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沉甸甸地压下来,彻底浸润了连绵起伏的松涛。白日里尚存的些许光影与声响,此刻都被这浓稠的夜色吸纳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墨蓝色的天幕自远山脊线缓缓垂落,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帷帐,其上疏疏缀着几颗寂寥的星子,光芒微弱却异常执着,静静地凝视着这片沉睡的山居,和山居里两个各怀心事、无法安眠的人。
堂屋内,只余一盏放置在角落的小夜灯,散发着微弱而昏黄的光晕,如同守夜人困倦至极、勉强撑开的眼,竭力驱散身旁一小圈的黑暗,却反而将更深的寂寥与未知,留给了灯影之外的广阔空间。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已彻底停歇,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山谷最深处,偶尔传来几声悠长而飘渺的虫鸣,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更像是在丈量着这夜的深沉与无边。
林叙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白日里因专注讨论图纸而暂时蛰伏、忽略的身体不适感,在这万籁俱寂、心神松懈下来的深夜,被无限放大,变得格外清晰且难以忍受。
左臂伤口缝合处传来沉闷而顽固的、如同心跳般有节奏的钝痛,一下下,不紧不慢地敲打着他疲惫的神经;右脚踝上那厚重冰冷的石膏,则像一道无情而沉重的枷锁,时刻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无能为力,动弹不得,像一只被囚禁的、折翼的鸟。
但这□□上的疼痛与禁锢,并非最煎熬的。
真正让他心烦意乱、辗转反侧,连呼吸都不得不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寂静也惊扰了另一侧那人睡眠的,是白日里那些无声流淌、看似平常、却在他脑海里如同默片般反复上演、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的画面:沈知时递来时,屏幕边缘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平板电脑。
那双骨节分明、在图纸上指点江山的手,是如何无比自然地、在他试图调整姿势时,精准地帮他调整背后靠枕的角度,动作轻缓得仿佛对待易碎品。
那杯总是适时续满、水温恰到好处、却从无一句多余言语的温水,讨论到关键处时,镜片后那双深邃眼眸里一闪而过、却被他精准捕捉到的、纯粹的认同与激赏的光芒。
组会上,那个面对众人质疑挥斥方遒、逻辑严谨到近乎严苛、侧影挺拔如松的沈知时;电话里,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信任,将执行权毫不犹豫指向沈知时的那一刻……
以及最后,那个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不可查的、向着沈知时方向轻轻点头致谢的瞬间。
那个动作轻微得几乎不存在,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心中某种一直摇摇欲坠的东西。
心湖的坚冰确已化尽,他无法再欺骗自己,那些别扭的抗拒、尖锐的抵触,其下掩盖的,是早已悄然滋长、盘根错节的在意与吸引。
但这化开的、汹涌的春水,却在完全陌生而危险的河道里奔涌冲撞,找不到正确的出口与方向,只能盲目地激起混乱而令人心悸的浪涛,拍打着他还未准备好的、柔软的内壁。
沈知时……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些细致入微的举动,那些沉默却坚实的守护,那些精准及时的扶持,究竟是出于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责任感和教养,是对伤患单纯的同情与怜悯,还是……那个他不敢深想、每每触及便心脏紧缩、却又控制不住像渴望氧气般去渴望确认的“为什么”?
