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如轻纱般缠绕着医院灰白色的楼体,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冷冽气息,尖锐而陌生,与林叙记忆深处那一缕挥之不去的、属于沈知时的清冽茶香格格不入,仿佛两个割裂的世界。
林叙独自坐在诊室外冰凉的塑料排椅上,右腿已经卸去了那束缚已久的、沉重的石膏,只余下一层薄薄的弹性绷带,像一道苍白的印记。小腿肌肉因长期的禁锢而显得格外萎缩无力,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虚弱苍白。
他试探着、极其缓慢地动了动脚踝,一种久违又陌生的酸胀感和无力感传来,带着细微的刺痛,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被坚硬外壳彻底囚禁的、令人绝望的僵硬。
然而,左臂却依然被洁白的纱布层层包裹,悬吊在胸前,像一个无声的宣告。纱布之下,伤处深处那顽固的钝痛并未消减多少,依旧随着脉搏一下下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恢复得比预期要好,”年长的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带着职业性的、适度的赞许,“骨裂愈合得很顺利,没有移位。接下来的肌肉复健要循序渐进,不能急,否则容易造成软组织二次损伤。”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林叙悬吊的左臂,语气骤然转为严肃,“不过……”
这一个“不过”,让林叙的心微微悬起。
“左臂这个开放性伤口实在太深了,虽然万幸没有伤及主要神经和动脉,但局部软组织损伤严重,炎症反应还在反复,愈合过程急不得。”医生加重了语气,目光在林叙和一旁沉默伫立的沈知时之间扫过,带着明确的告诫意味,“至少一个月内,这只手臂绝对不能再承重、再受力!切记,一旦发生二次损伤,后续处理会非常麻烦,甚至可能留下永久性的功能障碍。”
“谢谢医生,我明白了。”林叙低声应道,声音干涩得发紧。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胸前那团白色的纱布上,仿佛能穿透层层纤维,看到其下狰狞的伤口。
悬吊的左臂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物理的重量,更因为那句“不能承重,不能操作”——这几乎等同于将他彻底隔绝在太和宫那个危机四伏的修复现场之外,成为一个无奈的旁观者。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指节悄然收紧,指甲陷入掌心。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复健锻炼频率和下次换药时间的细节,便转身离开了。空旷的走廊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消毒水的气味似乎因为这份寂静而变得更加浓烈刺鼻,冰冷地涌入肺叶。
“工地那边……”林叙抬起头,目光越过沈知时挺拔的肩头,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急切,“暴雨冲刷后的边坡土质数据,必须尽快复核校准。北坡那边,塌陷的风险……”
“情况不太好。”沈知时打断他,言简意赅,从不说无用的废话。
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指纹解锁,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过,调出几张最新传回的无人机高空航拍图,递到林叙面前。
屏幕上是林叙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的那片工地——太和宫复现场所在的区域。
然而此刻,曾经清晰规整的地形被大片浑浊不堪的黄褐色泥浆覆盖、吞噬,几处关键的护坡边缘呈现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流泻状垮塌痕迹,像被某种无形的巨兽疯狂啃噬过。
而最刺目的,是其中一张照片的特写——一堵紧邻着古庙主体飞檐的侧墙,墙体下方堆积着刚从山坡滑落下来的新鲜土石,一道狰狞的、仿佛活物般的裂痕,从墙基最脆弱处向上扭曲蜿蜒,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在灰暗的影像中,触目惊心。
“昨晚后半夜又下了点小雨,虽然不大,但土体含水量已完全饱和,触变性极强,自身稳定性几乎丧失。地质组凌晨传来的初步评估,”沈知时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着最冰冷的现实,“局部稳定性系数已接近临界值。”
林叙的呼吸猛地窒了一下,胸口发紧。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道丑陋的裂痕,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电子影像,听到其下土石结构在水分重压下不堪重负的、细微而持续的呻吟声。
