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居的夜晚,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带着湿意的寂静笼罩,仿佛连时间都在此处停下了脚步,沉溺于过往的泥沼。
白日里工程的喧嚣与人声早已褪去,如同潮水退却后裸露的礁石,只余下清冷的、带着山间寒意的月光,透过老旧却洁净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如同被时光切割的往昔碎片。
空气里弥漫着新木的清香、水泥微涩的粉尘气,以及窗外雨后草木湿漉漉的苦香,这本该是紧张工程告一段落后、来之不易的短暂安宁,此刻却充斥着无声的、紧绷的张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林叙深陷在藤编沙发的怀抱里,背脊却挺得异样笔直,像一根被强行拉直、绷紧到极致的弦,细微的颤抖沿着脊柱蔓延,仿佛随时可能在下一瞬断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窗外,山风吹过连绵松林,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呜咽,这自然之声与他胸腔里那失去章法、擂鼓般狂躁的心跳交织在一起,成为他此刻唯一能捕捉到的、喧嚣又孤寂的声响。
他不敢看坐在对面阴影里的人,目光低垂,死死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曲、指节泛白的手指上。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粗糙工装裤的布料,仿佛想要从这微不足道的触感中,汲取一丝面对过往废墟的勇气。
沈知时无声地起身,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重量,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
他没有走向旁边那张摆放着日常茶具的矮几,而是走到靠墙放置的、他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旁,俯身,从侧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磨砂瓷茶叶罐。
月光恰好偏移,清辉流泻在那罐子上,釉色温润沉静,泛着幽微而内敛的光泽,像深海凝固的波涛,又像是蕴藏了无数秘密的夜空。
罐身线条流畅优雅,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标签或图案,只在底部,借着月光,能隐约看到一个极小的、凹刻的篆体字印——“云雾青”。那是他曾经最爱,也最代表他心性的一款茶。
他走回来,步履沉稳,将这个显然被珍藏、承载着过往无数岁月与那个月下无声约定的物件,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沉重的郑重,轻轻放在了两人中间那张木质纹理古朴、泛着幽光的榆木茶几上。
“嗒。”
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的空间里,清晰得如同冰面骤然裂开的第一道纹路,又像是惊雷炸响在心尖。
林叙的目光瞬间被那抹沉静的深蓝攫住,呼吸不受控制地狠狠一窒,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发紧,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试图缓解那股无形的压力。
他认得它,就像认得自己心底最深处那道从未真正愈合、总是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的伤疤。
指尖在膝盖上猛地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风声,以及彼此压抑在看似平静海面之下、那沉重如巨石相互撞击的心跳声。
沈知时没有去碰旁边的茶壶热水,他重新坐下,身影在月光的背投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地、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落在林叙低垂的脸上。那平静的眸色之下,是足以将人彻底吞噬、席卷一切的暗涌与风暴前夕的低压。
“现在,”沈知时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久未说话的微哑,却在绝对的寂静中清晰得如同冰凌骤然坠地,碎裂成无数锋利的碎片,“可以聊聊了吗?”他没有等待林叙的回应,仿佛这个问题早已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不容置疑。
他开始了诉说,语气初听平淡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年代久远的故事,然而那平淡之下,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岁月沉淀的、千钧的重量:
“当年,太和宫的那个乐高模型,我不知道是谁送的。
那些匿名的、总是在特定时间出现的花束,我也不知道来源。”他的声音很稳,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那稳定之下极力压抑的细微震颤,“但我确信,它们来自同一个人。”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落在虚空的某处,追溯着遥远的记忆。“那时候的我,心思或许简单,或者说……是刻意让自己不去深究。
身边送来各种东西、表达好感的人不算少,我找不到明确的线索,也……或者说,潜意识里,不想去找。
