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松涛居,像一幅被水浸透又缓缓晾开的水墨画,空气里沉淀着泥土翻卷的潮气和草木清冽的苦香,氤氲不散。
远处山峦依旧笼罩在薄纱般的雾气中,唯有檐角滴落的水珠,间隔悠长地敲在石阶上,发出空洞而寂寥的回响,一声声,敲碎了黎明后的宁静。
林叙被困在临时充当病房的堂屋木板床上,像一只折翼的困兽,动弹不得。
左臂的伤口被层层绷带束缚,右脚踝打着厚重的固定夹板,这两道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这方寸之地,连最轻微的挪动都成为一种奢望。
每一次试图变换姿势,都会牵扯起尖锐的痛楚和更深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所剩无几的耐性。
他憎恶这种被动的、全然仰仗他人的状态,尤其当这依赖的对象是沈知时——那个总是冷静自持、让他无法看透又无力抗衡的男人。
医院里那段混乱、脆弱、被迫无限贴近的记忆,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脑海里,每一次回想都让他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以至于此刻,面对沈知时日常的、看似平淡的照料,他内心都会涌起难以言喻的别扭和尖锐的抗拒,像刺猬竖起了全身的硬刺。
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走廊响起,沉稳而规律,由远及近。林叙几乎立刻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一种莫名的紧张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下意识地想挣扎着坐得更直一些,维持一点可怜的体面,却猝然牵动了肋下的伤处,疼得他眉心狠狠一蹙,倒抽一口凉气,刚刚积聚起的气力瞬间消散。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知时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白粥、一小碟色泽暗沉的酱菜、还有一小碗黑黢黢、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汁。
他已经换下了在医院穿的那件沾染了泥泞和雨水的深色工装夹克,重新穿上了惯常的素色毛衣,袖口随意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和结实的小臂。
清晨微凉的光线透过糊着宣纸的窗棂落在他身上,似乎驱散了些许昨夜残留的疲惫,却反而让那份与生俱来的沉静气息显得更加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吃饭。"沈知时言简意赅,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将托盘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几上,碗碟没有发出丝毫碰撞的声响。
林叙的视线扫过那碗浓黑的药汁,胃里本能地泛起一阵抵触,眉头拧得更紧。"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刻意拉远的疏离,伸出未受伤的右手就去够那柄白色的瓷勺,动作因为身体的牵制和右臂的不便而显得笨拙又固执,透着一股强撑的倔强。
沈知时没说话,深沉的眸光在他微颤的手指上一掠而过。就在林叙指尖即将碰到勺子柄的瞬间,沈知时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碗底,防止那碗热粥因他的动作而倾洒。他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稳妥,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你左手不方便。"沈知时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沉甸甸地压住了林叙试图掀起的抗拒波澜。
他拿起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几下,舀起一勺温度恰到好处的粥,平稳地递到林叙唇边。
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无需任何情感投入的任务。
林叙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苍白的线。
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撞上沈知时那毫无波澜却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徒留下满口涩然。
他看着那勺递到嘴边的白粥,如同看着某种屈服的象征,一种宣告自己无能的标志。
沉默在两人之间迅速蔓延,沉甸甸地压下来,屋子里只剩下屋檐滴水那单调而空洞的“嗒、嗒”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最终,林叙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僵硬,微微张开了嘴。他垂着眼睫,不敢去看沈知时的眼睛,心底漫上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他早就知道的,在和沈知时的任何形式的对峙中,他似乎从来没有赢的可能性。
温热的粥滑入口腔,带着米粒被熬煮化开的微甜,但他舌苔发苦,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脸颊和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那热度迅速蔓延开,几乎要灼伤他自己。
沈知时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窘迫,或者即便察觉了也毫不在意。
他只是专注地、一丝不苟地重复着舀粥、递送的动作,节奏平稳,偶尔才会用旁边准备好的干净软巾,极其快速地擦拭一下林叙的嘴角,动作轻得像一阵风。
然而,每一次他微微俯身靠近,那熟悉的、清冽的茶叶清香便无声地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缠绕着林叙混乱而抵触的思绪,竟成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唯一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锚点,让他狂躁不安的心绪得到片刻的依归。
如果说喂饭只是让林叙感到别扭和难堪,那么换药的过程,则无疑是他每日最煎熬的时刻。
