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居的门被轻轻合上,“咔哒”一声轻响,如同一个休止符,勉强截断了门外世界可能投来的惊疑目光,却将室内那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以及无声无息却尖锐无比的撕扯感,无限倍地放大、拉长。
沈佳宜和陈工离去的脚步声,仓促而凌乱,很快便被楼梯吞没,消散在夜色里。留下的,是一种比万籁俱寂更深沉、更令人心慌意乱的真空,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抽走,只剩下心跳在耳膜上撞击出的、放大的回响。
月光是不请自来的客,依旧带着不近人情的清冷,透过老式的窗棂,悄无声息地潜入,在地板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那些明暗交错的光影,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关系,曾经或许完整过,如今却散落一地,每一片都折射着过往,却难以再拼凑回最初的模样。
一地狼藉的碎瓷片,与泼洒开来、已然冷却的深色茶渍,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星星点点、刺目而冰冷的寒光。
空气中,原本应萦绕着新木的清香与雨后草木的湿润气息,此刻却顽固地残留着一丝清雅的茶香余韵,与这满室的破碎与悲伤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格外突兀又令人心酸的对照。
本该是一个宁静得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夜晚,此刻却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难以言说、沉重如铁的悲伤。
林叙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雕像。
先前那控制不住的、如同秋风扫过落叶般的剧烈颤抖,终于平息了些许,但更深层的、源自灵魂战栗的细微颤动,却如同电流般,依旧在他身体的脉络里窜动,无法抑制。
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留下紧绷的触感和淡淡的盐渍,新的泪水仿佛已在刚才那场无声的风暴中流尽,只余下眼眶周围灼热的刺痛和一片空茫的麻木。
沈知时那些字字泣血、句句如刀的控诉,那些他从未知晓、也从未敢去深想的漫长寻找、无望期待、痛苦觉醒与最终绝望……像一块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一遍又一遍,狠狠地烫烙在他从未示人的灵魂深处。
他曾经那么坚信、那么固执守护的所谓“为她好”,在对方眼中,竟成了钝刀割肉般的凌迟。
他怯懦的、只敢在阴影里进行的卑微守望,竟是构筑起对方十年心狱、一砖一瓦都浸透着他无知觉的残忍。
巨大的悔恨与排山倒海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让他连最简单的呼吸,都变成了一种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完成的、奢侈而痛苦的动作。
而沈知时,依然背对着他。那挺直的、甚至显得有些过分用力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随时可能断裂的弓弦。
宽阔的肩膀带着极其微小的幅度起伏着,无声地泄露着内心正在经历的、如何剧烈的动荡与风暴。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惨白,仿佛在动用全身的力气,死死压制着体内那座随时可能喷薄而出、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火山。他无法回头。无法面对林叙那张此刻必然写满了痛苦与无措的脸,更无法面对自己刚刚那场近乎失控的、将所有冷静自持都撕得粉碎的爆发——那里面混杂了太多他积压了太久的愤怒、无法言说的委屈、从未熄灭的爱意,以及……对自己当年同样懦弱的、深刻入骨的自责。那句“我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委屈?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质问你?”
