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间顶灯炽白的光线落下来,清晰地照亮了江沉砚额角滚落的汗珠,顺着他紧绷如刀削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厚厚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冲进来时卷携的、来自外面走廊的喧嚣余波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轮胎焦糊味。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林屿听僵在椅子上,脸上油彩勾勒出的半面杜丽娘妆容凝固成一个惊愕的定格。
他的视线死死黏在江沉砚怀里那个深蓝色的硬质防尘箱上,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两个字在轰鸣回响——“上台!”
王姐第一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如同被抽了一鞭子,猛地弹了起来。
“老天爷!”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几乎是扑过去接住江沉砚塞过来的箱子。
箱子入手沉甸甸的,那份重量却让她瞬间找回了主心骨。
她手忙脚乱地掀开箱盖,里面折叠得一丝不苟的锦缎、水袖、刺绣马面裙……那抹熟悉的、代表着杜丽娘全部华彩与哀愁的月白色,完好无损地映入眼帘!
“快!屿听!快!”王姐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急切而尖锐变调,她抖着手去解戏服上保护用的别针,一边冲着林屿听喊,“脱衣服!快把练功服脱了!没时间了!”
林屿听像是被她的声音猛地从冰封中惊醒,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手指因为残余的冰冷和此刻汹涌而上的滚烫血液而不听使唤地颤抖着,慌乱地去解自己身上练功服的盘扣。
指尖冰凉,扣眼仿佛都在跟他作对。
江沉砚没有立刻离开。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矗立在门边,微微喘息着,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紧紧追随着林屿听的每一个动作。
他看到了少年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和茫然,看到了他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更看到了那眼底深处,被自己强行带回的、重新燃起却依旧脆弱的星火。
“沉砚……”林屿听终于艰难地解开了最后一颗盘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难以置信的轻颤,他抬起头,望向门口那个为他撕裂时间冲回来的人。
江沉砚的回应直接而强硬。
他一步上前,无视林屿听身上只穿着贴身的白色汗衫,有力的手臂猛地探出,精准地抓住林屿听那件脱了一半、还挂在臂弯的练功服后领,果断地向外一扯!
“唰啦”一声轻响,那件碍事的棉质练功服□□脆利落地剥离,抛向旁边的椅子。
动作强势,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却又奇异地没有丝毫狎昵。
林屿听只觉得臂弯一轻,微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裸露的手臂和肩颈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
紧接着,一件带着崭新锦缎特有微凉触感和淡淡樟脑气息的戏服内衬,就被江沉砚精准地塞到了他怀里。
“穿。”江沉砚的声音低沉,短促,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眼神锐利地锁着他,“时间。”
那眼神像淬了火的鞭子,狠狠抽散了林屿听脑中最后一丝混乱和迟疑。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攥紧、稳住。
他不再看江沉砚,低头,手指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飞快地抖开那件水衣,手臂穿过袖管,系上侧襟的丝绦。
王姐已经将外罩的月白缎子褶子和刺绣马面裙抖开,手忙脚乱地帮着林屿听往身上套。
江沉砚退开一步,但目光依旧紧紧钉在林屿听身上,像最严苛的监工,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在与疯狂流逝的时间赛跑。
系带、整理领口、抚平褶皱……王姐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笨拙。
林屿听配合着她的动作,身体微微转动。
当那件象征着杜丽娘身份、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月白女帔妥帖地罩上肩头,当那繁复华丽的马面裙层层叠叠系在腰间,一种奇异的力量感开始从冰冷的锦缎下透出,渗入他冰凉的四肢百骸。
“头面!头面!”王姐急声喊着,冲向梳妆台去取那套早已准备好的点翠头饰。
就在林屿听转身配合王姐调整裙摆位置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口那面巨大的落地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的身影,让他骤然定住。
镜中的少年,脸上油彩未竟,半面是勾勒好的杜丽娘眉眼,含情带怯,半面却还残留着方才绝望的苍白底色和那道刺眼的黑痕,显得诡异而脆弱。
然而,那身刚刚披上的月白戏服,却如同被月光洗练过一般,纯净无瑕,华光流转。
宽大的水袖垂落,精致的刺绣在灯光下反射着柔润的光泽,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清逸,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的、即将踏入春园的神女。
那纯净无暇的月白色,与之前衣架上那片狰狞的深蓝污浊,形成了最极致、最残酷的对比。
林屿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被一股滚烫的洪流猛烈冲刷!
那不是单纯的庆幸,而是一种更为汹涌、更为复杂的情感——是劫后余生的战栗,是被守护的酸楚,是绝境逢生的狂喜,更是被这身洁净戏服所点燃的、属于杜丽娘的那份对春光无限渴望的灵魂共鸣!
所有的恐惧、绝望、冰冷,都在这一刻,被这滚烫的信念焚烧殆尽!
