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居的夜,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唯有心跳可闻的沉寂中缓慢流淌。林叙伏案的身影被台灯橘黄的光晕切割得清晰而孤独,凝固如同一尊沉浸于永恒思索的雕塑。
只有那支绘图笔的笔尖,在粗糙的图纸表面上持续划过,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沙沙声,成为这深夜里唯一证明时间仍在流逝的刻度。
沈知时躺在另一张床的阴影里,身体放松,呼吸均匀而绵长,仿佛早已沉入无梦的安眠,与这紧绷的寂静融为一体。
那杯被毅然倾倒入石槽的“云雾青”,如同一颗被投入不见天日的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虽被主人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抚平,但沉入潭底的动荡与泥沙,却持续地、无声地搅动着冰冷的潭水。
空气中原本残留的、那几近于无的冷冽兰花香,早已被窗隙持续涌入的、带着寒意的山风彻底涤荡干净,只剩下窗外无边松海传来的、带着针叶清苦的冷冽,以及深秋夜露凝重的湿寒气息,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林叙强迫自己,将几乎全部残存的心神都死死灌注在眼前铺展的图纸之上。
城墙西北角每一道裂缝的细微走向、每一片区域风化的具体程度、那些经由计算得出的、冰冷的应力分布数据……
这些严谨而抽象的线条与数字,是他此刻在情绪风暴中,唯一能紧紧抓住的、不致彻底迷失的浮木。
他动用了一种近乎自虐的、苛刻的专注力,试图将那些在胸腔里翻腾奔涌的陌生情愫,全都死死地摁压进图纸纵横交错的经纬之下,囚禁于逻辑构建的、看似坚固的牢笼之中,以期禁锢住那颗几乎要失控的心脏。
然而,那原本流畅滑动的笔尖,偶尔会毫无预兆地、突兀地顿住,或是几不可察地发生一丝轻微的颤抖,清晰地泄露出执笔之人内心的惊涛骇浪,远未真正平息。
图纸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个被失控的笔尖无意间戳出的小小墨点,像一个永远无法擦去的、刺眼的污迹,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徒劳的努力。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笔杆,那光滑的触感,却丝毫无法驱散肩上那件不合身的抓绒外套所带来的、带着另一个人体温的微妙束缚感,以及那干净皂角气息混合着极淡松木冷香,又隐隐缠绕着一丝茶叶清冽底韵的味道——那气息仿佛拥有了生命,顽固地缠绕在他的鼻尖,与记忆深处“云雾青”那冷冽孤高的兰香疯狂地交织、纠缠,挥之不去。
窗外的松涛声似乎永无止歇,如同亘古的叹息。林叙终于难以忍受地抬起手,用力捏了捏发胀酸涩的眉心,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海潮般凶猛地涌上,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吞没。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逼近极限,强行透支这具躯壳,只会让明天那些至关重要的现场勘察与数据分析出错。
他深深地、近乎绝望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仿佛终于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手指一松,那支几乎成为他手臂延伸的笔,终于被搁下了。
他伸出手,关掉了那盏散发着温暖却令人心躁的台灯,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柔软的昏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水一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沉默而模糊的轮廓。
他站起身,脚步因长久的坐姿而有些虚浮,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动作极轻地躺下,身体下意识地面朝沈知时所在的方向。
浓重的黑暗里,他目光中那层白日里坚不可摧的冰冷屏障,似乎也随之消融了,变得直白而近乎贪婪,如同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沉地落在对面床上那个安静模糊的轮廓之上。
那目光深处,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情绪——巨大的困惑、痛苦的挣扎、不甘的沉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敢承认的、近乎炙热的渴望。
他能清晰地听到沈知时那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那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神宁的魔力。