像一道恶毒的魔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地回响、盘旋,将他所有试图建立的理直气壮,都击打得粉碎,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自我怀疑。
他清晰地看到了林叙眼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而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他在这恐惧的根源里,分明也看到了自己当年那份“不敢想”、“不能想”的懦弱影子,看到了自己因为怯懦而选择视而不见的东西,以及……林叙独自背负的、他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想象的、沉重如山的十年。
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心翼翼的靠近尝试,在林叙那已然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心境下,或许真的……只是新一轮的惊吓与折磨。
时间,在这凝固得如同琥珀般的空气里,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流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充满了无声的角力与未尽的言语。
月光漠不关心地缓缓移动,将他们两人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变形,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节点,短暂地交叠在一起,仿佛命运之神漫不经心投下的、又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最终,打破这令人窒息、几乎要扼杀所有生机的沉默的,是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明显破碎哽咽的抽气声。
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但在此时的寂静里,却清晰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林叙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仿佛灌满了铅的手臂。
他不是去擦拭那早已不存在的泪水,而是动作迟钝地、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执拗,摸索着,伸向自己身上那条洗得有些发白、沾了些许油彩和木屑的工装裤口袋。
他的指尖在口袋里触碰到了一个坚硬而冰凉的物体。
那触感让他浑身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颤。他低下头,目光像是被钉住了一般,死死锁在自己的动作上。
然后,他掏出了那个小小的、边缘甚至有些微锈迹的铁皮盒子。
盒子的盖子上,贴着一片已经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鲜艳色彩的星空贴纸。
图案模糊,星星的轮廓已然不清,只剩下大片黯淡的蓝和零星的白,像一场盛大烟火燃尽后,天空残留的苍白痕迹。
——那个在工具棚里,不慎泄露了他所有深藏的少年心事与卑微渴望的潘多拉魔盒。
——那个被他方才死死按在怀中,仿佛要用力嵌进自己血肉里、与之融为一体的秘密之源。
冰凉的铁皮触感透过指尖的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刺痛,却也奇异地,给予了他一丝同样微弱到可怜的支撑感。
他粗糙的、带着常年与木料工具打交道留下的薄茧的拇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摩挲着盒盖上那片模糊的星空。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绝望的、如同信徒抚摸神像般的深深眷恋。
然后,他用那只没有受伤、却依旧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撬开了那个小小的、有些紧涩的盒盖。
“咔哒。”
一声细微到极致的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却清晰、尖锐得如同平地惊雷。
盒子里面的世界,展露出来。
那些承载着过往岁月的物什,安静地、温顺地躺在那里:泛黄卷边的老照片,颜色褪去、只剩下模糊轮廓的校徽,一片失去了所有水分、变得脆弱易碎的干枯银杏叶,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却已磨损的草稿纸……它们像是一群被时光封印在此的精灵,沉默地守护着一段无人知晓的青春。
林叙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直直地落在最上面那一张照片上。
塑胶跑道上,少年沈知时冲刺的瞬间被抓拍下来。飞扬的黑发在空中划出充满生命力的弧度,绷紧的下颌线勾勒出青涩而锐利的轮廓,充满爆发力的腿部肌肉线条,每一寸都洋溢着那个年纪特有的、不管不顾的蓬勃朝气……照片是泛黄的,带着岁月的痕迹,可那一瞬间的阳光,却仿佛拥有着穿透纸背的力量,灼热地、毫不留情地刺向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刺得他眼睛一阵剧烈的酸胀与疼痛。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如同吞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炭火。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试图发出声音,却先尝到了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的、铁锈般的腥甜。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凝聚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过枯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声带里,混合着血与泪,艰难地挤压出来:
“沈知时……”
他叫了他的全名。不再是那个带着刻意疏离、公事公办的“沈工”。只是一个名字,却仿佛用尽了他积攒了许久的力气。
“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积蓄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没有资格……”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像是感冒患者沉重的呼吸,“……没有资格……怪你当年的‘不敢想’,‘不能想’……”
他抬起眼,目光虚浮地落在沈知时依旧僵硬的背影上,仿佛透过那层衣料,能看到对方同样千疮百孔的内心。
“……就像……”他艰难地续上,“……就像你也没有资格……怪我现在的……躲……”
这句话说完,他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的力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需要依靠着身后藤编沙发的扶手,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发软的身体。
