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铺子里的那点小插曲,似乎并未在唐小棠心上留下太多痕迹。她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活力,一边小口咬着香甜的米糕,一边叽叽喳喳、绘声绘色地同沈知时分享着下午踩点时的种种见闻——哪个坡陡得需要手脚并用,哪段古城墙的风化程度远超预期,又是在哪个意想不到的转角,能窥见古城最为壮丽磅礴的全景。
她聪明地避开了与林叙的直接交流,然而那双滴溜溜转的、灵动十足的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强烈的好奇与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悄悄瞟向自家导师那至今仍残留着未褪尽红晕的耳根,嘴角噙着一抹“我发现了天大秘密”的、看好戏的狡黠弧度。
沈知时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微笑着倾听,偶尔回应几句恰到好处的提问或感叹,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经意地、一次又一次地掠过身边那个始终沉默的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林叙周身那股因意外污渍而骤然绷紧的、几乎要凝出冰碴的低气压,虽然已然消散了大半,但那份刻意为之的、将他与周遭鲜活烟火气隔绝开来的疏离感,却又重新悄然凝聚起来,像一层无形却坚韧的透明玻璃罩,将他严密地笼罩其中,与这小小铺子里的 warmth 和喧闹格格不入。
终于,沈知时放下了手中的白瓷勺,碗里还剩下小半碗嫩白的豆花。
“我吃好了,想再去附近随便逛逛。”他站起身,声音自然地响起,目光落在林叙身上,带着一种不给人压迫感的询问,“你去不去,林叙?”
“嗯。”林叙几乎是立刻应了一声,音节短促。他早已放下了勺子,闻言即刻站起身,动作利落干脆,不容一丝拖沓,声音也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吃完了。你们慢用。”
“啊?林老师您这就走啦?”唐小棠脸上立刻露出失望的神色,但看到林叙那副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不容置疑的冷淡架势,到嘴边的话立刻拐了个弯,“哦哦,好的好的!那您慢走!我们再坐会儿,把这点地图看完!”她飞快地给沈知时递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色,那眼神里分明写着:哥,你是真的牛!这都能搞定!
林叙的脚步在门口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向下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像是幻觉,算是默认了同行的意愿。他率先迈开步子,身影很快便融入了豆花铺外被夕阳浸染的街道,将那片充满着豆香气和暖意的空间留在了身后。
沈知时对唐小棠他们笑了笑,语气温和:“你们慢慢吃,回头客栈见。”随即快步跟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已然大幅西斜,光线变得愈发绵长而温柔,将古城参差的屋脊和蜿蜒的石板路拉出长长的、交织的影子。
青石板路面在金色夕照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石缝间那些毛茸茸的青苔也被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暖金色。
山风变得凉爽了些,自如地穿过古老的街巷,带来了远方松涛的低沉余韵和傍晚时分特有的、微凉而清新的气息。
沈知时并没有急着沿原路返回山腰的客栈,而是脚步一拐,折进了一条更为狭窄幽深的支巷。
巷口悬着一块褪了色、边缘有些卷曲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古早桂花酿”几个字,空气里立刻弥漫开一股微甜醇厚的、带着发酵气息的酒香,诱人探寻。
林叙的脚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下意识地跟上,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像被一根无形的、却切实存在的线轻轻牵动着。
沈知时在一架摆满手工小风车的摊位前停住了脚步。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其中一架风车的竹片叶片,那简陋的小玩意儿立刻吱呀呀地转动起来,发出清脆而略显单调的声响。
“小时候,我外公也给我削过这种小风车。”他侧过头,看向身旁沉默的人,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软了些,带着一点遥远的怀念,“削得没这个摊子上的精致,歪歪扭扭的,但转起来的声音,倒是一样吵人。”
林叙的目光从虚空处收回,落在那旋转不停的、色彩鲜艳的纸质叶片上,没有接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那种置身事外的游离感,却悄然消散了,注意力似乎被这小小的、吵闹的物件短暂地捕获。
摊主是位面容慈祥的老太太,见状热情地招呼道:“后生仔,喜欢就带一个回去伐?不贵的,五块钱,转起来,能带来一整年的好运道呢!”