“哐当!”王姐不小心碰掉了一盒散粉,白色的粉末溅了一地。
她也顾不上了,抓起那顶繁复的点翠头面就往林屿听头上戴,手抖得厉害。
“王姐,冷静。”江沉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沉冷得像定海神针。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梳妆台边,拿起一支细长的眉笔,“我来。”
他取代了手忙脚乱的王姐,站到林屿听面前。
距离很近,林屿听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未干的汗迹、眼睑下方因剧烈奔跑和高度紧张而泛起的微红,以及眼底深处尚未完全平息的血丝和那不容置疑的专注。
江沉砚微微俯身,一手稳稳地托住林屿听的后颈,指尖带着薄茧和滚烫的温度,另一只手执着眉笔,动作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落在他那半面空白的眉骨上。
笔尖带着油彩特有的微凉滑腻感,快速游走。
江沉砚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雕刻,完全无视了时间的紧迫。
他的呼吸因为刚才的奔跑还有些不稳,温热的气息拂过林屿听的额角,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林屿听僵立着,一动不敢动,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支眉笔的笔尖和近在咫尺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呼吸上。
他能感觉到江沉砚指尖的薄茧擦过自己下颌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感,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稳住,你能行。
仅仅十几秒,那半面空白的眉眼便被迅速勾勒成型,与另一边王姐画好的部分完美衔接,一双含情目,如秋水潋滟。
江沉砚放下眉笔,没有丝毫停顿,拿起旁边备好的胭脂刷,沾了色,手腕极稳地在林屿听脸颊上快速扫过,晕染出少女娇羞的红晕。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头面。”江沉砚言简意赅,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王姐立刻将沉重的点翠头面递上。
江沉砚接过,动作没有丝毫迟滞,精准而稳定地将那些精美的簪钗、步摇一一插入林屿听束好的发髻中。
他的手指偶尔擦过林屿听的耳廓和颈侧,带着灼人的温度。
当最后一支展翅欲飞的翠羽点金凤钗稳稳插入发髻,门外,工作人员用扩音器发出的催促声如同最后的通牒,带着刺耳的电流音穿透门板,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第十组《游园惊梦》,林屿听!候场!立刻到三号口候场!重复,林屿听,立刻到三号口候场!最后一遍通知!”
时间,9点38分!距离上台,仅剩两分钟!
“好了!”王姐几乎是尖叫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她猛地推了林屿听一把,“快!快走!跑起来!”
林屿听被推得向前踉跄一步,繁复的裙摆和水袖随着动作荡开,如同绽放的白色莲花。
他下意识地看向江沉砚。
江沉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燃烧着暗火的深海,牢牢地锁着他。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林屿听的身体,只是用力地、稳稳地,抓住了林屿听那宽大水袖下的手腕!
隔着柔软的锦缎,那力道依旧清晰地传递过来,滚烫,坚定,带着一种破开一切阻碍的决绝力量,瞬间注入林屿听的心脉!
“林屿听,”江沉砚的声音低沉到了极致,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信念,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撞进林屿听的灵魂深处:
“——唱给她听!”
唱给谁?
是那个被锁在深闺、初见春色便情根深种的杜丽娘?
是台下等待的万千观众?
是那试图摧毁他、却最终被他踩在脚下的恶意?
还是……此刻,站在他面前,为他劈开黑暗、带来光明的这个人?
或许都是。
林屿听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在这一声低喝中,被一股更强大、更炽热的力量彻底点燃!
所有的恐惧、绝望、冰冷,都被这滚烫的信念焚烧殆尽!
眼底最后一丝脆弱被彻底淬炼成坚硬的琉璃,折射出璀璨而锐利的光芒!
他反手,更紧地攥住了江沉砚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隔着衣袖,传递着同样滚烫的回应!
然后,他猛地转身!
宽大的月白水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而优美的弧线,如同挣脱束缚的蝶翼。
他不再看江沉砚,不再看那件被毁的戏服,目光笔直地、坚定地投向那扇被王姐猛地拉开的化妆间房门!
门外,是通往舞台的、灯光璀璨的通道。
林屿听迈开脚步,踏着脚下柔软的、吸音的地毯,朝着那片光芒走去。
繁复的裙裾层层叠叠,随着他迅疾而稳定的步伐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月白色的锦缎在通道顶灯的照射下,流转着纯净无瑕的光华,仿佛自带光晕。
点翠头面垂下的流苏在他颊边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的、令人心颤的微光。
他不再奔跑,步伐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迅疾与沉静。
一步,两步……他的背影挺拔如修竹,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静与孤勇。
方才的惊悸和绝望,仿佛被那身崭新的戏服彻底隔绝、净化,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灵魂,奔赴一场属于杜丽娘、也属于他自己的,破茧惊梦。
通道的尽头,巨大的帷幕缝隙里,泄露出舞台上方明亮得炫目的顶光,前一个节目结束的余音袅袅,观众席模糊的掌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后台入口的工作人员焦急地探着头,当看到那个月白色的身影疾步而来时,脸上瞬间露出如释重负、近乎虚脱的表情,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这边!快!这边!直接上台!没时间候场了!”
林屿听被他拽着,脚步更快。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烙在他的脊背上,滚烫,沉甸,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他没有回头。
不需要回头。
江沉砚站在一片狼藉的化妆间门口,阴影落在他深邃的眉眼间。
他看着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披着月光与星辉,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片炫目的光亮,走向属于他的战场。
少年挺直的背影,在通道灯光的勾勒下,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淬炼过的名剑,敛尽锋芒,却蕴藏着足以斩断一切阴霾的锐气。
直到那抹纯净的月白彻底消失在幕布之后,与那耀眼的光融为一体。
下一秒,前台司仪清晰洪亮、带着庄重仪式感的报幕声,透过厚重的帷幕隐隐传来:
“接下来,请欣赏参赛剧目——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选段,表演者:林屿听!”
江沉砚缓缓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自己空落落的右手上。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隔着锦缎抓住林屿听手腕时,那份纤细却蕴含着惊人反弹力量的触感,以及少年最后回握时传递过来的滚烫决心。
他转身,目光冷冽地扫过房间中央衣架上那件被深蓝色丙烯颜料彻底毁掉、如同被毒液侵蚀的戏服。
污浊的深蓝在灯光下狰狞刺眼,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恶意与惊险。
他拿出手机,对着那件被毁的戏服,尤其是那片深蓝污渍和门缝下方的痕迹,冷静地拍了几张清晰的照片。
后台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彻底远去。
他静静地站在门边,面朝着舞台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阻隔,看到那束追光落下,看到水袖扬起,听到那清亮圆润、带着无限情思的嗓音响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今天最后一天也是冲上新晋榜了,好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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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