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仿佛在泥沼中跋涉,每前进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最终,他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带着无尽疲惫与认命的声音,说出了那个结论:
“我们都没有错,当年的事,我们各有难处。我们都……被困住了……”
他再次抬起头,目光越过了沈知时那如同冰冷礁石般的背影,茫然地、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那片清冷得近乎残酷的月光。
眼神里,是彻彻底底的空洞,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早已与骨髓融为一体的绝望。
“那封信……”林叙的声音变得很低,很轻,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影子倾诉,“……‘别记得我’……”他重复着这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那是我……那时候……能想到的……最彻底的告别……”
他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决定命运的节点。
“我以为……只有那样……只有用最绝情的方式……才能把你彻底推开……推得远远的……让你……干干净净地往前走……”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更明显的哽咽,“……别再……被我这样的人……拖累……玷污……”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最终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比放声痛哭还要难看百倍的、充满了尖锐自嘲的弧度。
“送花……”他继续说,声音里陡然充满了浓烈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自我厌弃,“……是我……是我犯贱……”这个词,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在咀嚼着玻璃渣,“……我控制不住……沈知时……我真的控制不住……每年到了那个时候……到了你生日那天……我就……我就想让你知道……”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后面的话语卡在喉咙深处,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
那句“我还……还在”,仅仅在脑海中闪过,就已经重若千钧,几乎要将他的脊梁压断。
他深吸一口气,转而说起了另一次交锋。
“我看到你了……在图书馆外面的外卖柜旁边……”林叙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仿佛又真切地回到了那个令他魂飞魄散的瞬间,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冷,“……我害怕……沈知时……我怕得要死……我怕你看到我……认出我……更怕……更怕你看到我……却……却装作根本不认识……或者……或者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表情……就像……就像高中时,我无数次在噩梦里……以为的那样……”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裸的、未曾经过任何掩饰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痛苦,如同受伤的野兽:
“我选择了最懦弱的……逃跑……”他的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颤抖,“因为……因为除了像只老鼠一样立刻跑掉……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面对……那个依旧……依旧……”他再次语塞,胸口像是被重锤击中,疼得他弯下了腰,声音断断续续,“……依旧忘不了你、却又亲手把你推开的……狼狈不堪……丑陋无比的自己!”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用了残存的全部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撞击回荡,带着一种濒临彻底崩溃的、歇斯底里的绝望。
“后来的花……”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变得平静,却是一种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静,“……是惯性……也是……惩罚……”
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铁盒里那张少年的面容上,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怜惜与痛楚,那痛楚既是对沈知时,更是对他自己,“……惩罚我自己……提醒我自己……我有多卑劣……多矛盾……一边冠冕堂皇地让你忘……一边又……又卑贱地放不下……像……像个阴魂不散的……可悲的幽灵……”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合上了那个小小的铁皮盒子。
“咔哒。”
清脆的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仿佛也随着这声响,关上了自己刚刚打开了一条缝隙的、所有情感宣泄的闸门。
一股巨大的、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疲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直接栽倒在地。他靠着身后冰凉的藤编沙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般,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
后背紧贴着冰冷而坚硬的藤条,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的触感。他将那个小小的、贴着褪色星空贴纸的铁盒,紧紧地、用力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后,他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之间,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个被全世界无情抛弃后、无所适从的、迷路的孩子。
“对不起……”他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额头抵着铁盒坚硬的、有些硌人的边缘,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破碎的语句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哭腔,“……我知道……说一万遍……十万遍……也没用……你经历的……那十年……被我……被我反复拉扯、来回煎熬的十年……我……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任何完整的句子。只剩下压抑到了极致的、从喉咙深处艰难逸散出来的、破碎的呜咽声。