沈知时端来药盘的动作总是放得很轻,金属器皿碰撞的声音极小。
但他解开绷带的手法却异常利落专业,手指灵活地拆解着纱布,露出其下狰狞的伤口。
当带着凉意的消毒棉球触碰到翻卷的、泛着红肿的伤口边缘时,林叙的身体总会瞬间绷紧如铁,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冰冷的冷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
他强迫自己将头扭向墙壁,死死盯着墙上那些斑驳的、年代久远的旧痕,仿佛那里面藏着能转移这撕扯般痛楚的秘密符文。
沈知时半跪在床边,低着头,所有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那一小片伤口上。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平日里握笔操控图纸或仪器时稳定如磐石,此刻却展现出一种异常的轻柔,按压棉球的力道恰到好处,既确保清洁彻底,又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脆弱伤口的刺激。
林叙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极其轻柔地拂过自己**的臂膀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战栗,那感觉甚至盖过了些许消毒带来的刺痛。
而那清冽的茶香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变得格外浓郁,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镇定作用,稍稍压下了伤口灼烧般的锐痛和心底翻腾不休的羞耻与无力感。
林叙的目光,在最初的刻意回避之后,开始不受控制地游移、飘落。
他看见沈知时低垂的眉眼在透过窗纸的晨光里显得格外专注,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扇形阴影,遮住了眸底可能泄露的情绪。
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下颌线绷紧,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克制,但那双总是紧抿的薄唇此刻却微微抿着,透着一股近乎虔诚的、对待重要物件般的认真。
林叙看着他沉稳不乱的动作,看着他额角渗出的一点点细微亮光的小汗珠,看着他挽起的袖口下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小臂线条……
他的目光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长,一次比一次更难以移开。
那目光里有审视,探究着沈知时这副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是否隐藏着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有挣扎,在不得不依赖的软弱与竭力维持尊严的倔强之间激烈撕扯;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意识到的、悄然滋生的依赖,以及深埋其下的巨大茫然与困惑——他们之间,这算什么呢?这种靠近,这种照料,这种无声的对峙与妥协,究竟源于何种情感?
然而,最艰难、最让林叙无所适从的时刻,在午后如期而至。
阳光变得有些炽烈,透过老旧窗纸上的细微孔隙,在堂屋昏暗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沈知时端着一盆冒着温热蒸汽的水和一条干净的软毛巾走了进来,将水盆放在床边的矮凳上。
"擦身体。"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瞬间劈开了午后略显慵懒的空气。
林叙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如铁,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抓住被子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剧烈泛白,几乎要将布料攥破。
"我自己可以!"声音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带着最后一道防线的抵抗和难以掩饰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慌乱。
医院里被迫倚靠在他怀里的触感、紧贴后背的沉稳心跳、那混合着泥土雨水和他独特茶叶香的气息……
所有混乱而令人心悸的记忆在这一刻汹涌而至,将他淹没。
"后背你擦不到。"沈知时的回答依旧简洁到了极致,却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直接戳破了他所有徒劳的、试图维护最后体面的借口。
他拧干热毛巾,蒸汽氤氲了他冷峻的眉眼片刻,他站在床边,沉默等待的姿态带着一种无声却沉重如山的坚持,目光沉沉地落在林叙紧绷得几乎颤抖的脸上。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湖面,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林叙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剧烈地撞击着耳膜,几乎要冲破单薄的胸腔。
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却注定失败的战争。
短短几秒钟的僵持,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难熬。最终,抵抗的意志在沈知时那不容置疑的、深沉的注视下彻底溃败,土崩瓦解。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死死抓着被子的手指,指尖脱离布料时,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沈知时动作利落却异常小心地掀开了被角。微凉的空气骤然接触到长期被包裹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林叙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仿佛那样就能躲避这令人难堪的一切,他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透露出极大的紧张。
温热的毛巾带着恰到好处的湿意,贴上后背的皮肤。