但任何一条可能指向某个特定人的线索,”他顿了顿,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林叙紧绷的侧脸,“往往因为那个人直接的、甚至是慌乱的否认,都被我下意识地、几乎是逃避性地回避了。我不敢深究,怕惊扰了什么,也怕……证实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蓄力量,目光短暂地、深沉地掠过那个静立在茶几中央、如同法庭证物般的深蓝色茶叶罐。
然后,他再次站起身。这一次,他目标明确地走向了靠墙的茶台。
那双骨节分明、既能精准操控精密仪器又能稳定施行急救的手,拿起了那个“云雾青”的罐子。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在温润的磨砂瓷面上轻轻摩挲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流连。
当他试图旋开那设计精巧、严丝合缝的罐盖时,动作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林叙一直用眼角余光紧张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刻眼尖地捕捉到——沈知时那只握着罐盖的右手,其食指和拇指,几不可察地、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这细微的、近乎幻觉的失控,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林叙自己那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外壳。
原来,他并非全然冷静。这个认知,让林叙的心更加混乱地揪紧。
沈知时背对着林叙,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沏茶。
他侧对着窗户,清冷的月光如同一把无情的刻刀,勾勒出他紧绷的、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他微微抿起的、失去血色的薄唇。
茶壶、茶杯、茶则、茶针……这些冰冷的器物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而精准,带着他特有的严谨,却又分明透出一种极力压抑的、仿佛一触即发的克制。
热水注入电水壶,按下开关,低低的嗡鸣声开始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直到大三那年冬天,”沈知时的声音从他挺直的背影传来,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仿佛浸透了回忆中那个冬天的寒意与沉重,“我姐姐家的孩子,那个调皮的外甥,来我住处玩闹,不小心撞翻了书架上的那个太和宫模型。”
水沸了,蒸汽顶起壶盖,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他提起水壶,先温壶烫盏,水流注入小巧的紫砂壶,声音清冽悦耳。
白色的水汽瞬间蒸腾而起,氤氲了他侧脸的轮廓,模糊了他此刻可能流露的任何表情,也模糊了现实与过往的界限。
干茶与热水相遇,那股熟悉的、凛冽而清寒的茶香开始不可抑制地弥漫开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记忆深处的苦涩,如同那些被岁月刻意尘封的往事,在此刻被滚烫的热水无情地唤醒,铺陈在两人之间。
“摔得粉碎。”沈知时的声音在水汽氤氲中显得有些飘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木头构件,瓦片,榫卯……散了一地。就在我蹲下去,想看看还能不能挽救那些碎片的时候……我看到了,在模型基座一个非常隐蔽的、被巧妙掏空又伪装好的夹层里……藏着一封信。一封我直到模型彻底破碎,才得以发现的信。”
他提起水壶高冲注水的动作,在清晰地说出“一封信”这三个字时,明显地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手臂悬在半空,仿佛提起的不是一壶水,而是积压了十年的、沉重不堪的疑问与痛楚。
水汽继续肆无忌惮地蒸腾,将他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仿佛隔着一层再也无法穿透的时光薄纱。
“信有点长。字迹……我很熟悉。”沈知时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压抑着喉间翻涌的、几近哽咽的暗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我至今都记得,最后那句……你用那种蓝色的墨水写的:‘对不起,忘了我吧。别记得我。’”
死寂。
只剩下水汽持续升腾发出的细微嘶声,以及那愈发浓郁的、带着冷香的茶汤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缠绕,如同无形的枷锁。
林叙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收紧,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而明确的痛感,却远不及此刻心中那被旧日言语反噬的、万箭穿心般的万分之一。
沈知时沉默地完成了冲泡的前期步骤,动作恢复了表面的流畅,却带着一种强压下的、显而易见的僵硬。
他拿起公道杯,将醒好的、色泽金黄油亮的茶汤注入其中。茶汤在透明的公道杯中轻轻荡漾,映着窗外破碎的月光,也映照出他们之间那些同样支离破碎、无法拼凑的过往。
“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他转过身,手里端着两杯刚斟好的、热气袅袅的茶。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了林叙面前的茶几上,动作看似平稳,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时,却发出了一声比之前更重的闷响。