那呜咽,不再激烈,却更加沉重,一声声,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回荡在空旷而冰冷的房间里,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
那里面,是迟来了整整十年的、终于被他自己亲手血淋淋剖开的、最深切的悔恨;是对沈知时所承受的、他无法感同身受却也知是钻心之痛的无力偿还;更是对他自己那个怯懦、卑微、摇摆不定的灵魂,最深刻的唾弃与鄙夷。
沈知时依旧背对着他。那挺直的背影,从后面看去,仿佛真的化成了一座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冰冷的雕塑,隔绝了所有的情感与温度。
然而,林叙那压抑到极致、带着血泪的、近乎凌迟般的自我剖白,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沉重的鼓槌,精准无比地、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他那颗早已被各种情绪撑胀到快要爆炸的心脏上。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那封绝情信件背后,那绝望到近乎自毁的“推开”。
他听到了那每年如期而至的匿名花束背后,那无法自控的“犯贱”与漫长的自我惩罚。
他听到了图书馆外那次仓皇逃离背后,那源于骨子里的恐惧和深刻自卑……林叙所陈述的每一份“罪证”,此刻,都清晰地对应上了他自己的一份“怯懦”,一份“后知后觉”,以及一份……同样深沉的“痛苦”。
那句“我们都……被困住了……”,更像是一道划破夜空的、惨白的闪电,带着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劈开了他心中那堵由愤怒、委屈和不被理解所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壁垒。
壁垒坍塌之后,露出的,是底下同样深不见底的、名为“命运弄人”和“性格悲剧”的囚笼。他们两个人,都是这囚笼中的困兽,互相撕咬,也互相舔舐伤口,谁也未曾真正逃离。
他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长时间的过度用力而早已失去了血色,甚至微微痉挛着。
此刻,那紧绷的力道,却在无声中……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懈开来。
那一直紧绷如石、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的肩膀,也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絲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依然没有转身。没有去看那个蜷缩在地上、脆弱得如同琉璃娃娃般一触即碎的林叙。他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站在那里,像一座刚刚经历了里氏八级剧烈地震、外表看似完好、内部却已是断壁残垣、余波阵阵未曾平息的山峦。
月光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板上,与林叙蜷缩成一小团的、颤抖的影子边缘,短暂地重叠,又悄无声息地分离。
松涛居内,那场激烈得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似乎终于过去了。留下的,是满地狼藉的、象征着关系破碎的碎片,和两个同样被痛苦与悔恨浸透、仿佛刚从冰冷深海里打捞出来的灵魂。
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最初那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绷张力,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更无可奈何的悲伤,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言疲惫。
茶杯碎裂时那尖锐刺耳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隐隐回荡,形成一种恼人的耳鸣。但此刻,房间里真实可闻的,只剩下林叙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以及沈知时自己那沉重得仿佛拉风箱般的、压抑的呼吸声。
……
林叙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传来的、铁盒棱角那坚硬而冰凉的触感,似乎稍微拉回了一丝他早已溃散四逸的意识。
他微微动了动脖颈,抬起朦胧的泪眼。
沈知时沉默而僵硬的背影,在模糊晃动的水光里,竟然与铁盒里那张高中照片上、正在冲刺的少年身影,诡异地、层层叠叠地重合在了一起——一样绷紧的、充满了力量感的身体线条,一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孤绝的执着,却也一样……浸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孤独。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像一根细微却无比尖锐的冰刺,猛地扎进了林叙那颗早已被悔恨和痛苦反复蹂躏、浸泡得麻木的心脏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新鲜的刺痛。
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
这个迟来了十年、跨越了漫长而荒芜的时光、终于在沈知时那场撕心裂肺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控诉中得到确认的事实,在此刻,在满地狼藉和绝望呜咽的废墟之上,无比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沈知时在麻省理工那段日子里,迟来的情感觉醒……十年间,被那些匿名花束一次次点燃,又一次次被他林叙亲手掐灭的、卑微而执着的期待……重逢之后,他那看似从容、实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靠近尝试……
这些画面,伴随着不久前景知时那痛苦而压抑的声音,如同走马灯般,在林叙混乱不堪、一片狼藉的脑海中疯狂地翻腾、碰撞。
而自己呢?
除了像个影子一样躲藏、如同罪人一般逃跑、用一封冰冷的绝笔信和匿名的、懦弱的花束反复折磨、拉扯对方之外,他还做了什么?
他甚至连正视这份感情、承认自己心意的勇气,都不曾拥有过!
巨大的羞耻感,混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蛮横的冲动,如同终于破开厚重冰层的、汹涌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叙那蜷缩起来的、用以自我保护的所有防御工事。
母亲的眼泪与哭求,继父带来的沉重阴影,年少时被迫的、仓皇的逃离……这些是真实存在的枷锁,是无法抹去的苦难烙印。
但,它们从来都不是……也不应该成为他怯懦到连一句最简单的“喜欢”都不敢承认、连一次最微小的靠近都不敢尝试的、永远的借口!
他用这些过往当作最坚固的盾牌,将自己牢牢地封锁在后面,躲藏了整整十年。同时,也用这面盾牌,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砸伤了自己唯一爱过、并且至今仍深爱着的人,长达十年之久!
