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城市的天际线晕染成一片深邃的蓝黑。
远离老城区的喧嚣与烟火气,城市另一端的半山别墅区显得格外静谧。
一栋线条简洁现代、却巧妙融合了新中式元素的独栋别墅,在精心布置的景观灯光映衬下,散发着低调而温暖的辉光。
练功房里,明亮的无影灯洒下柔和均匀的光线,照亮了房间中央那个身着素白练功服的清瘦身影。
林屿听水袖轻垂,正对着镜中那个眉目如画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游园惊梦》中杜丽娘“皂罗袍”的身段与眼神。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的嗓音清亮圆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音色,努力揣摩着杜丽娘那份闺阁少女初见春色的娇憨与对美好易逝的无限怜惜。
眼神流转间,试图捕捉那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懵懂悸动。
镜中的少年,身姿挺拔,水袖翻飞间带着行云流水般的韵律,已有几分名角的雏形风范。
然而,那双努力传递情思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与杜丽娘伤春截然不同的沉郁底色。
那是真实心碎后沉淀的痕迹,尚未被时光完全淘洗。
谢玉棠端坐在练功房靠窗一侧的官帽椅上。
她换下了白日的旗袍,穿着一身舒适柔软的香云纱家居服,手里捧着一盏温润的白瓷茶杯。
她的目光专注地追随着林屿听的身影,时而流露出赞许的微光,时而又几不可察地轻蹙眉头。
作为梨园行里打磨了大半辈子的名角,她一眼便能穿透技巧的表象,看到爱徒此刻的症结——嗓子开了,身段也渐渐找回感觉,但那份真正能勾魂摄魄、直击人心的“情”韵,还隔着一层薄纱。
她知道那层纱是什么。
这孩子心里压着石头,很沉。
一曲唱罢,林屿听停下动作,微微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望向镜中的自己,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苛责与沮丧。
还是不够,离老师的要求,离那个能惊艳全场的杜丽娘,还差着一段心路。
“气息稳了不少,这段‘皂罗袍’的‘遍’字,尾音再往上扬一点,更显春光烂漫。”
谢玉棠放下茶杯,声音温和地点评,带着春风化雨般的鼓励,“眼神再柔些,再亮些。杜丽娘初见满园春色,是惊艳,是心花初绽的悸动,是少女情怀的懵懂美好,不是愁绪。试着……先把心里的东西放一放,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那个无忧无虑的深闺小姐。”
林屿听转过身,恭敬地欠身:“是,老师。我再琢磨琢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些沉甸甸的过往。
他知道老师“把心里的东西放一放”意味着什么。
他需要暂时剥离,彻底沉入杜丽娘的纯粹世界。
“嗯,不急。再来一遍,注意脚下圆场的步法,要轻、要稳、要连绵不绝,如春风拂柳。”谢玉棠温声道,随即像想起什么,指了指练功房角落一个恒温饮水机,“嗓子有点干涩了?去喝点温水歇歇,我让沉砚备了润喉的蜂蜜水在茶室。”
“谢谢老师。”林屿听确实感觉喉间微干,微微躬身,转身走向练功房那扇通体玻璃、隔音极好的推拉门,门外是一条通往主客厅的宽敞走廊。
别墅的客厅挑高开阔。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在夜色中影影绰绰的庭院景观。
室内是现代简约与新中式禅意融合的风格,线条干净利落,家具材质温润厚重。
暖黄色的氛围灯带和几盏造型别致的落地灯,共同营造出舒适而沉静的格调。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香清幽淡雅的木质气息。
江沉砚坐在临窗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面前的红木小几上摊开一本厚重的古籍,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骨瓷保温壶和一个同款杯子。
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姿态放松却依旧挺拔。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从外面走过来的林屿听。
“喝点水。”江沉砚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这室内的氛围。
他拿起保温壶,往那只骨瓷杯里注入温热的、澄澈清亮的蜂蜜水,轻轻推到小几的另一侧。
“谢谢。”林屿听低声道谢,在江沉砚对面的矮凳上坐下,捧起那杯温热的蜂蜜水小口啜饮。
恰到好处的甜润和温度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滋润感,也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疲惫和心头的紧绷。
他捧着温热的杯子,目光忍不住飘向落地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绪有些游离。
喝完水,林屿听没有多停留,他知道时间宝贵,放下杯子,对江沉砚点点头:“我继续去练了。”
“嗯。”江沉砚应了一声,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他略显疲惫却依旧专注的脸上,“慢慢来。”