沈知时笑了起来,眉眼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好啊,那要两个。”
他爽快地付了钱,从老太太手中接过两个崭新的、叶片鲜亮的小风车。
然后,他将其中一个,自然而然地递到了林叙面前,动作平稳而笃定,像是在递一杯温热适口的茶水,语气也是平铺直叙的,却蕴含着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量:“拿着吧。林叙,你也要好运。”
林叙垂着眼睫,目光落在递到眼前的那架简陋却充满生气的风车上,沉默了几秒。山风掠过巷子,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微微晃动,也将他手中的风车吹得哗啦一声,急速旋转起来,彩色的叶片瞬间连成一片模糊而欢快的小彩虹。
“……幼稚。”他终于开口,嗓音依旧带着惯常的冷感,声调平稳,但那冰冷的质地里,却似乎是第一次,清晰地掺进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无奈,甚至是一点点……无从发作的迁就。
两人不再言语,继续一前一后地往前走。巷子越走越深,尽头处是一段更为陡峭的石阶,两旁是愈发古老的黑瓦木屋,有些窗棂里飘出家常炒菜的香气,混合着某种炒花椒特有的、酥酥麻麻的辛香,充满了真实的生活气息。
沈知时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像是沉浸在某种观察中的自言自语:“刚才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我特别注意看了一下城墙西北角的那段墙体。”
林叙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却没有停下。
“嗯,”沈知时的语气变得稍微凝重了些,“比上次遥感影像里显示的,又多出了好几道明显的裂缝,尤其是根部那里。”
林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风化速度在加快?”
“嗯,而且可能比我们之前预估的还要快。”沈知时回过头,看向林叙,夕阳在他眼中投下专注的光点,“恐怕等不到下一个雨季,就必须先做一次紧急的结构加固了。我需要一张那个区域的、尽可能精准的结构受力草图——”
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光里带着专业性的请求:“就像你上次画过的那种,比例和细节都极准的。”
林叙薄唇微抿,握着风车细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竹签,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权衡。“晚上,”他最终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发给你。”
“不急,”沈知时笑了笑,语气缓和下来,“你先忙你的。”
林叙没有应声,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却在下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没有任何犹豫地、主动选择了那条向上延伸的、更为陡峭的石板小径——那是返回云栖客栈最近的路,也正是沈知时心里想着、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方向。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古老的石阶上,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像两条刚刚被命运之手拉直、试探着靠近的线,终于在暮色四合里,慢慢地、无声地并到了一处。
只有那两架小风车,在他们之间呼啦啦地、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发出轻快而单纯的声响,像是替谁,说出了那句徘徊在嘴边、尚未能正式出口的——“好”。
两人沉默地走在蜿蜒向上的归途。沈知时这次没有刻意走在前面引路,而是自然而然地落后了林叙半步左右的距离,像一个安静的追随者。
他敏锐地注意到,林叙的步伐似乎比来时加快了一些,步距均匀而迅速,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急于摆脱身后那短暂喧嚣和意外插曲的仓促。
那件深蓝色的冲锋衣袖口上,那片被豆花汁洇湿后留下的深色痕迹,在愈发倾斜的夕阳照射下,依然清晰可见,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印记,记录着方才那场兵荒马乱。
山风自林间穿过,带来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如雪后松林般的冷调香气,此刻却隐隐混合着一丝豆制品特有的、淡淡的余味,形成一种奇妙而矛盾的气息。
夕阳的金色余晖毫不吝啬地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那之前红得惊人的耳根,此刻终于渐渐褪去了血色,恢复了往常的冷白肤色。
然而,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以及微微绷起的、显得有些僵硬的肩颈线条,依旧无声地诉说着其主人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
“刚才路过那条巷子……”沈知时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融入了风声与脚步声里,恰好能传入前方那人的耳中。
林叙向上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滞涩了半秒,像是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继续向上走着。
沈知时看着他那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显得有些孤直的背影,继续用一种极其轻松的、仿佛只是在闲聊今日见闻的语气说道:“那家挂着‘古早桂花酿’牌子的小铺子,闻着真是香啊。下次……要是还有空,可以再来尝尝他家的其他口味。”
林叙依旧保持着沉默,步伐节奏都未曾改变,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句提议,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但沈知时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原本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锋利的肩膀线条,似乎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下放松了一点点,那微小的变化,如同冰面上乍现的一道裂痕,稍纵即逝,却真实存在。
夕阳将他深蓝色的身影包裹着,投下一道长长的、不断晃动的影子,那影子落在他前方的石阶上,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坚硬的质感。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被夕阳彻底染成金橘色的古老街巷里。两旁木屋的窗棂中,陆续透出温暖而昏黄的灯光,炊烟袅袅升起,融入暮色。空气中弥漫着各家各户饭菜的香气,以及山间傍晚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宁静与祥和。
这份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沉默,不再像来时那般,充斥着无形而令人窒息的隔阂与尴尬。反而缓缓流淌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平静,一种无需言语也能彼此感知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仿佛经过了豆花铺里那番突如其来的、近乎狼狈的“交锋”与之后并肩而行的短暂时光,某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而厚重的壁垒被暂时地、小心翼翼地搁置了起来。
此刻,只剩下这被温暖夕阳、清凉山风以及渐起暮色温柔包裹的、短暂却珍贵的——并肩同行。
回到云栖客栈时,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绚烂而短暂的紫红色霞光,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瑰丽却易逝。
客栈檐下悬挂的一盏盏灯笼已然亮起,散发出温暖而朦胧的光晕。一楼餐厅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浓郁的饭菜香气混合着山野的滋味,一阵阵飘散出来,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热闹。
领队陈工正站在客栈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看到他们两人前一后(虽然依旧隔着一点礼貌的距离)走回来,脸上立刻露出热情的笑容,扬声招呼道:“林博士!知时!回来得正好!快开饭了!赶紧进来,今儿个厨房做了咱们云中的特色山珍,鲜得很!大家都等着呢!”
