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房间里,那抹由安神花茶留下的最后一丝暖香,早已被窗外不知疲倦的淅沥雨声和门缝底下持续渗入的、密集如雨点的键盘敲击声彻底冲淡、取代。空气中浮动着一种紧绷的余韵,像是琴弦被拨动后久久不肯散去的震颤。
林叙蜷缩在柔软干爽的被褥里,鼻尖萦绕的,是布料上经久不散的、属于沈知时身上那特有的清冽茶香。
这气息如同无声的宣告,霸道又温柔地笼罩着他被迫的休憩,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提醒他那不容辩驳的依赖。
身体的钝痛在强效药物的作用下暂时偃旗息鼓,变为一种遥远的、沉闷的背景音,但精神的极度疲惫却如同被冷水彻底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意识上,让他无法真正安眠,只能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痛苦地浮沉。
门外,客厅临时充作的指挥中心里,沈佳宜压低却难掩焦灼的声音,正与李工就“裂缝宽度变化率算法中时间滞后效应的修正参数”进行着激烈的争论。
每一个清晰传入耳中的专业术语,都像一根纤细而锐利的针,精准地扎在他作为结构力学专家却被困于这方寸病榻的无力感上,泛起一阵阵细密而持久的刺痛。
他本该在那里,在那些数据和图纸之间,运用他的知识和经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地躺在这里,听着属于他的战场传来的声响。
而那句悬在两人之间、月下约定的“聊聊”,则更像一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闪闪,每一次意识的轻微触碰,都会带来一阵猝不及防的心悸,让本就混乱不堪的思绪更加翻腾难安,将残存的睡意驱逐得干干净净。
那不仅仅是一个约定,更像是一个即将到来的、对他混乱心绪的审判,或者……一个他不敢深想的可能。
几日匆匆而过,像是被山风吹散的薄雾。
依靠着初步构建的“结构稳定性实时评估体系”提供的精准数据指导,古庙最关键区域的临时加固措施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如同一只强有力的手,暂时扼住了灾难咆哮的咽喉,为太和宫争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消息传来时,林叙正尝试用一只手笨拙地喝水,听到沈佳宜在门外带着雀跃的汇报,他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心里一块巨石稍稍挪开,却又压上了另一块——那是属于专业领域被排除在外的失落。
然而,历经劫波的整体结构仍如大病初愈之人,脆弱不堪,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窗外持续不断的阴雨天气,如同最贪婪无情的蛀虫,无声地侵蚀着刚稳定下来的边坡和墙体,时刻觊觎着再次发动袭击的机会。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湿与土腥气,提醒着危机并未远走。
经过团队审慎而激烈的评估,沈知时最终拍板决定:将核心数据服务器、所有的精密监测设备以及部分核心人员——主要是数据分析组——暂时转移到山脚下小镇上一个提前租用的独立小院。
那里地势显著更高,建筑结构坚固可靠,水电和网络通讯得到了优先保障,足以作为一个更安全、更稳定的后方指挥营地,支撑后续漫长的修复决策。
搬迁工作雷厉风行地迅速铺开,像一场精心组织的战役转移。
大部分沉重的仪器和成箱的资料图纸由学生们负责仔细打包、贴上标签,再一一搬上等候的车辆。
院子里人来人往,脚步声、搬运声、偶尔的指令声交织成一片忙碌的交响。
林叙的左臂依旧被雪白的纱布缠绕,悬吊于胸前,像一个醒目的、无能的标志。右腿虽然勉强能够下地行走,但肌肉萎缩无力,走在泥水尚未干透、人来人往、杂物堆积的搬迁现场,无异于一个需要额外小心照看的、移动的障碍物。
他只能尽量站在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避免添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指挥若定、身影挺拔的核心。看着沈知时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冷静,高效,仿佛永远不会被任何事情扰乱心神。
“你的个人物品不多,主要是工棚里那个工具箱和一些日常衣物。我帮你收拾,直接搬去营地你的房间。”
沈知时推开林叙那间位于工地边缘、简陋工棚吱呀作响的木门,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他脱掉了沾着泥点与雨痕的外套,只穿着一件挺括的深灰色工装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清晰有力、肤色匀称的腕骨和结实的前臂。那手臂,曾稳稳地操作精密仪器,也曾不容置疑地支撑过他虚弱的身体。
他径直走向角落里那张行军床,动作利落得近乎训练有素,将林叙散落在床铺上的几件换洗衣物——一件洗得领口有些发白的浅灰色T恤,一条膝盖处磨得泛白的耐磨工装裤——拿起,仔细地抚平褶皱,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然后放入一个干净的灰色收纳袋里,拉上拉链。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带着他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午后惨淡的阳光,艰难地挤过狭小高窗上蒙尘的玻璃,在布满灰尘和零星水泥碎屑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朦胧的光柱。