就在这思绪如同乱麻般纠缠不休,几乎要将他勒得喘不过气时,一股难以忽视的、尖锐而急迫的生理需求猛地袭来——他需要去厕所。
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需要在沈知时的帮助下完成这件最基本、也最私密的事情。
但这个念头本身,就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让林叙瞬间全身僵硬,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片刻。
随即涌上来的,是巨大而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羞窘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自身无能的愤怒与无力感。
右腿打着沉重无比的石膏,像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僵硬的木头;左臂伤口未愈,隐隐作痛,根本无法独立支撑起身体的重量。
他像一只被无形钉子牢牢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如此徒劳而可笑。
一股强烈的不甘驱使着他。
他不死心,咬紧牙关,尝试着用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右臂肘部支撑起上半身,腰部用力,想依靠自己那点可怜的核心力量坐起来。
然而单臂发力极难掌握平衡,动作笨拙而失衡,猛地一下,便猝不及防地牵动了左臂的伤处,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刺痛猝然袭来,让他控制不住地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冰冷的冷汗。
他颓然地、重重地倒回枕上,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死死盯着昏暗光线中屋顶那些模糊的、年代久远的椽木纹理,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他彻底溺毙的挫败感和屈辱感,如同沼泽里的淤泥,紧紧地攫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连这种最基本、最私密的需求都无法自理,像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一样被困在这张方寸之床上,所有的尊严、所有的骄傲,都被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剥离殆尽,还要依赖……那个他最不想、也最害怕在其面前展现如此狼狈不堪一面的人。
这认知比伤口的疼痛更加磨人。
死寂的、落针可闻的黑暗中,另一张行军床的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林叙紧绷的神经上敲击出清晰的回响。
接着,是沈知时低沉而清醒的声音,仿佛他一直都醒着,或者说,他的睡眠浅得像一层浮在水面的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唤醒,洞察一切:“要帮忙?”
不是带着睡意的疑问,而是平静的、已然明了一切的陈述。
他听到了林叙所有失败的、带着痛楚的挣扎,和那声极力压抑却未能藏住的痛哼,也精准地、不容回避地猜到了原因。
林叙的脸颊瞬间滚烫得像要烧起来,一路蔓延到耳根和脖颈。他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力到几乎尝到一丝细微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不想回答,更不想以如此不堪的姿态,亲口承认这种令人无地自容的狼狈。沉默像最后一块遮羞布,他紧紧攥着,不愿松开。
但身体的信号越来越急迫,不容反抗,像逐渐上涨的潮水,漫过理智的堤岸。他只能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羞耻颤音的:“嗯……我想上厕所。”
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得可怕。
沈知时没有吐出任何多余的、无用的、可能增加对方尴尬的安慰或询问话语。他径直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动作利落,赤着脚,无声地踏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脚步声。
他没有去开那盏会刺破黑暗、也将彻底照亮彼此脸上所有表情的大灯,只是借着那盏小夜灯微弱得可怜的光晕,如同暗夜中精准的猎手,动作利落而准确地走到林叙床边。
他先是熟练地将一副提前准备好的、高度早已调整好的老旧木质拐杖,轻轻靠在床头柜旁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俯身,一只手臂极其稳固而有力地从林叙没有受伤的右侧腋下穿过,形成一个坚实的支撑点,另一只手则小心地、完全避开他左臂缠绕的绷带和可能的伤处,稳稳地托住他的腰背。
掌心那熨帖的温热,隔着两人身上薄薄的睡衣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小簇温暖的火苗,点燃了皮肤,也灼烫了心神。
“用右臂搭着我肩膀,右腿尽量别用力,靠我支撑。”沈知时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莫名安心的力量,也奇异地驱散了些许林叙心中那几乎灭顶的慌乱和无所适从,“慢一点起,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定心丸。
林叙僵硬地、几乎是机械地照做。
当他的身体被沈知时强健而稳定的手臂半抱半扶地、轻松而稳当地从床上支撑起来,大部分体重都依靠在对方身上时,一股混合着极淡的、属于男性的干净汗味、洗得发白的棉布气息和那熟悉到令人心悸、无所不在的清冽茶香的味道,瞬间将他牢牢包裹,密不透风。
隔着薄薄的、几乎无法形成阻隔的睡衣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知时手臂肌肉绷紧时蕴含的、内敛而强大的力量,和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温热的体温。
这极致的贴近,这被迫的、全方位的依赖,带来的不再仅仅是单纯的、令人无所适从的羞耻,更混杂了一种溺水之人终于在灭顶之灾中抓住唯一浮木般的、无法言喻的安心感,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隐秘而贪婪的眷恋。