那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修复现场,此刻如同坐在一枚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之上,每一秒的平静流逝,都可能是走向毁灭的无声倒计时。
悬吊的左臂传来的钝痛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而残忍地扎在他那颗急于奔赴前线、却被迫困于此地的焦灼的心上。
沈知时沉默地看着他。
目光深沉,掠过林叙苍白却因情绪激动而绷紧的脸颊,掠过那象征脆弱与无奈的悬吊左臂,最后落在他支撑在冰凉塑料座椅边缘、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的右手上。
走廊顶灯冰冷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难以捉摸的暗影,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得滴水不漏。几秒钟的静默仿佛被粘稠的空气拉得很长,只有远处护士推着金属治疗车经过时,轱辘碾过地砖接缝发出的单调声响,在空旷中回荡。
终于,沈知时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多余的安慰或劝阻的言语,只吐出一个清晰而短促的字:“走。”
工地现场弥漫着一股雨后泥土被无数脚步反复践踏后特有的、浓重而潮湿的土腥气,混杂着柴油和金属的冷淡味道,沉重地压在人的胸口。
天空阴沉得可怕,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巨大的铅灰色绒布,低低压在头顶,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噬殆尽,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灰暗,并且随时准备着再次倾泻下冰冷的雨丝。
地面早已泥泞不堪,深褐色的、粘稠的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步踩下去都深陷其中,需要费力地拔起,再沉重地落下,发出“噗嗤噗嗤”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溅起的泥点迅速染脏了裤腿。
林叙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冰冷的泥泞沼泽里,右腿初愈,肌肉无力且带着酸软的颤抖,每一次落地都带着虚浮的不稳感,全靠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支撑着身体的平衡,维持着最基本的尊严。
左臂悬吊在胸前,随着身体的艰难移动和摇晃而无力地轻轻摆动,像一件碍事又无比脆弱的累赘,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为力。
他穿着沈知时不知从哪找来的宽大防水工装外套,衣摆和裤腿早已溅满斑驳的泥点,额前细碎的黑发被冰冷的湿气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更衬出一种病态的虚弱和狼狈。
然而,与这具虚弱躯壳截然相反的,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在寒夜中淬过火的星辰,紧紧锁住前方那堵在阴霾天光下更显破败、布满狰狞裂痕的古老侧墙,目光专注、锐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灼热。
他停下脚步,站在距离危墙约十米外的一处相对高起的土坡上,脚下泥水横流。
几个同样满身泥泞、神情紧张的学生和技术员围在他身边,手持全站仪、测斜仪等精密设备,如同等待指令的士兵。
沈佳宜和唐小棠也在其中,两个女孩费力地扶着沉重的激光测距仪支架,目光却时不时担忧地、偷偷瞟向林叙那悬吊的手臂和他异常专注却掩不住疲惫苍白的侧脸。
“东侧护坡脚,C3监测点,测斜仪读数!立刻!”林叙的声音穿透潮湿冰冷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虽然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
他的目光紧盯着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右手单手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点划、记录、计算,动作因为左手无法辅助而显得有些别捏生硬,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精准和效率。
不远处,一个用帆布和钢管临时搭起的简易棚子下,几块厚重的防水布勉强遮挡着不时飘落的冷雨。
棚内,一张简易折叠桌上,几台闪烁着幽幽蓝绿光芒的监控屏幕构成了临时的指挥中枢,数据流如同血液般不断刷新。
沈知时站在桌后,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仿佛周遭的泥泞、混乱和风雨都无法侵染他分毫,自成一方沉静领域。
