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云栖客栈,像是被时光遗忘的一隅静好。
金色的阳光褪去了清晨时的锐利,变得醇厚而温软,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青石铺就的庭院中投下细碎的光斑。
微风过处,树叶簌簌,仿佛在低语着什么古老的秘密。远处山峦起伏,墨绿色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湿润、朦胧,又带着几分寂寥。
客栈一楼的餐厅里,人声与碗筷的轻撞声交织,混杂着饭菜的香气和野外带来的尘土味道,形成一种独属于科考队的、带着疲惫与收获的热闹。
队员们围坐在一起,脸上带着上午劳作后的倦意与尚未褪去的兴奋,言语间不时迸发出关于城墙裂缝走向和无人机拍摄角度的讨论。
林叙却与这鲜活的热闹格格不入。
他习惯性地走向餐厅角落那张靠窗的小方桌——那是他几日来的固定位置,仿佛一只倦鸟,总要归栖于最不引人注目的、熟悉的枝头。
窗外的竹影斜斜地映在光洁的桌面上,随风轻轻摇曳,像是一场无声的、只为他自己上演的皮影戏。他没什么胃口,只觉得疲惫如同黏稠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地缓慢拍打着他的意识。
昨夜几乎未眠,加之上午高强度的专注工作,早已耗尽了他的心力。眼下的淡淡青影在明澈的日光下无处躲藏,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带来一阵阵细密的钝痛。
他刚要拉开那把熟悉的木椅,身后却响起一个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清晰地将他的名字从这片嘈杂中打捞出来:
“林叙,这边坐吧,正好讨论一下下午的细节。”
林叙的动作一顿,握着冰凉椅背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缓缓回过头。
沈知时就站在不远处稍显热闹的一桌旁,身旁是沈佳宜、唐小棠和另外几个年轻队员。沈佳宜和唐小棠正对着一台平板电脑上放大的裂缝照片低声交谈,见林叙望来,立刻噤声,眼神里带着几分来不及掩饰的好奇与小心翼翼的探询。
沈知时的目光越过几步的距离,平静却坚持地落在林叙略显苍白的脸上。“位置够的。”他补充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仿佛林叙的加入本就是计划之内。
林叙的目光快速扫过那张围坐着数人、显得有些拥挤的桌子,空气中弥漫着年轻生命的活力与饭菜的热气,这让他本能地想要退缩。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沈知时沉静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沉和的等待。
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了滚,带着惯有的冷硬,最终却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压了下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太过孤僻与不近人情的妥协。他喉结微动,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算是默认。然后,他端起自己那份几乎未动的餐盘,步伐略显僵硬地走了过去,木质地板在他的脚步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沈知时自然而然地拉开自己身旁那张唯一的空椅。林叙沉默地坐下,将餐盘搁在面前,动作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他的加入让原本热烈的讨论骤然安静了几秒,空气里泛起微妙的、几乎凝滞的涟漪。
“老师!”
“林博士!”
沈佳宜和唐小棠几人连忙打招呼,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拘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叙只是略一颔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碗中晶莹的白米饭上,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值得深究的、足以屏蔽外界一切的谜题。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好奇的、探寻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这让他如坐针毡,背脊下意识地挺得更直,像一株绷紧了弦的弓,每一寸肌肉都透着不自在。
沈知时却仿佛未曾察觉这瞬间的凝滞与尴尬。他神色如常地拿起手边的公筷,再自然不过地夹了一筷清炒的、带着露水般光泽的时蔬,放到林叙那只空荡荡的碗中,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谈论今日温和的天气:“吃点蔬菜。这里的山菌炖鸡汤也不错,味道醇厚,我们昨晚也喝了。”
他靠近的刹那,那股清冽干净的、仿佛雨后初晴的茶叶气息再度清晰袭来,不容抗拒地萦绕在林叙鼻端,像一缕看不见的、却切实存在的丝线,轻轻拂过他紧绷的神经。
林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他看着碗中多出来的那抹翠绿,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沈知时沉静无波的侧脸,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像是被午后的阳光不小心烫了一下。他低低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然后拿起筷子,机械地、近乎专注地将那筷子青菜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显得刻意而缓慢,仿佛在完成一项需要投入全部心神的艰巨任务,借此来忽略周遭所有令他不安的因素。
