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居的夜晚,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带着山间寒意的寂静笼罩,仿佛连时间都在此处停下了脚步,沉溺于过往的泥沼。
白日里工程的喧嚣与人声早已褪去,如同潮水退却后裸露的礁石,只余下清冷的、带着水汽的月光,透过老旧却洁净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如同被时光切割的往昔碎片。
空气里弥漫着新木的清香、水泥微涩的粉尘气,以及窗外雨后草木湿漉漉的苦香,这本该是紧张工程告一段落后、来之不易的短暂安宁,此刻却充斥着无声的、紧绷的张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林叙深陷在藤编沙发的怀抱里,背脊却挺得异样笔直,像一根被强行拉直、绷紧到极致的弦,细微的颤抖沿着脊柱蔓延,仿佛随时可能在下一瞬断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窗外,山风吹过连绵松林,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呜咽,这自然之声与他胸腔里那失去章法、擂鼓般狂躁的心跳交织在一起,成为他此刻唯一能捕捉到的、喧嚣又孤寂的声响。
他不敢看坐在对面阴影里的人,目光低垂,死死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曲、指节泛白的手指上。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粗糙工装裤的布料,仿佛想要从这微不足道的触感中,汲取一丝面对过往废墟的勇气。
沈知时的爆发并未停止,反而因为这十年积压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微小的裂口,而更加汹涌澎湃,如同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带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粝感,却字字清晰地、如同冰锥般砸进林叙早已混乱不堪、嗡嗡作响的脑海:
"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会在意那个模型是谁送的!为什么会在意那些总是匿名出现、却又执着得可怕的花!"
沈知时扣着他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收得更紧,那灼热的温度几乎要烫伤林叙冰凉的皮肤,仿佛要将这十年的寻觅、疑问和无处宣泄的痛楚,都狠狠地刻进他的骨血里,留下永恒的印记,"林叙!你从来就不是!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可以轻易归类、轻易忘记的同学!不是!"
他猛地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具有压迫感的影子,将蜷缩在沙发里的林叙完全笼罩其中,如同命运早已编织好的、无处可逃的巨网。
灼热的气息混合着清冷的茶香和浓烈的、不加掩饰的怒意,扑面而来,让林叙呼吸困难。
"高中三年,你是我唯一愿意牺牲掉宝贵的竞赛集训时间,和你一起讨论那些刁钻物理题到教学楼熄灯、被保安催促着离开的人!是我觉得即使两个人各自占据自习室一角、埋头刷题一整个下午,也不会觉得尴尬或需要刻意找话题的人!是我会在跑过百米终点线、汗水模糊视线、耳边充斥着欢呼声时,仍然会下意识在人群里急切寻找的那张脸!"
沈知时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过往的重重迷雾,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真相,"是那个......让我觉得特别的人!特别到......让我自己都感到困惑、不安,甚至......害怕!"
"特别"两个字,被他从齿缝间挤出,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迟来的、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确认与宣告,却也无可避免地夹杂着一丝属于少年时代的、纯粹的迷茫与无措。
窗外的松涛声似乎也在这一刻被感染,变得急促而低沉,仿佛在为这段迟来了十年的、惊心动魄的告白,奏响沉重而悲伤的伴奏。
"可你呢!"沈知时的眼中掠过一丝深刻入骨的痛楚和巨大的不解,那痛楚如此鲜明,几乎要灼伤林叙的眼睛,"你总是像受惊的含羞草一样躲着我!眼神闪躲,不敢与我对视超过三秒,说话也小心翼翼,词不达意,仿佛我是什么携带剧毒、需要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我以为......我以为你讨厌我!或者至少,对我没有半分超出普通同学界限的情分!哪怕一丝一毫!"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自嘲,像是对当年那个怯懦的自己的无情审判,"怪我,真的也怪我。那时的我,也不敢想,不能想更多。我身上......背负着我父母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期望,他们为我铺设的、那条看似金光大道的人生规划,每一步都像是设定好程序的精密齿轮,不允许有任何计划外的、尤其是可能撼动他们精心布局的'意外'发生。感情?尤其是......指向一个同性的、朦胧却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可能让一切脱轨的感情?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需要被立刻清除的'失控'因素。我甚至......连独自一人时,去深究自己心底那份'特别'感觉到底是什么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自欺欺人地把它强行归类为'难得的、纯粹的友谊'。"