简短的三个字,沉静而有力,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
林屿听心头微暖,嗯了一声,起身再次走向练功房。
很快,练功房那清亮婉转的唱腔和水袖破风的细微声响,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客厅恢复了沉静。
谢玉棠端着茶杯,也缓步从练功房走了出来。
她步履轻盈,无声地走到江沉砚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将茶杯放在小几上。
目光落在儿子沉静专注的侧脸上,带着母亲特有的、洞悉一切的柔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孩子,”谢玉棠的声音不高,在宽敞安静的客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心疼,“心太重了。比刚来跟我学戏那会儿,沉下去一大截。像压了座小山在心里头。”
江沉砚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下午校门口,还有后来……”谢玉棠的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了然和试探,“是林家那孩子吧?那眼神……唉。”
她下午在校门口,自然将林观溟那复杂痛苦、充满绝望的眼神尽收眼底,也看到了儿子瞬间将林屿听护在身后的姿态。
她虽未点破,但一切了然于心。
江沉砚这次抬起了头,深邃的眼眸迎上母亲温和却洞察的目光。
他没有否认,只是又低低应了一声:“嗯。”
谢玉棠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温润的茶杯。
“那孩子看屿听的眼神……像是要把自己都点着了,烧成灰烬。” 她回想起林观溟那绝望而执拗的样子,摇了摇头,“情字伤人,最痛莫过于……用错了方式,伤己伤人。”
她的话语带着梨园人阅尽世情的通透。
江沉砚沉默着,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但捏着书页边缘的指节,微微泛白。
“前些日子,玥云那孩子来家里,跟我闲聊了几句。”谢玉棠的声音很轻,带着长辈的叹息,“话里话外,提到闹得动静不小?为了个外校的女孩子?还牵扯到混混,让屿听吃了苦头?”
她虽未直接过问,但并非不闻窗外事。
郑玥云的“汇报”加上她对爱徒的关切,事情脉络已然清晰。
江沉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放下书,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凉透的茶,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掌心,感受着那冰凉的瓷壁。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过滤信息,最终选择了最核心的陈述:“林观溟惹了麻烦,连累到他。为了保护他,选择了隐瞒和疏远。”
他顿了顿,补充道,“方式……适得其反。”
“隐瞒?疏远?”谢玉棠的眉头也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和深深的心疼,“糊涂!这是哪门子的保护法?把在意的人蒙在鼓里推开,让他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这只会让人更恐惧,更觉不被信任!屿听这孩子,看着温顺,骨子里最是敏感要强,他需要的,从来不是被当成琉璃盏供起来,而是并肩同行!” 她的话语直指核心,带着梨园人的爽利和洞察。
江沉砚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母亲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林屿听最在意、也是导致关系破裂的根源——信任与尊重。
“所以……屿听他……”谢玉棠看向儿子,语气带着确认。
“结束了。”江沉砚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没有任何犹疑,“他亲手斩断的。”
巷口林屿听那平静却字字如刀的告别画面,林观溟崩溃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尘埃落定。
谢玉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中情绪复杂。
有对林观溟的惋惜,但更多的是对林屿听的心疼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断了好……快刀斩乱麻。那样的关系,那样的‘保护’,拖下去才是真正的煎熬。”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窗外庭院里影影绰绰的景致,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楼上练功房里那个正在努力挣脱枷锁、追寻光亮的少年。
“现在,他把所有心力都投在这出《游园惊梦》上了。”谢玉棠的语气转为纯粹的、属于老师的骄傲和期许,“他是真有灵性,祖师爷赏饭。这段‘皂罗袍’,技巧上已拾回**成,就是这‘情’字……”
她微微摇头,“杜丽娘的‘情’是纯粹的憧憬和悸动,可他心里压着事,那点沉郁总会不经意地透出来。还得磨,用心磨。”