沈知时已转向学生们,极其自然地接上刚才被打断的话题:“佳宜,上午K7区那条疑似贯穿裂缝的热成像图,你再调出来看看,边缘的色温梯度我觉得需要再精确测量一下……”
“哦哦,好的沈老师!”沈佳宜立刻被拉回专注的专业领域,低头熟练地操作起平板。唐小棠和其他人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重新投入关于数据与图像的讨论,气氛渐渐回温,只是音量不自觉地压低了些许。
林叙沉默地吃着饭,速度很慢。
他强迫自己忽略周遭那些关于裂缝、关于数据、关于无人机航拍路径的讨论声,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食物上,试图在自己与这片热闹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
然而,沈知时身上那股若有似无、却始终存在的茶叶清香,却像一张无形而温柔的网,将他若有若无地笼罩其中,时不时提醒着他另一人的存在。
当沈知时微微倾身,低声指导沈佳宜如何调整图像对比度时;当他侧过头,与身旁的队员讨论某个监测点的数据异常时;当他修长的手指在平板屏幕上轻轻划过,指出某个关键细节时……
林叙的目光总会如同被某种无形的磁石吸引般,极快、极轻地掠过沈知时专注的侧脸轮廓、干净的手指关节,或是那沾了点点野外尘土的浅灰色袖口。
那目光如同受惊的雀鸟,在林间投下的光影,一触即离,迅速收回,重新埋进自己的碗里或是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从未离开过安全的巢穴。每一次短暂的注视,都像窃取了一小片不该属于他的暖意,在心湖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注意到沈知时自己吃得很少,更多时候是在照顾学生们的讨论,引导着思路,偶尔才动一下筷子,碗里的饭菜下去得很慢。
当目光再次掠过沈知时面前那碗几乎未动、已然不再冒热气的菌菇汤时,林叙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透出些许用力的白色。
他沉默了几秒,唇线抿得更紧,像是内心经历了一场无人知晓的短暂挣扎,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他忽然放下自己的筷子,拿起手边干净的白瓷汤勺,动作有些生硬地、带着点义无反顾的意味,伸向餐桌中央那个盛满山菌与澄澈金黄汤汁的汤盆。
沈知时正侧头和唐小棠说着关于下午分工的安排,眼角余光敏锐地瞥见林叙这突兀的动作,他流畅的话语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转头,甚至没有改变与唐小棠交谈的姿态,只是不着痕迹地、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面前那碗一口未动、温度正好的汤,往林叙的手边轻轻推了推,动作轻巧得如同拂过一片羽毛。
林叙伸向汤盆的勺子骤然僵在了半空。
他的手臂悬停着,目光落在被突然推到自己手边的那碗汤上——里面饱满的山菌沉浮在澄澈的汤汁里,散发着淡淡的、诱人的香气。
他握着勺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悬停的手臂显示出内心的挣扎。
最终,那只伸向公共汤盆的手,极其缓慢而僵硬地转向,落回了自己空着的汤碗中,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他没有去碰沈知时推过来的那碗汤。一种无声的拒绝,或者说,是一种对刚才那瞬间冲动的不自在的撤回。
沈知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无奈,如同水面上一闪而过的微光,却并未多言,也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示,神色如常地继续与唐小棠说完未尽的话语。
一顿饭就在这略显微妙、暗流潜藏的气氛中缓慢进行。林叙如同一块沉默的、被流水冲刷的礁石,被包围在知识与年轻活力的潮水里。
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聆听,将自己存在感降至最低。
只有当沈知时偶尔将话题引向结构力学核心或是承重分析,目光转向他,询问他的专业意见时,他才会抬起眼,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精准无比的关键词或是一句短促的结论,随即再次陷入沉默,将自己重新藏回那层无形的保护壳之后。
只是,那一道道投向沈知时的、快速而隐秘的、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真正停歇。
沈知时率先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看了眼腕表,转向身旁始终沉默的人:“图纸和上午的影像数据,下午再整理吧。”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叙耳中,“你脸色不太好,先回房间休息一下。三点准时和陈工碰头,讨论初步方案。”
他的语气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建立在客观事实上的关切,却又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可能令对方感到被怜悯或被安排的敏感地带。
林叙一直无意识拨弄着碗里最后几粒米饭的筷子顿住了。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因浓重的疲惫而显得有些迟滞涣散,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缓缓聚焦在沈知时脸上。
他想开口,想说“不用”,或者“我可以”,但那股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沉重疲惫感如同山峦压下,连发出一个音节、组织一句完整反驳的力气都吝于给予。
他最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接受了这个于他而言最有利、却也让他心头泛起一丝莫名涩然的安排。