而沈知时身上那股独特的、干净的茶叶清香,在这万籁俱寂的黑暗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可辨,丝丝缕缕,无孔不入,温柔却又霸道地缠绕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竟也奇迹般地,稍稍抚平了他心底那片焦灼的荒原。
在这无人知晓、也无需伪装的深夜里,他终于放任自己,短暂地沉溺在这份无声的、近乎奢侈的注视,和那熟悉到令人心颤的气息包裹之中,直到沉重的眼皮再也无法支撑,意识终于挣脱束缚,沉甸甸地坠入一片混沌的深海。
窗外的天色,在无人察觉中,已悄然褪去了浓墨般的漆黑,逐渐透出一种沉沉的、带着氤氲水汽的灰蓝色。
松涛声依旧连绵不绝,但似乎被注入了黎明前特有的、清冽而干净的生机,不再那么沉重。
沈知时无声地坐起身。
他没有打开任何灯光,只是借着窗外透入的、逐渐增强的微熹晨光,动作轻缓而有序地整理好床铺。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对面的床铺。
林叙似乎依旧沉在睡梦之中,身体微微侧身蜷缩着,是一个略显防备的姿势,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未曾完全舒展,仿佛仍被什么困扰着,但呼吸却均匀绵长,显露出深眠的迹象。
沈知时的目光在他那张冷白而疲惫的脸上停留了比正常时间更久的一刻,眸色深沉,仿佛在解读一幅复杂的图纸。
然后,他才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品,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轻手轻脚地开门,走向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
冰冷刺骨的山泉水泼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睡意。
沈知时抬起湿漉漉的脸,看着镜中自己眼底那淡淡的青黑色阴影,无声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清冷的空气里短暂氤氲。
昨夜那杯茶,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吗?或许更是他积压已久、无法再按捺的冲动。林叙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为激烈,也更……痛苦。
那种清晰的痛苦,像一根细针,刺入他心底,让他那点隐秘的希冀沉沉下坠,却又因为对方最终没有彻底掀桌离去,甚至沉默地、近乎顺从地穿上了他那件外套,而泛起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苦涩微澜。
当他带着一身微凉的、湿润的水汽和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冽茶叶气息回到松涛居时,房间内的天光又明亮了几分,已能清晰视物。
林叙已经醒了。
他正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微微低着头,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整个背影透着一股刚脱离睡眠的懵懂茫然和尚未散尽的、深深的倦怠感,仿佛尚未完全从那场情绪风暴中恢复过来。
听到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和脚步声,他几乎是瞬间就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背脊,如同受惊的猎豹,迅速重新戴上了那副冷硬淡漠的面具,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地扫向门口,下颌线绷得死紧,充满了戒备。
沈知时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警觉、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更深层的一丝不愿被人窥见的狼狈,只神色如常地将手中两个还冒着滚滚热气的白色搪瓷缸放在房间中央的小茶几上:“楼下厨房刚熬好的小米粥,很稠。趁热喝点,暖暖胃,一会儿要上山。”
林叙的目光在那两个散发着热气的搪瓷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沉默着。
沈知时仿佛对他的沉默早已习惯,自顾自地打开其中一个缸子的盖子,顿时,米粥特有的朴素清香混合着大量热腾腾的白皙水汽弥漫开来,带来一股扎实的暖意。“唐小棠他们几个学生,已经先去城墙那边做准备工作了。”
他一边拿起勺子,一边仿佛闲聊般说道,“陈工早上说,昨天初步踩点发现的问题,比我们预想的要多不少,情况可能更复杂,今天得抓紧时间,全面勘察。你昨晚赶出来的那份草图……”
他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抬眼看向依旧僵坐在床沿的林叙,目光沉静平和,“如果不算特别急的话,等会儿吃完,我们一起过去?有些细节,在现场对照着实物再核对一遍,可能更稳妥,也更直观。”