"唔……"林叙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像是被烫到一般。
那触感,那温度,瞬间将他拉回那个冰冷泥泞的雨夜,拉回那颠簸不堪的皮卡车后座——后背紧紧贴着沈知时坚实温热的胸膛,隔着一层湿透的衣料,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被那有力而稳固的手臂紧紧护住,那清冽茶香混合着雨水、泥土和汗水的气息,是绝望深渊中唯一的依靠,却也是此刻巨大羞耻和慌乱的源头。
毛巾擦拭过肩胛骨的轮廓,力道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尽可能高效的利落。沈知时的动作似乎刻意避免了任何不必要的、可能引起误会的触碰,全程沉默无声。
然而,皮肤与毛巾之间那层薄薄的、温热的湿意,沈知时靠近时带来的灼热体温和那无处不在的、愈发清晰浓郁的茶香,都像无数细小的电流,在林叙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末梢疯狂窜动,激起一阵又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他死死闭着眼,长睫剧烈颤抖,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疼痛来隔绝这令人心慌意乱的一切。唯有那早已红透的耳根,以及那片无法控制的、迅速蔓延至白皙颈侧的绯红,诚实地泄露了他内心早已掀起的惊涛骇浪。
毛巾平稳地移动到了靠近脊椎的凹陷处。
林叙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不适,下意识地又瑟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不慎牵动了左臂固定着的伤口。
"嘶——"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声,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溢了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
一直沉默如同机器的沈知时,动作猛地顿住了!
下一秒,那块温热的毛巾被有些粗暴地扔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沈知时的手猛地攥住了林叙未受伤的右上臂,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呃!"林叙痛得闷哼出声,惊愕地猛地睁开眼,猝然回头——
竟直直撞进了一双彻底不再掩饰、翻涌着骇人害怕与巨大委屈的眼睛里!
沈知时不知何时已俯身凑得极近,近到林叙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
看清那冷硬线条此刻因极度压抑而微微扭曲,看清那瞳孔深处正在剧烈震荡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恐惧!
那是一种林叙从未在沈知时脸上见过的、近乎狰狞的、完全失控的恐惧!不再是医院里那种沉静的担忧,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冰冷的克制,而是被强行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彻底冲破牢笼的、**裸的惊惧和后怕,以及被这恐惧催生出的愤怒!
"别动!"沈知时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最深处被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我从小到大就没这么伺候过人!"
"我还没不高兴呢,你别扭个什么劲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极度焦虑煎熬后的不耐和委屈。
"烦死了,谁想管你啊。"这话像是赌气,却又透着深深的无力。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尽数喷在林叙近在咫尺的脸上,那气息滚烫,混合着那清冽到几乎刺鼻的浓烈茶香,充满了侵略性。
沈知时的眼睛逐渐红了,眼眶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蓄满了水光,那水光在他剧烈震荡的瞳孔里滚动着,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知道我看见你摔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沈知时的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攥着林叙手臂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我在想完了!怎么流这么多血啊……那么多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无法获取足够的空气,眼神死死锁住林叙因惊愕而放大的瞳孔,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此刻,重新回到了那个血色的雨夜、泥泞湿滑的山路、林叙苍白如纸的脸、刺目猩红的绷带和医院冰冷惨白的灯光下。
"你知道我把你从下面背上来有多害怕吗?!"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哽咽,"你怎么长那么高啊……我差点背不动你……可是我不敢停,我不敢慢……我怕……我怕又见不到你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剧烈的颤音。
"你知道你夜里烧得滚烫,怎么都退不下去,嘴里不断说着胡话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压得更沉,却更加嘶哑可怖,带着一种足以令人心脏冻结的后怕,"我在想,如果那该死的感染控制不住……如果那山路我们最终没能冲出去……如果我当时慢了一步……林叙!你是不是就……"
后面那几个可怕的字眼,他像是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彻底扼住了喉咙,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只是那双布满血丝、泛着水光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几乎是贪婪地盯着林叙,里面翻滚着滔天的巨浪——是失而复得后极度庆幸,是回想起来依旧惊心动魄的恐惧,是压抑了太久无处宣泄、几乎将他逼疯的担忧,更是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的、深不见底的后怕!