他死死低着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沈知时颈侧与肩胛连接处的衣料,不敢去看那双近在咫尺、此刻必定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只觉耳根烫得惊人,心跳如失控的野马,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他害怕对方会听见。
沈知时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他内心正在经历的火山爆发般的窘迫与天人交战,只是极其专注而稳当地支撑着他大部分的体重,引导着他将重心小心地、缓慢地移到尚且完好的左脚和那副倚靠着的木质拐杖上,然后以一种异常缓慢却无比稳固的、令人安心的节奏,一步步协助他,无声地、如同完成一项精密仪式般,挪向堂屋角落那处用厚实蓝布帘简单隔出的、狭小而昏暗的卫生间。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带着一种近乎医者般的、剥离了个人情感的、公事公办的专业感,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林叙的尴尬和不必的肢体接触时间,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带着一种沉默的尊重。
解决完那令人难堪的生理需求,沈知时又同样沉默而利落地,将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珍贵瓷器般搀扶回床上躺好,仔细替他拉平整有些褶皱的被角,调整好身后软枕的位置,确保他受伤的左臂和打着石膏的右腿都处于最舒适、不会受压或牵拉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没有多看林叙一眼,也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夜间职责范围内的一项既定程序,执行完毕,便无需再提。他只是沉默地转身,径直走向靠近门口的一张老旧小桌旁。
那里摆放着一个军绿色的保温水壶和一套看起来颇为简易、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瓷茶具。茶具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造型古雅的锡罐。
黑暗中,响起极其细微的、清水注入壶中的泠泠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接着是杯盏轻碰时发出的、清脆而微弱的瓷响,如同夜莺的低语。
然后,是烧水壶底座按键被按下时轻微的“啪”声,以及通电后开始加热时低低的、持续的嗡鸣声,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桌上一盏专门为夜间沏茶准备的小台灯亮起,投下一圈暖黄而集中的光晕,恰好完整地照亮了沈知时微微低垂的、专注的侧影,和他眼前那一方小小的茶席。
他背对着床铺的方向,肩背的线条在暖黄光晕中显得清晰、宽阔而可靠。
他微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小巧的锡罐,用一旁配套的小木勺,仔细地舀出一些东西,放入洁净的白瓷杯中——那并非他惯常饮用的、带着凛冽清寒气息的云雾青,而是另一种色泽更为浅淡柔和、形态更为舒展柔美的、混合着的干花与叶片,借着灯光,能辨认出似是洋甘菊细小花瓣与薰衣草穗状的混合,散发出一种干燥植物特有的、清淡的甜香。
水很快煮沸,蒸汽顶起壶盖,发出轻微的、催促般的噗噗声。
沈知时提起水壶,手腕稳定地悬停,小心地将滚烫的热水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流速注入杯中,水流冲击着那些干燥的花瓣与叶片,看着它们在澄澈的热水中缓缓舒展、旋转、沉浮,如同被赋予了第二次生命,逐渐释放出一种清雅而温和的、带着明显安抚意味的香气。
那香气不同于云雾青的锐利醒神,它更柔软,更包容,带着一丝能悄然抚平焦躁与不安的甜润暖意,在这寂静得只剩彼此呼吸声的深夜里,无声地弥漫开来,也温柔地、有效地冲淡了刚才那一小段插曲所带来的、弥漫在空气里的尴尬与涩然气息。
他端着那杯热气袅袅、香气氤氲的安神花草茶,转身,踏着无声的步伐,走回林叙的床边。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了窗棂,清冷如水的辉光透过老旧窗纸上纵横的格纹,恰好朦胧地、如同舞台追光般落在林叙的床头,也温柔地、细致地勾勒出沈知时端着茶杯走近的、挺拔而沉默的侧影,为他周身那种与生俱来的冷硬气质,意外地添上了一层柔和的、近乎梦幻的滤镜。
他将那杯温热的、散发着明确安抚气息的花草茶,轻轻放在林叙床头触手可及的矮柜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放置一件易碎的、价值连城的珍宝,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袅袅的白汽在清冷的月光里徐徐升腾、盘旋、最终不甘心地消散,像一组无声的、却含义丰富的言语。
林叙再也无法继续伪装沉睡,也无法平息胸腔里因刚才那短暂却深刻到刻入骨髓的依赖,和此刻这无声的、细腻到极致的温柔,而更加汹涌澎湃、几乎要决堤的情感洪流。
他缓缓地、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般,睁开一直紧闭、却颤动着泄露内心不平静的眼睫,目光没有先去碰触那杯显然是为他准备的、带着善意的茶,而是仿佛被无形磁石牵引,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勇气,直直地撞进了沈知时在月光与灯光交织下显得格外深邃、沉静,仿佛能吞噬所有心事、也能给予所有答案的眸子里。
那杯茶散发出的、温和而坚定的花草香气,沈知时身上残留的、混合着极淡汗味和那熟悉到令人心安的清冽茶香的独特气息,还有他此刻沉静而专注、仿佛能容纳一切惊涛骇浪与卑微怯懦的目光,像一张无形却无比坚韧的网,将林叙从头到脚、从外到内紧紧地包裹起来,让他无处可逃,也……不想再逃。
“……为什么?”林叙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过喉咙,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和情绪激动后的脆弱。
短短几个字,却像承载了千钧的重量,包含了太多太多未竟的、日夜盘旋在心口的疑问与迷茫——为什么当初在太和宫,你会注意到那个不起眼的我?
