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树叶已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深碧,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宣告着盛夏的霸权和即将到来的终结。
空气黏稠而燥热,连偶尔拂过的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吹不散教学楼里弥漫的、由试卷、汗水以及一种无形离愁混合而成的特殊气息。
高一高二年级还在为不久后的期末考做最后的冲刺,笔记翻动声、低声讨论问题声不绝于耳。
但一种更强大的、名为“毕业”的暗流,正从高三楼层无声地渗透下来,影响着每一个角落。
公告栏上贴上了毕业典礼的最终通知,偶尔能看到穿着定制毕业纪念T恤的高三学长学姐走过,脸上带着解脱、憧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就在明天。毕业典礼。
这意味着,楚煜——那个总是倚在走廊窗边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看风景,桃花眼里却时常掠过温柔与洞察的学长;那个会在林屿听被刁难时看似随意实则坚定地站出来,用他特有的方式维护他的学长;那个曾坦率表达过好感,却又在界限分明后保持了恰当距离,给予尊重和陪伴的学长——将正式为他的高中时代,也为他们之间这段复杂而珍贵的关系,画上一个明确的句点。
这实感在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铃响起的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林屿听正低头将最后一本习题册塞进书包,就听见教室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是郑玥云。
“喂!屿听!别磨蹭了!快点!”郑玥云嗓门洪亮,几乎盖过了教室里的喧闹,他几个大步跨进来,不由分说地勾住林屿听的脖子,把他往外带,“楚煜学长明天就‘光荣退休’了!今晚这场临别践行宴,可是最后的机会!难道要等明年学长在大学里认识了新欢,忘了我们这群‘旧爱’,再去捶胸顿足吗?”
他话语直白又带着夸张的戏剧性,引得周围还没离开的同学纷纷侧目偷笑。
林屿听被他勒得轻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挣开他的胳膊,清澈的眸子里却不可避免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波澜。
明天……竟然这么快。
那些入学初识、礼堂维护、平日插科打诨的画面,如同碎片般在脑海中闪过。
“聚?现在?来得及准备吗?”林屿听理顺被郑玥云弄乱的校服领口,语气带着点迟疑。
“当然来得及!我郑某人办事,你放心!”郑玥云拍着胸脯,一脸成竹在胸,“地点我都踩好点了,城郊新开发的‘云溪谷’,绝对的原生态,有山有水有草坪,烧烤设施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人少清净,正适合咱们好好道个别,说点掏心窝子的话!车子我已经让我家司机安排好了,两辆七座,宽敞!现在就等人员集结,立刻出发!”
他语速飞快,像上了发条:“我已经跟楚煜学长通过气了,他那边班级事情一搞定就有空!现在就差……”
他话音未落,目光瞥向走廊尽头,眼睛一亮,“嘿!说曹操曹操到!”
只见两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正从高二楼层的楼梯转角处走来,径直走向他们。
走在前面的正是江沉砚。
他依旧穿着熨帖平整的校服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最上方,袖口规整地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气质清冷沉静,仿佛周遭的喧嚣与离愁都与他无关,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扫过林屿听时,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跟在他身侧半步后的是林观溟,他换下了篮球队服,穿着一件深色的休闲外套,拉链随意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淡漠,黝黑的眸子像蒙着一层薄雾,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们显然是特意从高二楼层下来的。
“江会长!观溟兄!”郑玥云立刻热情地招呼,声音洪亮,“正好!今晚给楚煜学长饯行的计划,二位都清楚了哈?一切就绪,只欠东风!车马上到校门口!”
江沉砚的目光越过咋咋呼呼的郑玥云,落在林屿听身上,停留了两秒,才转向郑玥云,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嗯。楚煜刚发信息,他十分钟后到校门口。”
言简意赅,却是最有效的信息。
林观溟也点了点头,目光快速地从林屿听脸上掠过,像是确认了他的存在,然后便移开,对着郑玥云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明确表示了参与。
“Perfect!”郑玥云兴奋地一击掌,仿佛将军完成了最后的兵力部署,“人员齐活!咱们核心五人组——楚煜学长、江大会长、观溟哥、屿听,还有我!另外,我还叫了阮薇薇、林泽睿、赵磊、谢嘉茉,人多热闹!哦对了,观溟哥,你那个形影不离的好哥们周少钦,也一起叫上呗,壮大声势,给学长留个轰轰烈烈的回忆!校门口集合,动作快!”