茶汤清澈透亮,映着窗棂分割的、冷冰冰的月光,也清晰地映出林叙此刻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面容,和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惊痛。
“我慌了。”沈知时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字字砸在凝固如铁的空气上,“像没头苍蝇一样,用尽所有我知道的方式找你,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变成了永恒的空号。后来……我放下那点可笑的自尊和所谓的原则,辗转问了很多可能知道消息的同学,甚至问到了同学的同学、八竿子打不着的舍友……才零星拼凑出一点关于你的、模糊不堪的消息。”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叙脸上,那里面沉淀着十年的寻觅、无数个落空的期待,和尚未完全爆发的、压抑的风暴。
“说你申请到了国外顶尖大学的公费留学项目,时间非常赶,手续办得极快,几乎是……突然决定的,没有任何预兆。”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解剖感,“告诉我消息的人,甚至用一种羡慕又带着点揣测的语气说……以为你全家都跟着沾光,移民了,再也不回来了。”
林叙的指尖在膝盖上蜷缩得更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声。他听着沈知时用这种没有温度的语气,复述着那些冰冷的、关于他当年“消失”的、被外界扭曲的信息,特别是当听到“突然决定”、“移民”这些与他当时仓惶狼狈处境截然相反的字眼时,一股深切的、被误解的痛苦和巨大的、源自家庭变故的无奈,如同冰冷带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勒出血来。他死死垂着眼,目光像是被钉在了沈知时推过来的那杯茶上。
澄澈的茶汤里,晃动着他自己模糊而苍白、写满痛苦的面容,仿佛另一个被困在过往的自己,正在水底无声地呐喊、挣扎。
“我找不到你了。”沈知时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某种绝望的确认,“像人间蒸发一样。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林叙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深处压抑了整整十年的、如同陈年黄连般的苦涩。浓烈的茶香氤氲中,他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闷热、窒息、充斥着母亲眼泪和窗外歇斯底里蝉鸣的夏天,母亲那泪流满面、写满恐惧与哀求的脸,窗外那催命符般的、急促的蝉鸣,还有那份如同唯一救命稻草般、却也是将他推离故土与眼前人的录取通知书……
所有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
他终于抬起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被迫迎上沈知时那沉静却暗流汹涌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十年的寻觅、无数个无人解答的夜晚积累下的疑问,和一场即将来临的、积蓄已久的情感风暴。
林叙眼中没有闪躲,只有深不见底的挣扎和那份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无法言说的苦涩与无奈。
“公费项目是真的,”林叙的声音沙哑艰涩,像是被粗糙的砂轮反复打磨过喉咙,“那个机会,确实非常难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他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重若千斤,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才能吐出,“但‘必须马上走’……不是项目本身的紧急要求,是因为……是因为我妈。”他再次艰难地停顿,仿佛“妈妈”这两个字背后,关联着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沈知时眼神沉静无波,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如同沉默的磐石,等待着他主动揭开那个掩盖了真相的、沉重的幕布。
清寒的茶香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缭绕、盘旋,如同一条无形却冰冷刺骨的时光河流,隔开了整整十年的光阴与误解。
“我继父……”林叙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以启齿的难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他后来……惹上了很麻烦、很危险的人。不是普通的纠纷,是欠了根本还不清的、涉及灰色地带的巨额债务。那些人……非常危险,手段狠辣,毫无底线。”
他直视着沈知时,目光仿佛要穿透眼前这个男人,看到当年那个在母亲泪水与恐惧中、被迫迅速成长、做出仓惶抉择的、无助的自己。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交错的光影,如同他此刻复杂难言、充满矛盾与痛楚的心绪。
“我妈,她只是个最普通、最胆小的传统女人。她爱我,这点我后来在很多个夜晚怀疑过,质疑过她的选择。
