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门板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暮色。
林屿听背靠着它,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狭小玄关冰凉的水泥地上。
奶奶在厨房收拾碗筷的细碎声响,饭菜的余温,此刻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唯有胸腔里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和脑海中反复撕扯的念头,清晰得如同擂鼓。
郑玥云描述的咖啡馆冲突,林观溟这段时间刻意的疏远与回避,江沉砚放学路上那番冰冷而理性的剖析……所有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最终凝聚成一个冰冷坚硬的核心——林观溟的隐瞒。
不是愤怒,不是委屈,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被背叛感。
像一把钝刀,在心口反复研磨。他那么信任他,甚至……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曾悄悄为那份炽热的靠近而悸动不安。
可对方回报他的,却是将他隔绝在危险真相之外,用自以为是的“保护”将他当成易碎的瓷器,蒙在鼓里。
“离他远点。至少在苏蔓的视线里。”
江沉砚沉静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词,再次在耳边响起。
林屿听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黑暗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地面,留下浅浅的白痕。
他该怎么办?
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去问他!现在就去找林观溟!问清楚他和苏蔓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他为什么要隐瞒!问他凭什么替自己做决定!质问他那所谓的“保护”背后,是不是藏着心虚和无法割断的牵扯!
这个念头带着灼热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猛地抬起头,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他甚至摸索着去掏口袋里的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屏幕,只要按下去……
不!
另一个声音,冰冷、疲惫,却又带着令人窒息的清醒,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林屿听,你问清楚了又能怎样?无论他和苏蔓是旧情未了还是家族牵扯,无论他隐瞒是出于保护还是自私,结果有区别吗?靠近他,就等同于将自己暴露在苏蔓那个疯子的枪口下!他招惹的麻烦,凭什么要你一起承担?他那漏洞百出、让你蒙在鼓里的“保护”,你还能再信任一次吗?
问清楚,除了徒增痛苦和更深的纠葛,还能改变什么?能抹去那些混混带来的恐惧和擦伤吗?能消除苏蔓那如影随形的威胁吗?能让林观溟学会尊重你的知情权和选择权吗?
答案清晰而残酷:不能。
指尖悬停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微微颤抖着。
屏幕上倒映出他模糊而苍白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的痛苦。
最终,那根颤抖的指尖,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拽回,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不能去问。
问清楚了,心会更痛,会更难割舍。
他怕看到林观溟痛苦哀求的眼神,怕听到那些或许情有可原但于事无补的解释,怕自己……会心软。
“屿听啊?怎么坐地上?快起来,地上凉!”奶奶担忧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慈爱。
林屿听浑身一僵,迅速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没事,奶奶,刚回来有点累,坐一下就好。”
他扶着门板,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刻意避开奶奶探究的目光,低头换鞋,“我……我先回房间了,晚饭……不太饿。”
“那……奶奶给你温着饭,饿了就出来吃。别熬太晚,早点睡。”奶奶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强作镇定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嗯,知道了奶奶。”林屿听含糊地应着,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己那间狭小却整洁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他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像浓稠的墨汁般将自己彻底包裹。
他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再次坐倒在地。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心底。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隔壁邻居家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响,窗外偶尔驶过的汽车鸣笛,都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他该怎么办?
维持现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忍受林观溟那带着愧疚和小心翼翼的疏远?
不,他做不到。
每一次在走廊上远远看到林观溟那复杂躲闪的眼神,每一次感受到那份刻意拉开的距离,都像是在提醒他那被隐瞒的屈辱和潜在的威胁。那感觉比直面危险更令人窒息。
彻底了断。
只有这一个选择。
这个念头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他想起篮球场上林观溟张扬的笑脸,想起图书馆里他枕着自己肩膀时沉沉的呼吸和灼热的体温,想起他笨拙地给自己披上外套时霸道又带着点羞涩的眼神……那些画面带着暖意,却在此刻化作无数细密的针,反复刺穿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心脏。
真的要亲手斩断这一切吗?
斩断那份曾让他心悸的靠近,斩断那份笨拙却真切的温暖?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身体在黑暗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一滴,又一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舍不得。
怎么会舍不得?
可再舍不得……又能如何?
难道要为了这份虚幻的温暖,再次将自己置于未知的危险之中?难道要假装看不见那巨大的信任裂痕,继续活在对方编织的“保护”谎言里?