计划以近乎闪电战的速度确定并开始执行。
夕阳正开始收敛它灼热刺眼的光芒,转为一片温暖而浓郁的橘红色,将天边的云彩渲染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时,两辆低调但内部宽敞舒适的SUV便稳稳地停在了校门口。
一行人迅速上车,车子载着满车的年轻身影和复杂心绪,驶离了这座即将送走一届学子的校园,向着城郊的云溪谷进发,仿佛要暂时逃离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日益浓厚的离别氛围。
林屿听和郑玥云,以及同样被拉来的阮薇薇、谢嘉茉坐在同一辆车里。
郑玥云自然是气氛担当,嘴巴就没停过,从吐槽最近的考试到展望暑假计划,再到“忆往昔”说起刚入学时大家的糗事,偶尔夹杂着对楚煜学长“不够意思这么快就要跑路”的“声讨”,努力调动着车厢里的情绪。
阮薇薇和谢嘉茉被他逗得不时掩嘴轻笑,也小声讨论着要不要临时给楚煜学长准备个小礼物。
林屿听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逐渐被郁郁葱葱的郊野风光取代,晚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涌入,吹拂着他的额发,也似乎暂时吹散了他心头那缕若有若无的怅惘。
另一辆车里,气氛则明显沉静许多。
江沉砚、林观溟、楚煜、林泽睿、赵磊以及周少钦同乘。
楚煜脱下了象征身份的校服,换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色棉麻衬衫,领口微敞,袖口随意卷起,露出瘦削的手腕。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眼神不像平时那样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打量,而是多了些纯粹的欣赏与淡淡的怀念。
林泽睿坐在他旁边,低声和他交谈着,话题围绕着大学专业的最终选择、心仪城市的特点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语气里充满了对学长的请教和对未知的兴奋。
江沉砚偶尔会插入一两句,他的观点总是冷静、客观,切中要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林观溟和周少钦则几乎是全程沉默,一个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出神,一个戴着耳机闭目眼神,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有精力旺盛的赵磊,对窗外任何一点变化——比如一片特别的云、一群归巢的鸟——都能发出惊叹,试图活跃一下稍显沉闷的气氛。
当暮色如同温柔的纱幔缓缓笼罩大地,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将远山的轮廓勾勒成剪影时,车子平稳地驶入了云溪谷。
山谷在傍晚的微光中展现出它惊人的静谧与美丽,仿佛一处被现代文明遗忘的世外桃源。
清澈的溪流潺潺流淌,水声淙淙,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悦耳;溪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天空渐变的色彩,泛着金色的粼光;岸边是绵延的柔软草坪,绿意盎然,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更远处,层峦叠翠的山峰在暮霭中显得朦胧而温柔,如同中国传统水墨画中意境深远的远山。
“抓紧时间!趁天还没完全黑,赶紧下水玩玩!这可是解暑利器!”楚煜率先推开车门,跳下车,伸展了一下修长的手臂,深深吸了一口山谷间清冽甘甜的空气,脸上露出了真切而放松的笑容,大声提议道。
他似乎刻意甩开了离愁,想要尽情享受这高中时代最后几小时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怕热的赵磊和永远精力充沛的郑玥云的积极响应,两人怪叫一声,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冲向溪边,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那一片清凉。
林屿听也跟着大家走到溪边,寻了一处平坦且铺满光滑鹅卵石的溪岸,脱下白色的板鞋和棉袜,露出白皙瘦削的脚踝和脚掌。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将双脚缓缓浸入冰凉的溪水中。