他放下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拿起一直靠在桌腿旁的、装着重要图纸的黑色图纸筒,动作明显迟缓地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图纸先放我这吧,下午碰头时一起看。”沈知时很自然地伸出手,再次靠近。那股清冽的、仿佛能涤荡疲惫的茶叶气息随之而来,如同无形的安抚剂,悄然弥漫在林叙周围的空气里。
林叙的手指在冰凉光滑的图纸筒上紧了紧,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将它递了过去。
两人的指尖在图纸筒交接时不经意地轻轻擦过,沈知时指腹温热的触感与他自己指尖的微凉形成鲜明对比,那短暂的接触让他如同被细微电流穿过般,迅速缩回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谢谢。”他的声音低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熬夜和少言寡语留下的痕迹。
“好好休息。”沈知时接过图纸筒,目光在他写满倦意、血色不足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目光里沉淀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林叙没再说话,近乎仓促地转身,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他的背影依旧挺直,维持着惯有的、不愿示弱的姿态,却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沉重与勉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几道目光追随着他——队员们的,或许还有好奇——但其中最清晰、最无法忽略的,是沈知时那道沉静而关切的目光,像春日午后穿过窗棂的阳光,稳定地、温暖地落在他微僵的背脊上,竟带来一丝奇异的、不容忽视的、熨帖的温度。
他一步步踏上有些年头的木制楼梯,脚步声在相对空旷的楼道里发出沉闷的回响,与楼下隐约传来的、属于团队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推开“松涛居”那扇沉重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熟悉的、带着旧书和木头味道的静谧感如同暖流般包裹而来,瞬间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浅色窗纸,变得愈发柔和,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模糊而温暖的光晕,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如同跳跃的金色精灵般的尘埃。
房间里,还残留着极淡的、属于沈知时的茶叶清香,这气息在此刻空旷安静的房间里,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让他紧绷神经得以松懈的安心。
林叙反手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令人安心的、熟悉的气息彻底吸入肺腑,驱散盘踞在体内的疲惫与混乱。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自己的床边,几乎是脱力般地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睡眠的抚慰,大脑却异常活跃,不受控制地将各种画面碎片般闪现、纠缠、放大。
昨夜黑暗中,那隔着不到三尺距离,炙热得几乎烫人、仿佛能穿透黑暗与心防的注视。
肩头突如其来、带着另一个人体温与陌生触感的抓绒外套的束缚感;那杯名为“云雾青”、色泽清亮却轻易搅得他心湖波澜骤起、冰层碎裂的茶。
上午紧盯着监视屏时,角落里那个突兀刺目、不停旋转的彩色风车影像;还有刚才饭桌上,沈知时默不作声、自然而然推过来的那碗热气袅袅的汤……
一切纷至沓来,乱人心绪,带着各种复杂的、他不敢深究的情绪符号。
他烦躁地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紧绷发胀的眉心,试图将这些杂乱的思绪驱散。
最终,他还是顺从了身体最原始的意志,和衣躺下,面朝墙壁,将自己蜷缩起来,膝盖几乎抵到胸口,像一个在不安中寻求保护的婴孩,试图用这种姿势隔绝外界,也隔绝内心翻涌的暗潮。
意识很快变得模糊,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的混沌。
在半梦半醒的暧昧间隙,他似乎总能捕捉到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茶叶清香,它仿佛一道无形的、温柔的屏障,替他隔绝了内心深处纷乱的心绪与窗外可能过于明亮的光线,营造出一个短暂安全的栖息地。
他无意识地、朝着那气息来源的方向——房间另一侧,沈知时那张整理得干净整洁的床铺——蜷缩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无知无觉中,汲取着那一份由另一人存在所带来的、微弱却真实的安定感。
不知过了多久,松涛居的门被极轻地推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吱呀声。沈知时放轻脚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林叙那个黑色图纸筒和他自己的银灰色笔记本电脑。
午后暖融的光线已经西斜,颜色变得更加浓郁,如同融化了的琥珀,充盈着室内的每一寸空间,一切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怀旧的滤镜。
他一眼就看到床上那个依旧保持蜷缩姿势的背影,呼吸均匀而绵长,肩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显然已沉入较深的睡眠。
