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显露出颓势。
不再是倾盆的瀑布,变成了连绵不绝的、沉闷的呜咽,敲打着松涛居的屋顶和湿透的松林。
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又汇成一道道蜿蜒的细流,悄无声息地没入泥土。
松涛居仿佛成了一座被雨水围困的孤岛,在夜色中沉默地喘息。
堂屋内,昏黄的灯光下,林叙在药物的作用和极度的疲惫中沉睡着,呼吸依旧轻浅,但比昨夜平稳了许多。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透露出一丝不安。灯影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将他本就清瘦的轮廓勾勒得更加脆弱。
沈知时没有睡。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落在林叙被绷带和夹板束缚的身上,仿佛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与窗外摇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上那个被擦干后、在微弱气流中极其缓慢转动的彩色风车。那风车是村里孩子落在这儿的,此刻成了这压抑雨夜中唯一一抹亮色,也是唯一还在动的东西。
时间在这雨夜里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晰可辨。雨声、呼吸声、以及内心无声的焦虑,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凌晨两点多,沈知时敏锐地察觉到林叙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不再是之前的平稳。
那细微的变化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他紧绷的神经。他立刻倾身向前,伸出手背,极其轻柔地贴上了林叙的额头。
触手一片滚烫!
沈知时的眉头瞬间紧锁,心猛地往下一沉。伤口感染的风险果然还是发生了。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但旋即被更为坚毅的神色取代。
他立刻起身,动作迅捷却不慌乱,脚步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稳实的声响。
先用干净的冷水浸湿毛巾,拧得半干,仔细地敷在林叙的额头上进行物理降温。冰凉的布料触及滚烫的皮肤,林叙在昏沉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眉头蹙得更紧。
接着,他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对着外面守夜的陈工低声交代了几句,语速快而清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凝重。
很快,村卫生室的医生被紧急叫了过来。
他显然也是刚躺下不久,带着浓浓的睡意,眼睑浮肿,但一看到林叙的状况,立刻清醒了。
他迅速检查了林叙的伤口,解开绷带一角查看,又用体温计测了体温。手电筒的光束在林叙苍白的脸上和红肿的伤口处移动,映出医生越来越凝重的表情。
"39度5了!伤口边缘有些发红,局部温度也高,感染迹象明显。"医生语气沉重,一边快速拿出随身带的退烧药和消炎药,"必须尽快控制体温和炎症!这腿肿得也更厉害了,压迫血管神经就麻烦了!光靠物理降温和口服药不行,得输液!可我们这儿......"
他无奈地摊手,村卫生所的条件实在有限,夜间更是没有输液的条件。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力感,在这偏远的山村,许多事情都显得束手无策。
医生给林叙服下退烧药和加强的消炎药,重新处理了伤口,敷上新的药粉和绷带。
沈知时则一直守在旁边,配合医生,不停地更换林叙额头上的冷毛巾,用温水擦拭他的颈部和手臂帮助散热。
他的动作始终稳定而细致,仿佛在做一件极其精密的工作,只有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翻滚的暗流,泄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样下去不行,沈老师。"医生处理完毕,忧心忡忡地看着依旧昏沉、体温居高不下的林叙,"药效需要时间,但感染和腿部肿胀的风险在增加。等天亮雨小些,必须马上送县医院!刻不容缓!"他的声音在雨夜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
沈知时看着林叙烧得泛红的脸颊和紧蹙的眉头,听着他比平时粗重许多的呼吸,眼神沉得如同窗外化不开的浓墨。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知道了。您先去休息,我来守着。天一亮,无论雨停不停,都走。"