那透彻心扉的凉意瞬间从脚底肌肤蔓延至四肢百骸,完美地驱散了从市区带来的最后一丝燥热与黏腻感。
他舒服地轻轻喟叹一声,仰起头,任由晚风吹拂脸颊,看向天边那抹愈发浓烈、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绚烂晚霞。
江沉砚没有下水,甚至连鞋袜都未脱。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选择了一块溪边平滑的、被夕阳余温烘得微暖的巨型卵石,姿态闲适地坐了下来,长腿随意曲起,手臂放松地搭在膝盖上。
他的目光并没有跟随打闹的郑玥云和赵磊,而是沉静地、专注地落在不远处溪水中的林屿听身上。
霞光为林屿听清隽的侧脸、纤细的脖颈和浸在水中的白皙脚踝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融入了这片自然美景中的精灵,有种不真实的美好。
林观溟也没有参与玩水。
他默默走到离人群稍远的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视线偶尔掠过溪水中那个让他心情复杂的身影,但更多的时候,是定定地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溪面,以及溪水对岸朦胧的树影,沉默得像一尊沉浸在自身思绪中的雕塑,周身笼罩着一层难以接近的孤寂感。
楚煜没有像郑玥云他们那样打水仗,他踱步到林屿听身边,弯下腰,学着林屿听的样子,将手掌轻轻浸入清凉的溪水中,然后抬起,看着晶莹的水珠从指缝间滴落,在霞光中闪烁如碎钻。
“真舒服啊,”他轻声感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贪婪的眷恋,“这水的凉,这风的柔,这夕阳的颜色……感觉能把这一刻的感官记忆,牢牢刻进脑子里,带走。”
“学长以后去了大学,肯定会遇到更多更美、更有趣的地方。”林屿听转过头,很认真地说,试图用对未来的展望来冲淡此刻弥漫的离愁。
楚煜闻言,侧过头看向他,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那双惯常带着几分戏谑打量世间的桃花眼里,此刻映着漫天霞光,显得格外深邃而真诚:“地方嘛,自然是很多很多的,风景肯定也会更壮阔、更奇崛。但是啊,屿听,”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岸边静坐的江沉砚和树下独立的林观溟,最终又落回林屿听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种了然与淡淡的唏嘘,“风景再美,终究是死的。一起看风景的人,才是活的,才是赋予风景意义的灵魂。有些人,有些时光,一旦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正因为回不来,所以才显得格外珍贵,不是吗?”
这话语像一片轻柔的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轻轻搔过林屿听的心尖,带来一阵微酸的悸动。
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直白而伤感的认知,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将视线重新投向波光粼粼的溪面。
幸好,这时林泽睿和赵磊已经开始大声吆喝着准备烧烤了,打破了这略显沉重的氛围。
大家纷纷行动起来,从后备箱里搬下准备好的各类食材、饮料、调料、烧烤架、木炭以及野餐垫。
生火是个技术活,赵磊和郑玥云自告奋勇,折腾了好一会儿,弄得脸上沾了炭灰才终于让烧烤架里的炭火燃起稳定而旺盛的红光。
其他人则分工合作,串肉串、洗蔬菜、摆放餐具、布置餐垫……山谷间很快充满了忙碌而欢快的气息。
江沉砚虽然看起来与这种充满烟火气的野外活动格格不入,但他并未袖手旁观。
他挽起衬衫袖子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有力的小臂,走到烧烤架旁,接过了郑玥云手里有些笨拙的烤夹。
他神情专注,动作沉稳利落,翻动肉串和蔬菜的频率、刷酱料的时机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很快,诱人的食物香气便随着滋滋作响的油爆声弥漫开来。
他烤出来的肉串外皮微焦,内里鲜嫩多汁,蔬菜也火候得当,保留了清甜,连对食物味道颇为挑剔的谢嘉茉都忍不住小声对阮薇薇赞叹:“没想到江学长还有这手艺,真厉害。”
“江会长,深藏不露啊!”郑玥云嘴里塞着一串刚烤好的鸡心,烫得直呵气,还不忘含糊地竖起大拇指,语气夸张,“你这水平,以后要是江氏集团不想待了,支个烧烤摊绝对火爆全城!”