沈知时那句如同泣血般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委屈?”,此刻,如同深山古寺里骤然敲响的、洪亮的警钟,在他空洞的心底反复轰鸣、震荡。
是啊。沈知时在痛苦地自责,自责当年的“不敢想”,自责自己的后知后觉。那么他林叙呢?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继续缩在这个由他自己构建的、冰冷的角落里,沉溺在自怜自艾的泪水之中,用一句轻飘飘的“没有资格”,来再次逃避他本应承担的责任吗?
把沈知时一个人,晾在这清冷得如同冰窖般的月光下,独自咀嚼那本就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共同的痛苦吗?
不!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里骤然劈下的、一道雪亮刺眼的闪电,以摧枯拉朽之势,猛地劈开了林叙脑海中那片混沌了十年的、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迷雾。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勇气,从他那颗早已残破不堪、布满裂痕的心底最深处,顽强地滋生出来。那勇气并不纯粹,它混杂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爱意、深切入骨的悔恨、无边无际的心疼,以及对眼前这个沉默背影所流露出的疲惫与孤寂,所产生的、尖锐的刺痛感。
他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这次都不能勇敢,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
林叙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纵横,狼狈不堪。然而,那双原本空洞绝望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起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不再低头看向怀中那个藏匿了过往的铁盒,而是将目光死死地、牢牢地锁定在沈知时那道挺拔却透着重压之下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浓重孤寂的背影上。
他咬着牙,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撑在冰冷刺骨、甚至沾染着些许茶渍的地板上,感受着细碎瓷片硌在掌心的微弱痛感。
他艰难地、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身来。长时间的蜷缩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让他的双腿如同煮软的面条,虚弱无力,眼前也阵阵发黑。
但他强迫自己,必须站稳。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战栗,却也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一步。
他迈出了第一步。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踩过那些细碎的、象征着关系破裂的瓷片,发出轻微的、窸窣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中,如同他擂鼓般的心跳,清晰可闻。
沈知时的背影,似乎几不可察地、更加僵硬了一瞬。但他依旧,没有回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恐惧着什么。
林叙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剧烈得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冲破胸膛的束缚。恐惧依然存在,如同附骨之疽,对沈知时未知反应的恐惧,对可能再次被无情推开的恐惧……但这一次,一种更强大、更原始、更炽热的力量,如同奔腾的岩浆,彻底压倒了它们——
他爱他!
他不能……绝不能让沈知时一个人,站在那片冰冷的月光下,独自承受这一切本该由他们两人共同面对的重负!他要告诉他!哪怕只有一次!哪怕之后是万劫不复!
两步。三步。
距离在无声地缩短。沈知时那深灰色的衬衫背影,近在咫尺。
林叙甚至能清晰地看清他肩线处因身体紧绷而造成的细微布料褶皱,能隐约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清冷月光气息和痛苦温度的、复杂的体温。
林叙在沈知时身后,极近的距离处,站定了。
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透过薄薄衬衫传递过来的微热体温,能闻到那淡淡的、属于沈知时的、清冽而干净的气息,混合着一丝压抑的情绪味道。
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手臂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破釜沉舟的决心,而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他看着沈知时紧绷的、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肩线,看着他垂在身侧、指节处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用力痕迹的、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用尽了他毕生所有的力气,用尽了他积攒了整整十年的、所有微不足道的勇气,以及……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爱恋。
然后——
他猛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般的决绝,从背后,用右臂紧紧地、紧紧地环抱住了沈知时劲瘦的腰身!
他的脸颊,隔着那层薄薄的、质感良好的衬衫布料,紧紧地、用力地贴在了沈知时温热而略显僵硬的脊背中央!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毫无预兆。
它笨拙,生涩,甚至因为手臂的颤抖而显得有些不稳,却蕴含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如同火山积压千年终于爆发般的、近乎毁灭性的力量,和滚烫得几乎能灼伤人的、汹涌澎湃的情感!
