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的余韵未歇,教学楼如同沸腾的蚁巢,涌出喧嚣的人潮。
林屿听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孤零零地站在高二教学楼侧门旁那棵老梧桐的浓荫下。
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紧锁的、仿佛凝着寒霜的眉宇间。
他拢了拢身上那件过分宽大的、印着醒目篮球队Logo的深蓝色防风外套——林观溟之前强硬塞给他的“护身符”,此刻却像一件沉重的讽刺。
郑玥云中午带来的爆炸性消息和下午林观溟刻意的回避,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心中残存的那点暖意彻底淹没,只留下刺骨的寒。
苏蔓…林观溟…咖啡馆的冲突…那句指向明确的“动他”…还有那句杀气腾腾的警告……每一个字眼都在他脑中反复碾过。
更让他心头发冷、指尖冰凉的,是林观溟无声的疏远,是将他隔绝在真相之外的“保护”。
这种被当成易碎品、需要被蒙蔽起来的姿态,比苏蔓的威胁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和……被背叛的凉意。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投入喧嚣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林屿听的注意。
江沉砚从侧门走出。
熨帖的校服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即使在汹涌的人潮中,也自有一股沉静如渊的气场。
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树下的林屿听,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地向他走来。
夕阳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冷硬的金边,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
“走。”江沉砚停在他面前,声音低沉简洁,侧身示意。
“嗯。”林屿听低应一声,跟在他身侧。两人汇入放学的人流,像两片沉默的叶子卷入奔腾的河流。
周围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冻结在他们之间。
沉默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林屿听的手指在宽大的袖口里蜷缩着,指尖冰凉。
他看着江沉砚沉默而宽阔的背影,能闻到他身上那极淡的、如同冬日冷杉混合着干净书页的气息。
这气息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却更反衬出他心头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被欺骗、被隐瞒、被当成局外人排除在危险之外的冰冷愤怒。
终于,人流渐渐稀疏,他们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香樟小径。
高大的树冠交织,筛下细碎跳跃的夕阳余晖,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特有的清苦气息。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林屿听停下了脚步。
江沉砚也随之停下,转过身,沉静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林屿听抬起头,清亮的眼眸里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冰冷和压抑到极致的平静。
他看着江沉砚,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江沉砚,”他开口,声音干涩而平稳,“中午郑玥云说的咖啡馆的事,是真的,对吧?”
不是疑问,是陈述。
他紧盯着江沉砚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林观溟去找苏蔓,砸了东西,发了火……是因为我受伤的事。”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或者说,是因为他惹来的麻烦,波及到了我?”
江沉砚迎视着他冰冷审视的目光,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
“冲突有人目睹,动静不小。林观溟情绪激烈,提到了‘动他’,提到了张烁。”
他声音低沉平稳,依旧保持着客观陈述,“张烁那伙人背后是否苏蔓指使,林观溟的举动是否完全因你而起……目前,缺乏直接证据链。”
他再次强调了“推测”的性质。
“证据?”林屿听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里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受伤和嘲讽,“那林观溟这段时间刻意的疏远呢?这算不算证据?”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寒意,“他躲着我,避开我的眼神,像在躲避什么瘟疫……江沉砚,你告诉我,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江沉砚更近了些,清瘦的身体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是谁招来了那些混混?是不是因为他和苏蔓之间,有着某种……无法割断、又无法明说的关系,才让我成了那个被殃及的池鱼?”
他不再用激烈的词汇,但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核心。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愤怒被更深的失望和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冰冷感取代。
江沉砚沉默地看着他。
眼前的少年像一座覆盖着寒冰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炽热而痛苦的情绪。
他感受到了那份被隐瞒的愤怒,那份被当成附属品而非独立个体的屈辱。
“他疏远你,”江沉砚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最合理的解释是,他认为远离他,你就能避开苏蔓的视线。”
他直视着林屿听冰冷的眼眸,“无论他和苏蔓之间具体是何关系,苏蔓对你产生的敌意,其源头在于林观溟对你表现出的‘特殊’。他认为,切断这份‘特殊’的展示,是保护你最直接的方式。”
“保护?”林屿听轻声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什么苦涩的东西,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用隐瞒真相的方式?用把我当成温室里的花朵、连风雨是什么样子都不配知道的方式?”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嘶吼,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被轻视的凉意,“他林观溟凭什么替我决定什么是安全?凭什么认为我有那么脆弱,连知道是谁想伤害我、为什么伤害我的资格都没有?他这种‘保护’……”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锋,“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傲慢的施舍,和……心虚的逃避。”
他不再激动地质问,但话语里的控诉却更加沉重。
那份对被剥夺知情权、选择权的愤怒,化作了冰冷的失望和彻底的不信任。
江沉砚没有反驳。
林屿听此刻的冷静比之前的激动更具力量,也更清晰地划出了他与林观溟之间那道因隐瞒而生的鸿沟。
“现在,”林屿听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他去找了苏蔓,砸了东西,放了狠话。然后呢?苏蔓那种人,会因为一场冲突、几句狠话就收手吗?他所谓的‘警告’,除了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被一个疯子盯上,除了可能激怒对方,还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他看向江沉砚,眼神冷静得近乎残酷,“你让我‘保持距离’,是不是也早就看穿了这一点?知道只要我还和林观溟这个名字扯上关系,哪怕只是被他‘特殊’对待过,我就永远在苏蔓的靶心上?”