江沉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对这种程度的调侃免疫。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用烤夹将几串烤得色泽金黄、油光发亮、香气最为诱人的鸡翅和精选牛肉,自然地放到了林屿听面前那个印着小猫图案的餐盘里。
同时,动作极其流畅自然地,把他手里那串边缘有些烤焦发黑的烤茄子换走了,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如同呼吸般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半点刻意和犹豫。
林屿听看着自己盘子里瞬间多出来的、明显是“特供”品质的食物,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一股暖流夹杂着羞涩涌上心头。
他垂下眼睑,盯着那几串烤肉,声音低低地道:“谢谢沉哥。”
楚煜就站在不远处的饮料箱旁,手里拿着一罐冰镇可乐,将这一幕细微却不容忽视的互动尽收眼底。
他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些许复杂意味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
他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饮料,然后走上前几步,用易拉罐轻轻敲了敲折叠桌的边缘,清脆的响声让热闹的烧烤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今晚的主角身上。
“来,各位,”楚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郑重。
他环视着围坐在烧烤架旁、被跳跃火光和渐浓暮色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鲜活的脸庞,目光尤其在林屿听、江沉砚和林观溟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包含着告别、祝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第一杯,”他举起手中那罐可乐,语气沉稳而有力,仿佛在进行一个重要的仪式,“敬我们即将彻底结束、也注定永远值得怀念的高中时代。敬那些永远做不完仿佛能堆成山的试卷,敬跑道上挥洒的汗水和终点的红线,敬课堂上偷偷传递的纸条和心照不宣的眼神,也敬……那些曾经懵懂、笨拙却又无比炽热真诚的心动。”
他的话语勾起了每个人心**同的记忆,气氛瞬间变得感同身受。
“敬高中!”大家异口同声地应和,举起手中的饮料或啤酒,声音在山谷间碰撞、回荡,带着青春的共鸣与对过去的致敬。
“第二杯,”楚煜再次举起杯子,眼神变得愈发温和而真诚,他逐一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像是要将它们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敬在座的每一位,谢谢你们,出现在我这不算太平淡、甚至有点跌宕的三年青春里,留下了这么多精彩、温暖、甚至是带点酸涩却依旧独一无二的回忆。无论是肆无忌惮的欢笑,还是面红耳赤的争吵,或是默默无声的陪伴,都成了我人生画卷上,不可或缺的浓重色彩。”
“敬相遇!”气氛更加热烈,掌声、欢呼声和杯罐碰撞声响起,带着浓浓的感激、认可与对这份情谊的珍视。
“第三杯,”楚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的目光再次精准地定格在林屿听、江沉砚和林观溟三人身上,笑容变得洒脱而干净,如同雨后的晴空,“敬未来。祝我们所有人,此去星辰大海,前程似锦,冬逐暖阳,夏有凉风,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踏实。也祝……你们,”他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江沉砚和林观溟之间做了一个微妙的流转,最终落在林屿听有些怔然的脸上,意有所指,却又巧妙地控制在朋友祝福的边界内,“都能得偿所愿,不负韶华,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光和方向。”
林屿听脸颊微烫,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不敢去看身边江沉砚的反应,心跳有些失序;江沉砚端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深邃的眼底似有暗流涌动,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周身那股冷冽的气息似乎缓和了些许;林观溟则彻底垂下了眼帘,浓密的长睫像蝶翼般覆下,遮住了他眼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只有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此刻的不平静。
“敬未来!”