为什么在生死攸关的暴雨夜,你不顾一切折返去拿那个可笑的、幼稚的风车?为什么一次次打破安全距离、事无巨细地照料这个麻烦的我?为什么连……这种最不堪、最私密的事情都要麻烦你?为什么……承受这一切的,偏偏是我?又为什么……给予这一切的,会是你?
沈知时没有动,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月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像细碎的银箔沉入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林叙此刻所有的脆弱、迷茫、挣扎和那份几乎要破土而出、再难压抑的、汹涌而滚烫的情感。
他读懂了林叙眼中所有未能出口的、千回百转的、纠缠成团的“为什么”。
沉默在如水月华中无声地蔓延,带着一种令人窒息却又忍不住心跳加速、期待着什么发生的微妙张力。
林叙的指尖无意识地死死抠紧了身下粗糙的布制床单,布料被攥出深深的褶皱,仿佛想从这微不足道的反抗中,汲取一点支撑自己不要在这目光下融化的力量。
他看着沈知时被月光镀上一层清冷银边的沉静侧脸,看着他清晰利落、仿佛由最严谨的工匠雕琢而成的下颌线条,心底那个盘旋了整晚、甚至纠缠了更久、如同鬼魅般挥之不去的问题,终于冲破了最后一丝理智的藩篱,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迷茫和一种笨拙到让人心软的坦诚,低低地、却异常清晰地在这月夜下吐露了出来:“沈知时,”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极度紧张和羞怯而生的细微颤抖,像风中摇曳的蛛丝,“喜欢一个人……需要练习吗?”
问完这句话,林叙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赖以支撑的力气,猛地闭上了眼,将滚烫得如同烙铁的脸颊微微偏向枕头的阴影里,仿佛那样就能躲避对方可能的审视,就能将自己藏匿起来。
他只留下一个线条紧绷得显出倔强弧度的下颌,和因情绪激动而无法控制地剧烈起伏的、单薄的胸膛,暴露在清冷而无私的月光下,无所遁形。
那彻底红透的、如同熟透樱桃般的耳尖,更是无比诚实地、彻底地泄露了他此刻巨大的羞窘、无处遁形的慌乱,和那种将最柔软肚皮暴露出来的、孤注一掷的勇敢。
他像一个在感情这座庞大而复杂的迷宫里彻底迷失了方向、跌跌撞撞、头破血流的孩子,最终放弃了所有复杂的试探与伪装,笨拙地、孤注一掷地、带着原始的困惑,抛出了一个最原始、也最直击核心的疑问。
沈知时依旧沉默着。
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听起来有些傻气、却又纯粹真挚得让人心尖发颤、仿佛能洗涤所有尘埃的问题。
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从林叙那红得惊心动魄、仿佛聚集了全身血液的耳尖上移开,缓缓转向窗外,望着庭院中那棵在夜色里静立如墨的松树剪影,以及更远处,夜空中那轮清冷的、近乎圆满的、孤独悬挂的明月。
月光洒在他宽阔而平直的肩背上,投下一道寂寥而沉默、却莫名让人觉得无比安心与可靠的影子。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仿佛被拉长的蜜糖,粘稠而充满未知的甜意。
只有杯中花茶残余的、最后几缕热气,在月光下做着最后的、无声的盘旋舞蹈,逐渐变淡、变薄,最终彻底消散,融于空气。
良久,久到林叙几乎以为沈知时不会再回答,久到他开始后悔自己那冲动又愚蠢、或许会彻底毁掉眼下这微妙平衡的提问,心脏在绝望与期待中被反复煎熬时,沈知时才缓缓地、低沉地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历经岁月与世事沉淀后的、独特的平静与通透,像月光下深山里静静流淌了千年的溪水,表面平稳无波,内里却蕴含着穿透岩石与人心的力量:“有些事,”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而沉稳地落地,敲在林叙的心上,“不是追问‘为什么’,就能说得清,道得明的。”
他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恰切、最不负此情此景的词句,又似乎在无声地回溯着某些深藏于心底、从未与人言说的回忆与感悟。
月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阴影。
“就像有些茶,”他继续道,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怅惘和一种深植于骨的温柔,“不是因为‘好喝’,才让人一直惦记着的。”
这句话,像一颗被溪水冲刷了千万年、光滑温润的玉石,轻轻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投入林叙那片正澎湃激荡、找不到出口的心湖,刹那间激起层层叠叠、无声却深远而持久的涟漪。