光柱里,无数细微的尘埃如同惊慌的精灵,在突如其来的扰动中疯狂飞舞、旋转,构成一幅动态而寂寥的画面。
林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越过沈知时忙碌的肩头,死死锁在墙角那个沉默伫立的、深蓝色金属工具箱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攥紧。
那是他大学时省吃俭用、咬牙买下的第一套专业“家当”,边角处布满磕碰掉漆的痕迹,斑驳地记录着它跟随主人辗转多个工地、历经风霜的履历。
里面不仅装着他赖以吃饭的各种专业工具——精密的扳手、游标卡尺、光学水平仪,也在那最底层,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小心地藏匿着他从未想过、也绝不敢让任何人窥见的、属于整个青春期的,盛大而卑微的秘密。
那是他贫瘠青春里,唯一闪烁的,不敢示人的宝藏。
“工具……还是我自己来整理吧。”林叙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紧,喉咙干涩得发疼,像是有砂纸在摩擦。
他上前一步,试图用没受伤的、却微微颤抖的右手去摸索那个小小的铜质箱锁。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直抵心尖,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你一只手不方便。”沈知时已经将收纳袋放到一旁装有轮子的行李箱上,闻声转过身,走了过来,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轻易就击碎了他徒劳的抵抗。
他俯身,手臂肌肉微微绷紧,轻松地拎起那个颇有分量的箱子,金属提手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显得几乎轻若无物。
“放哪里?营地房间配有带锁的储物柜。”他环顾这狭小、堆满杂物、弥漫着机油和尘土味道的空间,目光最后落在唯一一张布满深刻划痕和凝固油渍的旧木桌上。
“就……先放桌上吧。”林叙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密集的擂鼓撞击着胸腔,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灰尘吸收。
他眼睁睁看着沈知时稳稳地将那个沉重的箱子,“咚”的一声轻响,搁在了桌面因腿脚不平而微微摇晃的区域。
箱子落下的闷响震起一片更浓密的灰尘,在那几道斜射的光柱里上演着更为狂乱的舞蹈,像是在为他即将崩塌的世界做着无声的伴奏。
沈知时似乎并未察觉他骤然绷紧、几乎凝滞的呼吸和神经,转身自然地走向墙边一个堆放杂物的木质架子,去拿上面一个印着云中古城烫金logo、边沿已有几处磕碰掉瓷的旧搪瓷杯——那是林叙平日喝水用的。
林叙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或许唯一的机会,立刻侧身凑到工具箱前,右手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飞快地去拨动箱内分层搁板上那些冰冷的工具。扳手、卷尺、水平仪……都安稳地、沉默地躺在各自的黑色海绵凹槽里,泛着冷硬的光,对他的慌乱无动于衷。
他的目标在最底层。
那里,一个用洗得发灰、质地柔软的旧毛巾仔细包裹着的、巴掌大的方形铁皮盒子,静默地躺在角落。
盒子上面,贴着一张早已褪去鲜艳色彩、边缘卷起泛白的星空图案贴纸——那是他少年时最为痴迷的宇宙幻想,承载着无数个仰望星夜的、孤独而浪漫的梦。此刻,这梦却成了可能将他焚烧殆尽的火药桶。
他屏住呼吸,仿佛连心跳声都会暴露自己。
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僵硬不听使唤,单手操作更是困难重重。
他用冰凉的指尖,极其小心地勾住毛巾粗糙的一角,屏息凝神,想将它从几件较重工具之间的狭窄缝隙里,慢慢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抽出来。
整个世界仿佛都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动作上,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沈知时拿着那个旧搪瓷杯转身回来,脚步落地无声,如同丛林里最顶级的掠食者。
他靠近桌边,手臂自然抬起,似乎是想顺手把这个杯子也一并放入旁边的收纳袋里。
动作间,他挽起袖口的小臂,极其自然地、轻轻擦过了林叙悬吊在胸前的、硬邦邦的左臂石膏边缘!
那触感,带着温热的体温和布料柔软的摩擦感,透过石膏,清晰地传来!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林叙紧绷的神经。
“唔!”林叙本就全神贯注、神经紧绷到了极限,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意料之外的轻微触碰,让他如同被电流击中,又像是受惊的兔子,身体猛地向后一缩,悬吊的左臂也随之不受控制地晃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晃,他勾着毛巾一角的右手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平衡和微控的力道,猛地向外一带——
“哐当!”