医生叹了口气,留下些备用药物和注意事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重新汇入外面的雨幕中。
门关上的瞬间,屋内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了。
后半夜,成了沈知时与林叙高热的无声拉锯战。他几乎每隔十几分钟就为林叙更换一次额头的冷毛巾,用温水持续擦拭帮助散热。
林叙在药物的作用和反复的冷热刺激下,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片刻。
他感觉到额头和脖颈上冰凉的触感,也感觉到那只带着薄茧、温热干燥的手掌时不时探过来试温,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每一次那只手靠近,那熟悉的、清冽的茶叶香便随之而来,在消毒水和汗水的味道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混乱意识中唯一可以抓住的坐标,牵引着他涣散的神智。
冰凉的触感更让他想贴近。
偶尔,林叙会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听不清内容,只是眉头痛苦地拧紧,像是陷入了某种噩梦。
沈知时便会停下擦拭的动作,那只手会短暂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按在他没有受伤的肩膀上,力度温和而坚定,直到他再次陷入昏沉的浅眠。
在那短暂的接触中,林叙仿佛能感受到一股沉静的力量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奇异地抚平了些许焦灼。
沈知时彻夜未眠,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林叙身上,监测着他的体温、呼吸频率和每一次细微的动静。
窗外的雨声似乎成了背景,唯有林叙紊乱的呼吸和偶尔的呻吟,牵动着他的心弦,每一次变化都让他的神经绷紧一分。
直到天色蒙蒙亮起,灰白的光线艰难地透过窗纸渗入屋内,林叙的体温在药物和物理降温的双重作用下,终于艰难地退到了38度以下,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一些,沈知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丝,但眼底的忧虑并未散去。
凌晨四点多,村医再次过来查看。虽然体温有所下降,但伤口红肿和腿部肿胀依旧明显,甚至比之前更甚,踝关节处肿得发亮,皮肤紧绷。
"不行,沈老师。"医生再次强调,语气比昨夜更急迫,"伤口虽然处理及时,但太深了,环境潮湿,感染风险很高。这腿更麻烦,肿胀没消,还更厉害了,必须尽快拍片确认有没有骨裂或韧带断裂的程度。村卫生所没条件,必须去县医院,越快越好!再拖下去,怕是要出大问题!"
医生的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焦急,目光紧紧盯着沈知时。
沈知时的目光锐利如刀,扫了一眼窗外依旧淅沥的雨幕和泥泞不堪、被夜色笼罩的山路,没有丝毫犹豫:"麻烦您了,我去安排车。"
"山路怕是......"医生担忧地提醒,话语未尽,但意思明显。暴雨后的山路极其危险,塌方、泥石流随时可能发生。
"塌方也得闯。"沈知时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不是在说一个决定,而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事实,"我去找陈工,联系车况最好的车,找熟悉路况的老司机。您帮忙准备路上可能需要的东西,止血、止痛、防止颠簸加重伤势。"
他没有再看林叙,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动摇决心,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通往陈工房间的方向,坚定而迅速。
堂屋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林叙微弱的呼吸和窗外单调的、持续不断的雨声。
林叙其实在医生说话时就醒了。伤口的钝痛和脚踝处一波强过一波的肿胀感像潮水般不断袭来,让他无法真正沉睡,意识始终漂浮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
他闭着眼,清晰地听到了医生和沈知时的每一句对话,但是眼睛就是睁不开。当听到"必须去县医院"和沈知时那句毫无转圜余地的"塌方也得闯"时,他放在被子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是抗拒,不想以如此狼狈脆弱的姿态离开松涛居,不想成为众人的拖累;是担忧,这样的天气,那样的山路,危险系数可想而知;但更深层,似乎还有一丝......