江沉砚迎视着他近乎冷酷的分析目光:“‘保持距离’是基于你受伤的事实和潜在威胁的理性判断。无论林观溟和苏蔓具体关系如何,苏蔓对你展现出的恶意是明确存在的。远离林观溟,至少在苏蔓的视线里淡化你与他之间的联系,是目前降低你成为目标概率最有效的策略。”
他的分析依旧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彩。
“所以,我只能选择躲藏?”林屿听的声音里听不出不甘,只有一种认清了现实的冰冷,“因为林观溟招惹的麻烦,因为他那自以为是、漏洞百出的‘保护’策略?”
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
愤怒被冰冷的现实冻结,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一个被卷入风暴中心,却连风暴全貌都不配知道的棋子。
“规避风险不等于放弃抵抗。”江沉砚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林屿听能清晰地看到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自己冰冷的倒影,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杉气息,带着一种令人心神稍定的稳定感。
“林屿听,”江沉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去厘清他们之间复杂的恩怨是非,也不是去评判林观溟做法的优劣。你需要做的,是最大限度地保障自身安全。”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屿听,“按时回家,避免落单,避开人少偏僻的场所。提高警觉,留意身边出现的任何异常。至于苏蔓和林观溟……”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金属质感的笃定,“无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无论林观溟后续如何行动,只要苏蔓敢将恶意转化为针对你的实际行动,她就必须承担后果。在此之前,保持距离,是对你自己最清醒、最负责任的选择。其他的……”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林屿听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上,带着一种无声却重若千钧的承诺,“我会看着。”
“我会看着。”
这四个字,没有温度,却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瞬间压住了林屿听心中因冰冷现实而翻涌的暗流。
不是承诺替他扫平一切,而是告诉他如何筑起防御,并承诺会在他身后,警惕着黑暗中的威胁。
眼前的少年,用最冷静的方式,给了他最需要的支撑——不是替他遮风挡雨,而是告诉他如何构筑自己的壁垒,并承诺会守护他身后的盲区。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香樟树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模糊。
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江沉砚冷峻的侧脸上晕染开柔和的弧度。
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
林屿听看着江沉砚,看着他那双在暮色中依旧沉静、却仿佛蕴藏着无形力量的眼眸。
心头的惊涛骇浪并未完全平息,那份对林观溟的失望和冰冷的不信任也依旧梗在心口,但那份孤立无援的恐慌,却在江沉砚这份沉静而理智的“看着”中,找到了一丝可以立足的坚实地面。
“嗯。”林屿听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低而清晰,像冰块碰撞,“我知道了。”
他不再去看身上那件宽大的、象征着另一个人的“保护”的外套,仿佛那是一件需要丢弃的旧物。
他挺直了单薄的脊背,眼神里淬炼出一种被现实打磨过的冷硬和清醒。
两人重新迈开脚步,并肩走在被路灯点亮的小径上。
沉默依旧,却不再是压抑的寒冰,而是一种共同面对复杂局面、各自保持警惕的无声默契。
走出一段距离,前方出现了通往林屿听家老城区的岔路口,巷口的路灯昏黄。
江沉砚的脚步停了下来。
“送你到巷口。”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暮色中响起。
林屿听停下脚步,抬头看他。昏黄的光线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不用了,”他摇摇头,声音平静无波,“前面有光,我自己走。”
这份拒绝,带着一种想要彻底独立的决绝,也是对江沉砚那句“看着”的回应——他接受守望,但不需要亦步亦趋的跟随。
江沉砚看了他几秒,确认了他眼中的冷静和坚持。
最终,微微颔首:“好。小心。”
林屿听点点头,没有再看江沉砚,转身径直走向那条被昏黄灯光笼罩的巷子。
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单薄,却透着一股孤绝的韧劲。他没有回头。
巷口外,江沉砚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直到确认他安全进入视线尽头的院门,才缓缓转身,融入了更深沉的夜色之中。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点开一个备注为“林”的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已回。”
发送。
然后,他将手机揣回口袋,身影消失在城市渐次亮起的霓虹光影里。
夜色如墨,而少年们各自选择的道路,在沉默与冰冷中,已然清晰地分道扬镳。
林屿听裹紧了自己的校服外套,独自走在家门口那条熟悉的、昏暗的小巷里,每一步都踩在冰冷而清醒的现实之上。
前路未知,但他知道,依赖和天真,已被彻底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