但那次之后,我亲眼看到,她被那些上门恐吓、泼油漆的人,彻底吓破了胆,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林叙眼中闪过一丝尖锐的痛楚,那是对至亲之人遭受恐惧折磨的心疼,也是对她选择牺牲自己一切来换取他“安全”的复杂情绪。“
她整天活在极度的恐惧里,神经质地觉得,只要我们还留在国内,留在那些人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会毁了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前途,甚至……
会伤害她,或者用她来威胁我。她固执地认为报警没用,对方势力盘根错节。”
林叙的目光再次落回面前那杯早已不再冒热气的茶杯上,杯壁只剩下一点残存的温意。
他缓缓伸出手,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死死扣住了微凉的杯壁,指关节瞬间因极度用力而剧烈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所有这些年积压的不甘、被迫离乡背井的痛苦、对母亲那份怨怼与怜惜交织的复杂情感,都狠狠地捏碎在这小小的、冰冷的瓷器之中。
“那个公费留学的机会,”林叙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颤抖,像风中残烛,“对她来说,是黑暗中唯一的、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不是想沾光移民,过什么好日子,她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相信,只有把我远远地、尽快地送出国,送到那些人绝对找不到、手伸不到的地方,我才是安全的,她才能……勉强活下去。”
他抬起眼,眼中是深不见底、几乎要将人溺毙的苦涩与悲凉:
“她求我,跪下来,抱着我的腿,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地哭着求我,说‘叙叙,走吧,算妈求你了!马上走!妈不能看着你出事!妈就你这么一个指望了!’她甚至……情绪彻底失控时,用剪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说如果我不走,她担心我留下会被害,她就……她就先走一步,眼不见为净……”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声音破碎,几近哽咽,那个被恐惧逼到绝境、歇斯底里、以死相逼的母亲的绝望模样,是他心底最沉痛、最不愿触及的伤疤,此刻被迫血淋淋地揭开。
“三天……”林叙的手指几乎要将那冰冷的瓷杯捏碎,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只有三天。她动用了一切能想到的关系,放下了所有为人那点可怜的尊严,去求人、去催促、去办理。几乎是半押送着,强逼着,帮我办完了所有复杂的手续,注销了旧的手机号码,切断了所有她认为可能被那些危险分子追踪到的、与过去的一切联系……我没有时间,沈知时。”
他重复着,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三天,我连喘口气、厘清自己思绪的时间都没有,整个人像是被卷进了一场无法抗拒的、绝望的旋风,更别说……”
他猛地顿住,那双盛满痛苦的眼睛望着沈知时,未尽之意在两人之间清晰无比地震荡着——更别说联系你,更别说道别,更别说……去处理那封藏在模型里、或许早已被他遗忘的信,去解释那句仓促写下的、伤人的“别记得我”。
他被母亲那源于溺爱却也源于巨大恐惧的泪水和不计后果的举动推着,身不由己地、仓惶地奔向了陌生国度的未知命运,留下身后一片无法收拾的情感狼藉,和一个被他无意中伤得体无完肤的人。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连窗外的风声都似乎停滞。林叙这迟到了十年的、带着血泪的解释,像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石头,猛地投入沈知时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了十年的心湖深潭。
然而,预想中的释然或谅解并未出现。
相反,那深潭之下,被强行压抑、禁锢了整整十年的不解、被刻意蒙蔽的愤怒、被那句“别记得我”反复凌迟刺伤的痛楚与自我怀疑,如同积蓄到顶点的、滚烫的熔岩,找到了唯一的出口,轰然爆发!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沈知时眼中的平静被彻底撕裂、粉碎!他猛地倾身向前,动作迅疾如电,带着积压已久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理智的炽热力量,他一把狠狠扣住了林叙那只紧握茶杯、指节青白的手腕!
力道之大,猝不及防,让林叙痛得闷哼一声,感觉腕骨像是要被捏碎!杯中早已冷却的茶汤被这剧烈的动作震荡得泼洒出来,残余的金黄液体溅湿了深色的茶几表面,也溅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那一点冰冷的湿意,与他手腕上传来的、沈知时掌心滚烫灼人的温度,形成鲜明而残酷的对比,如同此刻两人在情绪烈焰与冰冷现实之间的极端拉扯。
“好!”沈知时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或低沉,而是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带着灼热痛楚的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被怒火和委屈灼伤的胸腔深处硬挤出来,带着滚烫的、不容置疑的质问,“就算你当年离开是迫不得已!就算你身不由己!被形势所逼!那后来呢?!”
