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拖入了粘稠的泥沼,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挪动着。
距离那场教学楼后回廊的诀别,已经过去了一周多。
林屿听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奶奶、以及和江沉砚那沉默却令人安心的同行中。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像一株被寒霜打蔫却依旧挺立的植物,只是内里被抽走了某种生机,显得格外沉默寡言。
他不再走靠近篮球场的那条路,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林观溟相遇的场所和时间。
那件深蓝色的篮球队外套,被他仔细地洗干净、叠好,塞进了衣柜最底层,像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然而,平静的表象之下,是心口那道被强行缝合却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
夜深人静时,林观溟最后那双被绝望彻底吞噬、灰败死寂的眼睛,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
他只能更紧地蜷缩起来,用被子蒙住头,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等待黎明驱散这噬骨的寒意。
这天放学,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特有的萧瑟和湿冷。
林屿听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和江沉砚并肩走出教学楼。
江沉砚依旧沉默,身姿挺拔,像一道沉默而可靠的山峦,隔绝了周遭放学人潮的喧嚣。
他习惯性地走在林屿听外侧半步的位置,形成一个无形的保护圈。
林屿听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被踩得光滑的石板路,思绪有些飘忽。
和江沉砚一起回家,成了这段灰暗日子里为数不多的、能让他感到一丝踏实和喘息的时间。
两人沉默地穿过喧闹的校门,拐入通往老城区那条相对僻静的、两旁栽满梧桐树的林荫道。
枯黄的梧桐叶被冷风吹卷着,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簌簌的声响,更添了几分寂寥。
刚走出没多远,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猛地从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弄里冲了出来,直直地拦在了他们面前!
林屿听猝不及防,被惊得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林观溟。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饱经风霜侵蚀的石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和血丝,脸色憔悴得吓人,嘴唇干裂起皮。
身上那件常穿的夹克皱巴巴的,沾着不知名的污渍。
他死死地盯着林屿听,那双曾经明亮如烈日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卑微的乞求,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屿听……”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哽咽和无法言说的绝望,“我终于……等到你了……”
他的目光贪婪地、近乎痴迷地描摹着林屿听的脸,仿佛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源。
林屿听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下意识地又后退了一步,身体微微绷紧,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没想到林观溟会在这里堵他,更没想到他会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那强烈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痛苦和偏执,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迫。
江沉砚几乎是瞬间就动了。
他身形一侧,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林屿听身前,用自己的身体完全隔开了林观溟那灼热得近乎病态的视线。
他站得笔直,像一堵沉默却坚不可摧的墙,周身散发出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压迫感,无声地将林屿听护在自己身后。
“让开。”江沉砚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和警告,清晰地穿透了萧瑟的空气。
林观溟的目光被迫从林屿听身上移开,落在了横亘在他与林屿听之间的江沉砚身上。
当看清是江沉砚时,他眼中的痛苦和乞求瞬间被一种暴烈的、熊熊燃烧的怒火所取代!
那怒火扭曲了他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困兽。
“是你?!”林观溟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疯狂的指控,“又是你!江沉砚!每次都是你!每次都是你挡在他面前!!”
他指着江沉砚,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一直在屿听面前挑拨离间?!是不是你处心积虑想拆散我们?!你说啊!!”
他的嘶吼在寂静的林荫道上回荡,惊飞了几只停在枯枝上的麻雀。
路过的零星学生被这充满火药味的一幕吓住,纷纷加快脚步绕行,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林屿听被林观溟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指控惊得脸色煞白,他站在江沉砚身后,看着林观溟那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眼前的林观溟,陌生得可怕。
面对林观溟歇斯底里的指控,江沉砚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依旧稳稳地挡在林屿听身前,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林观溟此刻癫狂的模样。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清晰力量,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坚硬的地面上:“林观溟,”他开口,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却字字如锤,“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这句话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观溟混乱不堪的神经上。
他猛地一窒,脸上的疯狂僵住了。
江沉砚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凌乱的头发、憔悴的面容、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落在他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陈述:“一个连自己都收拾不好、只会用纠缠和疯狂来解决问题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别人?”