“……”林叙的嘴唇,紧紧抵着沈知时后背的衬衫布料,没有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只有滚烫的、饱含了复杂情绪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那一小片布料,留下深色的、湿热的痕迹。
他的手臂收得极紧,勒得甚至有些发疼,仿佛溺水濒死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可能救命的浮木,又仿佛是要将自己这十年间无处安放、无处诉说的爱意、刻骨的悔恨、尖锐的心疼和这迟来的、微薄的勇气,通过这个最简单直接的身体接触,毫无保留地、全部地传递过去。
他抱住了他。
第一次。不再躲藏,不再逃跑,不再借用任何冰冷的文字或匿名的、没有温度的馈赠。他用的是最直接、最笨拙、却也最滚烫、最真诚的方式——自己的身体,和一颗捧出来的、赤诚的、伤痕累累的心。
沈知时的身体,在接触到林叙手臂和脸颊温度的瞬间,如同被高压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猛地绷直!僵硬得像一块在极地冰封了千年的寒冰,冷硬,毫无生气,仿佛连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时间,仿佛真的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彻底凝固。
松涛居内,连林叙那一直未曾停歇的、压抑的呜咽声,都消失了。万籁俱寂。只剩下两人交织在一起的、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以及那个猝不及防的、带着无尽力量与极致脆弱这两种矛盾特质的、紧紧相拥的姿势。
沈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感受到后背传来的、林叙脸颊那滚烫得异常的温度和湿意;能感受到那只环在自己腰间、紧紧攥住他腰部一侧衣料、颤抖得如同秋风中最脆弱落叶的手臂,所传递出的、一种近乎绝望的依恋和……孤注一掷的孤勇。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质问、所有的自责……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滚烫泪水与剧烈颤抖的拥抱面前,如同被投入了数千度高温熔炉的坚冰,瞬间被融化、被蒸发、被升腾殆尽,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令人头脑一片空白的眩晕感,和……一种迟来的、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彻底灭顶的、混杂着无尽心酸与钝痛的洪流。
他僵硬的、如同石头般的肩膀,在经历了长久的、死寂般的几秒钟之后,终于……极其缓慢地、难以察觉地……放松了下来。
那一直紧握成拳、垂在身侧、仿佛积蓄了全身力量的手,微微动了动指节,仿佛想要抬起,去做些什么,却又在这巨大而陌生的冲击下,茫然地、失去了所有方向。
林叙的脸颊依旧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那滚烫的泪水,无声却持续地洇湿着衬衫,那湿热的触感,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直接烫帖到了沈知时的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深处。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叙整个身体的颤抖,那不再是之前那种源于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孤注一掷地抛出所有后、等待着最终审判降临的、脆弱的、却又异常坚定的坚持。
这个拥抱的力量,如此笨拙,却又如此沉重,带着十年积压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爱与痛,如同汹涌的暗潮,一**冲击着沈知时,几乎让他无法顺畅呼吸。那酸楚的海浪在他胸腔里疯狂地翻涌、撞击,最终,冲垮了最后一丝名为“理智”与“克制”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沈知时闭了闭眼睛。
浓密而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微微颤动。当他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片翻涌不息、复杂难辨的剧烈情绪,仿佛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海啸,最终,慢慢地、慢慢地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近乎卑微的、带着深深疲惫和某种……小心翼翼、不敢奢求的渴求。
他依旧没有转身。
没有去看向身后的林叙。
他只是微微地、幅度极小地侧过了头,用眼角的余光,能勉强瞥见身后那人毛茸茸的、有些凌乱的发顶,和那一小段白皙的、透着脆弱感的脖颈。
他开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愤怒、控诉或冰冷的质问,而是低沉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石磨过,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小心翼翼到极致的试探。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沉寂了十年的灵魂深处,被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挖掘出来:
“……林叙……”他叫了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午夜梦回时的一声叹息,却又沉重得如同巨石,狠狠砸在两人共同的心上,引起共鸣般的震颤。
“……不要再躲我了……”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此刻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才说出了后面那三个字,那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好不好?”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如同羽毛般落下。
却仿佛承载了沈知时十年心狱的煎熬与等待、重逢后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靠近、被反复推开时那难以言说的委屈与失落,以及……
在此刻,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所搅动起的、他内心深处最深沉、最原始的渴望。
它不再是强硬的命令,不再是痛苦的质问,而是一个同样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灵魂,在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向另一个同样破碎、同样迷茫的灵魂,伸出的、带着无限卑微和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冀的……橄榄枝。
环在沈知时腰间的、那只一直在剧烈颤抖的手臂,在清晰地听到这句话、特别是最后那三个字的瞬间,猛地收得更紧了!紧得甚至让沈知时感到了些许的窒息感!仿佛林叙是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将沈知时这个人,彻底地、毫无缝隙地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从此再也不分离!