他抛出了一个基于专业、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一切都是为了工作的严谨与效率。
林叙沉默着,时间仿佛过去了漫长的几秒钟。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板的缝隙,恰好落在他冷白瘦削的侧脸上,清晰地照出他眼底那圈比昨日更深的、浓重的青黑色阴影。
他最终,极其轻微地向下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算是默许了这个提议。
然后,他像是终于启动了某个开关,动作带着刚睡醒特有的僵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站起身,走向茶几,拿起了另一个搪瓷缸。
他没有选择坐下,就那样直接站在茶几旁,用勺子机械地、缓慢地搅动着缸子里滚烫的米粥,目光低垂,牢牢地盯着那不断旋转的粥面,固执地回避着与沈知时有任何视线接触的可能。
只是在沈知时转身去整理背包和设备的短暂间隙,他的目光会极其快速地、如同被风吹起的羽毛般,在沈知时清瘦而挺拔的背脊线条上停留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迅速地、仓皇地收回。
他冷白的耳根处,似乎还隐约残留着昨夜因那两声低不可闻的“谢谢”和那件不合身的外套,而无法控制泛起的薄红,此刻在晨光下若隐若现。
两人再次在这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中,用完了这顿简单的早餐。
房间里的空气依旧凝滞沉重,但昨夜那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极致紧绷感,似乎被这日常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进食行为,冲淡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疏离感,和一种无声的、持续进行的拉锯与抗衡。
收拾好简单的餐具,林叙走向书桌,将昨夜几乎耗尽心力完成的图纸,极其小心地卷起,用细绳系好,放入专用的硬质防水图纸筒中,动作一丝不苟。
沈知时则快速而有序地整理着自己的专业背包,里面装着他宝贵的无人机和高精度遥感监测设备。推开松涛居那扇沉重的木门,清晨古城特有的、湿润而冰冷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客栈的庭院里,已有其他队员在忙碌走动。
一个扎着利落高马尾、背着黑色双肩包、显得干劲十足的年轻女孩,正快步朝他们走来,脸上带着朝气蓬勃的灿烂笑容:“沈老师!早啊!陈工说您今天要飞无人机进行精细扫描,让我早点过来给您搭把手!”
这是沈知时带的研一学生,沈佳宜,聪明伶俐,主攻遥感图像智能处理与分析。
“佳宜,早。”沈知时点点头,将手中拎着的无人机便携箱递给她,“正好,帮我检查一下备用电池的电量和存储卡空间。另外,确认一下昨天你们建立的地面控制点坐标库有没有同步到平板上。”
他说话时,自然地靠近了一步,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茶叶气息也随之淡淡地飘散开来,融入清冷的晨风中。
“嗯嗯,放心沈老师,坐标库昨晚就同步好了,核对过三遍!”沈佳宜利落地接过箱子,动作熟练地打开,进行起飞前检查,“备用电池满格!存储卡是刚格式化的,1T容量,绝对够用!”
一旁,林叙的目光在沈佳宜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依旧是工作状态下的审视与平静。
“佳宜,这位是林叙,林博士,我们这次项目的特约结构专家,后续的数据分析和模型构建,我们都需要和林博士这边紧密对接。”沈知时自然地介绍道,随即转向林叙,“林叙,这是我的研究生,沈佳宜,负责这次遥感数据的采集和后处理。”
林叙闻言,只是略一颔首,幅度极小,算是打过招呼,脸上没有任何寒暄的表情,便拎着自己的图纸筒,率先转身走下客栈那略显陡峭的木制楼梯,脚步依旧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人群、摆脱某种氛围的仓促。
然而,当他与沈知时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那阵熟悉的、带着冷感的茶叶清香再次不由分说地钻入他的鼻腔,让他下意识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屏住了一瞬呼吸,心跳漏跳半拍。
沈佳宜对着林叙快速离去的背影,悄悄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对沈知时说:“沈老师,这位林老师……气场真的好强啊,感觉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沈知时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示意她跟上:“走吧,我们也该过去了,时间不早了。”
穿过客栈略显喧闹的大堂,陈工特有的大嗓门立刻传来:“沈工!佳宜也来啦?好好好!太好了!工具车已经停在门口了,你们赶紧先过去!小唐他们几个已经在西北角那边等着了,估计都等急了!”