一声清脆又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这寂静得只剩下尘埃飞舞声的工棚里,如同惊雷般炸响!震得林叙耳膜嗡嗡作响,灵魂仿佛都在这一声里出了窍。
那个被灰色毛巾半裹着的小铁盒,竟被他慌乱失措的手指直接从工具箱深处带飞了出来!
它滑过冰冷坚硬的金属箱沿,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令人绝望的弧线,最后重重地、义无反顾地摔在了布满灰尘和细小碎石的水泥地上!
铁盒那本就有些变形、不太严实的盖子,在剧烈的撞击下,瞬间弹开!像是潘多拉的魔盒,被粗暴地揭开。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黑色沥青,流动缓慢得令人窒息。林叙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似乎在瞬间倒流,冻结。
几样小而轻脆的物件,从敞开的盒口迸溅出来,散落在灰扑扑、粗糙的地面上,正好落在那一束斜射而入的、朦胧的光柱之下,被照得清晰无比,每一个细节都无所遁形,如同被舞台聚光灯残忍地打亮,接受着无声的审判:
几张明显泛黄、边缘微微卷曲的照片。带着岁月特有的柔和颗粒感,和最上面那张,赫然是某个高中运动会如火如荼的场景!
塑胶跑道上,一个穿着纯白色运动背心、蹬着黑色短跑钉鞋的少年,正如同离弦之箭般全力冲刺,飞扬的黑色短发下,是线条绷紧、透着力与美的下颌和颈部,腿部肌肉贲张,充满了青春的爆发力,汗水在阳光下仿佛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那凌厉专注、充满生命力的侧影,林叙闭着眼都能用指尖精准地描摹出来,正是年少时的沈知时!
照片底部一角,用蓝色圆珠笔细细地写着一行小字:“XX高中第X届运动会男子100米决赛冠军”。
下面几张,依稀也是运动场上的各种抓拍,或冲刺,或跳跃,或领奖,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同一个人。那是他曾经隔着人群,小心翼翼仰望的光。
一枚褪色黯淡、却依旧能看出原有形状的金属校徽。形状是他们母校独有的、带着古典书香气息的盾形徽章。
徽章背面,一道略显稚嫩却异常用力的刻痕,清晰地、深深地刻着一个花体字母——“S”。那刻痕甚至破坏了背面原有的珐琅质感,像是要将某个名字镌刻进生命里。
几片早已干枯发脆、颜色暗淡成深深褐色的银杏叶片。精致的叶脉依旧清晰可见,却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化作齑粉。
那是他们高中教学楼前那排高大古老的银杏树,在每个金秋时节慷慨的馈赠,是无数个清晨与黄昏校园时光的无声见证。
那时候,沈知时曾在某个课间,靠在窗边,对着楼下金黄的树冠随口说过,秋天的银杏叶形状漂亮,适合做书签。于是那个秋天,林叙捡了无数片,最终只留下这几片形状最完美、颜色最饱满的,珍藏至今。
几张被仔细折叠起来、边缘早已磨损毛糙的浅绿色格纹草稿纸。纸张泛黄,散发着陈年旧物特有的、微涩的气味。
其中一张因为剧烈的摔落而微微展开了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却极其工整有力、条理分明的演算字迹。
那字迹,林叙至死都认得——是沈知时的笔迹!
内容似乎是一道当年令人头疼的复杂物理竞赛题目的详细解题过程,步骤清晰,逻辑严密,透着一种冷静的智慧。
这是某次他鼓足勇气,假装请教问题,从对方那里得来的“馈赠”,被他当作范本,反复研读,也……偷偷珍藏。
空气仿佛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抽干了,形成一片令人耳朵嗡鸣的真空。连飞舞的尘埃都似乎停滞在了半空。
林叙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双颊如火燎,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蝉在颅内嘶鸣。
紧接着,那血液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窖般的寒冷,从脚底直窜头顶,连指尖都冻得麻木僵硬,失去知觉。
他像是被瞬间抛入了冰与火的炼狱。
巨大的、灭顶般的窘迫感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轰然倒灌进他的肺腑,将他彻底淹没、窒息。
一种被当众剥光、所有深藏最隐秘角落的心思都被粗暴地拖到烈日下暴晒的羞耻和恐慌,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四肢百骸动弹不得,连睫毛都无法颤动一下。他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他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盯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如同他整个苍白青春和卑微爱恋具象化的“罪证”,大脑一片空白,连最基本的呼吸都忘记了。
整个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他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肋骨的、如同擂鼓般的巨响,震耳欲聋,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根本不敢抬头,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沈知时的脸,不敢去解读那目光中可能蕴含的任何一丝情绪——无论是惊讶、嘲讽、还是厌恶。哪怕只是一眼,他相信那目光都会将他彻底烧成灰烬,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
完了。
彻底完了。
万劫不复了。
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用无数个日夜和厚厚的岁月尘埃层层包裹、甚至连自己午夜梦回都羞于直视、不敢细细品味的、属于懵懂青春最隐秘角落的卑微印记——那些小心翼翼的仰望、沉默固执的追逐、那些混杂着深切自卑与说不清道不明剧烈悸动的旧物——就这样,以如此猝不及防、如此狼狈不堪、如此毫无尊严的方式,彻底暴露在了它们唯一的主角面前!而且是在他如此脆弱、如此无力、如此无法掌控局面的时刻!