沈知时的动作愈发轻缓,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他将图纸筒轻轻放在并排摆着的两张书桌中属于林叙的那张上,然后走到自己床边坐下,动作轻慢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他沉静温和的侧脸轮廓。他却并未立刻开始处理工作邮件或查阅资料,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床上那个难得卸下所有防备、安然熟睡的身影。
林叙睡得很沉,眉头在睡梦中微微舒展了些许,褪去了清醒时那层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坚硬外壳,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安静与柔和。
阳光在他深灰色的羊绒衫上流淌,勾勒出清瘦而放松的身体轮廓。沈知时的目光如同拥有了自主的意识,不受控制地流连在那张难得放松的睡颜上,流连在他微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流连在他轻颤的、投下淡淡阴影的眼睫,以及被透过窗纸的柔和光线照得边缘仿佛透明的耳廓上。
他的目光是沉静的,如同深山里的潭水,波澜不惊,却又在那沉静之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全然明了的专注与柔软,如同这午后阳光般,温暖地、无声地包裹着那个沉睡的人,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凝视。
房间里只剩下笔记本电脑风扇极轻微的嗡鸣、键盘偶尔被敲击发出的细微嗒嗒声,以及两人交错起伏的、平缓而规律的呼吸声。
空气里,那清冽的茶叶气息仿佛也因这静谧而变得更加柔和,与阳光的味道、旧木地板被晒暖后散发的淡淡香气、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暮春草木生长的青涩气息交织在一起,氤氲出一室令人心安的、近乎停滞的温暖氛围。
时间在这片静谧中悄然流淌,缓慢而珍贵,仿佛不忍打扰这短暂的平和。
直到一阵突兀的手机震动声,尖锐地划破了这片宁谧。
沈知时迅速伸手按掉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工发来的信息,询问下午碰头的具体细节。
他下意识地立刻看向对面床上——林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了,身体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模糊的、含义不明的呓语,但浓重的倦意将他牢牢拖在睡梦深处,并未醒来。
沈知时快速而简洁地回复了陈工,然后合上了电脑。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户再轻轻推开一些,让更多带着清新草木香气的、微凉的晚春空气涌进来,驱散房间里些许的沉闷。
然后,他回头望向依旧沉睡的林叙,目光在他微蹙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唇色上停顿了片刻。
一个念头,清晰而毫无预兆地闪过脑海——那个彩色风车。
上午,林叙在紧盯着监视屏分析数据时,屏幕角落里偶然摄入的那个旋转的、色彩鲜艳的迷你风车影像。当时林叙那一瞬间的全身僵硬、瞳孔微缩与短暂的失神,如同一个被放慢的特写镜头,清晰地、深刻地烙印在沈知时的记忆里。
此刻,这个画面再次浮现,与眼前这张沉睡中显得格外脆弱的侧脸重叠。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沈知时放轻脚步走到门边,动作极缓地拧开门把手,侧身而出,再轻轻将门带上,锁舌合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房间里重归寂静,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只有空气中留下的淡淡茶香,证明着方才另一人的存在。
然而,在林叙那片混沌与清醒交界的感知世界里,那道一直落在他背上、带着无形温度与存在感的目光消失了。
空气里那份因另一人稳定存在而构筑起的、令人安心的安稳感,也仿佛随之出现了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隙。
其实,在手机震动响起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从沉睡的边缘被惊醒。只是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湿透的棉被紧紧包裹着他四肢百骸,让他不愿、也无力立刻起身,贪恋着床上这片刻偷来的安宁与放松。
他维持着面向墙壁的蜷缩姿势,清晰地感知到那道目光的消失,以及随后那声极轻微、却依旧被他捕捉到的关门声。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如同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刚刚得以舒缓片刻的心湖里,不受控制地漾开一圈微澜,慢慢扩散。
他慢慢翻过身,平躺着,目光有些空茫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被夕阳染成暖黄色的房间天花板。
午后的阳光已经大幅西斜,光线变得更加绵长而温柔,在地板上拉出窗棂清晰而斜长的影子。
空气里依旧残留着沈知时留下的那股清冽的茶叶清香,却似乎因为来源的离开而淡去了些许,变得有些虚无缥缈。
书桌上,安静地放着属于他的黑色图纸筒,旁边是沈知时合上的、线条简洁的银灰色笔记本电脑。
他坐起身,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睡了一觉,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头脑不再像之前那般昏沉,但心口那种沉甸甸的、难以名状的、仿佛悬着什么的感觉并未消失。
那个彩色风车的、不停旋转的影像,又不合时宜地、固执地在他脑海里闪现,带着某种他无法精准定义的、却真实存在的不详预兆与心悸。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知时的床铺——那里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如同无人使用过。