沈知时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剧烈的起伏,仿佛要将积压的浊气全部吐出。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轮冰冷无情、高悬于空的月亮,声音里带上一种遥远而清晰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痛楚:"博士毕业......我几乎是遵循着那套既定程序,申请去了麻省理工做访问学者。"
"直到......直到我真的去了麻省理工做访问学者的那一年。"他顿了顿,仿佛那一段时空在他脑海中重新变得清晰。
那一年,遥远的物理距离暂时隔开了家族无形却无处不在的重压,异国他乡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像一面巨大而诚实的镜子,逼迫他去直面内心那些被刻意忽视、强行压抑了多年的、黑暗的角落。
"离得足够远,远到听不见家里那些循环播放的、关于前途与责任的'规劝',远到暂时摆脱了那套精密却冰冷的算计......在查尔斯河畔独自漫步时,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通宵达旦时,在听到陌生语言感到疏离时......我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看清了那颗一直被各种外在标准束缚着的、从未敢自由跳动的心。"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迟来的、仿佛混合着血色的确认,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看到查尔斯河畔的银杏树叶在秋天变得金黄,我会不可抑制地想起高中教学楼前那几棵老银杏树,想起你总是低着头、抱着书本、匆匆从树下走过的、清瘦沉默的样子;在实验室熬通宵,面对复杂的数据和公式,我会无意识地在演算纸的空白处,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写你的名字,等回过神来,纸上已布满凌乱的'林叙';走在陌生的街道,听到一句模糊的中文,看到一个与你哪怕只有一分相似的背影,我的心都会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怀疑是不是你......那种被强行压抑、归类为'友谊'的东西,在那个远离一切束缚的环境里,像积蓄已久的海啸一样反扑回来!清晰得让我浑身战栗,无处可逃!"
他的目光猛地转回林叙脸上,那眼神锐利如淬火的刀锋,带着穿透十年光阴壁垒的、血淋淋的痛楚:
"那一年,我无比清晰、无比痛苦、也无比庆幸地意识到,我对你,从来就不是什么狗屁的'朋友之情'!是像顾淮南看着苏北清,苏北清念着顾淮南那样的......喜欢!是想要靠近,想要了解你的一切,想要拥有你全部注意力,甚至是想要独占的、带着排他性的渴望!是心脏会不受控制地、只为你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疯狂加速跳动的感觉!是我沈知时......迟到了快十年!才敢在异国他乡的孤独里,对自己承认、才敢去正视的、卑微又滚烫的真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十年、几乎要将他自己焚毁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可你呢?林叙!在我终于拨开迷雾,终于敢去笨拙地拥抱这份迟来的感情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像个第一次看到世界真相的傻子一样,以为我可以在MIT的校园里找到你!在查尔斯河泛着夕阳金光的岸边,在堆满仪器的实验室玻璃门外,在人来人往、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哈佛广场!我像个虔诚的朝圣者,幻想下一个转角、下一次抬头,就能遇见你!我甚至放下那点可笑的自尊,去打听华人学生联谊会的名单!结果呢?"
沈知时眼中燃烧着被命运愚弄、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耳光的火焰:"辗转听到的消息,却是你早就回国了!我告诉自己,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这该死的、迟来的醒悟毫无意义!可心里那点该死的、不争气的期待呢?它像最顽强的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回国后,每一次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每一次路过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书店、奶茶店,我都忍不住像个可悲的侦探一样,在人群中搜寻,脑子里盘旋着那个愚蠢的念头,'今天会不会遇到他?'这种毫无指望的、自我折磨式的期待,像慢性毒药一样,折磨了我多久,你知道吗?!它一点点蚕食我的理智,让我变得都不像我自己了!"
沈知时的手紧紧攥成拳,用力到指节失去血色,泛出骇人的青白,整个身体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像是随时会崩断的弓弦: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远离一切枷锁的地方,看清了自己的心!却发现它早就被你单方面、用最矛盾最残忍的方式判了死刑!被你用沉默、用逃避、用那句该死的'别记得我',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整凌迟了十年!十年!林叙!"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如同困兽般的控诉,"你告诉我,我和你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们一样没得选!也没法选!只不过困住我的,是看得见的家族枷锁和我自己那该死的、迟来的醒悟;困住你的,是你自己的懦弱、你对家庭的责任,还有你那句像诅咒一样的'别记得我'!我们......都是被各种无形之手推着走的可怜虫!"