那几秒钟的彻底凝固,漫长得如同最残酷的凌迟,每一瞬都切割着他脆弱的神经,将他剥离得体无完肤。
就在林叙几乎要被这窒息般的沉默和汹涌的羞耻感彻底压垮,灵魂出窍,恨不得脚下立刻裂开一道深渊将他吞噬时,一道身影在他旁边,平静地、无声地蹲了下去。
沈知时没有看他。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仿佛地上散落的只是几颗再普通不过的螺丝钉,仿佛眼前这石破天惊的一幕,不过是搬迁过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的表情平静得如同一潭望不见底的深水,不起半分涟漪。
眼神专注地落在那些散落的物品上,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惊讶,没有困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平静得像是在完成一项例行公事的清点,冷静得近乎残忍。
他伸出那双骨节分明、修长而干净有力的手——那双手能精准操控无人机,能稳定地施行急救,也能不容置疑地支撑他——动作从容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感和一种奇异的、与此刻氛围格格不入的轻柔。
他先捡起了那几张散落的照片。
指尖轻轻拂去最上面那张、记录着自己青春冲刺侧影的照片上的浮尘——他的目光在那张洋溢着无尽活力、充满力量感的影像上停留了甚至不到半秒,眼神平静得像是在审视一张与己无关的、偶然拾到的陌生剪报,没有任何波澜——然后,他将它们按照片大小尺寸仔细地、整齐地叠好,边角对齐,仿佛那是需要归档的重要文件,而非某个少年隐秘心事的见证。
接着,他拾起那枚刻着清晰“S”的旧校徽。
冰凉的金属短暂地接触他的指尖。他的指腹无意识地在那个略显粗糙、带着笨拙执念的刻痕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动作细微得如同呼吸,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
校徽背面那深深的刻痕与他指腹清晰的纹路短暂相触,像是跨越时空的、一次无声的触碰。
然后,他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地拈起那几片干枯脆弱、仿佛一触即碎的银杏叶片,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动作轻缓得怕惊扰了它们沉睡百年的安宁梦境,怕弄碎了这凝固的时光。
最后,他将那张展开一角的浅绿色格纹草稿纸,沿着原有的折痕,重新仔细地、分毫不差地折回原状,棱角分明,连同其他未曾散开的几张一起,归拢收好。那上面,是他曾经智慧的结晶,也是另一个人无声的珍藏。
自始至终,他没有问一个字,没有发出任何疑问的音节,没有对任何一件物品流露出半分多余的好奇或审视之意。沉默得仿佛在进行一项早已重复过千百遍的、枯燥无比的整理工作,又或是面对着一堆无需解读的、既定的事实。
这份极致的平静,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林叙所有预想中的惊涛骇浪都牢牢封住,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更深沉、更无处着力的恐慌。
他从容地、有序地将所有东西——那叠照片、那枚校徽、那几片枯叶、那叠草稿纸——一一放回那个贴着褪色星空贴纸的、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铁皮盒子里。
铁盒的盖子被轻轻合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却如同惊雷般重重砸在林叙脆弱心脏上的“咔哒”声。
像是关上了他青春秘密的匣子,又像是开启了一个更加迷茫而忐忑的未来。
然后,他站起身,将那个小小的、此刻在林叙眼中却仿佛承载了他整个青春重量、足以压垮一切的铁盒,平静地、径直地递到依旧僵立如石雕、脸色惨白得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的林叙面前。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没有丝毫起伏,平淡得像是在递还一支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最普通不过的签字笔,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冷静得让人心寒:
“收好。”
没有询问来历,没有惊讶于内容,没有一丝一毫探究其背后深意的意味。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事不关己的、彻底的平静。
林叙机械地、僵硬地伸出不停颤抖的右手。
指尖冰凉得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甚至在接触到那同样冰凉的铁盒外壳时,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差点将盒子再次打翻。
他像是触碰的不是一个铁盒,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几乎是抢夺般地将盒子一把抓过来,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按在怀中,像是要将其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这个泄露了他所有秘密、所有卑微心事的潘多拉魔盒,重新狠狠地塞回心脏最深处,再用烧红的烙铁和层层锁链彻底焊死,永世不得再见天日。脸颊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白。
他依旧死死地低着头,视线模糊而混乱地盯着自己沾满灰尘泥点的鞋尖,不敢看沈知时哪怕一眼。
然而,胸腔里疯狂翻涌的,早已不是最初的窘迫和羞耻,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汹涌、更令人窒息的惊涛骇浪与无边恐惧!