他戴着通讯耳机,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在最大的那块主屏幕上——由不同颜色编码标示着的岩土压力分布和位移矢量图如同动态的、危险的血管网络,而那象征极高风险的红橙色区域,正在墙体裂缝下方及东侧护坡处不断地扩大、加深、蔓延,发出无声的警报。
几架小型工业无人机如同不知疲倦的金属幽灵,在低空沉稳地盘旋,机体上红色的定位灯和扫描冷光在灰蒙蒙的雨雾中固执地闪烁,发出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穿透淅淅沥沥的雨丝,传递着来自空中的视角。
“沈老师!东侧坡脚C3点位移速率刚刚超标!矢量方向明确指向墙体基础!”林叙的声音通过他领口别着的微型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沈知时的耳机里,也回荡在安静的指挥棚下,带着不容迟疑的紧迫和冷静。
沈知时的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放大危险区域、打下标记,动作沉稳流畅如呼吸。
他没有看向林叙的方向,目光如焊般锁定屏幕上那处疯狂闪烁的红橙区域,对着麦克风下达指令,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细密的雨幕,也清晰地传入林叙的耳中:“收到。‘鹰眼三号’,降低高度至十五米,对东侧坡脚B区进行地基雷达(GB-SAR)毫米级精度复扫。‘游隼二号’,绕飞古庙西檐角,重点监测第三、第五悬挑梁下方沉降点,数据实时回传。”
他的指令简洁、专业,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和平静的权威,却奇异地成了这混乱泥泞、危机四伏的现场中,一根无形的、稳如磐石的定海神针。
空中盘旋的无人机立刻调整姿态,精准地执行命令。
林叙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平板上同步传输过来的地基雷达实时干涉图像。
随着“鹰眼三号”的精准扫描和数据处理,屏幕上,一个原本模糊的、不起眼的红点区域骤然变得清晰、放大——一条新的、细微却可能致命的次生剪切裂缝,在土体内部深处被高亮标出,像一条阴险的毒蛇,潜伏在潮湿的泥浆之下,其延伸方向,正正对着古庙墙基最关键的承重薄弱点!
这条隐藏裂缝的存在,意味着他们之前制定的所有支护方案都可能存在重大的、未被察觉的隐患!
“这里!”林叙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和惊悸而微微拔高。
几乎就在他出声的同时,他右手食指猛地戳向自己平板屏幕上那个致命的坐标点!
而隔着十几米的泥泞、飘飞的冷雨和忙碌穿梭的人影,在同一毫秒,沈知时在指挥棚的监控屏幕上,完成了对那条新裂缝的完全相同的标记手势!
两人的指尖,隔着虚空,跨越一切障碍,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同一个决定成败的坐标点上!
这一瞬的思维同步,快得超越了语言,仿佛是某种深入骨髓的默契与共鸣,无需言辞。林叙猛地抬眼,目光如电般射向帆布棚下。
仿佛心有灵犀,沈知时也恰好抬起头,目光穿越迷蒙的雨丝、泥泞的土地和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直直地投向他。
四目在空中猝然相接。沈知时的眼神依旧沉静得像千年寒潭,深不见底,但在那一片近乎绝对的沉静之下,林叙却似乎清晰地捕捉到一丝极快闪过的锐利光芒,如同厚重乌云缝隙中骤然透出的一线炽阳,转瞬即逝,却又无比真实地灼烫了他的感知。
“林工!小心脚下!右边那片泥地是松的!” 旁边一个离得最近、正负责扶着测斜仪支架的年轻技术员突然高声提醒,声音带着惊惧。
林叙猛地回神,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因那瞬间的对视而心神震荡,脚下无意识地向后挪了半步!
他踩踏的位置正处于一片松软泥地的边缘,经雨水连日浸泡本就脆弱不堪,被他这后退半步的力量一压,边缘的泥土瞬间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塌陷下去一小块!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猛地向右一歪!悬吊的左臂无法做出任何支撑动作,右腿初愈也使不上全力,眼看就要极其狼狈地一头摔进浑浊的泥浆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用相对有力的右脚狠狠蹬住后方一块稍硬的土坷垃,同时用没受伤的右手拼命在空中划拉了一下,险之又险地找回了重心,身体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最终踉跄着站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额角瞬间渗出冰冷的冷汗,悬吊的左臂像个破败的钟摆徒劳地晃动着。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对那位及时提醒他的技术员仓促地点了下头表示感谢,脸上难掩一丝后怕的苍白和险些失态的尴尬。
他强迫自己立刻将视线拉回平板屏幕,指尖因肾上腺素的作用而微微颤抖,指向那条刚刚发现的、无比危险的次生裂缝,声音带着强行压下的不稳,却依旧坚定:“这个点!支护方案必须立刻修正!基础锚杆的深度和倾角都要重新计算!”