他猛地逼近林叙,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因惊痛而放大的瞳孔中自己那燃烧着、近乎狰狞的倒影。扣住林叙手腕的手指如同烧红的铁钳,力道之大,仿佛要生生嵌入他的骨血,留下永恒的印记!林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无法抑制的、细微而剧烈的颤抖,那不是因为用力过猛,而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已然失控。
“为什么不联系我?!哪怕一次!哪怕一条信息!还有那封信呢?”沈知时的质问如同惊雷,一道接一道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炸响,震得林叙耳膜嗡鸣,灵魂战栗,“那封藏在模型里的信!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写那句话!为什么要在那封信里写下‘别记得我’!既然要我忘记,要我彻底从你的世界里抹掉,像个从未存在过的影子!为什么?为什么之后还要一年又一年、执着地、偷偷摸摸地送那些该死的、匿名的花?!整整三年!林叙!你告诉我!”
他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将林叙连同这十年的委屈与愤怒一同焚烧殆尽:
“每一次!每一次在我以为我已经快要习惯没有你的生活,那些花就像幽灵一样,准时出现在我常去的地方!外卖柜,实验室门口,宿舍楼下!每一次看到!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攥紧,痛得无法呼吸!我像个偏执的疯子一样怀疑了无数次!猜测了无数次!每一次,我都卑微地希望是你,又恐惧地害怕不是你!害怕只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恶作剧,或者……更糟,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可你呢?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明确的暗示,一句肯定的答复!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让我能捕捉到的信号,一个字都没有!你告诉我又能怎么样呢?!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国外了!我已经‘安全’了!为什么还是不肯给我一个明白?”
沈知时扣住他手腕的手指更加用力,腕骨传来的尖锐痛楚此刻远不及这些话语控诉所带来的、万箭穿心般的万分之一。
林叙能感受到他掌心那滚烫得几乎要烙伤他皮肤的温度,那温度里,饱含了十年的煎熬与不甘。
“你一边在信里用最决绝的语气让我彻底忘记你!一边又年复一年地用那些沉默的花告诉我,你还…还…还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我!你告诉我!”沈知时几乎是抵着他的额头,灼热而带着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声音是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却比任何尖叫都更具穿透力,“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随意拨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还是一个……活该被你这样反复折磨、连一个痛快都不配拥有的傻瓜!”
“大三!图书馆后面的外卖柜,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谁?是你吧!林叙!”沈知时空着的那只手猛地抬起,手指几乎要指到林叙的鼻尖,带着积压多年、终于破土而出的怨愤与受伤,“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血液好像瞬间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冻结!我以为……老天终于开眼了!命运终于给了我一次机会!我看到你站在那里,背影那么熟悉,我……我是开心的,也是震惊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结果呢?”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极度痛苦的笑,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难受:
“你做了什么呢?你就像白日里见了索命的鬼魅一样!连头都不敢回,甚至不敢确认一眼是不是我!转身就跑,慌不择路,一路横冲直撞!把我一个人死死地钉在原地,像个彻头彻尾的、供人取笑的小丑!那一次,林叙,是你!是你亲手把我心里最后一点不敢宣之于口、小心翼翼珍藏的、卑微的期待,踩在脚下,碾得粉碎!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
他猛地甩开林叙的手腕,动作之大,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仿佛被自己倾泻而出的、积压了太久的话语烫到,又像是那汹涌的情绪需要一个更剧烈、更直观的释放点。
林叙被他甩开的力道带得踉跄了一下,一直紧握在另一只手中的茶杯再也无法抓住,“啪”地一声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那只白瓷茶杯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飞溅开来。
杯中残余的、早已冰冷的茶汤泼洒出来,在地面上晕开一团深色的、狼藉的水渍,如同他们此刻破碎不堪、无法收拾的过往。
细小的瓷片在地板上闪烁着冰冷无情的光,浓郁的、冷却后带着涩意的茶香更加霸道地弥漫开来,充斥在鼻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苦涩。
沈知时看着地上那一摊狼藉,看着那些折射着月光的碎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粗重,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全力的搏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迟来的、带着血泪的、痛彻心扉的醒悟:“可是老天爷他……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我!就在那个学期末!就在我试图整理心情,告诉自己彻底死心的时候!我那个调皮的外甥,打碎了那个太和宫模型!我在那一堆碎片里……发现了你那封……那封该死的、藏了那么久的信!‘别记得我’!林叙!你告诉我,在你那样像躲避瘟疫一样落荒而逃之后,再让我看到这封信,看到这句你亲笔写下的、最后的‘叮嘱’,我他妈该怎么想?这算什么?这就是你单方面给我下的、不容上诉的最终判决书!对吗!你告诉我!”