三杯过后,气氛变得更加融洽、亲昵,仿佛最后的隔阂也被这坦诚的祝福溶解。
但离别的愁绪,也仿佛随着篝火燃尽的灰烬和彻底笼罩山谷的夜色,沉淀得更加具体而微凉。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大家开始分享起与楚煜相关的趣事和糗事,从他刚入学时迷路找不到教室,到后来在篮球场上耍帅失败,再到他那些无伤大雅的“毒舌”语录……笑声一阵高过一阵,试图用这最后的喧闹,来掩盖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寂静。
烧烤的烟火气渐渐散去,炭火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天色已彻底暗透,深蓝色的天鹅绒般的天幕上,开始点缀起稀疏却异常明亮的星辰。
山谷里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星空显得格外清晰、低垂,仿佛伸手便可摘取。
大家围坐在铺开的巨大野餐垫上,借着几盏露营灯发出的柔和暖黄色光晕,喝着饮料,吃着餐后水果,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从即将到来的暑假,到对未来大学生活的想象,再到某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享受着这毕业前夜最后的、奢侈的、缓慢流淌的相聚时光。
楚煜从随身携带的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双肩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用软布包裹着的物品。
他揭开软布,露出了里面那个精致的银色口琴,琴身在灯光和星辉下泛着温润而怀旧的光泽。
“最后一曲,”他对着围坐的大家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告别仪式般的庄重与温柔,“送给你们,也送给我自己,送给这三年。”
他说完,将口琴凑近唇边,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下一刻,悠扬清越又带着一丝天然沙哑质感的琴音,便如水银泻地般流淌出来,轻柔地漫过草坪,融入潺潺溪声,盘旋着升上繁星点点的夜空。
依旧是那首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过的、旋律简单却充满怀念气息的校园民谣,但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情境下,由楚煜吹奏出来,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灵魂,染上了离别的颜色与重量,轻盈又沉重地、一下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连最活泼好动的郑玥云和赵磊也抱膝坐好,收起了嬉皮笑脸,神情专注。
谢嘉茉和阮薇薇靠坐在一起,眼神湿润,闪烁着感动的光。
林泽睿和周少钦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目光投向沉浸在自己音乐世界里的楚煜,脸上带着肃穆的欣赏。
林屿听抱着膝盖,下巴轻轻搁在并拢的膝盖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楚煜。
学长侧脸在朦胧的灯光与清冷星辉交织下,显得格外柔和,褪去了平日所有的玩世不恭与棱角,显露出内里的沉静与温柔。
听着那熟悉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旋律在山谷间回荡,想起入学以来与楚煜相处的点点滴滴——初识时他带着审视的目光,后来他看似随意实则坚定的维护,他坦率表达好感时的紧张,他保持距离后的尊重与陪伴……
一股强烈的不舍与真诚的祝福如同潮水般在他心中交织、汹涌,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曾经在他生活中留下鲜明印记的人,真的要离开了,去往一个他暂时无法触及的远方。
江沉砚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挪动了位置,坐到了林屿听的身边,距离近到林屿听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稳定而令人安心的体温,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
他没有说话,没有做出任何打扰的举动,只是这样安静地、存在着,陪着他,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者,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在这里。
林观溟也默默地从树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靠近了人群一些,站在露营灯光圈的边缘,身形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
他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微微仰头看着吹奏口琴的楚煜,又像是透过楚煜在看别的什么,目光深邃难懂,里面翻涌着无人能知的复杂情绪。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在山谷的微风中颤抖着,袅袅散尽,融化在溪声与虫鸣里,留下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
短暂的、几乎令人心脏揪紧的静默之后,郑玥云用力吸了吸鼻子,猛地大声叫好,带头用力鼓起掌来,试图用夸张的热情打破这感伤的氛围:“学长!太帅了!这水平不去音乐学院深造都浪费天赋!以后开演唱会记得给我们留VIP票!”
热烈的掌声紧跟着响起,如同骤雨敲打荷叶,包含着由衷的赞美、深深的感动与挥之不去的浓浓不舍。
“谢谢。”楚煜放下口琴,对大家笑了笑,笑容里有着卸下所有包袱般的释然,也有着清晰可见、几乎要溢出来的感动,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谢谢你们,愿意来……送我这一程。这比我预想中任何毕业仪式,都要好。”
回程的路上,在郑玥云的强烈建议和大家的默许下,车子绕道去了市郊那个能俯瞰大半个城市夜景的著名山坡。
此刻,仿佛没有人想立刻回到那座即将在明天正式送走一届学子的、熟悉又突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城市中心,仿佛在这高处多停留一刻,那注定到来的离别就能被延迟,青春的篇章就能被翻得慢一些。
车子在山坡平缓处停下。
夜风立刻带着明显的凉意灌入车厢,吹拂着少年们的衣角和发丝,也彻底吹散了夏夜残留的最后一丝闷热。
脚下,是铺陈开的、璀璨如星河倒泻般的城市灯火,密密麻麻,无边无际,蜿蜒的道路是流动的光带,高耸的建筑是发光的积木,无声却磅礴地诉说着繁华、忙碌、梦想与无数个正在上演或即将落幕的故事。
“看那边!快看!是烟花!”赵磊眼尖,突然指着城市边缘靠近江岸的夜空,兴奋地大喊。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只见几道银亮的流光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精灵,猛地划破深邃的夜幕,带着决绝的美感,逆着重力向上攀升,到达抛物线的顶点后,猛地停顿,随即——轰然绽放!