几乎在同一瞬间,指挥棚下的沈佳宜和唐小棠飞快地交换了一个震惊又复杂的眼神。
她们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就在林叙脚下泥土塌陷、身体失控失衡的那个瞬间,沈知时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猛地弹射,几乎是本能地向前冲了一步,手臂甚至已经下意识地抬起了几厘米,做出了一个明确欲要向前搀扶的动作!
那瞬间爆发的动作意图极其明显,快得超越了思考,充满了不容错辨的、想要冲过去牢牢扶住的急迫!
但,仅仅只是一步之后,沈知时向前冲的动作就硬生生顿住了,像是猛地撞上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壁。
他看到了林叙自己于慌乱中奇迹般地稳住了身形,也看到了旁边技术员已然伸出、虽未触及的手臂。他抬起的右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滞了那零点几秒,随即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迅速收回,重新重重地按在了冰冷的控制台边缘。
他脸上的肌肉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下颚收紧,随即又用强大的意志力恢复了那副惯常的、沉静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失态与冲动,从未真实地发生过。
唐小棠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捅身边的沈佳宜,下巴朝指挥棚那边极其细微地抬了抬,压低了声音,气声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我的天!看见没?!沈老师刚才……那个动作!他是不是想冲出来扶我老师?就刚才!”
沈佳宜扶了扶快被雨水和雾气打湿的眼镜框,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在沈知时那瞬间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挺拔背影,和林叙略显狼狈却强自镇定、侧脸线条紧绷的侧影之间来回逡巡,同样用气声回应,声音都在发颤:“绝对是想!那一下冲出去的势头……还有抬手的动作……我的天,我从来没见沈老师这么……这么‘急’过!他平时连语速都是恒定的!”
她们的目光再次小心翼翼地投向那两人。
林叙正深深低着头,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平板屏幕里,侧脸线条绷得死紧,耳根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不知是源于方才的后怕,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被窥见秘密的羞窘。
而沈知时站在指挥棚下,视线重新落回监控屏幕,偶尔通过通讯器冷静地指点一句,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控从未存在。
然而,一种无形的、紧绷而微妙的张力,却如同这潮湿空气中弥漫的土腥味和那若有似无、萦绕不散的茶香一样,无声无息地缠绕在两人身周,将周遭所有的嘈杂、忙碌和危机都暂时隔绝开来,形成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寂静而汹涌的力场。
现场的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仪器屏幕上读数的细微跳动,都紧紧牵动着古庙存亡的脆弱神经,压迫着每个人的呼吸。
林叙的目光死死锁在平板屏幕上那条新发现的次生裂缝实时数据流上,大脑在疼痛、疲惫和巨大的压力下超负荷运转,计算着新的支护参数,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左臂悬吊处的钝痛在高度精神紧张下变得近乎麻木,右腿的酸软无力也暂时被忽略,只剩下指尖在冰冷光滑的屏幕上飞快点划带来的轻微触感,支撑着他全部的注意力。
沈知时不知何时已从指挥棚下走出,站到了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存在感强烈却又异常沉默,像一座沉默的山岳。
他的视线同样聚焦在手中的数据终端上,偶尔极其简短地指出一个力学计算的关键点或数据异常,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精准地激起林叙思维中新的涟漪,推动着计算向更深处进行。