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沈知时那毫不犹豫、甚至带着几分蛮横的担当而泛起的、微弱的涟漪。
这涟漪搅动了他沉寂的心湖,带来一种陌生的、酸涩又悸动的感觉。沈知时,你也很在乎我吧?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他心头一跳,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淹没。
很快,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陈工、沈佳宜,还有村里两个壮实的汉子都来了,脸上都带着凝重和一夜未眠的疲惫。
一辆加固了底盘、换了新轮胎的皮卡车已经发动,停在院门外,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车灯刺破雨幕,照亮了纷飞的雨丝和泥泞的地面。
"林博士,得罪了,山路颠簸,咱们得把你固定好。"陈工上前,声音带着歉意和安抚,眼神里满是关切。
林叙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适应着屋内昏暗的光线,他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麻烦大家了。"出口的声音却沙哑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沈知时走到床边,没有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被固定住的肢体上,只是动作异常利落且小心地和另外两人配合。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颌收紧,显出一种冷硬的弧度。
他们用厚实的毛毯将林叙的身体,尤其是受伤的左臂和右腿,小心翼翼地包裹、固定,再用绳索在临时用门板和厚棉被改制的担架上牢牢绑紧,最大限度减少移动带来的二次伤害。整个过程,沈知时的手很稳,力道控制得极好,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有效率,但林叙能感觉到他靠近时身上散发出的紧绷气息,那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以及那愈发清晰的、仿佛带着镇定作用的清冽茶香。这气息让林叙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当林叙被抬离那张临时病床时,失重感让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恰好撞上了沈知时低垂的视线。
那目光里面翻涌着林叙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焦灼、决绝、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专注。
但是那一丝极快掠过的、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担忧,像锐利的冰锥,精准地刺中了林叙的心房,让他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慌乱袭来,他立刻偏开了头,不敢再看。
他被小心地抬上皮卡车的后座,身体被固定得几乎无法动弹,像一件易碎的货物。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味、泥土味和潮湿的寒气。
沈佳宜抱着一个装着应急药品和热水的包,坐进了副驾驶,脸上写满了担忧。沈知时则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他脱掉了沾着泥水和潮气的夹克,只穿着一件深色工装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他双手握紧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侧脸线条绷得死紧,目光如鹰隼般穿透雨刮器奋力工作的、被雨水不断冲刷的前挡玻璃,直视着前方被车灯勉强撕开的、泥泞混沌的黑暗。他的整个姿态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紧绷的力量和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
"坐稳了。"沈知时的声音低沉而紧绷,是对车上所有人说的,但更像是对自己下的命令,带着破开一切阻碍的决心。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皮卡车猛地向前一窜,轮胎碾过泥泞,溅起大片泥水,冲入了密集的雨幕和未知的危险之中。
山路崎岖,暴雨冲刷后的路面更是如同沼泽地狱,坑洼不平,到处是积水和水流冲刷出的沟壑。
车辆剧烈地颠簸、摇晃、打滑,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像重锤砸在林叙的伤口和脚踝上,尖锐的疼痛和钝重的肿胀感交织在一起,疼得他冷汗涔涔,瞬间湿透了鬓角,牙关紧咬才能抑制住脱口而出的痛呼。他死死闭着眼,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胃里一阵阵恶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不知道是真实还是错觉。
"慢点!沈老师!前面有塌方下来的碎石!"副驾的沈佳宜惊恐地喊道,声音因颠簸而断断续续。
沈知时眼神锐利如刀,紧握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猛地一打方向,皮卡车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险之又险地擦着几块巨大的泥石冲了过去,车身剧烈倾斜又猛地回正,溅起的泥浆泼洒在车窗上,瞬间模糊了视线。
剧烈的晃动让车厢内的所有人都东倒西歪。
"呃!"林叙被惯性狠狠甩向车壁,受伤的左臂重重撞在车体硬物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窜起,眼前瞬间一黑,抑制不住的闷哼脱口而出,额头上刚退下去的冷汗又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
"林叙!"沈知时的声音几乎立刻从前座传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几乎破音焦灼,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车轮在泥泞中打滑,发出刺耳的声音,车体滑行了一段才堪堪停住。