"你知不知道……"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虚脱和难以言喻的脆弱,那死死扣着林叙手臂的力道,也奇迹般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些许,但滚烫的手指依旧微微颤抖着,没有完全离开林叙的皮肤,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你知不知道……看着你躺在那里,血淋淋的,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你烧得人事不省,怎么叫都没反应……看着你在车上疼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我……"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吸入得极其艰难,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将那句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话挤了出来:"我真的很害怕。"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同样剧烈的颤抖,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汹涌情感重新压回冰冷的胸腔最深处。
"别让我再经历一次……"沈知时最终说出的,是这句近乎低喃的话,声音沙哑而沉重,像浸透了水的巨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求,也像是一句砸在地上的、沉甸甸的誓言,"好好待着,别逞强,行不行?"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林叙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直抵人心的力量,不容闪躲,不容回避,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恐惧和恳求,一丝不差地烙印进林叙的心里。
整个堂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耳膜嗡鸣。只有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还有窗外屋檐滴水那单调而空洞的回响,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林叙彻底僵住了,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又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留下冰凉的四肢百骸。
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知时,看着他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涛骇浪和那清晰的水光,看着他因情绪剧烈爆发而显得格外苍白疲惫的脸颊,感受着右臂上那残留的、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灼热触感。
沈知时……在害怕?为了他?怕到……几乎失控落泪?
那嘶哑的、带着血气的质问,那失控的、几乎捏碎他的力道,那眼底深不见底的、几乎将人溺毙的恐惧和后怕……
像一把千钧重锤,狠狠砸在林叙早已摇摇欲坠、裂痕遍布的心防上,将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冰层彻底粉碎!轰然倒塌!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又干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哪怕是一个简单的音节。
心底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剧烈情绪——是前所未有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撼动,是巨大的、酸涩到极致的楚痛,还有一种……被如此强烈、不加掩饰、近乎野蛮的情感直接击中的、灭顶般的悸动和……细细密密蔓延开的心疼?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却用尽了他此刻全身的力气。
沈知时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爆发的力气,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松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了林叙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确认,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重的疲惫。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收回手,重新捞起水中的毛巾,拧干,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利落和刻意放轻的轻柔,继续擦拭林叙后背未完成的部分,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爆发只是一场幻觉。
"臭死了,臭林叙。"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平日里那点不易察觉的、别扭的腔调。
但这一次,林叙没有再剧烈地颤抖,也没有将脸死死埋进枕头企图逃避。他只是僵硬地维持着姿势,眼睫低垂,轻轻颤抖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同样复杂难言、惊涛未平的情绪。
后背的触感依旧清晰,那茶香依旧萦绕不去,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尴尬和令人窒息的抗拒,而是一种被最剧烈最真实的情感狠狠冲刷过后、沉重却微妙地缓和下来的寂静。
沈知时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不拖泥带水的效率。
他用拧干的温热毛巾,力道适中地擦拭过林叙的后背,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项严谨的工作。水汽氤氲中,脊背的线条清晰可见,带着伤后的脆弱。
擦拭完毕,他立刻拿起旁边那件干净的、质地柔软的棉质上衣,小心地避开林叙左臂的绷带,帮他套上,拉平衣摆,再仔细地掖好被角,将一切迅速恢复成妥帖的原状。
整个过程流畅而迅速,他低垂着眼睫,目光精准地落在需要处理的地方,没有丝毫游移,没有再看向林叙的脸,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触碰或停留。
“剩下的……” 沈知时直起身,将手中用过的毛巾放入水盆,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你自己可以吗?”