林叙的脸更深地、用力地埋进沈知时温热的脊背里,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出,迅速浸湿了更大一片衬衫布料。然而,这一次,那泪水不再仅仅代表着绝望的呜咽,而是混合了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释然,尖锐的心疼,刻骨的悔恨,和……一种迟来的、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回应这份希冀的、复杂而澎湃的情绪。
他用力地、狠狠地点着头。额头隔着那层被泪水濡湿的布料,一下下,笨拙却充满了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蹭着沈知时背后坚硬的脊骨。
然后,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哭腔、破碎却无比清晰坚定的回应,终于从他紧贴着沈知时后背的、微微颤抖的唇齿间,溢了出来:
“……好……!”
只有一个字。
却重逾千斤。
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破开十年厚重迷雾般的、斩钉截铁的决绝。
这个“好”,是林叙跨越了十年怯懦深渊,用尽所有残存与新生勇气做出的、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承诺。它不再是躲闪,不再是沉默,不再是逃避。而是直面这份沉重而珍贵的感情、直面眼前这个他爱了那么久的沈知时、直面自己过往所有怯懦与错误的……开始。
沈知时的身体,在林叙那声带着浓重哭腔、却无比坚定清晰的“好”字落下的瞬间,仿佛终于被卸下了那副无形的、沉重的枷锁,彻底地、完全地松懈了下来。
那一直紧绷如拉满弓弦的脊背,仿佛被一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量,甚至微微向后靠去,更深地、更顺从地嵌入了林叙那个虽然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却无比坚定执着的怀抱里。
他垂在身侧、一直无所适从的那只手,终于不再犹豫,不再挣扎。它缓缓地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样细微的颤抖,然后,坚定地、温柔地覆盖在了林叙紧紧环抱在他腰间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心,带着温热的体温,包裹住林叙冰凉而颤抖的手背。
没有更多的言语。
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只有身后传来林叙压抑不住的、更加汹涌却不再蕴含绝望的泪水,和他紧贴着自己后背的、那一下下用力点头的动作,所传递出的、无比坚定的回应。
月光,清冷依旧,如同一位沉默的旁观者,静静地照亮着松涛居内那一地狼藉的碎瓷片和冰冷深色的茶渍。
然而,在这片象征着十年误解、伤痛与无尽错过的废墟之上,那两个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彼此融入自己生命的身影,却如同无边黑暗之中,骤然亮起的、虽然微弱却执着不灭的微光。
余烬未冷,星火已燃。
那道被林叙用孤勇与泪水撞开的、坚硬厚实的心门裂缝,终于,透进了一丝足以燎原的、温暖而明亮的星光。
前路,依旧漫长而晦暗,充满了需要他们共同面对、共同舔舐的伤痕与沉重的过往。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一片清冷月光见证下的废墟里,那堵横亘在他们之间、名为“躲藏”与“拒绝”的高墙,被一句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和一个坚定如磐石的承诺,彻底地、轰然推倒。
沈知时微微仰起头,感受着后背传来的、那片滚烫的湿意,和怀中人那坚定而颤抖的拥抱所带来的、真实无比的触感。他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悄然滑过他冷峻的、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颊,带着一丝冰凉的痒意,无声地滴落下去,迅速混入地板上那摊早已冰冷的、深褐色的茶渍之中,消失不见。
那不是委屈,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
而是……一种迟来的、混杂着无尽酸楚与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的……解脱。
不要再躲我了,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