他再次猛地逼近,眼神如同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冰,死死锁住林叙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不容他有丝毫闪躲:
"所以,现在!就在这里!你看着我!告诉我!那封藏在模型里的信!那些年复一年、如同幽灵般的花!还有你在图书馆外卖柜那该死的落荒而逃和整整十年的沉默!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把我这十年......置于何地?把我这颗......迟到了十年才敢承认、却又被你反复践踏、反复无视的心......当成什么?是你青春回忆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注脚,还是一个可以随意戏弄、连一个痛快都不配拥有的傻瓜?"
松涛居内,那层勉强维持的、死一般的寂静被沈知时这番破碎而灼热、字字泣血般的控诉彻底撕裂、粉碎。
林叙僵立在原地,不,是僵坐在沙发里,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石膏像,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轻微哆嗦着,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
沈知时口中那些他从未知晓、甚至不敢想象的"寻找"、"期待"、在麻省理工那迟来的、伴随着巨大痛苦的情感觉醒……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无数把冰冷而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一遍又一遍地刺入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带着怯懦的"保护"和"不打扰"之下,将他那些隐秘的、卑微的、只敢在暗处进行的"守望"彻底剥开,暴露出其下对沈知时造成的、深不见底的、他从未意识到的伤害。
原来,他以为的"为你好",是对方眼中最残酷、最持久的折磨。他那些源于自卑和恐惧的逃避和那些无声的、试图证明自己"记得"的举动,在沈知时这片迟来的、滚烫的真心和反复被点燃又无情掐灭的期待面前,构成了最不可饶恕、最自私的罪行。
那句悬在头顶已久、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的"聊聊",此刻终于落下了最沉重、最鲜血淋漓的一锤,砸得他灵魂都在震颤,几乎要魂飞魄散。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又干又涩,火烧火燎地疼,却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迟来了整整十年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垮了所有堤防,汹涌地冲破通红的眼眶,沿着冰凉麻木的脸颊疯狂滚落,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身前溅湿的、留着深色茶渍的榆木茶几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啪嗒"声,混入那早已冰冷、只剩下苦涩余味的"云雾青"茶渍之中,消失不见。
沈知时看着林叙脸上汹涌而下的、滚烫的泪水,看着他眼中那无法伪装的、深切的痛苦和崩溃,他自己那颗被愤怒和委屈充斥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却力量巨大的手狠狠攥紧,猛地一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绞痛。那汹涌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和控诉,在触及对方如此脆弱、如此破碎的神情时,仿佛被兜头浇下了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瞬间被一种更尖锐、更复杂、更无处着力的痛苦所取代。是心疼?是悔恨?还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林叙!你以为我想这样逼问你吗?!你以为我想看你哭吗?!看到你的眼泪,我这里……"他猛地抬手,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左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只会更痛!"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现实逼到绝境的、嘶哑的无奈,"从在会议室里,再见到你的第一眼起,看到你站在角落,我就告诉自己:沈知时,只要你还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这一次,该轮到我走向你了!无论过去有多少误会,多少说不清的伤痛,无论你把自己藏得多深,退得多远,我都要试着,一步一步,慢慢地、坚定地、不再犹豫地靠近你!我拼命压抑着心底那头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你抓过来、问清楚所有事情的野兽,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要给你时间!给你空间!让你重新适应我的存在!让我……重新学习如何靠近你!"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缺氧的溺水者,眼中是压抑不住的、**裸的受伤和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意味:"可是你呢!林叙!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回应我的!你是怎么……一次又一次,把我那点可怜的、积攒起来的勇气,踩在脚下碾碎的!"
沈知时猛地将林叙那只依旧被他自己死死攥着、冰凉的手腕又拉近了几分,逼迫他直视自己眼中那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
"每一次!每一次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调整好表情,哪怕只是想和你自然地、平静地对视一眼,想从你眼睛里找到一点点过去的痕迹或现在的接纳,你都像被强光惊吓到的、见了鬼的鹿!眼神躲得比谁都快!刷一下就移开!身体绷得紧紧的,肌肉都僵硬了,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别靠近我'的信号,恨不得立刻后退八丈远,拉开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每一次!我想开口,喉咙滚动了几下,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哪怕只是想用最平常的语气问你一句'伤口还疼吗?''晚上睡得怎么样?',你都像被滚烫的针扎到一样,脸上瞬间失去血色,仓促地、漏洞百出地找个烂透了的借口,'我去看看数据'、'图纸好像有点问题',然后转身就跑!只留给我一个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的、决绝而慌张的背影!"