"怎么样?撞到哪里了?"他几乎是立刻回头,目光灼灼地锁住后座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淋漓、因剧痛而微微蜷缩的林叙,那眼神里的紧张和厉色让一旁的沈佳宜都吓了一跳。
林叙疼得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根本说不出话,只能急促地喘息,每一口呼吸都牵扯着浑身的疼痛,他艰难地摇头,试图表示自己还能坚持,但扭曲的表情出卖了他的极度痛苦。
沈知时的下颌线绷得更紧了,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神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他看了一眼外面依旧糟糕透顶、危机四伏的路况,又看了一眼林叙痛苦不堪、虚弱至极的模样,眸色沉得吓人。
下一秒,他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夹杂着寒风灌入车厢,他不顾瓢泼的冷雨瞬间将他浇透,跳了下去。
"陈工!搭把手!"他对后面跟着的另一辆运送物资的车的司机喊道,声音在风雨中依然清晰有力。
他大步绕到后座车门,毫不犹豫地打开,在冰冷的雨水和泥泞中,毫不犹豫地俯身探进车内,身上带来的寒气和水汽瞬间弥漫开来。
"你干什么......"林叙虚弱地问,声音被剧烈的雨声和他的喘息声淹没,他看着沈知时被雨水打湿的、冷峻的侧脸,心头涌起莫名的预感。
沈知时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他的动作快而坚决。
他迅速解开固定林叙上半身的绳索,极其小心地避开伤处,将林叙的上半身扶起,然后自己侧身坐进本就狭窄的后座,让林叙的上半身倚靠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形成一个相对稳固的、温暖的缓冲垫。
他一手稳稳地、小心翼翼地护住林叙受伤的左臂,另一只手环过林叙的腰腹,将他尽可能紧密地固定在自己身上,隔绝掉大部分来自车体的撞击。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在细微之处透着惊人的谨慎。
"师傅开车!麻烦您稍微稳一点!"他对前面的司机喊道,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林叙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冰冷的雨水顺着敞开的车门和沈知时湿透的衣物渗过来,带来一阵寒意,但更让他无法思考的是后背紧贴着的、沈知时坚实温热的胸膛。
那触感隔着湿冷的衣料依然清晰无比,传递过来惊人的热度和力量感。
那清冽的茶叶香混合着雨水、泥土和男人身上特有的、带着汗水的气息,变得愈发浓郁,霸道地将他整个人包围、浸透。
隔着湿透的衣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知时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背脊,以及手臂上传来的、不容抗拒的、稳固而温暖的力量。
这距离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时胸口的起伏,近到能数清他睫毛上摇摇欲坠的雨滴。
车辆再次启动,引擎声重新响起。
这一次,颠簸依旧存在,山路依旧崎岖难行。
但有了沈知时身体的缓冲和固定,传递到林叙身上的冲击力被大大削弱。
每一次大的晃动,坑洼的颠簸,林叙都能感觉到环抱着自己的手臂会瞬间收紧,肌肉绷紧,将他更牢地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承受掉大部分的力道。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强大保护意味和绝对控制的禁锢,充满了男性的力量和侵略性,却奇异地驱散了他因剧痛和颠簸而产生的巨大恐惧与无助感。
在这种近乎绝对的守护下,他一直紧绷的、试图维持尊严和体面的神经,仿佛突然松懈了一根弦。
他僵硬地靠在沈知时怀里,一动不敢动,脸颊隔着湿冷的布料贴着对方温热的颈侧皮肤,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雨水顺着沈知时的短发和下颌线不断滴落,有些滑过他自己滚烫的额角,带来一丝奇异的冰凉。
他好想亲他,林叙闭上了眼,混乱的思绪、身体的剧痛、冰冷的雨水、温热的体温、沉稳的心跳、清冽的茶香......所有这些感官刺激混杂在一起,被这极致的近距离无限放大,将他的内心搅得天翻地覆。
抗拒、羞耻、难堪、剧烈的疼痛、还有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不容忽视的依赖与安心......种种矛盾的情绪激烈地冲撞着,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从未与任何人如此贴近,尤其是沈知时。这份强势的保护,既让他感到无措,又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唯一能做的,是死死咬住已经破损的下唇,不让任何声音泄露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复杂难言的液体。
沈知时同样沉默着,下颌线依旧紧绷。
他全身肌肉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路况和护住怀里的人上。
雨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流下,滑过冷峻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他湿透的衣襟上。
他的目光紧盯着前方的道路,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该死的雨夜和险峻的山路生生劈开一条生路。
只有环抱着林叙的手臂,在不引人察觉地、极其细微地调整着力道和位置,确保既能将人牢固地固定住,又不至于压到伤处或让他感到不适。
车厢内空间狭小,气氛微妙而凝滞。
只剩下引擎的咆哮、雨点密集敲击车顶和玻璃的声响、轮胎碾压泥泞水洼的哗啦声,以及两人紧密相贴、同样急促却因为身体的贴近而频率渐渐趋向一致的呼吸声。
沈知时的呼吸喷在林叙的耳廓和颈侧,带着温热的气息,而林叙压抑着痛楚的喘息则微弱地回荡在沈知时的胸前。
这段山路,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每一秒都充斥着紧张、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
当天光终于艰难地撕破厚重阴沉的云层,蒙蒙亮起时,雨势渐渐变小,最终彻底停了。
皮卡车也终于冲出了最后一段泥泞险峻的山道,车轮驶上了通往县城相对平坦的、虽然依旧湿漉漉但总算坚实的柏油公路。
