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岚尚未散尽,半山别墅区浸润在薄纱般的雾气里,空气带着草木初醒的微凉。
江家别墅却已早早苏醒,沉静中蓄着一股待发的张力,连庭院里精心修剪的花木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练功房内,林屿听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素色练功服紧贴着清瘦却蕴含着力量的身形。
他对着巨大的墙镜,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水袖的动作。
每一次拂出,都带着拂云扫月的轻盈;每一次收回,又似弱柳扶风般含蓄。
镜中的少年眼神清澈专注,如同两泓深潭,昨夜那点沉沉的郁色被强行压至最深处,只余下对杜丽娘这个角色纯粹的追寻与近乎虔诚的敬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清亮圆润的嗓音流淌出来,带着昆腔特有的婉转悠扬,只是那“遍”字的尾音,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绷紧的琴弦。
门被无声推开,谢玉棠走了进来。
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精工改良旗袍,料子是顶级的苏杭素缎,只在领口和袖口点缀着同色系的盘银丝暗纹,衬得她气质愈发雍容端方,如同画中走出的名门闺秀。
她步履无声地走到林屿听身后,双手带着多年练功留下的薄茧,力道适中地按上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耸起的肩膀。
“放松,屿听。”她的声音温和平稳,如同初春化开的溪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气息往上提,别往下沉。这‘遍’字,是春光乍泄的惊喜,是满园锦绣撞入眼帘的刹那悸动,万万不能成了叹息。”
指尖的暖意透过薄薄的练功服渗入肌肤,林屿听肩颈处那块僵硬的肌肉,在她恰到好处的揉按下,奇迹般地舒缓了几分,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也随着她的触碰被悄然卸去。
“是,老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窗外山间最清冽的空气都纳入肺腑,再开口时,那丝紧绷果然淡去不少,嗓音更添了几分圆润通透。
谢玉棠瞥了一眼腕上那只古典雅致的腕表,表盘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妆造时间差不多了。陈叔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镜中少年清俊的脸上,温和中带着穿透人心的锐利,“记住,上了台,你就是杜丽娘,所思所想,唯有一园关不住的春色。旁的一切,都暂且抛到脑后去。那园子里的花,只为你一人开。”
“明白。”林屿听郑重颔首,眼底是破釜沉舟的决然火焰。
这方舞台,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比赛意义。
这是他亲手斩断过往情丝、挣脱束缚后,为自己灵魂搭建的第一座城池,是他向世界宣告新生的战场。
他要用杜丽娘的纯粹情思,洗刷掉心口残留的伤痕。
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沉默的巨兽,平稳地驶离别墅区,汇入城市清晨逐渐喧嚣的车流。
驾驶座上,江家的司机陈叔,双手稳如磐石地握着方向盘,眼神专注而沉静。
副驾驶座上,谢玉棠微微闭目养神,侧影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娴静而雍容,仿佛在积蓄着作为评委所需的精力与洞察力。
后排,林屿听挨着冰凉的车窗,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练功服柔软的袖口,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渐渐苏醒的城市街景。
他身旁,江沉砚坐姿挺拔如松,深色的家居服也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清贵气质。
他目光落在前方,侧脸线条在晨光中勾勒出冷峻的弧度,沉默得像一座守护的山峦。
车内流淌着舒缓的古琴曲《高山流水》,清泉石上般的琴音试图抚平人心底的波澜。
林屿听看着窗外,心绪却如投入石子的湖面,微微荡漾开去。
那套承载着杜丽娘全部华彩与哀愁灵魂的精致戏服——月白色的绣花帔、繁复华丽的马面裙、点翠的头面——早已由谢玉棠最信任的助手,提前送往市中心比赛场馆的专属化妆间,此刻想必正被小心翼翼地悬挂着,等待他的到来。
他随身只带了一个轻便的黑色背包,里面装着水杯、润喉糖和一些私人小物。
车子稳稳停靠在市大剧院宏伟建筑旁的贵宾通道附近车位。
宏伟的玻璃幕墙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巨大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此次青少年戏曲传承大赛的炫目宣传片。
入口处已是人头攒动,穿着各式戏服、勾着半面油彩的年轻选手们神色各异,或紧张踱步,或闭目默戏;指导老师们低声叮嘱,眉头紧锁;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四处张望,寻找着焦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脂粉、油彩、发胶的混合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竞争压力。
陈叔刚将车停稳,早有穿着制服、戴着耳麦的工作人员小跑着迎上来,脸上带着恭敬而职业化的笑容,为谢玉棠拉开了副驾的车门:“谢老师,您这边请,评委休息区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谢玉棠优雅下车,整理了一下旗袍的下摆,目光最后落在紧随其后下车的林屿听脸上,那眼神温和依旧,却像最精准的刻刀,能瞬间洞察他心底最细微的波动。
“屿听,”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带着千钧的力量,“放开了唱。把杜丽娘的魂儿,给我完完整整地唱出来。”
“嗯!”林屿听用力点头,胸腔里仿佛有滚烫的熔岩在奔流,那份孤注一掷的信念几乎要破胸而出。
谢玉棠的身影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很快消失在贵宾通道的深处。