"甚至!在那个堆满杂物的工具棚里!我只是转身去拿个杯子,手臂不小心、极其轻微地擦过了你悬吊着的左臂石膏边缘!你呢?你是什么反应?!惊恐!像是被毒蛇咬到!抗拒!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像我要抢走你最后一点活命的指望!像我是最可怕、最需要防备的入侵者!林叙!"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撕裂,带着血丝,"我就那么让你害怕吗?靠近你一步,就让你恐惧、让你厌恶到这种地步?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他眼中燃烧着被反复刺伤、鲜血淋漓的火焰,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委屈而颤抖、撕裂:
"这种一次又一次!几乎成了条件反射一样的躲避和抗拒!像带着倒钩的冰锥!一下下,又冷又狠地扎在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想要靠近你、温暖你的心上!每一次被你毫不犹豫地推开,我那点可怜的、像风中残烛般的勇气就'噗'地一声,熄灭一分!每一次!都让我这份迟了十年的、想要弥补、想要重新开始的真心……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处着力的委屈!一种……钝刀子割肉一样、缓慢而持久的痛!林叙!你告诉我!换做是你!你捧着一颗真心,一次次被这样对待,你能受得了吗?你能不感到委屈吗?你能……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出现吗?!"
"可是……可是林叙……最糟糕的是……"他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呜咽的、破碎的颤抖,目光却依旧死死地、带着某种残酷的执着,锁住林叙泪流满面、写满痛苦的脸,仿佛在绝望地寻求一种印证,又像是在进行最严厉的自我审判,"我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像受害者一样委屈?又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质问你?!"
他颓然地、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量,松开了林叙那早已被他攥出红痕、冰凉的手腕,仿佛那手腕滚烫得灼人。他踉跄地后退了一小步,脚跟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矮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汹涌的自责,那自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你现在的恐惧……你现在的躲避……你面对我时那条件反射般的紧张……这不正是我……不正是当年的我,一手造成的吗?高中三年……我明明感觉到了!感觉到了你的不一样!感觉到了你投注在我身上那专注又总是迅速移开的目光!感觉到了你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犹豫!可我呢?我做了什么?我选择了最懦弱的视而不见!我把自己紧紧困在那个家族打造的、所谓的'完美'壳子里!我害怕!我怕那份过于'特别'的感觉会打破父母早已为我铺设好的、看似平坦光明的人生道路!我怕一旦确认了那份指向不明、却强烈得吓人的感情,会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是我……是我当年那懦弱的、自欺欺人的视而不见,让你学会了把一切都藏起来!藏得那么深!那么小心翼翼!连一点点期待都不敢流露!"
他抬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抹了一把脸,仿佛想擦掉那迟来了十年的、令人作呕的怯懦痕迹,却只让眼眶更红:
"还有你这十年……你独自经历的恐惧!你被迫的、仓惶的逃离!你背负着母亲以死相逼的巨大压力远走他乡,在陌生国度可能经历的孤独和无助……这一切的痛苦和重压,我根本……根本无法真正感同身受!我只看到了你的躲闪,你的沉默,却忘了去深想……忘了去体会,你身上那道因家庭变故而留下的伤疤有多深!有多疼!它是不是至今还在流血!"
沈知时痛苦地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被各种激烈情绪彻底搅浑的、看不到底的泥泞沼泽,爱意、悔恨、自责、深深的无力感在其中疯狂翻涌、撕扯:
"所以……林叙……我现在所谓的'靠近',我这些自以为是的'耐心'和'努力',在你眼里……在你那被漫长恐惧和深沉创伤层层包裹、严密守卫的心里……看到的……是不是根本不是我的真心和悔意?是不是……只是新一轮的惊吓?新一轮无法承受的压力?是不是……只是又一个让你想要立刻转身、拼命逃跑的危险信号?"
就在这时,沉浸在巨大情绪漩涡中的沈知时,无意识地、几乎是泄愤般地,猛地一挥手臂!他完全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那只刚刚被林叙紧紧攥过、残留着对方冰凉体温和泪痕的、小小的青瓷茶杯!
只听"哐当!哗啦——!"一声极其刺耳、尖锐的脆响,猛地炸开!打破了房间里所有压抑的呜咽和沉重的呼吸声!
那只质地细腻、釉色温润的青瓷茶杯,狠狠地、义无反顾地砸在了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炸裂开来!碎片如同被炸碎的冰晶,混合着早已冰冷的残存茶汤,四散飞溅!几片锋利的碎瓷甚至溅到了林叙的裤脚边。瓷片在地板上划出细小白痕,如同他们之间那被彻底撕裂、再难修复的关系,满地狼藉,触目惊心。
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骇人!如同一声绝望的枪响!