车内的所有人都仿佛劫后余生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车辆停在县医院急诊门口时,林叙几乎虚脱,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疼痛和颠簸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被医护人员迅速而专业地从沈知时怀里接过去,转移到移动病床上。失去那个温暖稳固的怀抱的瞬间,一阵冰冷的空虚感猝不及防地袭来,让他下意识地蜷了一下手指。
沈知时跟着跳下车,浑身泥泞不堪,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工装衬衫完全湿透,紧贴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精悍结实的胸膛和背脊线条。
虽然他看起来狼狈无比,却无损于他身上那股沉冷迫人、锐利如初的气势。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却毫不在意。
他大步跟在疾行的病床旁,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叙苍白的、紧闭着双眼的脸,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初步检查,左臂伤口有轻微感染迹象,需要清创缝合。右踝关节肿胀严重,感觉可能是轻微骨裂和韧带撕裂,需要打石膏固定。"
急诊医生语速很快,一边做着检查一边交代着,"先去拍个详细的片子,然后来处理伤口和感染。"
接下来是一系列繁琐而痛苦的检查、清创缝合、打石膏......林叙在剧烈的疼痛和药物作用下昏昏沉沉,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只有在偶尔清醒的间隙,他能感觉到始终有一道沉静而坚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沈知时一直守在检查室外、处置室门口,寸步不离,像一座沉默的山岳。
他拒绝了陈工让他去换身干衣服、休息一下的提议,只是沉默地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湿透的衣服在医院充足的暖气房里慢慢蒸腾着水汽,形成淡淡的白色雾气,混着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和他身上特有的、似乎无论如何也冲刷不掉的清冽茶香,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偶尔透过门缝看向里面,眼神沉静专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守护姿态,让经过的护士都不由得多看两眼。
当林叙最终被推进一间干净的双人病房安顿好,挂上消炎和止痛的吊瓶时,天色已经大亮。
雨后的阳光格外清澈,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却也不再令人那么窒息。
林叙疲惫不堪地躺在干净的病床上,左臂重新被仔细包扎过,右腿被打上了厚厚的、白色的石膏,被高高吊起,以减轻肿胀。
麻药的效力渐渐退去,钝痛和缝合处的刺痛重新蔓延开来,但身体总算脱离了冰冷的潮湿,被温暖的被褥和干燥的环境所包裹,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感笼罩着他。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沈知时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灰色高领毛衣显然是陈工刚送来的,头发还有些湿气,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许多,只是眼底的疲惫依旧浓重,像化不开的墨,泄露了这一夜的惊心动魄。
他走到床边,目光先是扫过林叙吊着的腿和手臂,仔细查看了石膏和绷带的情况,最后才落在他疲惫不堪、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没有多余的问候和寒暄,他只是自然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试了试水温,然后插上吸管,递到林叙唇边。
"喝点水。"声音低沉依旧,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疲惫而产生的沙哑。
林叙看着那递到唇边的吸管,又抬眼看向沈知时。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平日冷硬的轮廓,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点。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昨夜山路上的凌厉风暴,也没有了在松涛居昏黄灯光下那般沉重复杂的情感,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沉静的专注,倒映着他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
林叙沉默着,没有再像最初那样流露出下意识的抗拒。他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含住了吸管,小口地、缓慢地吸着温度适宜的温水。
温水流过干涩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细微的舒适和滋润。沈知时没有催促,只是稳稳地拿着杯子,保持着一个让林叙舒服的高度,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喝水的动作,眼神专注得像是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事。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林叙轻微的吸水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的声响。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却并不让人难受。
"......小唐他们?"林叙喝完水,移开嘴唇,声音依旧虚弱沙哑,打破了沉默。他想起那个同样受到惊吓的学生。
"陈工带着他们,在医院附近安顿好了,都没事,只是吓着了。"沈知时放下水杯,语气平稳,"她一直想来看你,被我拦住了,让她先休息,缓过劲再说。"他的安排总是简洁而有效。
林叙"嗯"了一声,垂下了眼帘,看着自己被打上石膏的腿。他想道谢,为昨夜不顾一切的救援,为一路颠簸却坚实无比的保护,为此刻细致无声的照料......