一簇接着一簇,毫无预兆,却又连绵不绝。
金色的垂柳如瀑布般洒下,银色的瀑布呼啸着铺满天际,红色的牡丹雍容华贵地层层展开,绿色的环状星云神秘而悠远……形态各异,绚烂夺目,色彩饱和度极高,将漆黑的天幕瞬间渲染成一张巨大而辉煌的、流动的梦幻画布。
爆炸声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变得沉闷而厚重,如同命运敲响的鼓点。
光芒明明灭灭,映亮了整个山坡,也映亮了每一张仰起的、写满了震撼与惊叹的年轻脸庞。
“哇——!”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响起,带着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震撼与喜悦。
林屿听仰着头,微微张着嘴,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那瞬息万变、极致璀璨、仿佛永不停歇的光影盛宴,仿佛盛满了整个宇宙的星辉与火焰。
楚煜就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在烟花轰鸣的短暂间歇中,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清晰可闻的音量轻声说:“看,连这座城市,都在用这种最绚烂、最短暂的方式,为我们……或者说,为我,举行这场告别仪式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但那笑意底下,是难以掩饰的感慨。
林屿听猛地转过头,在烟花明灭、忽亮忽暗、如同舞台追光般的光芒中,看到楚煜脸上那熟悉又似乎在此刻增添了几分陌生成熟感的、洒脱而温柔的笑容,那笑容里,再无任何阴霾与不甘,只剩下彻底的释然、感激与真诚的祝福。
“学长,”林屿听的声音很轻,几乎被下一波烟花巨大的轰鸣声完全掩盖,但他知道,楚煜一定能读懂他的口型,他眼神里传递的情绪,“毕业快乐。真心祝你……一路顺风,前程万里,在所有新的地方,都闪闪发光。”
楚煜回过头,对他粲然一笑,那双总是风流蕴藉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比夜空所有烟花加起来还要璀璨明亮的星光与毫无保留的、赤诚的祝福:“谢谢你,屿听。你的祝福我收到了。你也一样,要永远保持这份清澈和坚韧,随心而动,无论如何,一定要快乐。”
江沉砚在此刻,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站在了林屿听的另一侧,与他并肩,共同仰望这场盛大、辉煌而注定短暂的烟火告别。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叹或评论,甚至没有怎么看烟花,而是微微侧着头,目光沉静地、专注地落在林屿听被绚丽光芒不断勾勒、时而清晰时而朦胧的侧脸上。
那眼神深邃如千年古潭,里面翻涌着无人能完全读懂的、沉静却无比汹涌的情感——是守护,是占有,是期待,是无需言说的承诺。
他的存在本身,在此刻,就是一种无声却无比坚定、极具分量的宣示与陪伴。
林观溟站在稍后方的阴影里,身形依旧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孤寂。
他的目光复杂地掠过林屿听被烟花照得明明灭灭、显得格外动人的侧脸,在那张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要长一些,最终,还是强迫自己移开,投向了那片被短暂点燃、沸腾又归于沉寂的夜空。
紧抿的唇角线条,在爆裂光芒的剧烈闪烁中,似乎柔和了些许,泄露出一点点深藏眼底、难以言说的落寞与祝福。
郑玥云、赵磊、林泽睿、谢嘉茉、阮薇薇、周少钦他们则彻底放开了,兴奋地指着不同的烟花,大呼小叫地比较着哪一朵形态更奇特,哪一簇颜色更绚丽,试图用眼睛和手中的手机,拼命留住这瞬间的、极致的辉煌与震撼,以及这份独属于青春告别的、混合着悲伤与壮丽的复杂感动。
当最后一朵巨大的、层次无比丰富复杂的金色菊花型烟花,在夜空中膨胀到前所未有的极致,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轰然怒放,化作无数闪烁跳跃、如同金色精灵般的光点,浩浩荡荡、又带着一丝悲壮地缓缓坠落,最终无声无息地、彻底湮灭于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之时,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温柔的、怅然若失的、久久无法回神的寂静之中。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烟花轰鸣的余韵,鼻腔里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火药气息,但夜空已重归墨黑,只有远处那些遥远的、冷静的星辰依旧闪烁。
只有山下那片浩瀚的城市灯火,依旧如恒久的星河,不为任何人的悲欢离合所动,冷静而忠诚地闪烁着,如同沉默的见证者,也如同对未来冰冷而确定的召唤。