几乎就在下一秒!
"砰!砰!砰!"松涛居那扇老旧的木门被急促而用力地敲响!声音里充满了惊惶!
"知时!林工!你们在里面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陈工那熟悉而焦急的声音率先穿透门板,急切地响起。紧接着是沈佳宜更加清晰、带着担忧和一丝慌乱的女声:"老师!林博士!你们没事吧?我们听到好大的声音!"
林叙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和询问惊得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喉咙深处无法抑制的哽咽和身体无法平息的颤抖。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强行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和身体剧烈的战栗压了下去。
他飞快地抬手,用还算干净的左手袖子,近乎粗鲁地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纵横交错的、冰凉的泪水,尽管眼眶依旧红肿不堪,鼻尖通红,声音却带着一种强装的、极力维持的、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因为刚才的激动而显得有些撕裂般的嘶哑,他朝着门口方向,提高了些许音量:"……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线平稳一些,然后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伸手拧开了门锁。
开门。
陈工和沈佳宜一前一后,几乎是挤着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和未褪的恐慌!显然,他们在楼下不仅听到了那声如同爆炸般的碎裂巨响,肯定也隐约听到了之前压抑的、激烈的争吵声,以为上面发生了什么不可控的、激烈的冲突,甚至……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以为他们打起来了!
房间内的景象,在门被打开的瞬间,如同定格的电影画面,瞬间凝固在两人眼中。
一地狼藉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青瓷碎片和深色茶渍。
僵立在沙发旁、脸色惨白如纸、眼角眉梢还带着未干泪痕、浑身散发着破碎气息的林叙。
还有……那个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起伏、整个背影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僵硬和冰冷、气息极度不稳的沈知时。
沈佳宜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快地扫过整个现场,重点落在林叙明显哭过、带着狼狈痕迹的脸上,和地上那摊刺眼无比的碎瓷片,最后又落回自己老师那前所未有地紧绷、僵硬的背影上,她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这绝不是"没事"的样子。
"老师?林博士?你们……真的没事吧?"沈佳宜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掩饰的浓浓担忧,她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林叙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门口满脸写着不信和担忧的陈工,以及眼神复杂、充满探究的沈佳宜,最终,那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轻轻地落在了沈知时那仿佛凝固了的、拒绝一切的背影上。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的沙哑,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更像是在对那个背影说,带着一种无力的解释和恳求:"……真的没事。不小心……手滑,打碎了杯子。你们……快去休息吧。很晚了。"
陈工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你骗鬼呢"的表情,狐疑的目光在地上那堆明显是用力砸下才能造成的碎片,和林叙那双通红肿胀、明显哭了很久的眼睛之间来回扫视,张了张嘴,还想再追问什么:"可是这……这声音也太大……"
"陈工!那个刚才李工找我们还有什么事来着。"沈佳宜却猛地出声,打断了他。
她比陈工更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非"打碎杯子"能解释的沉重、痛苦与绝望的氛围,以及自己老师那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近乎失控和崩溃边缘的背影所传递出的强烈信号。
她一把用力拉住还想刨根问底的陈工的手臂,眼神锐利而坚决地示意他立刻闭嘴,不要再火上浇油。
而沈知时,自始至终,像一尊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石雕,没有回头。
他就那样固执地、决绝地背对着门口,背对着自己满脸担忧的学生和同事,也背对着那个刚刚在他话语风暴中泪流满面、此刻强装平静的林叙。
他的肩膀绷得像一块浸透了寒冰的石头,只有那双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泛出青白色的手,毫无保留地暴露了他内心正在经历的、何等剧烈的动荡与挣扎。
他无法面对任何人此刻的目光——担忧的、探究的、疑惑的。他无法解释这一地的狼藉和空气中弥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痛苦与绝望。他只想把自己彻底隔绝起来,蜷缩进一个绝对安静的壳里,独自消化这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撕裂的、愤怒、委屈、爱意、悔恨、自责和深深无力感激烈交织成的、滔天的巨浪。这巨浪快要把他淹没了。
那句悬在头顶已久、象征着希望与未来的"聊聊",最终落下的重锤,不仅砸碎了那只承载过温度的茶杯,也似乎彻底砸碎了两人之间这段时间勉强维持的、脆弱不堪的平静假象。
松涛居内,只剩下令人心脏紧缩的、死寂般的沉默,和一地冰冷而锋利的、映照着破碎月光的碎片。
沈佳宜看着老师那拒绝与外界有任何沟通的、写满了痛苦的背影,又看看林叙那强装的、一触即碎的平静,心中的忧虑和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
最终,她只能用力地、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满腹疑云、一步三回头的陈工,无声地、迅速地退了出去,并反手轻轻地、却无比沉重地带上了那扇门。
"咔哒"一声轻响。
将这一室的沉重、绝望、未解的纠葛和两颗伤痕累累、仍在流血挣扎的灵魂,重新彻底地、不留余地地,还给了这片清冷的月光。
月光依旧无情地洒落,透过窗棂,静静地照在一地狼藉的碎瓷片上,反射出点点冰冷而刺目的光芒,如同散落一地的、再也拼凑不起来的星辰。