目光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扫过整个安静的房间的每个角落,确认沈知时确实不在。
他的视线最终不受控制地落在自己床头柜上——那里,除了一个客栈提供的普通玻璃水杯,空无一物。那个他之前见过的、小小的、静止的彩色风车,并不在那里。
不安感如同细藤,悄然缠绕上来,逐渐扩大。
他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地走到窗边,推开窗。窗外是云栖客栈安静的、被暮春草木包围的庭院,金色的夕阳正好,将树影拉得长长的,斑驳晃动。
几个晚起的队员正慢悠悠地抱着资料走过,低声交谈着,视野所及,不见沈知时那熟悉的身影。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失落与担忧的情绪,在他心底慢慢滋生。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松涛居的门被再次推开。
沈知时回来了。
他的出现如此突然,与林叙心中隐约的预感重合,带来一种近乎戏剧性的冲击,让林叙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僵在原地,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看着沈知时带着一身明显的风尘——浅色休闲裤的裤脚和衣摆处,清晰地沾着新鲜的、深褐色的泥土和细碎的草屑,肩头甚至挂着一片小小的、嫩绿的树叶——走进来。
看着他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随意出去走动了一下,然而手中却分明拿着那个眼熟的、色彩鲜艳夺目的迷你风车。
看着他如同放置一件最寻常不过的物品般,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台,然后随手将那个还在微微转动着叶片的小风车,轻轻放在了阳光能照射到的、靠窗的木质窗台上。
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然后,沈知时才像是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狼狈,抬手拍了拍衣摆和裤脚上的尘土,又拂去肩头的那片绿叶。
他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短暂的野外踏勘,呼吸甚至都没有丝毫紊乱,额角连细汗都无。
“醒了?”沈知时做完这一切,才转回头看向僵立在窗边的林叙,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温和,仿佛刚才那一段短暂的离开和此刻带着风尘的归来,以及窗台上多出来的那个小物件,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完全不值得特意提及。
“感觉好点了吗?”他顿了顿,极其自然地接上之前的话题,“陈工刚又问了下,下午三点碰个头,讨论加固方案的初稿。”
他的语气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没有解释,没有邀功,甚至没有多看那个窗台上、在涌入的微风中开始加速旋转、折射出斑斓光彩的彩色风车一眼。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那么……不值一提。
林叙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嘴唇微微翕动,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的目光先是死死锁在那个快速旋转的、散发着鲜活生命力的风车上,那鲜艳的色彩在夕阳下几乎有些刺眼;又猛地移向沈知时沾满尘土的裤脚和带着草屑的衣摆,那些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某人可能去往的地方以及付出的辛劳。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猛地、直直地落回沈知时那双沉静如古井水般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因劳作而产生的波澜,没有刻意为之的平静,没有做了某事后期待回应或疑问的意味,甚至没有一丝一毫“你看,我为你做了这个”的暗示。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再自然不过的平静,仿佛他只是顺应本心,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且理所应当的小事,如同呼吸喝水一般寻常。
房间里,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静谧,带着暮春特有的慵懒。窗台上的风车,在微风的持续吹拂下,彩色的叶片欢快地转动着,发出极其细微、却又能清晰捕捉到的“呼啦呼啦”的声响,像蝴蝶在花丛中不知疲倦地振翅,为这满室的寂静注入了唯一的、生动的音符。
林叙站在原地,身体仿佛被无形的东西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然而胸腔里却翻涌着惊涛骇浪,比昨夜那杯“云雾青”所掀起的内心风暴,更加汹涌,更加澎湃,更加……复杂到难以名状。一种滚烫的、酸涩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情绪,狠狠地撞击着他冰封已久的心防。
而那清冽干净的茶叶气息,此刻混合着窗外涌入的、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以及沈知时身上带来的、那阵风尘仆仆的、属于野外与阳光的味道,无声地、紧密地弥漫在两人之间那不过数步之遥的空气里,缠绕不休,仿佛在诉说着所有未曾、也无需宣之于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