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者和男作者可能的一个差异是,写一个怀上私孩子的女人,后一个用百合花装饰贞操带;前一个让她嫁人,三次。
有段营销文案拉上茨威格给《我该走了吗》(Must I Go)添光,谁都知道指的是哪本书。我固执地认为两者的联系是没有联系。一种是献祭,一种是生活,把它们相提并论,就像将神父的长袍扔上老旧印花桌布那样不协调。如果硬要找一本相似的书,我会想到张爱玲断壁残垣般的《连环套》,还有她笔下被贴上“蹦蹦戏花旦”标签的女人。会有多少人用“地母”框架来解剖《我该走了吗》?重烤受潮的小饼干会拯救一群人的饭碗。重烤几遍?
忘了它吧。
莉利亚和“蹦蹦戏花旦”同样坚韧,当然也不同。蹦蹦戏花旦被生活推着走,粗野、混沌,生命在蒙昧色调中完成。莉利亚更冷峻、坚硬,也因此显得不那么真实。她始终保持着抽离的自觉,超脱于感性摆布,就像体内镶嵌了太明亮的镜子。人与洞照者如何共存?不必挖掘叙述中的痛苦,清醒本身就是痛苦。我更敬佩蹦蹦戏花旦,莉利亚们是不可敬佩的,她存在于文学,愿意做他人眼中口中古古怪怪的女人,不需要被敬佩。
茨威格的无名女人跪倒在作家的神像前,她和他们的孩子是一块渐冷的墓碑。莉利亚和罗兰交换姓名和不成体系的思考,她不是他的信徒,而他惊诧于她一语道出本质的天赋。很多年后她翻阅他残缺的日记,在仿佛被重复过很多遍的日子后,她揭穿他的平庸与虚荣,刻薄地。爱和刻薄不冲突。至于他,那个叫罗兰的男人,他的日记也许还不比虚构的形象真实。莉利亚读不到他的一生,也许可以勉强读到被他扭曲的情人们,也许她次次重温这本故事是在和她自己对话。她发现他身上和她一样爱做梦的一面,她的更明确,当然,也更接近实际。她和他有一个女儿,带着她嫁了人,在她二十七岁时参加了葬礼。我总是觉得她在从他对往事里寻找关于女儿自杀的线索。假设这个故事指向具体的某个主题,我想那更多地是在注视亲情、代际关系,而不是恋爱、男女关系——不少人所期待的。我不期待那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那个男人?总是带着怀疑的目光,对他所认为的挚爱西德尔抱持怀疑,她令人捉摸不定;对青梅竹马的妻子赫蒂无比放心,她是白开水,他说。同她结婚就像找一个知根知底的保姆、一块象征老房子的羊毛毡,但到处都有矛盾的细节在击刺自以为是。他有何可爱之处?我想是因为他看到了莉利亚令人惊异的光泽;而其余人,至少是大部分“其余人”,认为她是怪物。她着迷于他的记述,本来有其依据。可话说回来,谁又能读懂谁?日记有虚构成分,虽然虚构成分同样折射某种真实,但它不留下勾叉标记。我们拷问不可靠叙述,但谁有权裁断哪些是可靠的?几十年后,罗兰回头编辑日记,剔除最初四年稚嫩的书写,调过头给泛黄的篇目下批注。他要出版它,不得不捏着鼻子或自我沉醉地篡改它。莉利亚在这本小书里自言自语,她的书写难道就可靠吗?如果她真的那么相信她自己,如其所言,何必追溯一本日记?“语言如草。如野草。”没有人愿意打开人生抽屉给谁看。语言不是钥匙。万一打开,谁听谁看?
日记与批注编织成了这本书的最后一部分。之前的段落显得芜杂,弄清人名、谁是谁的什么人——再把它们对应起来——对读者都是费劲的。但这种芜杂很奇妙,日子总像重复它自己,日记总有太多私密或浮夸的老生常谈。下一代断裂开来,难免会从同代和上一代寻求联结,去钩沉细碎的家事。那些熟悉的名字流水般淌出来,只有陌生人才迫切知道它们交织的方式。最后一部分可读性也许最高,它满足了窥私欲,又规整地按时间排布,而我怀疑它的真实性。但也许这不值得深究,它们最终将被付之一炬,一如莉利亚母亲的遗物。她不会出版它。比起文字,更重要的是书写的行为。
这本书没有被人期待的钩子。悬念在深海中随波逐流,或许有那么一个:她的女儿为什么自杀?婚姻?不完全是,她在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用刀片切开自己的皮肤。莉利亚不像任何一个被期待的母亲,她不问原因,不歇斯底里;她把它们推迟了很多年。根源在于性格吗?莉利亚爱做梦,但她忠于生活;罗杰也爱做梦,他用谎言谋取安慰。别离后,他们又见过一次,在酒店房间,发生一点应该或不应该发生的事,彼此都温静得像陌生人。他们的女儿没有继承到任何防御性的品格。她死了。莉利亚清醒地说;清醒的是痛苦的。我总想象着莉利亚与西德尔面对面来一场谈话,那场谈话(如果存在)将没有声音。她们一度都是寡妇,永远是失去子女的母亲,之后仿佛无坚不摧。她们坚韧,我们不会探究其成因与代价。清醒的是痛苦的。这是一个失去过的人熬出来的文字,读中译本是彻底的冒犯。打开抽屉瞥一眼吗?
面对失去,在空房子里,自己和自己说话,回声也许有也许没有。空房子说,你只能回忆它,于是你把追忆呕到纸面上像呕出心的碎片。“在这栋建筑——这人生——里住的时间够久,我愿意当一名除草工。咔嚓咔嚓。所有那些没用的话不见了。接着我们可以清静地吃我们的饭,如同他们在宣传册上口口声声所承诺的。可假如我停止讲话,连最简单的言语也没有,他们会认为我疯了。”生活?生活仍然继续,不记得它抛掉过哪件行李,也不在乎被谁放弃。人抓着言词不放,就这样。
吞下痛苦吧,学会告别。你要往前走,至安息之地,把抽屉深深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