清寒的茶香尚未完全散去,固执地混合着破碎的、绝望的气息,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流淌、缠绕,如同挽歌。
窗外的松涛声不知在何时已经彻底停歇,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只剩下房间里两人那压抑的、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沉重得如同巨石相互摩擦的呼吸声,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风暴的惨烈。
林叙依旧站在原地,站在那堆碎瓷片的不远处,目光空洞地落在那些闪烁着寒光的、尖锐的碎片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心,也同样在方才那场风暴中,被毫不留情地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千万片,再也找不到最初完整的样子。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难复原。
就像他们之间,那些被十年时光、重重误会、彼此怯懦和深深伤害撕裂的痕迹,即使未来某一天,用最温柔的手、最小心翼翼的态度去一片片拾起、尝试拼接,也会留下无数无法弥合的、丑陋而刺眼的裂痕,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
沈知时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他,背影僵硬得像一座沉默的山。林叙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在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他能看到他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的手,指节依旧是那样骇人的青白色,仿佛在极力克制着某种即将破体而出的、更为剧烈的情绪,或者是……巨大的悲伤。
他想开口,想说点什么。
哪怕只是一句"对不起",或者一句"不是你的错"。可是,喉咙像是被一团沾满了灰尘和泪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又像是被那双无形的手扼住,连一丝微弱的气音都发不出来。
所有的语言,在方才那场**裸的、撕开所有伪装的情感风暴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那么……不合时宜。
这一刻,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十年的光阴,不只是地理上的距离,还有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根深蒂固的误会、彼此造成的伤害、以及那深可见骨的自卑与怯懦……这一切,共同砌成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高墙,冰冷而厚重地将两人隔开。墙这边,是泪痕未干、满心疮痍的他;墙那边,是背影僵硬、独自承受着情绪反噬的沈知时。明明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无法跨越的、荒芜而绝望的宇宙。
夜,在无边的寂静与沉重的黑暗中,更深了。
时间: 争吵平息后约一小时
地点: 松涛居厨房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林叙躺在床上,睁着眼,毫无睡意。隔壁房间也毫无动静。最终,他轻手轻脚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
(厨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感应灯。林叙走近,却猛地顿住脚步——)
(沈知时背对着门口,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小刷子和簸箕,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散落在角落的碎瓷片,一点一点扫进簸箕里。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宁静,也怕……碰碎了什么更脆弱的东西。月光勾勒出他微低的头颅和宽阔却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背轮廓。)
(林叙站在阴影里,没有出声。他看着沈知时的手指在碰到一片特别锋利的碎片时,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然后更加小心地用指尖捏起,放入簸箕。那专注而沉默的侧影,与几小时前激烈控诉的他判若两人。)
(沈知时似乎有所察觉,清扫的动作微微一顿,但没有回头。)
(一片寂静中,只有瓷片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过了许久,沈知时终于清理完最后一片碎瓷。他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昏暗的灯光,低头看着簸箕里那些再也无法复原的碎片,看了很久。)
(林叙终于动了动,喉咙干涩,想说什么。)
(沈知时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在他发出声音前,极其低哑地、几乎含在喉咙里地说了一句:)
沈知时: “…小心点,别光脚。”
(说完,他端着那簸箕碎瓷,径直从林叙身边的阴影里走过,没有看他一眼,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叙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被清理干净、却仿佛还残留着无形痕迹的那块地方,许久,才缓缓弯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杯子。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杯壁时,他忽然想起,沈知时刚才蹲着的地方,光线很暗,他清理得那样仔细……手指,会不会被划伤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他接水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夜还很长。而有些裂痕,或许需要比一夜更长的时间,才能开始尝试着,去触碰,去清理,哪怕过程依旧会痛。)
——【小剧场 · 碎瓷之后】 完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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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碎瓷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