“好,陈工辛苦。”沈知时和沈佳宜应了一声,快步跟上前面那个已经走出客栈大门的、深蓝色的挺拔背影。
整座云中古城在晨曦中缓缓苏醒。
青石板路被夜露打湿,泛着湿润深沉的色泽。林叙穿着深蓝色冲锋衣的背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挺直,他拎着黑色图纸筒的手臂线条紧绷,步伐坚定而快速。沈知时和沈佳宜落后他几步。
沈佳宜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清晨宁静的古街巷弄,偶尔低声向沈知时请教几个关于古城墙体保护或遥感技术应用的问题,沈知时给予简短而清晰的解答,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那种令人安心的清冽笃定感。
走到城墙西北角时,唐小棠和另外几个学生已经等候在那里,身边摆放着各种测量仪器。
看到沈佳宜,唐小棠立刻开心地招手:“佳宜姐!你也来啦!太好了!”
(是的,这些年轻的学生们都被统一安排住在古城内的另一家民宿里,更方便集体行动。)
沈佳宜笑着挥手回应,同时动作一点不慢,利落地和沈知时一起寻了处平坦地面,开始放下设备,做起飞前的最后准备。
沈知时走到唐小棠之前所指的那段裂缝位置,面色沉静地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与林叙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
林叙默契地立刻上前,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他打开强光手电,拿出高倍放大镜,身体微微前倾,开始极其仔细地审视裂缝的根部形态、精确走向以及周围砖石的风化剥落情况,神情专注而冷峻。
“小唐昨天的判断有道理。”片刻后,林叙低沉而稳定的声音响起,带着进入工作状态后特有的沉稳与权威感。
他直起身,用笔指向裂缝下方一处关键点,“初步判断,问题根源可能在于下方基础岩土层存在不均匀沉降或微小位移,墙体开裂是应力释放的表现结果。但顶部裂缝的具体三维形态、与其他构件的连接关系,以及内部可能存在的隐蔽空洞,还需要你们的无人机先进行高空全景和细节拍摄才能确定。”
沈知时赞同地点点头,转向正在忙碌的沈佳宜:“佳宜,确定最终起飞点,把地面高反差标记布设到A7至K9区域,覆盖所有重点怀疑区域。”
“明白!马上就好!”沈佳宜大声应道,手脚麻利地开始行动。
沈知时则从箱中取出无人机机身,动作流畅而熟练地安装好螺旋桨,连接上高分辨率倾斜摄影摄像头和便携式监视屏幕。
他选定一处开阔平稳的起飞点,将无人机稳稳放置,拿起遥控器,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设置着飞行参数、重叠率和拍摄模式。
“佳宜,最后确认图传信号强度和GPS定位精度。”沈知时目光紧盯着屏幕上显示的各项数据,专注的神情让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清晰冷峻。
林叙的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掠过他操控设备时那修长而稳定的手指,以及他沉静专注的侧脸轮廓,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迅速而自然地回到了自己手中那份展开的图纸上,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信号满格!非常稳定!GPS定位精度达到厘米级!一切正常!”沈佳宜快速查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大声汇报。
“准备起飞。”沈知时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沉稳地按下启动键,无人机的螺旋桨立刻发出嗡鸣,桨叶高速旋转,带起地上的细微尘土,机体随之轻盈而平稳地垂直升空,如同一只敏捷的雨燕,飞入被晨曦染成金灰色的天空。
沈知时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监视屏幕上传回的实时画面上,手指微动,精准而细腻地操控着遥控器上的摇杆和拨轮。
高清镜头传回的画面无比清晰:古老的城墙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如同一条沉睡的、布满伤痕的巨龙,静卧在苍翠的山脊之上。镜头在他的操控下缓缓推进,平稳地聚焦于西北角顶部最复杂的那片区域。