不是因为好喝才惦记……那惦记的,究竟是什么?是那初入口时的苦涩?是回甘时的隽永?是冲泡时蒸腾的热气?是共同品茗时安静的氛围?还是……赠茶、沏茶、共饮的那个人?
是初见于太和宫模型前,那个沉浸其中、侧影专注到仿佛在发光的他?是暴雨夜泥泞颠簸、冰冷绝望中,紧贴后背传来的那沉稳如磐石的心跳和灼人体温?
是那声嘶哑崩溃、带着血性与恐惧的“我真的很害怕”?是白日里并肩讨论图纸时,那种默契无间、思维碰撞的火花?是组会上他挥斥方遒、严谨自信的模样?还是此刻,这杯在清冷月华下散发着温和香气、只为抚慰他惊惶心神而特意沏就的、并非“好喝”却无比妥帖的花草茶?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瞬间、无数的感受,在这一刻纷至沓来,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暖流,冲刷着他混乱的思绪。
沈知时缓缓转过身。
月光在此刻仿佛格外眷顾他,清辉照亮了他半边清俊而沉静的脸庞,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越过昏暗的堂屋空间,准确地、牢牢地锁定了床上那个几乎要将自己彻底藏进阴影里的人。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锐利和一种……近乎郑重的、仿佛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这一刻的承诺。
“林叙,”他清晰地、平稳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如同宣誓,在这寂静的月夜里回荡,“等你腿好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叙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和一种近乎奢侈的耐心。
“我们聊聊。”他补充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确定感,“不用猜的,好好聊一聊。”
没有催促,没有逼迫,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急切的、想要立刻得到回应的情绪。他只是留下一个清晰明确的时间点——一个与林叙身体恢复、重获自主能力紧密相连的时间点,和一个不容回避的、正式的、面向未来的约定。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一个尊重对方现状、耐心等待对方真正准备好、以平等姿态站在他面前的信号。他将选择的时机和准备的权力,坦然、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地,交还给了林叙自己。
说完,沈知时没有再看林叙的反应,没有等待他的任何回答——无论是慌乱的拒绝,还是迟疑的应允,或是更多的疑问。他仿佛已经说完了此刻所有需要说的话,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杯已经不再冒出丝毫热气、在月光下泛着温润柔和光泽的白瓷空杯,然后转身,赤着脚,无声地踏着冰凉粗糙的地板,走回了自己的行军床边,动作极轻地掀开薄被,重新躺下,侧身面向墙壁。
整个动作流畅而安静,自然而寻常,仿佛刚才那段沉重而直抵人心、几乎重塑了某种关系的对话,和那个郑重的、关于未来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约定,都只是这如水月华下的一场朦胧而美好的幻觉,不曾真实发生,天亮便会消散。
堂屋里重新陷入了最初的沉寂,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更加饱满,仿佛有无形的物质在空气中悄然生长。
月光依旧清冷地、无私地洒落,照亮了窗台上那只静止的、却仿佛蕴含着无数故事的彩色风车,照亮了那只空空如也、杯底或许还残留着一丝余温与花香的安神茶杯,也浅浅地、温柔地铺洒在林叙紧闭的眼睑上,映出他微微颤动、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和他眼角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被月光照亮的湿意。
林叙躺在浓郁的、仿佛有了质感的黑暗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彻底失控地撞击着,声音大得他害怕这寂静会将它放大,会被不远处那个背对着他的人清晰听见。
沈知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说话时那低沉平稳、不带丝毫波澜却仿佛蕴含着惊涛骇浪的语调,都在他混乱滚烫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盘旋、撞击、融合。