他微微停顿,目光再次迎上林观溟因这句话而瞬间瞪大、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直指核心的拷问:“屿听为什么会躲着你?为什么会怕你?为什么会选择结束?你心里,真的不清楚吗?”
林观溟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地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张着嘴,想反驳,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江沉砚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露出了血淋淋、无法回避的内核——是他自己的隐瞒、自以为是和失控,亲手将林屿听推向了恐惧和远离。
“至于我……”江沉砚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微微侧头,余光瞥了一眼身后沉默而紧绷的林屿听,然后重新直视林观溟那双充满痛苦和恨意的眼睛,
“至少我不像你。”
这五个字,清晰、有力,像冰冷的磐石投入沸腾的油锅。
“我不像你,只会用自以为是的‘保护’去隐瞒真相,把他当成需要藏起来的金丝雀。”
“我不像你,招惹了无法收拾的麻烦,却让他成了被殃及的池鱼,独自承担恐惧和伤害。”
“我不像你,” 江沉砚的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他最需要信任和安全感的时候,用你的隐瞒和疏远,亲手摧毁了他对你的所有期待!”
“我更不像你,” 他最后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他选择离开,想要安静、想要安全的时候,像个疯子一样堵在路上,用你的痛苦和偏执去绑架他,让他更加恐惧,更加想逃离!”
每一句“我不像你”,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林观溟的脸上,将他所有的愤怒、指控和自以为是的深情,都抽打得支离破碎。
江沉砚没有一句表白,没有一句提及自己的心意,他只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用最冰冷、最客观、也最残酷的方式,将林观溟在整段关系中的失败和过错,**裸地、血淋淋地摊开在阳光下。
“林观溟,”江沉砚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终结感,“真正的守护,不是自以为是的隐瞒和束缚,更不是事后的疯狂纠缠和指责。而是尊重他的选择,给他需要的空间,让他远离你带来的麻烦和危险。”
他微微侧身,让出了身后林屿听的身影,目光却依旧牢牢锁住林观溟:“现在,让开。别再靠近他。你所谓的‘爱’,对他来说,是最大的负担和恐惧源。”
林观溟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脸上所有的愤怒、恨意、指控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的、死寂的灰败。
他怔怔地看着被江沉砚护在身后、脸色苍白、眼神冰冷戒备的林屿听,又看看挡在他面前、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岳般沉静却强大的江沉砚。
江沉砚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留下焦黑的印记。
“我不像你……”
“给他需要的空间……”
“远离你带来的麻烦……”
“最大的负担和恐惧源……”
原来……在屿听眼里,他所谓的深情和保护,早已变成了如此不堪的负担和恐惧?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靠近,竟成了对方急于逃离的梦魇?
原来……他连出现在他面前,都成了一种罪过?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吞噬。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身体摇摇欲坠。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最终化为了无声的绝望。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林屿听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刻骨的爱恋,有锥心的痛苦,有被彻底否定的绝望,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怨毒。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冲进了旁边那条昏暗的巷弄里,身影迅速被深沉的阴影吞没,只留下一地凌乱的枯叶和死寂的空气。
直到林观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弄深处,林屿听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脚下踉跄了一下。
江沉砚立刻回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那力道沉稳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
“没事吧?”江沉砚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目光迅速扫过林屿听苍白的脸。
林屿听摇了摇头,想说自己没事,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刚才林观溟那充满毁灭气息的痛苦和最后那绝望怨毒的一瞥,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心头,带来一阵阵的后怕和寒意。
他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江沉砚扶着他的手臂,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江沉砚没有挣开,任由他抓着。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屿听指尖的冰凉和身体的细微颤抖。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沉稳的力道支撑着他,像一座沉默的山,给予他无声的依靠。
过了好一会儿,林屿听才像是缓过一口气。
他松开抓着江沉砚手臂的手,指尖的颤抖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疲惫。
这句谢谢,包含了太多。
谢谢他挡在身前,谢谢他那些冰冷却一针见血的话,谢谢他此刻沉默却坚实的支撑。
江沉砚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归于沉静。
“走吧。”他低声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两人再次并肩,沉默地走在铺满枯叶的林荫道上。
风似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刚才那场充满硝烟味的对峙,像一场短暂而激烈的风暴,虽然过去,却留下了满地的狼藉和挥之不去的寒意。
林屿听低着头,看着脚下被踩碎的枯叶。
江沉砚刚才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至少我不像你……”
“尊重他的选择……”
“给他需要的空间……”
“远离你带来的麻烦……”
这些话,像冰冷的泉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混乱的思绪。
他想起林观溟最后那双死寂灰败的眼睛,想起他踉跄逃离的背影……
心脏的位置,再次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是结束了吗?
