周六的下午,日光西斜,将温柔的光线投入江家宅邸侧翼那间宽敞通透的梨园练习室。
室内铺着光洁的木地板,靠墙是一排巨大的镜子,映照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和室内舞动的人。
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檀香,那是谢玉棠习惯点的,有助于凝神静气。
林屿听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练功服,宽大的衣袖和裤腿更显得他身姿飘逸。
他正在谢玉棠的悉心指导下,练习《霸王别姬》中虞姬舞剑自刎前最经典的一段唱腔与身段。
只见他水袖猛地甩出,如同两道碧色流光,随即收敛,身形旋转,步伐轻盈中带着决绝的沉重。
他开口,唱腔清越婉转,却又蕴含着无尽的凄楚与悲凉,眼神哀恸而坚定,仿佛真的化身为那个明知大势已去、却依旧要为霸王舞尽最后一曲的绝代佳人。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乌黑的碎发,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和白皙的脸颊旁,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感。
江沉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练习室虚掩的门口。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静静地倚在门框上,双臂环胸,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那个在光影与水袖间舞动的身影。
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无波、甚至带着些许疏离冷冽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着林屿听的一举一动,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深沉的欣赏,以及某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滚烫而专注的情绪。
仿佛整个世界都褪色,只剩下眼前这个在方寸之间,用身体和声音演绎着千古悲欢的少年。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颤巍巍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林屿听定格在最后一个动作,气息微喘,胸口轻轻起伏,眼神还沉浸在虞姬的悲情里,久久没有回神。
“很好!”谢玉棠走上前,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她轻轻拍了拍手,“情绪比上次饱满多了,代入感很强,尤其是眼神里的那种决绝,抓得很准。”
她细心地走上前,伸手帮林屿听调整了一下因为剧烈动作而有些歪斜的衣领,然后指了指他刚才转身的方位,“就是最后那个鹞子翻身,落地的力道再收一点,要柔中带刚,是悲壮,不是狼狈。虞姬即使赴死,也是美的,是凛然的。你刚才落地那一下,劲儿还是使猛了,少了点美感。”
林屿听认真地点着头,细细品味着老师的话:“我知道了,老师。是感觉最后一下总想做得干脆,反而有点硬了。”
“对,就是那个意思。心里要有那股悲劲儿,但形体外放的时候要控制,收着点,才更打动人。”谢玉棠耐心解释。
这时,谢玉棠才像是刚刚发现门口的江沉砚似的,目光转向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好了,今天练习量差不多了。瞧你这满头汗,休息一下吧。”谢玉棠拍了拍林屿听的肩膀,语气慈爱,随即又自然地转向门口,“沉砚,你来得正好,厨房里好像炖了冰糖雪梨,去给屿听端一碗来,润润嗓子唱了这么久肯定干了。我约了王太太喝茶讨论下周公益演出的事,时间差不多了,得先过去一趟。”
她说完,便优雅地拢了拢披肩,步履从容地朝门口走去,经过江沉砚身边时,还递给他一个“好好把握”的眼神,然后贴心地将练习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轻轻掩上,留下了室内骤然变得有些微妙、有些紧绷的寂静。
门外隐约传来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林屿听拿起搭在把杆上的白色毛巾,擦拭着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水,微微平复着呼吸,这才看向门口的江沉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因为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沉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注意。”
“刚来不久。”江沉砚直起身,从门口走进来。
他没有多说,径直走向与练习室相连的小茶水间,很快端出来一个白瓷小碗,里面是温热的、晶莹剔透的冰糖炖雪梨,递到林屿听面前。
“母亲出门前特意吩咐阿姨炖上的。”
“谢谢沉哥,也谢谢老师。”林屿听接过瓷碗,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江沉砚微凉的指尖,让他心头微微一悸。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清甜温润的梨汤,喉咙得到了很好的舒缓。
他穿着单薄的练功服,宽大的袖口因为抬碗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线条优美的手腕,腕骨精致如同玉雕。
“慢点喝,小心烫。”江沉砚看着他有些急切的样子,出声提醒,声音比平时柔和些许。
“嗯,不烫,温度刚好。”林屿听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唇边沾了一点梨汤的晶莹,“唱了半天,真的有点渴了。这梨汤炖得真好喝。”
江沉砚的目光在他沾了梨汤的唇角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喜欢就好。”
江沉砚就站在他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练习室里仿佛还回荡着刚才那曲《霸王别姬》的余韵,空气中弥漫着林屿听舞动时带起的微尘、汗水的气息,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清淡体香,混合着檀香和梨汤的甜香,构成一种独特的、暧昧的氤氲。
“你刚才唱得很好。”半晌,江沉砚才开口,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带着一种砂纸打磨过的质感,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林屿听抬起眼,对上他专注得几乎有些灼人的目光,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盯着碗里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的、半透明的梨肉,小声谦逊道:“还有很多不足,老师刚才还指点我呢……那个鹞子翻身总是做不好,要么力道不够,要么就过了。”
“已经很好了。”江沉砚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不懂戏,但我觉得……很动人。”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林屿听因为他的肯定,心里泛起一丝甜意,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沉哥你觉得动人就够了,反正也不是唱给专业人士听的。”这话带着点不自觉的亲昵。
“虞姬的眼神,你抓得很准。”江沉砚向前踏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近到林屿听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高的压迫感和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气息,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热度。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林屿听的脸上,带着锐利的审视,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那种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生命的终结,却依旧义无反顾、倾尽所有的决绝。”
林屿听因为他这突然的靠近和直指核心的话语而身体微僵,握着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能感受到江沉砚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试图穿透他故作平静的表象,直抵内心最深处。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慌意乱,仿佛自己的所有伪装都在这一刻变得透明。
“沉哥……也懂戏?”他试图转移话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和紧张,像被逼到墙角的小动物,在做最后的、无力的挣扎。“我还以为你只听流行乐呢。”
“不懂。”江沉砚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林屿听,不曾移动分毫,那眼神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清晰可见的、不再加以掩饰的浓烈情愫,不再是之前的含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逼人的、强势的锐利。
“但我懂你刚才眼神里的东西。”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最后一点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林屿听的心上:“屿听,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就像虞姬对霸王,有些东西,藏不住,也不必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梨汤的甜香,练功房特有的木质与汗水混合的气息,檀香的宁神,以及江沉砚身上那强势的、不容忽视的清冽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网,将林屿听牢牢地罩在中央,动弹不得。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慌意乱。
江沉砚几乎是在逼他表态,将他逼到了
必须做出回应的悬崖边缘。
他习惯了江沉砚之前的循序渐进,习惯了在安全的、模糊的距离内享受那份无微不至的好,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而强烈的情感压迫,让他无所适从,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能闻到江沉砚身上那股愈发清晰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
他该怎么办?承认?承认自己看懂了他的眼神,承认自己好像同样心动?
