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老城区低矮的屋檐上。
深秋的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钻进狭窄的巷弄,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寒气,和家家户户飘出的、带着烟火气的饭菜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市井特有的、带着生活重量的气息。
林屿听裹紧了身上那件江沉砚的深灰色外套,布料厚实,残留着对方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杉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为他隔绝了些许外界的寒冷。
他和江沉砚并肩走在通往家的小路上,距离那条熟悉而昏暗的巷口越来越近。
下午谢玉棠老师带来的振奋和对演出的期待,此刻在归家的路上沉淀下来,心头那根名为“林观溟”的刺,又在寂静中隐隐作痛。
他刻意不去想图书馆侧门阴影里那道复杂而痛苦的目光。
就在距离巷口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江沉砚的脚步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林屿听微微一怔,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江沉砚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投向巷口的方向,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微微眯起,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暮色和飘飞的落叶,精准地捕捉到了什么。
巷口那盏昏黄老旧的路灯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倚靠在斑驳的砖墙上,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是林观溟。
他显然刻意收拾过自己。
头发一丝不苟,穿着干净利落的深色夹克和长裤,不再是之前颓败的模样,甚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轮廓。
但那份刻意维持的挺拔,在昏黄的光线下,反而透出一种强撑的疲惫和紧绷。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躲闪或仓促离开,而是就站在那里,目光沉甸甸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穿过暮色和寒风,直直地落在林屿听身上。
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渴望,有卑微的哀求,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林屿听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怎么也没想到,林观溟会直接堵到家门口!
下午那刻意回避的目光带来的酸涩还未散去,此刻这直接的、带着压迫感的等待,瞬间点燃了他心底压抑的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江沉砚收回目光,转向林屿听。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林屿听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翻涌的抗拒。
他没有问“要不要过去”,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我在外面等你。”江沉砚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替林屿听拢了拢肩上那件宽大的外套领口,动作流畅,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力量,仿佛在确认这层“屏障”的存在。
然后,他极其干脆地后退一步,侧身让开了道路,目光平静地看向巷口斜对面另一盏更昏暗的路灯下的一片阴影区域。
“别太久,风冷。” 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说完,他不再看林屿听,也不再看巷口的林观溟,径直走向那片他指定的、距离巷口有十几米远的阴影处。
他靠墙站定,身形挺拔如松,微微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亮了他冷峻的下颌线。
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将空间完全留给了巷口对峙的两人,也隔绝了外界可能投来的窥探目光。
林屿听看着江沉砚干脆利落退开的背影,看着他沉默地融入那片阴影,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和更深的……被尊重的触动。
江沉砚知道他不愿被打扰,知道他需要面对,更知道……他此刻需要这份空间里的安全感。
他没有越俎代庖,却用最沉默也最可靠的方式,为他划定了安全的边界。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灰尘味道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翻涌。逃不掉了。
他必须去面对。
他紧了紧身上江沉砚的外套,仿佛汲取着那残留的温度和力量,然后,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巷口那盏昏黄的灯光,朝着那个倚墙等待的身影走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口显得格外清晰。
林观溟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他看着林屿听一步步走近,看着他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他自己的、带着另一个少年气息的宽大外套,看着他那双清亮眼眸里此刻盛满的冰冷、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但他强迫自己站直了身体,没有像以前那样急切地迎上去,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痛苦和巨大渴望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林屿听在距离林观溟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足够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也足够在感受到威胁时迅速后退。
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冷的轮廓。
“有事?”林屿听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初冬结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温度。
他甚至没有称呼对方的名字,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林观溟被这冰冷的两个字刺得身体微微一晃。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发出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屿听……我……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哽咽和小心翼翼的卑微,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张扬。
“说吧。”林屿听依旧平静,目光落在林观溟身后的砖墙上,没有看他。
林观溟看着林屿听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侧脸,巨大的痛苦几乎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一些:“我……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我不该瞒着你苏蔓的事,不该把你当成什么都需要我保护的温室花朵,更不该……用那种自以为是的方式把你推开……我……”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艰涩,带着一种深刻的懊悔:“我太蠢了,屿听。我以为那样是对你好,是保护你远离麻烦……可我从来没问过你需不需要,从来没想过你会怎么想……我剥夺了你的知情权,剥夺了你选择的权利……我……我亲手毁了你对我的信任……”
林屿听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脸上的冰封依旧没有松动。