无人机的低沉嗡鸣在他们头顶盘旋,如同忠诚而无畏的守护者,将空中的视角源源不断地输送下来。
“计算结果出来了。”林叙的声音因快速思考和脱水而更加沙哑。
“基础锚杆,”他紧盯着屏幕上最终生成的、颜色错综复杂的力学模型,语速极快却清晰,“原设计角度不足以抵抗新裂缝产生的巨大侧向剪力,必须加大倾角,至少增加15度,同时……”他指尖在屏幕上划过一道陡峭的虚拟轨迹,“深度至少要再加深两米,才能确保锚固端深入到绝对稳定的基岩层,否则一切都是徒劳。”
沈知时目光锐利地扫过模型上被林叙重点标记出的应力集中点和滑移趋势线,几乎在林叙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接口道,思维紧密衔接:“倾角增加方案可行,但现场施工空间极其受限,现有大型钻探设备的回转半径可能无法满足。深度加深两米,底部预定锚固区域的岩层强度必须重新校核,不能凭旧数据冒险。”
他的手指在另一台专业平板上快速操作,调出详细的地质勘探钻孔剖面图和数据,“‘鹰眼四号’,立刻对B-7钻孔点下方三米处预定锚固层进行微震波速扫描,复核岩芯抗压强度参数,数据优先传输。”
指令通过通讯器清晰冷静地传出。几秒后,新的数据流反馈到屏幕上。
林叙的目光飞速掠过新传回的、密密麻麻的岩层强度参数,眉心紧紧锁住,大脑在疼痛、疲惫和巨大的压力下燃烧般运转。
“强度足够,但现有备用钻机最大输出扭矩不足,强行按照这个角度和深度下钻,钻杆极有可能在复杂岩层中卡死,甚至断裂。”
他语速更快,带着一种基于丰富经验的专业判断和急迫,“需要立刻调‘大力神’号大扭矩钻机过来!现场只有它的动力能‘吃’进这个深度和角度!”
现场负责设备调度的技术员脸色骤然一变,声音发苦:“林工,‘大力神’现在被紧急调派在隔壁标段加固山体滑坡口!那是更紧急的险情!最快……最快也要四十分钟后才能勉强腾出来支援我们!”
四十分钟?
屏幕上,代表边坡位移速率的数字仍在缓慢却坚定地、无情地向上跳动,那条被高亮标出的次生裂缝在模拟图中仿佛一张正在缓缓咧开的、吞噬一切的狰狞巨口。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随着土体内部结构在水分和压力下不堪重负的、无声的崩裂与滑移。
时间,成了他们最冷酷、最无情的敌人。绝望的寂静瞬间笼罩了小小的指挥点,几乎能听到仪器屏幕上那刺目红字跳动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滴答声,重重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几乎看不到希望的僵局中,沈知时低沉而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利刃劈开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力量:“不用等‘大力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愕与难以置信。
沈知时没有看任何人,视线依旧如同焊条般牢牢锁定在屏幕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上,手指在多功能操作界面上以惊人的速度划过,调出新的控制模块。
“‘鹰眼三号’、‘游隼二号’,双机协同飞行模式启动,精准定位B-7钻孔点坐标,开启最高精度激光引导定位模式,校准信号。”
他语速平稳,下达的指令却让旁边经验丰富的无人机操作员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极高精度、极高风险、近乎于刀尖上跳舞的操作,需要两架最顶级的工业无人机如同精密的外科手术器械般,在恶劣天气下实现毫米级的协同运作,容错率极低。
“通知现场钻探组,”沈知时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抬起,锐利如电,扫过一脸惊愕与担忧的设备调度员,最后牢牢地、重重地锁定林叙苍白却异常坚定、甚至燃烧着某种孤注一掷光芒的脸庞。
“准备现有功率最大的那台备用钻机。就位后,严格按照林工修正后的倾角15度、加深2米的参数进行准备。”
他的视线与林叙的目光在空中死死相接,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询问或犹豫,只有一种毫无保留的、交付重任的绝对信任,以及一丝深藏其后的、近乎灼烫的、与他平日冷峻截然不同的东西。
“林叙,你留在指挥点,实时监控所有传感数据,动态修正钻进参数,远程指导钻机手调整钻杆姿态。钻机本身的机械误差和精度不足,”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磐石般坚定,“由我的无人机群,用高能激光引导光束进行实时动态补偿和修正。支护组组长,现场执行由你全权负责,听从林工远程指令!”