这一次……应该是彻底的结束了吧?
可是为什么……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因为这最后一场充满恨意和绝望的告别,变得更加冰冷和空茫?
他下意识地拢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质地厚实的深灰色外套,轻轻地、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披在了他微微颤抖的肩上。
林屿听猛地一怔,抬起头。
江沉砚已经收回了手,依旧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他没有看林屿听,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穿着。冷。”
那件外套上还残留着江沉砚身上的温度和那股熟悉的、清冽如冷杉的气息。
突如其来的暖意包裹住冰冷的身体,让林屿听瞬间有些恍惚。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外套的边缘,那厚实柔软的触感,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和内心的空茫。
他没有拒绝,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继续沉默地前行。
披着江沉砚的外套,林屿听感觉稍微暖和了一些,但心头的寒意和那巨大的空洞感,却并未因此而消散。
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沉默的少年。
江沉砚依旧身姿挺拔,步伐沉稳。
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他刚才挡在他身前的样子,他说出那些冰冷却有力的话语的样子……像烙印一样刻在林屿听的脑海里。
他……为什么要这样帮自己?
仅仅是因为……朋友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林屿听立刻强迫自己掐灭了它。
他不愿深想,也不敢深想。
此刻的他,像一个在暴风雨中刚刚找到一处简陋避风港的旅人,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只想暂时躲开所有的风雨,无暇再去思考这避风港的来处和坚固与否。
终于,走到了通往老城区的岔路口,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在暮色中亮起。
江沉砚的脚步停了下来。
“到了。”他的声音低沉。
林屿听也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想要脱下肩上的外套:“外套……”
“穿着。”江沉砚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明天还我。”
他的目光落在林屿听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停顿了一秒,补充道,“进去吧。别多想。”
林屿听抓着外套边缘的手指紧了紧,最终没有再推辞。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今天……还有外套。”
他抬起头,看着江沉砚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可靠的脸庞,眼神复杂,“你……也早点回去。”
“嗯。”江沉砚应了一声,微微颔首。
林屿听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套,转身,快步走进了那条熟悉的、昏暗的小巷。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没有回头。
巷口外,江沉砚静静地伫立在昏黄的光晕下,像一座沉默的守望灯塔。
他看着那个披着自己外套、显得更加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直到确认他安全进入视线尽头的院门,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扶住林屿听手臂的那只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冰凉的触感和细微的颤抖。
巷弄深处,林观溟那充满怨毒和绝望的最后一眼,仿佛还停留在空气中。
江沉砚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而锐利,像出鞘的利刃。
他缓缓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夜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条昏暗的小巷,然后转过身,迈开沉稳的步伐,独自融入了城市渐次亮起的、冰冷而喧嚣的霓虹光影之中。
小巷深处,林屿听背靠着冰冷的院门,听着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紧紧裹着身上那件带着江沉砚气息的厚实外套,汲取着那一点点珍贵的暖意。
然而,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却因为这最后一场充满恨意的纠缠和江沉砚沉默却沉重的守护,变得更加冰冷、更加空茫,也……更加清晰地提醒着他,那条名为“林观溟”的荆棘之路,他终是独自一人,彻底走到了尽头。
前路依旧未知,只有这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空茫,如影随形。
剩下几天,想看看能不能最后冲一下新晋榜,所以更得快一点[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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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