“不是因为‘好喝’才惦记的……”
“等你腿好了,我们聊聊。”
“不用猜的聊一聊。”
不是拒绝,不是敷衍,不是逃避。是一个沉甸甸的、需要时间去等待和实现的承诺,一个需要他鼓起全部勇气、真正准备好去坦诚面对自己、也面对对方的约定。
那杯安神花茶的温和香气似乎还隐隐萦绕在鼻端,混合着沈知时身上那令人安心又心乱的、独一无二的清冽茶香,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只属于此刻此地的、温柔而强大的气息,将他从头到脚,温柔地、紧密地包裹。
他缓缓地、极慢地睁开眼,仿佛怕惊扰了这梦境般的氛围。
目光先是掠过身边那人安静得如同山峦的背影,最终,落定在床头那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柔和、如同羊脂玉般光泽的白瓷空杯上。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和一丝不确定的、细微的颤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微凉的杯壁,端起了那杯已然冷却的茶。
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不烫不冷,正是一种恰好的、仿佛能一直熨帖到心底最深处的温凉。
他凑近杯口,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那清雅的花草余香,他轻轻地啜饮了最后一口杯中可能残留的、已经冰冷的液滴。
微凉微甜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着花草独有的、褪去热度后更显清淡的香气,温柔地抚平了喉间最后的不适,也奇迹般地、彻底地压下了心头的所有燥郁、慌乱与不安。
那清浅的、冰冷的滋味,仿佛也带着沈知时方才沉静目光里所有的温度、力量,和那份不言而喻的、深沉的耐心与包容。
他小口地、珍惜地喝着那并不存在的茶,直到确认杯中再无一丝湿润。
身体深处的钝痛和心头的万千纷扰、纠缠不清的思绪,似乎真的在这份无声的、极致的温柔与明确的约定下,渐渐平息、沉淀下来,不再那般尖锐刺人,转而化作了一种沉甸甸的、却充满希望的平静。
他将空杯轻轻放回床头柜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响。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已悄然升高,行至中天,光华更盛,清辉遍洒,几乎要将整个庭院都照得亮如白昼。
月光下,窗台上的彩色风车依旧安静地、忠实地伫立着,像一个沉默却见证了一切的守望者,见证着今夜发生的、这无声却石破天惊的一切。
心湖的春水依旧在陌生的河道里奔涌,却似乎终于窥见了一缕由月光指引的、明确的、充满光亮的出口与方向,不再盲目冲撞,不再恐惧彷徨。
沈知时留下了一个关于“聊聊”的、沉甸甸的、需要用心去准备的约定,也留下了一片需要他自己去细细梳理、默默沉淀、鼓起勇气去面对的心海。
而这片方才还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撕裂吞没的心海,在清冷的月光和那杯花茶余韵的、极致的温柔包裹下,在那一句“不用猜的聊一聊”的承诺中,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平静和……
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坚定地生长起来的勇气。
他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清冽茶香与花草清甜交织的、独属于沈知时的、令人安心又心动的气息,仿佛成了世间最好的、千金不换的安神良药。
他无声地、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了这口积压已久、带着所有迷茫与怯懦的浊气,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肩背,终于在这一刻,真正地、完全地松懈下来,沉入了柔软的被褥与充满希望的月色里。
长夜未尽,前路尚遥,但一颗心,已悄然靠岸。
你们两个打太极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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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月下茶痕照心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