林叙一直紧绷着神经,闻言,几乎是立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可以。”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虚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窘而微微颤抖,接过了沈知时递来的、另一条干净且依旧温热的毛巾。那毛巾的温度熨帖着掌心,却让他感觉更加无所适从。
沈知时没有再多言,他极其自然地转过身,背对着床铺,迈步走向了靠窗的位置。
他的步伐稳定,没有任何迟疑,仿佛只是恰好需要去看看窗外雨后的景色。
他停在窗前,目光投向窗外那被雨水洗刷过后、显得格外清朗却依旧带着寒意的庭院,将一个完全私密的空间,沉默地、毫无保留地留给了林叙。
他的背影挺拔而克制,像一道沉默的界限,明确地划分出了此时彼此应有的距离。
林叙看着他毫不犹豫背过去的背影,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些许,却又涌起一股更加复杂的情绪。
他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身体各处传来的不适和心底那点难堪,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拿着毛巾,伸进被子里,有些笨拙而艰难地、尽可能快速地擦拭着自己的腿部和腰腹以下。
动作间不可避免地牵动了伤处,带来细密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过程中,沈知时始终面对着窗户,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剪影。他没有回头,没有催促,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换一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窗外的景致融为一体,给予身后的人最大程度的尊重与不被窥视的安宁。
当林叙终于胡乱地擦拭完,将毛巾从被子里拿出来,有些脱力地放在床边时,声音低哑地说了句:“……好了。”
沈知时这才闻声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林叙额角的细汗和略显凌乱的被角,却没有询问任何细节。
他走上前,动作利落地端起地上那盆已经变得温凉的水,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向门口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稳定,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疏离,不知道是不是林叙的错觉,沈知时的脸红红的。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雨后清冷的空气,也仿佛将刚才那一段充满了尴尬、脆弱与无声尊重的插曲,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不再回望的时空。
林叙独自躺在骤然恢复寂静的房间里,后背被擦拭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沈知时手掌的灼热温度和那无法忽视的细微颤抖。
耳边反复地、魔怔般地回响着那嘶哑的、带着血性与恐惧的质问,和那句沉重如山的"别让我再经历一次"。
他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抚上刚刚被沈知时用力扣住的上臂位置。那里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那惊人的、近乎粗暴的力道和……那无法作假的、泄露了所有伪装的颤抖。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阵陌生而剧烈的悸痛和酸胀,几乎让他难以呼吸。
沈知时……原来也会害怕。怕到失态,怕到红眼,怕到语无伦次。
他闭上眼,将那只微颤的手缓缓覆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清晰地感受着那里同样剧烈的、混乱的、失了章法的跳动。
可是我有点喜欢这种感觉怎么办,沈知时。这个念头荒谬又清晰地窜入脑海,让他浑身一颤。
白日的余晖逐渐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很长。屋内那微妙注视的意味,从这一刻起,彻底变了调。
当沈知时再次进来送药或例行询问情况时,林叙的目光不再是快速的偷瞥或充满复杂矛盾的审视。
他会沉默地、直接地看着沈知时低垂的眼睫,看着他略显疲惫却依旧冷峻的侧脸轮廓,看着他沉稳地倒水、试水温的手指,目光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里面翻涌着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探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悄然滋长的、带着酸涩的窃喜。
夜色渐深,堂屋角落的老旧书桌上亮起一盏孤灯,成为这片昏暗空间里唯一温暖的光源。
沈知时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图纸或笔记本,指尖敲打键盘的清脆声响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微微低着头,高挺的鼻梁在暖黄的灯光下投下挺直的阴影,侧脸的轮廓被光影雕琢得愈发深邃冷峻,却也奇异地柔和了些许棱角。