“林叙,”沈知时看着屏幕,沉声唤道,语气是纯粹的学术讨论,“你看这里,3点钟方向,裂缝的尽头。”
林叙立刻闻声凑近监视屏幕,两人的肩膀在专注中不知不觉地挨得很近。沈知时身上那股清冽的茶叶气息再次变得清晰,不容忽视地萦绕在林叙的鼻端,与屏幕的冷光和数据交织在一起。
“果然如此……”林叙低语,声音里带着发现关键证据的凝重。屏幕上,那些在地面视角下看似独立的一条条裂缝,在高空俯瞰和倾斜摄影的视角下,清晰地显现出它们之间复杂的、如同蛛网般交织蔓延的关联性。更令人心头一沉的是,一处极其隐蔽的、位于墙体顶部的裂缝,其宽度和深度远远超出了之前的预估,边缘还能看到明显是刚刚形成的新鲜剥落痕迹,碎石散落。
“记录坐标:A7区顶部,裂缝K3与K5交汇处,宽度目测超过15厘米,深度无法目视判断,边缘有大量新鲜剥落痕迹。K7区,单条主裂缝延伸长度可能超过5米,走向与砖石砌缝呈大角度相交,疑似为贯穿性裂缝……”林叙语速平稳而清晰,报出一连串冷静的观察结果,每一个词都精准而专业。
沈佳宜立刻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同步记录下坐标和描述,同时大声复述确认,确保信息无误。
“镜头锁定K3-5交汇点,保持悬停,光学放大倍率调整到X10。”沈知时一边操控无人机进行微调,保持极其稳定的悬停状态,一边对沈佳宜下达指令,“注意实时存储当前影像序列,标记好时间戳和镜头参数。”
“正在存储!时间戳和参数标记完毕!”沈佳宜的回答干脆利落。
一旁的唐小棠看着屏幕上那触目惊心的裂缝内部影像,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天啊……这比我们昨天在下面看到的严重太多了……沈老师,能再让无人机靠近一点剥落边缘吗?看看里面的结构……林老师,这个深度如果……”
“正在调整姿态,注意保持安全距离。”沈知时手指微动,无人机灵巧地向前平移,镜头如同探针般,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狰狞裂缝的内部深处。“佳宜,保持当前悬停状态,切换到热成像模式,扫描裂缝内部区域的温差分布。”
“收到!切换热成像模式!”沈佳宜快速操作。
高清晰度的热成像画面立刻叠加在可见光影像之上,将砖石内部可能存在的空洞、疏松区域以及水分积聚的地方,以截然不同的色温直观地呈现出来,提供了肉眼无法看到的关键信息。
“林叙,看这里,”沈知时将图像焦点对准一处连接关键的结构榫卯节点,那里热成像显示出色调异常,“这个节点的位移角度和热成像显示的内部温差断层区域……我认为这里存在疑似结构分离。”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就在林叙的耳边响起,气息几乎可感。
“赞同。从形态和温差梯度看,更像是应力集中导致的剪切位移,而非单纯沉降。”林叙立刻做出判断,指着屏幕上一条细微但清晰的红蓝色温差分界线,“你看,这条温差断层线的走向,与裂缝主体的延伸方向高度一致。需要重点标注。”
他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都聚焦在屏幕上那些冰冷的、客观的数据和结构异常上,全力忽略身边人过于靠近的气息所带来的、阵阵难以言喻的干扰与心悸。
冰冷的专业数据、严谨的分析判断,在三人高效而默契的协作下,被源源不断地获取、记录、核实。
就在沈知时操控无人机按照预设的最后一段扫描航线平稳飞行,镜头扫过靠近城墙内侧一处不起眼的垛口下方时,一直紧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任何细节的林叙,目光忽然定住了。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涩了一下,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在高清镜头的捕捉下,屏幕角落里,一个极其微小、却因为色彩鲜艳而与周围灰暗砖石形成强烈反差的物体,卡在一条狭窄的石缝阴影里,正被山风吹得微微晃动——正是昨天傍晚,沈知时硬塞给他的那个、被他评价为“幼稚”的彩色小竹风车。
监视屏冰冷的、跳动着数据的光线,映在林叙透明的镜片上,模糊了他眼底瞬间掠过的复杂情绪——惊愕、荒谬、一丝猝不及防的牵动,以及某种难以定义的柔软……这些情绪如同潮水般快速涌过,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几乎是本能地、有些仓促地移开了目光,下颌线瞬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紧。