不,他还没准备好,那一步踏出去,意味着什么他不敢细想。
否认?假装依旧懵懂无知?
可他那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实则漏洞百出的小心思,在江沉砚这般锐利而深情的目光下,又能隐藏多少?
那闪烁的眼神,微红的脸颊,加速的心跳,哪一样不是昭然若揭?
林屿听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蝶翼,脸颊上的红晕迅速蔓延,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艳色。
他像是承受不住这般炽热直白的注视般,慌乱地、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避开了江沉砚那仿佛能将他灵魂都吸走的深邃眼眸。
他无意识地咬着下唇,那柔软的唇瓣被贝齿碾过,留下浅浅的印痕,声音细弱,带着一种楚楚可怜的、试图蒙混过关的意味:“我……我不太明白沉哥的意思……这梨汤很好喝,谢谢……谢老师的心意,也谢谢沉哥你帮我端过来……”
他语无伦次,试图用琐碎的话语填满这令人心慌的寂静,并再次强调这只是普通的“谢谢”。
他又一次,在关键时刻,祭出了“不懂”和“单纯”作为最后的盾牌。
仿佛刚才那瞬间因对方话语而产生的灵魂震颤,那几乎要冲破胸膛呼之欲出的心动,那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都只是江沉砚一个人的错觉,一场无端的臆想。
他甚至不敢去看江沉砚此刻的表情。
江沉砚看着他又一次像受惊的蜗牛,迅速地缩回那层看似坚硬、实则脆弱的保护壳里,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早已预料到的、了然于胸的平静,以及一种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般的、极具耐心的等待。
他没有再继续逼近,没有拆穿他这拙劣的表演,反而像是接受了这个答案一般,向后退了半步,恰到好处地拉开了那令人呼吸困难的、充满张力的距离。
他不能把他逼得太紧,小猫受惊过度,是会彻底躲起来的。
“不明白就算了。”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淡然,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几乎要引爆什么的逼问,只是两人之间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关于戏曲表演的探讨。
他转过身,步履从容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林屿听,望着窗外庭院里被夕阳染上金边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芭蕉叶,留给林屿听一个挺拔而略显疏冷的背影。
“只是觉得,能把一个角色理解到这种程度,很难得。”他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将话题重新拉回到安全的“专业探讨”领域。
林屿听捧着手中已经渐渐失去温度的瓷碗,看着江沉砚那看似平静、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和孤高的背影,心里长长地、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刚刚逃过一劫。
但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庆幸,而是一种空落落的、仿佛失重般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和言说的巨大失落感,像潮水般迅速淹没了他。
他成功地“钓”住了,没有让关系失控,没有打破那层窗户纸,可为什么……心脏某处会隐隐发酸,发胀,带着一种难以排解的怅惘和……愧疚?他是不是……让他失望了?
他低头,看着白瓷碗中自己那模糊而慌乱的倒影,那双总是被评价为清澈无辜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写满了迷茫、挣扎,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对刚才那个未能发生的“可能”的隐秘渴望。
如果刚才他承认了,会怎么样?江沉砚会……抱住他吗?还是会说些什么?
“下周……”江沉砚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依旧看着窗外,声音平稳传来,“你们要去公益演出?”
林屿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对。是老师联系的一个社区活动,给老人们表演几个选段。”
“需要帮忙吗?场地或者……接送?”江沉砚转过身,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不用不用,”林屿听连忙摆手,“场地社区都安排好了,郑玥云说他家司机可以接送我们几个。”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谢谢沉哥。”
江沉砚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走到一旁的椅子边,拿起自己进来时放在那里的一个纸袋,从里面拿出一条干净的、柔软的白色毛巾,递给林屿听:“用这个擦吧,你那条好像湿透了。”
林屿听看着那条崭新的毛巾,心里又是一阵复杂的悸动。
他总是这样,在看似退后的时候,又用细节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存在和体贴。
“谢谢……”他接过毛巾,声音更低了。
江沉砚站在窗边,虽然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少年那紊乱的气息、纠结的心绪,以及那份无声的失落。
他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浅、却势在必得的弧度。
他知道,这只看似懵懂天真、实则心思细腻敏感的小猫,快要被他耐心而步步为营的逼近,逼到墙角,无处可逃了。
而他,乐意再陪他玩这最后一段你追我逃、欲拒还迎的游戏。
每一次的退缩和试探,都在他预料之中,也都在将那颗心,更牢地系在自己身边。
毕竟,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而结局,早已注定。
他需要的,只是等待一个最适合收网的、水到渠成的时机。
而他有的是耐心,等待他的小猫,自愿走入他的怀抱。
上学了[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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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