林叙躺在床上,面向书桌的方向,闭着眼,呼吸绵长均匀,胸膛规律起伏,仿佛早已沉入梦乡。
只有他自己知道,眼皮下的眼珠在缓慢地、不受控制地转动。他透过睫毛的细微缝隙,贪婪地、肆无忌惮地捕捉着灯光下的那个沉默剪影。
看沈知时蹙眉沉思时,眉间那道不自觉蹙起的浅浅刻痕;看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指节分明而有力;看他偶尔抬起手,用力揉捏着疲惫的眉心,喉结随之上下滚动,带出一种难言的疲惫感;看他宽阔的肩膀在温暖灯光下撑起的、沉默而可靠的轮廓……
这目光不再闪躲,不再只是仓促的偷瞥。它变得粘稠、深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和迷恋。
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复杂的情绪:有对那夜惊魂和后怕的回味,有对沈知时沉默却沉重如山的守护的困惑与感激,有对自己轰然崩塌的心防的茫然无措,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暗暗心惊的、被那专注而冷峻侧影所强烈吸引的悸动与渴望。
沈知时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完全沉浸在手头的工作里,侧影沉静如山,唯有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规律响起。
只有一次,他像是被什么无形却灼热的视线所牵引,毫无预兆地、猛地抬起了头,目光精准如电地投向床铺的方向。
林叙的心脏几乎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他猛地紧闭双眼,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和耳朵,烫得吓人。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道锐利而深沉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停留在他脸上,长达好几秒,那目光带着审视的穿透力,仿佛要洞穿他这拙劣而心怀鬼胎的伪装。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林叙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剧烈地撞击着胸腔,震耳欲聋,他几乎怀疑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能被对方清晰地听了去。
几秒钟后,书桌那边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微窸窣声响,接着是钢笔被轻轻搁下的声音。
脚步声响起,不是走向门口,而是朝着床边而来,沉稳,且一步步,敲在林叙的心尖上。
林叙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连假装熟睡都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警报。
他感觉到沈知时在床边停下,高大挺拔的身影挡住了部分温暖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一片带着体温的阴影。他屏息等待着,预想中的、冰冷的质问却并未降临。
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带着熟悉的、握笔形成的薄茧,极其轻柔地探过来,覆在了他放在被子外面、没有受伤的右手手背上。那手掌干燥、温暖,宽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和令人心安的温度。
茶叶的清香扑面而来,林叙的身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一颤,几乎要弹跳起来,却被那只手温柔而坚定地、稳稳地按住了。
沈知时的手并没有移动,只是那样覆盖着,无声地传递着熨帖的热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安抚。
他似乎在确认什么,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的安稳,又似乎只是在提供一种无声却强有力的陪伴,驱散黑夜和病痛带来的不安。
林叙狂乱的心跳在最初的惊悸后,奇迹般地、在那手掌沉稳的温度和重量下,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紧绷如弦的肌肉也缓缓地、不由自主地松弛开。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抽回手,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只是任由那只手覆盖着,感受着那温暖一丝丝渗入皮肤,流入血脉。
黑暗中,万籁俱寂,只有彼此手背与掌心交叠的细微触感,和两人渐渐趋于一致的、清浅交缠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久到林叙以为沈知时已经靠着床边睡着,那只手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留恋和小心翼翼,轻轻地挪开。
温暖骤然离去,带来一丝微凉的失落感。
脚步声再次轻轻响起,回到了书桌旁。灯光依旧亮着,键盘敲击声再次响起,却似乎比之前更加轻柔了几分。
林叙依旧没有睁开眼,只是将那只有残留温度的手,慢慢地、紧紧地收拢,握成了拳,贴在了自己依旧悸动不已的心口上。那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