不。
他做不到。
他林屿听,不是攀附他人的菟丝花。
他需要的是并肩同行、坦诚相待的伙伴,而不是一个将他视为易碎品、需要被蒙蔽保护的“主人”。
林观溟的自以为是和隐瞒,已经彻底摧毁了这份关系赖以存在的基础——信任。
长痛不如短痛。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但眼神里却渐渐凝聚起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像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明知前路艰险,却再无退路。
心依然痛得如同被撕裂,但混乱的思绪,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来,变得冰冷而清晰。
他摸索着站起来,踉跄地走到书桌前。
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拉开椅子坐下。
桌面上,安静地躺着一颗小小的、印着薄荷叶图案的糖——是那天林观溟硬塞给他,他没来得及还回去的那颗。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糖纸。
他拿起它,在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
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短暂地麻痹心口的灼痛。
就这么决定了。
明天。
明天,就做个彻底的了断。
第二天,午休时分,教学楼后僻静的回廊。
阳光透过浓密的藤蔓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本该是宁静的所在,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林屿听背对着入口,安静地站在回廊深处。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小白杨。
阳光落在他略显单薄的肩头,却驱不散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疏离感。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急切和小心翼翼的沉重,停在了回廊入口。
林观溟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似乎有些佝偻,失去了往日的张扬。
他的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嘴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紧张和……卑微的希冀。
他昨晚显然没睡好,甚至可能根本没睡。
那双曾经明亮如烈阳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死死地盯着林屿听的背影。
“屿听……”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你……找我?” 每一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飞了什么。
林屿听缓缓转过身。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同样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唇线。
他的眼神很冷,像初冬清晨结冰的湖面,平静无波,却又透着刺骨的寒意。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彻底的了然和冰冷的决绝。
林观溟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林观溟,”林屿听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回响,“我们,到此为止吧。”
轰——!
林观溟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勉强稳住身体。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屿听,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到此为止?” 他像是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屿听……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到此为止?”
“就是字面意思。”林屿听的声音依旧平稳,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判决书,“你的靠近,你所谓的‘特殊’关注,你招惹来的麻烦,你自以为是的隐瞒和‘保护’……这一切,我都不想要了,也承受不起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林观溟更近了些。
阳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眼中那片冰封的湖面,没有任何温度。
“苏蔓是谁,你们之间有什么过往或交易,都与我无关了。”他刻意避开了“关系”这个模糊的词,语气带着彻底的撇清,“那是你的世界,你的麻烦。请你,自己处理好。别再把你的麻烦,卷到我身边。”
“不是的!屿听!你听我解释!”林观溟像是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切和哀求,猛地扑上前,想要抓住林屿听的手臂,“我跟苏蔓真的没什么!以前是我不懂事,觉得她单纯善良才……但我早就跟她断了!是她一直纠缠!那些混混……是我没用!是我没保护好你!我不该瞒着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
“够了!”林屿听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冰冷的尖利,像冰锥碎裂,“你的解释,你的道歉,现在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他看着林观溟瞬间僵住、写满痛苦和绝望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窒息。
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冰冷,眼神锐利如刀锋:“林观溟,你还不明白吗?问题不在于苏蔓是谁,也不在于你和她过去如何!问题在于,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平等对话、可以共同面对风雨的人!你擅自替我决定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你擅自替我承担风险,把我当成需要被你藏在羽翼下的弱者!你的隐瞒,就是对我最大的不信任和不尊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也是他挣扎了一整夜才做出的最终决定:
“你的靠近,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和负担。所以,离我远点。永远。”
说完,他不再看林观溟瞬间崩塌的表情,不再看那双被巨大痛苦和绝望彻底淹没、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决绝地转身,大步离开。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也踩在自己那颗同样冰冷、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心上。
他不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看到林观溟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自己苦苦维持的冰冷盔甲,也会瞬间土崩瓦解。
直到走出回廊,走进教学楼喧闹的走廊,被嘈杂的人声包围,林屿听才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脚步虚浮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预想中的如释重负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空茫的痛楚,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心脏的位置,仿佛真的被剜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巨大空洞。
他成功了。
他亲手斩断了那团混乱而危险的羁绊。
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痛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身体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无声而剧烈。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袖。
不是后悔。
是告别。
是与那个曾带给他悸动和温暖、却也带来欺骗和危险的“林观溟”,做最后的、彻底的诀别。
是亲手埋葬掉心底那份未曾言明、却已悄然滋生的、名为“喜欢”的嫩芽。
这份痛,是他为自己的清醒和决绝,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只能独自蜷缩在这喧闹走廊的冰冷角落,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任由那噬骨的寒意和绝望,将他一点点吞噬。
前路或许荆棘密布,但至少,他亲手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再依赖、不再被蒙蔽的,清醒而孤独的路。
而这条路的起点,便是此刻,这深入骨髓、冰冷刺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