他猛地抬眼,那眼神复杂、混乱得令人心悸——有被欺骗、被愚弄的熊熊怒火,有长久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深深困惑,更有一种被全盘否定、真心被肆意践踏的、尖锐到极致的痛楚,“那感觉就像……我这些年所有的克制,所有小心翼翼的保持距离,生怕靠得太近惹你厌烦,所有的自我怀疑和挣扎,结果却发现,你其实……一直就在某个地方,沉默地看着我这一切可笑的表演?然后,就在我好不容易鼓起一点可怜的勇气,以为我们之间或许……或许还有一点点可能重新开始的时候,你却用一封信,用一句轻飘飘的‘别记得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是我活该?像个彻头彻尾的、被蒙在鼓里耍弄了多年的笑话!”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落,不管人间的悲欢离合。茶香依旧固执地氤氲在空气中,见证着这场迟来的风暴。
窗外的松涛依旧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如同永恒的、悲伤的背景音。
但在松涛居的这个注定无眠的夜晚,两个被时光、误解和自身怯懦隔阂了十年的人,终于撬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开始了这场迟来太久、充满痛苦与撕裂的对话。
茶凉了可以重新煮沸水再沏,花谢了可以等待来年再开,可是那些被深深辜负的、再也追不回的时光,那些被重重误解、伤痕累累的赤诚心意,又该如何去弥补、去抚平?
林叙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些闪烁着寒光的陶瓷碎片,看着那团深色狼藉的茶渍,看着沈知时因情绪剧烈爆发而泛红、甚至隐隐浮起水光的眼眶,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有些深刻的伤口,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而然地愈合,它们只会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地化脓、溃烂,散发出腐朽的气息,直到有一天,被逼到绝境,不得不被彻底地、血淋淋地揭开,挤出里面所有积存已久的脓血,承受那剜心剔骨般的剧痛,才有可能迎来真正愈合的、渺茫的希望。
而这个月光清冷、茶香苦涩的夜晚,就是他们不得不开始为自己、也为对方,挤掉那些积存了十年脓血的时刻。
过程必然是极致的痛苦,撕心裂肺,但,这是走向新生的,唯一且必要的,残酷仪式。
场景:松涛居,月光依旧,地上瓷片未扫,茶渍未干。
沈知时: (背对着林叙,肩线依旧紧绷,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茶,凉了。
林叙: (看着他挺拔却难掩落寞的背影,心脏像是被那碎裂的瓷片硌着,声音很轻)……嗯。
沈知时: (沉默片刻,忽然极低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后的确认)……所以,那些花,每一次,都是你。
林叙: (没有犹豫,几乎是立刻回应,带着一种坦承一切的释然与酸楚)是。每一次,都是我。
沈知时: (缓缓转过身,眼底翻涌的情绪尚未完全平息,但那份骇人的怒火已转为深沉的痛楚与不解)……为什么?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送?
林叙: (与他对视,目光不再闪躲,带着十年积压的苦涩与执着)因为……控制不住。就像你忘不掉那封信,我……也停不下那份念想。哪怕知道不该,哪怕知道是错。
(空气再次沉默,却不再是之前的剑拔弩张,而是弥漫着一种被真相冲刷后的、带着痛感的平静。)
沈知时: (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终落回林叙脸上,声音低沉)……收拾一下。我去……重新沏茶。
(他转身走向茶台,脚步比之前略显沉重。林叙看着他拿起水壶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被他攥出的、尚未消退的红痕,心底那片冰封了十年的冻土,似乎在月光与破碎的茶香中,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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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深蓝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