沈知时,在瞬息之间,将最核心的“大脑”决策和“眼睛”监控的重任,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林叙!而将最危险、最考验临场心理素质的“手术刀”精准操控、以及现场巨大压力的执行风险,一把扛在了自己与支护组组长的肩上!
这份在危机关头毫无保留的托付与极致信任,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更撼动人心。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支护组组长是个经验老道的中年人,他大声应道,脸上闪过决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抓起通讯器,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泥泞中已经开始预热轰鸣的备用钻机,身影很快淹没在雨雾中。
林叙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复杂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化作一个重重地、近乎凶狠的点头。他猛地转身回到自己的监控平板前,右手指尖在冰冷光滑的屏幕上飞速点划,调出所有的实时监控界面,目光如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死死锁定每一条数据流的细微变化。
冰冷的雨水顺着帆布棚的缝隙溅落,打湿了他专注到极致的侧脸和那无力悬吊的左臂绷带,带来刺骨的寒意,这寒意反而像一剂清醒剂,让他混乱焦灼的头脑变得更加冷静、清晰。
悬吊的左臂传来持续而顽固的钝痛,但他仿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所有的心神、意志、灵魂,都系在了屏幕上那条狰狞的裂缝和即将开始的、与时间赛跑的钻孔之上。
沈知时站在原地,戴上全封闭的、显示着复杂数据的操作目镜,双手稳稳地握住无人机控制手柄,整个人的气质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同一把终于彻底出鞘的绝世利剑,锋利、冰冷、专注到了极致,与周遭的混乱泥泞形成了鲜明对比。
狭小的帆布棚下,此刻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战场核心,只剩下他沉稳冷静的指令声、林叙快速而清晰报出的数据修正声、以及无人机控制系统发出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蜂鸣声,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紧张到令人窒息的、与自然之力抗争的乐章。
“‘鹰眼三号’,锁定坐标B-7,阿尔法点。激光引导光束开启,输出强度100%,频率校准。”
“‘游隼二号’,同步坐标B-7,贝塔点。启动动态风偏补偿程序,信号偏差阈值严格设定0.5毫米内。”
通讯器里传来飞手冷静的确认声:“沈老师,鹰眼三号,已就位,激光已开启。”
“沈老师,游隼二号,已就位,补偿程序运行中。”
“收到。支护组,报告钻机实时三维坐标和当前姿态角!”沈知时的声音透过通讯器,清晰地传遍现场每一个角落,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冰雪。
支护组组长嘶哑的声音立刻传来,夹杂着风雨声和钻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钻机已就位!坐标B-7确认!当前姿态角……偏右3.2度!俯角还差1.8度!妈的,这破地太软了,支腿在下沉!”
林叙紧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实时力学反馈数据和无人机传回的精准画面,语速快而清晰,指令精准如手术刀:“沈老师,钻机姿态确认:水平方向左偏3.2度,俯角差1.8度!需向左微调0.5度,液压支腿加压稳定,同时钻杆下倾角增加1.8度!支护组,立刻执行!重复,左微调0.5度,加压,下倾角加1.8度!”
“收到!左微调0.5度,液压加压稳住,下倾角加1.8度……正在调整……稳住!”支护组组长吼着重复指令,声音在风雨和机械的咆哮中绷紧到了极致。
“指令确认。无人机激光引导动态修正程序启动……稳住!保持信号!”沈知时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如同最精密的计算机在执行既定程序,每一个音节都稳定得让人心安。
庞大的钻机在泥泞中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咆哮,巨大的钻头在两道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幽蓝色激光引导光束的精准交叉指引下,如同被一双无形而稳定的巨手精细地操控着,开始缓缓地、坚定地、朝着那预定的、拯救一切的角度和深度,义无反顾地挺进!
冰冷的钢铁巨兽与无形的数据指令,在风雨泥泞之中,在两个隔空协同、灵魂仿佛交织在一起的指挥者带领下,开始了一场关乎遗产存亡、与地质灾难和无情时间进行的殊死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