沈知时的这种极致平静,像一面冰冷光滑、毫无瑕疵、却也毫无温度的镜子,残酷地、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内心的兵荒马乱、惊慌失措和无所遁形,显得他所有的心事与紧张都像是一场自作多情、滑稽可笑的无谓独角戏。
这份异样的平静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是早已洞悉一切的、居高临下的漠然?是对这种“微不足道”、“司空见惯”的少年心思觉得根本不值一提?
还是……一种更深的、更令人不安的、如同冷静观察实验品般的审视与解剖?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让林叙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铺天盖地的难堪。他宁愿沈知时质问,嘲讽,甚至流露出丝毫的厌恶,也好过这样彻底的、将他所有情绪都隔绝在外的平静。
沈知时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提哪怕一个字。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足以颠覆林叙整个世界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仅仅只是一个无关紧要、转眼即忘的小小意外,甚至不值得在他心中留下丝毫痕迹。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继续利落地收拾起桌上剩下的其他零碎物品——那个旧搪瓷杯、一支用了半截的铅笔、一个封皮磨损的笔记本——动作流畅自然,效率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异常,仿佛刚才那段插曲只是时间河流中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真正激起。
逼仄的工棚里,一时间只剩下物品轻微碰撞的窸窣声响,以及一种比死寂更令人窒息、更充满无形张力的沉默。
灰尘依旧在光柱里无声飞舞,仿佛在嘲笑着谁的兵荒马乱,又像是在为谁的秘密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林叙紧紧攥着怀里那个既滚烫又冰冷的铁盒,指尖深深陷入坚硬的铁皮,几乎要嵌进去,留下属于他的印记。
旧的秘密暴露在尘埃之光下,而新的、更大的迷茫与不安,却如同潮湿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旧物的涟漪已无声地扩散开去,在他心底掀起的,却是足以颠覆整个认知世界的滔天巨浪。
那句悬而未决的、关于“聊聊”的约定,此刻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沉重而复杂到令人恐惧的、无法预估的内容,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他僵直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被迫敞开了所有秘密、等待着最终审判却不知刑期何时的囚徒,茫然又绝望地,沉溺在这片由极致的平静所带来的、更深的惊涛骇浪之中。
场景:工棚内,铁盒摔落后,沈知时沉默地捡起所有物品,递还给林叙之后。
林叙: (死死抱着铁盒,声音因紧张和羞耻而发颤,几乎不敢抬头)你……你早就知道?这些……你什么时候……
沈知时: (并未转身,依旧背对着他整理桌上其他杂物,动作未见停顿,声音平稳如常)知道什么。
林叙: (像是被这轻描淡写的反问刺痛,豁出去般抬高了声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哽咽)照片!校徽!还有……那些叶子!你明明看见了!你……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沈知时: (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侧过半张脸,光线勾勒出他冷峻的侧影,目光并未直接落在林叙身上)不可笑。
林叙: (愣住,攥着铁盒的手指关节更加泛白)那……那你为什么……什么都不问?
沈知时: (完全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林叙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停顿片刻)有些答案,不需要问。有些话,(他视线微垂,扫过那个铁盒)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林叙: (心脏狂跳,被他话里隐含的耐心和等待击中心脏,一时失语)……
沈知时: (不再多言,拿起收拾好的最后一件物品,走向门口,在门槛处脚步微顿,没有回头)记住,“聊聊”的约定,一直有效。
(说完,他推门而出,留下林叙独自站在原地,抱着那个滚烫的秘密,心乱如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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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尘光下的秘密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