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观众席,灯光暗下,只余舞台中央一束追光,如同皎洁月华倾泻。
林屿听立于光中,月白戏服纤尘不染,光华流转。
方才后台的惊心动魄、毁灭与重生,都沉淀为此刻眼底一片澄澈的湖。
他不再是那个背负着心碎与忧郁的少年,他就是杜丽娘,那个被深闺锁住灵魂、第一次窥见天地大美的少女。
水袖轻扬,似流云舒展,带着一种初醒般的懵懂与试探。
他莲步轻移,腰肢款摆,裙裾层叠如花瓣绽放,每一步都踏在昆曲特有的、悠缓缠绵的鼓点上,精准得如同尺量。
目光流转,带着小心翼翼的惊艳,投向那虚无的“满园春色”,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姹紫嫣红”。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嗓音清亮圆润,如同玉磬轻击,那“遍”字婉转上扬,带着少女初见春光的纯粹惊喜,尾音颤巍巍地拖曳出对美好易逝的无限怜惜,再无半分之前的紧绷沉郁。
每一个吐字都饱满清晰,带着昆腔特有的水磨功夫,缠绵悱恻,直透人心。
他唱的是杜丽娘的伤春,唱的又何尝不是自己冲破阴霾、重获新生的悸动?
那身纯净的月白,是江沉砚为他夺回的铠甲。
此刻,他就是杜丽娘,杜丽娘就是他。
情思纯粹,哀婉动人,那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懵懂与炽烈,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直击灵魂深处。
台下,评委席上,谢玉棠端坐着,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那抹月白的身影。
当林屿听唱出那完美无瑕的“遍”字时,她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欣慰至极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专注覆盖。
她旁边的几位评委,或微微颔首,或眼中露出惊艳之色。
观众席中,江沉砚坐在一个相对靠后、视野却极佳的位置。
他背脊挺直,如同沉默的山岳。
深邃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和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舞台中央那唯一的光源里。
他看着林屿听水袖翻飞,听着那清越的唱腔在偌大的剧场里回荡,看着少年眼中再无阴霾、只剩下角色赋予的纯粹情思。
他看到了那份破茧而出的光芒。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江沉砚沉寂的心湖中无声翻涌——是骄傲,是守护终见成效的释然,是目睹珍宝历经磨难终放光华的心悸。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仿佛还在感受着后台那一刻紧抓他手腕的力道。
台上的林屿听,美得惊心动魄,也坚韧得令人心折。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挡在身后的脆弱少年,他已然站在了自己的光里。
江沉砚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勾起一抹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一曲终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最后一句唱词带着无尽的余韵缓缓消散。
林屿听定格在一个完美的身段中,水袖低垂,眼睫轻颤,仿佛还沉浸在杜丽娘的惊梦与哀愁里。
短暂的、如同真空般的寂静。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剧场,经久不息!
观众席上许多人站了起来,掌声中夹杂着激动的叫好声。
林屿听缓缓收势,对着台下深深一礼。
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终于完成的释然,有劫后余生的激荡,更有对台下某个方向的无声感激。
当他直起身,脸上已恢复了属于杜丽娘的、带着淡淡哀愁的娴静。
他再次鞠躬,在持续不断的掌声中,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后台。
月白的背影在追光中渐渐隐去,如同惊鸿一瞥的仙子。
后台入口,王姐早已等在那里,眼圈通红,一看到林屿听出来,立刻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孩子!好孩子!太棒了!你唱得太好了!老师……老师一定高兴坏了!” 她用力拍着林屿听的背,仿佛要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
林屿听被王姐抱得有些喘不过气,但那份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成功的喜悦也冲击着他。
他轻轻回抱了一下王姐,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无比明亮:“王姐,谢谢您。”
他松开手,目光下意识地在略显拥挤的后台通道里寻找。
一个高大的身影拨开几个正在搬道具的工作人员,沉稳地走了过来。
是江沉砚。
他已经换掉了那件被汗水浸透的衬衫,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气息平稳,仿佛后台那场惊心动魄的奔袭从未发生。
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接触到林屿听的目光时,才泄露出些许波澜。
他走到林屿听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屿听的肩膀。
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声的肯定和力量。
林屿听抬起头,望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水光的、明亮的笑容。
“我唱完了。”他轻声说,像完成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嗯。”江沉砚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平稳,“很好。”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如同铜锣般的声音穿透后台的嘈杂,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赞叹:“林师弟——!好家伙!绝了!你那‘皂罗袍’,真真是绝了!”