他听着林观溟的忏悔,那些话像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只激起微小的涟漪,很快便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迟来的道歉,无法弥补已经造成的伤害和裂痕。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林观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绝望,“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不想再见到我……下午在学校,我不敢跟你说话,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是奢望……我怕我的出现,只会让你更烦,更想逃离……”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但是屿听,”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亮光,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承诺,“我发誓,我真的改了!我不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了!苏蔓那边,我已经彻底处理干净了!我跟家里也摊牌了,以后苏家再敢动你一根头发丝,我林观溟豁出命去也要跟他们拼到底!”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还有……我以后……”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带着巨大的渴望和卑微的祈求,“我保证!我保证不会再自作主张!不会再隐瞒你任何事!我会学着尊重你,尊重你的想法,你的选择!我会站在你身边,不是挡在你前面,而是……而是和你一起面对所有事情!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好不好?屿听……求你了……”
最后的声音几乎带上了泣音,那双曾经骄傲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卑微的、摇摇欲坠的期盼。
巷口一片死寂。
只有凉风卷过枯叶的簌簌声,和林观溟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林屿听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少年,此刻在自己面前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卑微地祈求着一个不可能的回转。
林观溟眼中的痛苦是真实的,懊悔是真实的,那份想要改变的决心似乎也是真实的。
甚至,那近乎偏执的保护欲,也带着一种扭曲的、令人心惊的“诚意”。
可是……
林屿听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他抬起头,终于将目光落在了林观溟那张写满痛苦和期盼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林观溟,”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让我知道你真的有在反省。”
林观溟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然而,林屿听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彻底浇灭:“但是,对不起,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不是因为你认错不够诚恳,也不是因为苏蔓的麻烦还在不在。”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清明透彻,仿佛洞穿了所有迷雾,“是因为,从你选择隐瞒我、擅自替我决定一切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赖以维系的东西,就已经碎了。”
他看着林观溟瞬间惨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信任碎了,林观溟。”
“你给的那种‘保护’,那种自以为是的承担,那种事后的承诺……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要的,是并肩同行,是坦诚相待,是无论风雨都互相支撑的伙伴,而不是一个把我当成易碎品、需要被规划和保护的‘主人’。”
他微微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你的改变很好,真的。但这份改变,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而我……已经不需要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林观溟那被巨大痛苦和绝望彻底击垮、摇摇欲坠的身影,那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灰败。
林屿听的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张破碎的脸。
“好好走你自己的路吧,林观溟。”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告别的平静,“我们……就到这里了。”
说完,林屿听不再有丝毫停留。
他决绝地转过身,不再看身后那个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快步走向那条昏暗的、通往家的巷子深处。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也踩在自己那颗同样冰冷、却终于尘埃落定的心上。
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告别。
昏黄的路灯光线被巷子的阴影吞噬,林屿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入口。
巷口,只剩下林观溟一个人。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想要祈求的姿势,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
时间仿佛凝固了。
寒风卷着枯叶,拍打在他僵硬的身体上。
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空洞失焦的瞳孔,和眼角无声滑落的、冰凉的泪水。
林屿听最后那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话语,还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信任碎了……”
“不是我要的……”
“就到这里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反复捅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
他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风,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苏蔓,不是输给江沉砚,而是输给了自己曾经的愚蠢和自以为是。
他亲手摧毁了林屿听对他的信任,亲手葬送了那份他视若珍宝的感情。
而林屿听,用最平静也最残忍的方式,宣判了他的彻底出局。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后冰冷粗糙的砖墙上!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巷口回荡,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墙灰渗了出来。
但这身体上的疼痛,比起心口那噬骨的绝望,根本不值一提。
他佝偻下高大的身躯,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砖墙,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指间的鲜血,无声地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显绝望。
他像一个被彻底遗弃在荒野的孩子,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和光亮。
巷子斜对面,那片昏暗的阴影里。
江沉砚缓缓抬起了头。
手机屏幕的光早已熄灭。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静静地落在巷口那个蜷缩在墙角、剧烈颤抖的绝望身影上。
林观溟无声的崩溃和那压抑的呜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江沉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依旧沉静如深潭,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者,也像一位冷静的旁观者。他看着林观溟的痛苦,看着这场迟来的、注定徒劳的告别仪式,心中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种沉重的、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他知道,这场纠缠,终于画上了句号。
林屿听亲手斩断了最后一丝可能。
而他需要做的,是继续守护着林屿听,远离这片刚刚散去的风暴,走向属于他自己的、新的舞台。
江沉砚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沉浸在无边痛苦中的身影。
他转过身,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之中,如同他来时一样沉默。
巷口昏黄的灯光下,只剩下林观溟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被巨大的绝望和黑暗彻底吞噬。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呜咽着,仿佛在为这场彻底落幕的青春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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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