江沉砚推门下车,走到驾驶座旁,微微俯身对陈叔低声交代,声音沉稳:“陈叔,车就停在这里。钥匙您拿着,找个附近安静的地方休息,可能需要随时待命。保持电话畅通。”
陈叔心领神会,沉稳地点点头:“放心。”
江沉砚这才直起身,转向林屿听,言简意赅:“化妆间在二楼A区07,我妈的助手应该到了。走。”
两人并肩走入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的剧院大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垂下,折射着璀璨夺目的光芒,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清晰地映出无数匆匆来往的身影。
林屿听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的打量、惊艳的凝视、探究的窥视,甚至还有几道不易察觉的、带着隐隐敌意的视线。
他下颌线条微微绷紧,强迫自己目不斜视,将所有的感官都收束起来,只专注于脚下这条通往后台、通往杜丽娘的路。
江沉砚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道沉默而稳固的屏障,无形中替他隔开了大部分拥挤推搡的人潮和那些无形的压力,步履从容,气场凛然。
穿过安检口,喧嚣声浪被厚重的隔音门隔绝大半。
通往后台化妆区域的走廊铺着吸音的深红色厚地毯,空气里弥漫的脂粉味和发胶味更加浓郁,混合着淡淡的汗水气息。
刚走到一个转角,一个穿着宽松黑色练功服的少年正迎面走来,边走边对着手机压低声音说着什么,语气带着花脸行当特有的豪爽劲儿和不耐烦:“哎呀知道了妈!烦不烦!我这妆快画好了!‘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词儿都刻骨头里了,还能唱错不成?挂了挂了!回头再说!”
他刚挂了电话,一抬头,浓眉大眼、轮廓硬朗如刀削斧劈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烦躁,却在看到江沉砚的瞬间,眼睛骤然一亮,烦躁一扫而空,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洪亮的嗓门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哟!江沉砚?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尊大佛怎么屈尊降贵跑后台来了?”
他的目光极快地从江沉砚脸上扫过,带着熟稔的笑意,随即精准地落在他身旁的林屿听身上,那份欣赏和了然毫不掩饰,笑容更盛,“哦——!明白了!这位肯定就是谢老师那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关门弟子,林屿听林师弟吧?久仰大名!我是傅云归,唱花脸的,今天也来凑个热闹,献献丑!”
他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掌心宽厚,带着常年练功的薄茧。
林屿听被他这扑面而来的热情和洪亮嗓门弄得微微一怔,但良好的教养让他迅速回神,礼貌地伸手与他相握。
傅云归的手劲很大,握得他指骨有些发紧。
“你好,傅云归。久闻大名,”林屿听的声音清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上次市青少年戏曲汇演,你的《铡美案》包龙图,铜锤花脸的唱腔浑厚饱满,做功大开大合,很见功力。”
他确实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傅家的小少爷,花脸行当里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功底扎实,台风硬朗豪迈,在圈内小有名气。
“嗐!别提了!”傅云归摆摆手,笑容爽朗依旧,带着点自嘲,“那次几个高腔差点没托住,气儿顶到嗓子眼儿差点下不来台,虚汗都出来了!差点就砸手里!”
他目光在江沉砚和林屿听之间打了个转,带着促狭的熟稔,用手肘轻轻碰了下江沉砚的胳膊,“行啊沉砚,够意思!亲自护驾送师弟来比赛?这待遇,啧啧,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可都没享受过。” 语气里满是调侃。
江沉砚神色未动,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两人熟识的关系,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嗯。比赛加油。” 算是祝福,也结束了这个话题。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胸前挂着“后台协调”牌子的年轻女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都急红了:“傅云归!我的祖宗!你跑哪儿去了?你的化妆师找你都找疯了!再不去勾脸就真来不及了!你的节目排在前头!”
“哎哟!光顾着认人唠嗑了!”傅云归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正事,对着林屿听和江沉砚露出个歉意的笑容,“那什么,回头聊!林师弟,祝你今天一鸣惊人,艳压全场!我可是专门冲着看你那‘皂罗袍’来的!等着喝彩啊!”
他说完,不等回应,风风火火地跟着那焦急的工作人员跑了,边跑还边回头,洪亮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对了!刚才路过公共化妆间,好像瞅见贴着‘林屿听’名牌的箱子了!乖乖,那行头,光看罩子就知道讲究!料子绝对顶级的!谢老师真舍得下本儿!”
那洪亮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拐角。走廊重新恢复了短暂的安静。
林屿听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傅云归的热情像一团火,烧得人有点措手不及。
江沉砚的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过傅云归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情绪,随即重新落回林屿听略显苍白的脸上,声音低沉平稳:“走吧。”
第37章忘记标【二更】了,请大家见谅,谢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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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傅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