傅云归顶着一脸刚卸了一半、还带着油彩痕迹的花脸妆,大笑着挤了过来。
他显然是刚下台不久,身上还穿着包龙图那身蟒袍的里衬,豪迈之气扑面而来。
他完全无视了旁边气场强大的江沉砚,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林屿听另一侧肩膀上,拍得林屿听一个趔趄。
“乖乖!那眼神!那身段!那嗓子!尤其是最后那点哀而不伤的劲儿,拿捏得太到位了!听得我老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谢老师真没看走眼!这青衣组第一,非你莫属啊!” 傅云归嗓门极大,引得周围不少选手和工作人员侧目。
他脸上油彩未净,浓眉大眼,笑起来一口白牙闪闪发光,热情得如同一个小太阳。
林屿听被他拍得肩膀发麻,又被这直白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谦逊道:“傅师兄过奖了。你刚才的包龙图才叫气势如虹,花脸第一也是实至名归。”
他看到了工作人员刚刚贴出的花脸组成绩,傅云归赫然排在首位。
“嗐!咱俩就别商业互吹了!”傅云归大手一挥,爽朗笑道,“都是第一,痛快!回头……”
他话还没说完,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林屿听身上那套月白戏服,顺口问道,“哎?林师弟,你之前那箱子行头呢?公共化妆间那边没瞅见啊?王姐不是说提前送来了吗?这套看着也挺新,谢老师准备了两套?讲究!”
提到那套被毁的戏服,林屿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他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江沉砚,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意:“之前的戏服……被人弄坏了。”
“弄坏了?”傅云归浓眉一皱,嗓门不自觉又拔高了,“怎么回事?上台前弄坏的?谁干的?”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带上了几分江湖人的义愤。
林屿听点点头,低声道:“就在刚才外面乱成一团的时候,有人趁乱,往化妆间门缝里泼了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让他心有余悸的颜色,“……是蓝色的颜料,很大一片,泼在了戏服上。”
“蓝色的颜料?!”傅云归猛地拔高了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的油彩都随着他夸张的表情抖动起来。
他浓眉紧锁,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关键的事情。
“蓝色颜料……”他喃喃重复了一句,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就说!刚才外面乱得跟一锅粥似的,我去看热闹……不对,是去帮忙!”
他立刻改口,但脸上满是发现真相的兴奋,“就在靠近你们A区化妆间那边的消防通道口!我瞅见那个小李了!他鬼鬼祟祟的,手上沾了好大一片蓝乎乎的东西!当时我还纳闷,道具组管的是刀枪把子,颜料桶翻了关他屁事,他凑过去干嘛?手上还沾了那么一大片!原来是……”
傅云归的嗓门如同自带扩音器,他这番带着强烈指向性的“回忆”和分析,瞬间吸引了后台大半的目光!
原本就有些嘈杂的后台,声音陡然降低了许多,无数道视线或好奇、或惊疑、或幸灾乐祸地聚焦过来。
人群边缘,一个穿着普通灰色后台工作马甲、身材瘦小、正低着头试图悄悄溜走的年轻男人,听到“小李”和“蓝色颜料”几个字时,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同见了鬼一般,下意识地就想加快脚步,往人堆更密集的地方钻去!
然而,他的动作快,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小李转身想溜的瞬间,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带着一股冰冷的疾风,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骤然越过挡在中间的几个人影!
江沉砚的动作快、准、狠!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和花哨的动作,右手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死死地扣住了小李那只试图缩回口袋的右手手腕!
“啊——!” 小李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感觉自己的腕骨像是要被生生捏碎!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惊恐地抬起头,对上了江沉砚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骇人寒意的眼眸!
那眼神冰冷刺骨,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说清楚。” 江沉砚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明显的怒意,却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阴云密布的天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三个字,砸在小李耳边,如同重锤!
后台,刹那死寂。
傅云归立大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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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