但无数的话语涌到喉咙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来。
面对沈知时,任何感谢的语言在此刻似乎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无法承载那份沉重的情谊。
而沈知时,似乎也从未需要过他的感谢。他的付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
沈知时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这个位置本该如此。他拿起床头柜果篮里的一个苹果,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巧锋利的折叠水果刀,开始削皮。
他的手指修长灵活,骨节分明,握着水果刀的动作稳定而精准,薄薄的果皮均匀地连成一条长长的带子垂落下来,竟一次也未断。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病房里渐渐弥漫起苹果清新香甜的气息,和那股若有若无的、始终萦绕在沈知时身上的清冽茶香交织在一起。
这香气在经历了雨夜的泥泞、山路的颠簸、医院的消毒水之后,显得格外干净、纯粹和......令人安心。
仿佛只要这气息还在,就是一种无声的承诺和守护。
林叙靠在枕头上,身体依旧到处都在疼,精神却奇异地放松了些许。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知时的手上,看着那灵巧移动的刀锋和在他指尖缓缓转动的、逐渐露出晶莹果肉的苹果。那专注而沉静的侧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可靠,有一种抚平焦躁的力量。
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彻骨髓的疲惫感,和一种确认安全后无法抗拒的松懈感,悄然席卷了他紧绷多时、几乎快要断裂的神经。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不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或想要逃避现实,而是沉重的身体和精神在确认了绝对安全后,发出的最原始的休憩信号。意识像退潮般缓缓散去。
沈知时削好苹果,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放在干净的白色小碟子里。
当他抬起头时,发现林叙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绵长,虽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但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眉头虽然还微微蹙着,似乎仍在承受着不适,但比之前在山路上和刚刚醒来时舒展了许多。
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一道安静的弧线。
沈知时放下碟子,没有立刻离开。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林叙沉睡的脸上,看了许久。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还有一种深藏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窗外的城市喧嚣似乎被这扇窗和这份宁静隔绝在外,病房里只剩下林叙清浅的呼吸声和点滴瓶里药液滴落的细微声响。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轻微地站起身,动作放缓,生怕惊扰了床上人的安眠。
他走到窗边,轻轻拉上了一半的窗帘,挡住了可能会逐渐变得刺眼的阳光,让病房内保持在一种柔和的光线中。
然后,他又坐回椅子上,拿起一份陈工留下的项目报告,就着病房里柔和的光线,沉默地看了起来。他的身影挺拔而安静,如同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壁垒,无声地守护着病床上终于陷入沉睡的人。
松涛居雨夜的惊惶与余温,似乎穿越了那场不顾一切的奔袭,悄然弥漫在这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化作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与安宁。
而那始终萦绕的、清冽的茶香,则无声地宣告着守护者的存在,从未离开。林叙紧闭的心防,在那场雨夜的颠簸和依靠中,似乎已悄然崩塌了一角。
而沈知时,选择了以最沉默的方式,在他世界的废墟旁,筑起一道新的、坚实而温暖的屏障。
沈佳宜:林工你怎么回事,你老婆比你像他老公,你比你老婆还像你老婆。
林叙:俺只是瘸了,俺不是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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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