沈知时敏锐至极地捕捉到了林叙这极其短暂的分神和骤然绷紧的肩颈线条。他面上不动声色,手下操控却极其精准,让无人机镜头流畅地、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个小小的风车,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停留,仿佛那只是万千砖石中的普通一物,随即重新将焦点稳稳对准接下来需要精细扫描的裂缝区域。
同时,他语气无比自然地指导沈佳宜,转移着所有人的注意力:“佳宜,记录K9区扫描完成。准备结束本次飞行任务,检查剩余电量,规划返航路径。”
“K9区扫描完成!剩余电量35%,足够安全返航!”沈佳宜的注意力完全被数据和操作流程所占据,大声汇报着。
“K9区扫描完毕,数据完整。”沈知时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常,听不出丝毫波澜。
“准备降落吧。更换一块满电电池。刚才发现问题的几个重点区域,下午我们找机会再做一次更低空、更近距离的倾斜拍摄,获取更精细的三维模型。”
无人机在他的操控下,平稳地降低高度,精准地降落回起飞点。螺旋桨停止旋转,嗡鸣声瞬间消失,四周陡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同伴的交谈声。
沈知时熟练地关闭电源,开始拆卸设备。沈佳宜立刻上前协助,进行设备的收纳和整理。林叙则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刻意地投向远处城墙的某一点,仿佛在研究远处的雉堞,只是他紧握着图纸筒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透出明显的白色。
当沈知时收拾好所有设备,直起身,下意识地抬手拂去额角沾染的些许晨露和尘土时,林叙的目光又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般,快速地、在他那沾了风尘却更显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仿若无事地、极其自然地移开,视线投向远处的山峦,仿佛只是工作间隙一次随意的远眺放松。
晨光终于彻底驱散了山间最后的薄雾,清澈的金色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在古老而斑驳的城墙上,也照亮了那道巨大的、如同蜈蚣般狰狞的裂缝,每一处细节都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触目惊心。沈知时、林叙、沈佳宜和唐小棠等人站在这巨大的“伤痕”旁,身影显得既渺小又坚定。
高科技的银灰色遥感设备、承载着无数分析与心血的泛黄图纸、年轻助手手中闪烁着数据的平板电脑……
这些现代文明的产物,与古老沧桑的城墙并置,共同构成了一幅应对时间与自然之力侵蚀的、充满张力与现代感的图景。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泥土气息、砖石细微的粉尘味,以及……
沈知时身上那若有似无、却始终如影随形、淡淡萦绕的清冽茶叶香,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唐小棠一边帮忙收拾测量仪器,目光却忍不住好奇地、在林叙那异常沉默紧绷的侧脸和沈知时平静指挥沈佳宜后续工作的动作间,悄悄地来回扫过。
刚才……无人机扫描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微妙的气氛一闪而过?她眨了眨眼,摇摇头,决定不再瞎琢磨。
两位导师和佳宜姐刚才那一系列行云流水的专业配合实在太帅了,其他的……都不是她这个小小实习生该关心的事。
而林叙的目光,如同他心底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暗流,在白昼明亮的光线掩饰下,依旧会不受控制地、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那抹带着茶叶清冽气息的、沉静而可靠的身影,那目光时而克制隐忍,时而……悄然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