“结束了。”楚煜望着重归沉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夜空,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所有积压的、关于这三年的一切情绪——欢喜、遗憾、挣扎、释然——都随着这口气彻底吐了出去。
随即,他转过身,扬起一个明亮得如同刚才夜空中最耀眼那束烟花般的笑容,看向所有陪伴他到这最后的同伴,声音清晰而有力:“我的高中时代,就在这场恰到好处的烟花里,正式、彻底地落幕了。谢谢各位,陪我走到这最后一刻,给我这本不算太平凡的三年,画上这么一个……近乎完美的句点。”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如同摄像镜头般,逐一地、认真地扫过每一张在夜色中依然清晰生动、带着青春印记的脸庞,最终,深深地定格在林屿听、江沉砚和林观溟三人身上,语气诚挚、有力,带着男子汉的洒脱与祝福:“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宇宙很大,世界很小。各位,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学长!”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山坡上传得很远很远,带着青春的力度、赤诚的祝福、离别的酸涩与对未来的无限期待,交织成一曲独特的告别乐章。
回程的车厢里,比来时更加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白日玩闹的疲惫、深夜的困意、深刻离别带来的感伤、以及对不确定未来隐隐的迷茫和憧憬,种种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林屿听靠着微凉的车窗玻璃,看着窗外如同流动灯河般不断向后飞逝的城市夜景,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挂在书包拉链上那个失而复得、此刻显得格外有意义的小猫钥匙扣,冰凉的塑料触感让他纷乱澎湃的心绪稍稍安定。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座位一沉,一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随之笼罩过来——是江沉砚坐到了他的身边。
“累了就闭眼休息一会儿,路还长,到了我叫你。”江沉砚的声音在静谧的车厢里响起,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一切褶皱的、让人安心和想要依赖的力量。
林屿听低低地“嗯”了一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但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借着窗外不断流转、明明灭灭的光影,窥视着江沉砚近在咫尺的侧脸。
光线在他挺直如峰的鼻梁、微抿的显得有些冷淡的薄唇和清晰利落的下颌线上勾勒出冷峻而优美的剪影,那双总是深邃难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此刻望着前方未知的黑暗,看不清里面具体的情绪,却莫名给人一种无比可靠的感觉。
想起他今晚不动声色却无处不在的体贴维护,想起之前无数次看似偶然实则用心良苦的相遇与帮助,想起紫藤花架下那句石破天惊、彻底搅乱他内心的“是特别的”,又想起刚才烟花下他沉默却如山般坚定的陪伴……
心中那片朦胧了许久、被他刻意忽略或不敢深究的情感,似乎在今晚这浓烈到极致的离别氛围催化下,被洗涤得愈发清晰、汹涌,如同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几乎要破胸而出。
楚煜的毕业,像一个明确无误、无比锋利的分界线,干脆利落地划开了一个充满纠葛、悸动、成长与泪水欢笑的青春时代。
而属于他和江沉砚的故事,那早已悄然滋长、深埋心底、静待破土而出的情感幼苗,仿佛也随着这夏夜的晚风、盛大的告别烟火和身边人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度,即将翻开水到渠成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崭新的篇章。
车子平稳而持续地驶向灯火阑珊的城市深处,载着一车少年的心事、回忆、感伤与对未来的期许,坚定不移地驶向那个未知却注定与他们每一个人紧密交织的明天。
夜色温柔,包裹着所有秘密与成长。
前路漫长,铺陈着无限可能与挑战。
宇宙很大,世界很小。楚煜,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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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