江沉砚的目光也随着母亲投向练功房的方向。
隔音极好,听不到唱腔,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个空间里,少年挥洒汗水、努力追寻的身影。
“他会唱好的。”江沉砚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
他相信林屿听的坚韧,相信他能在戏中找到出口,抚平伤痕。
“是啊,我相信他。”谢玉棠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随即,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身上,变得格外郑重和柔和,带着母亲独有的托付,“沉砚。”
“嗯?”江沉砚看向母亲。
谢玉棠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沉静而清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屿听这孩子,心善,也重情。经过这一遭,心门怕是关得更紧实了。他敬我信我,是老师。”
她顿了顿,目光在儿子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了然,“也……信你。有你在旁边,他心能定些。”
江沉砚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触感清晰。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聆听。
“比赛在即,他压力不小,能为他分担的人不多。”谢玉棠的声音充满了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沉砚,妈知道你的性子,沉稳内敛,不爱喧闹,也不爱插手旁人的事。但屿听……他不一样。妈把他当自家孩子疼,也看得出,你待他……与旁人不同。”
她的话语点到即止,没有逾越“朋友”的界限,但那份深意,在母子二人之间心照不宣。
“妈不求别的,”谢玉棠看着儿子深邃如海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嘱托,“只求你,在妈忙于排练或力有不逮的时候,多看着他点,多护着他点。别让他再受无谓的委屈,别让那些外界的风波,搅扰了他这份好不容易寻得的清净和……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江沉砚放在小几上的手背上。
那掌心带着岁月和常年执掌水袖留下的薄茧,传递着温暖和力量。
“就当是……替我这个老师,也替你自己,守着他安安稳稳、心无旁骛地把这场戏唱完,唱得漂漂亮亮。行吗?”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儿子的信任,也饱含着对林屿听未来的深切期许。
练功房内,隔音门紧闭,听不到任何声音。
但江沉砚仿佛能透过楼板,感受到那个空间里,少年一遍遍练习、挥洒汗水的身影。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沉香的气息静静流淌,暖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母子二人。
江沉砚低头,看着母亲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又抬眼看向母亲那双充满期许和托付的眼睛。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轻轻握了握母亲的手。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千钧重的承诺。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再次投向练功房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层层阻隔,落在了那个正在灯光下、水袖翩跹、努力寻找灵魂出口的清瘦身影上。
他眼中翻涌着复杂而深沉的情绪——有关切,有守护的决心,还有一种被母亲话语触及心底最柔软处的悸动。
最终,所有波澜都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我会的,妈。”江沉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回响,清晰地回荡在温暖而静谧的客厅里,“您放心。”
三个字,简洁,有力,没有半分犹疑。
这是他对母亲的保证,也是对他内心深处誓言的回应。
谢玉棠看着儿子眼中那份沉静却不容置疑的坚定,脸上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
她收回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好,好孩子。妈就知道。”
她不再多言,端起茶杯,轻轻啜饮着,目光温柔地在儿子沉静的侧脸。
客厅,沉香袅袅,灯火温暖,无声的守护与承诺在静谧中流淌。
练功房内,无人听见的清亮嗓音,正一遍遍追寻着杜丽娘纯粹的情思,也追寻着少年自己破茧而出的希望与勇气。
江沉砚重新拿起那本古籍,目光落在书页上,心神却早已与楼上那个正在灯光下努力发光的身影紧密相连。
他知道前路或许还有阴影,但只要他在,便会如这座坚固的别墅般,为那个在戏中寻找救赎的少年,隔绝风雨,守住一方安宁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