林叙的脚步在餐厅那喧闹的门口戛然而止。
他抬眼看了一下里面喧哗的人群、摆得满满当当的圆桌和弥漫的热气,眉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习惯性地微微蹙起,那是一个清晰的不适信号。
他转向陈工,声音尽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礼貌的疏离:“谢谢陈工。有些资料需要紧急整理核对,晚饭我……”
他的话尚未完全说完。
“陈工,”沈知时抢先一步,自然地上前半步,脸上带着温和而恰到好处的笑容,语气无比自然地接过了话头,“林博士的那份晚饭,还有我的,麻烦您让厨房帮忙分开装一下饭盒吧?一会儿我自己上来拿就好。也省得服务员阿姨为我们这点事跑上跑下,这楼梯挺陡的,不方便。”
他给出的理由充分、体贴,且完全站在方便他人的角度,不着痕迹地替林叙做出了最适宜的选择,也完美地避免了林叙独自提出需要送餐上门的突兀和可能引来的不必要的关注。
陈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笑道:“哎哟,沈工你也太客气了!这有什么麻烦的!行行行,没问题!我这就去厨房说一声,给你们用保温盒装得妥妥的!保证上去吃还是热乎的!”
“太感谢您了,陈工。”沈知时笑着点头致谢,随即又极其自然地转向身旁沉默不语的林叙,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一件早已约定俗成的小事,“林博士,你先上去吧,我拿了饭就上来。”
林叙的目光在沈知时带笑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透明镜片后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如同水纹般迅速消散的情绪——是惊讶,是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妥帖安置后的松动。
他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便转身,沉默地走向那道通往二楼的、略显陡峭的木制楼梯。
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如松,却似乎莫名地少了些许方才在餐厅门口时的那种紧绷与抗拒。
沈知时则转身走进了喧闹温暖的餐厅,和几位热情相邀的同事简单寒暄了几句,得体地婉拒了同桌吃饭的邀请。
很快,厨房的帮工便将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保温食盒和一个沉甸甸的、装着米饭的保温桶递到了他手里。他提着这份沉甸甸的“晚餐”,也踏上了返回房间的楼梯。
推开“松涛居”那扇沉重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房间里只亮着一盏书桌上的旧台灯,散发着温暖而柔和的橘黄色光晕,驱散了一隅的黑暗。
林叙已经坐在了书桌前,摊开了一大卷古城墙体的结构图纸,旁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幽蓝的光,上面是复杂的建模软件界面。
他已经换下了那件袖口沾染了污渍的冲锋衣,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柔软舒适的深灰色薄羊绒衫,袖口被随意地挽到了手肘处,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冷白的小臂。
听到开门声,他握着绘图笔的手指并未停顿,头也没有抬起,仿佛完全沉浸在了工作的世界里。
沈知时将手中沉甸甸的食盒轻轻放在靠窗的那个小茶几上,没有立刻出声招呼林叙过来吃饭。而是转身,从自己随身带来的背包侧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密封茶叶罐。
罐子是深蓝色的磨砂瓷质,触手温润,没有任何花哨的标签或装饰,显得低调而沉静。
“先别忙了,”沈知时的声音在安静得只有笔尖划过纸张沙沙声的房间里响起,他刻意让语调显得轻松自然,“刚回来,喘口气。吃完饭就立刻对着屏幕,太伤眼睛了。喝杯茶歇一会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拿起书桌上那个客栈提供的普通电热水壶,转身走进旁边的独立卫生间,接满了清澈的山泉水,然后放回底座,按下了烧水开关。壶底很快传来轻微的加热嗡鸣声。
林叙握着绘图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图纸上留下一个极小的墨点。
他终于抬起了头,透明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明显被打扰的不悦和冰冷的询问,锐利地射向沈知时,以及他手中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的茶叶罐。
沈知时却仿佛完全没有接收到他那不悦的视线,自顾自地、动作轻柔地拧开了茶叶罐的密封盖。
就在盖子开启的瞬间,一股极其清幽、冷冽的茶香瞬间逸散出来——那香气带着高山云雾特有的山林气息,中间又奇异地融合了一种清雅至极的兰花香,层次丰富,沁人心脾,与客栈提供的普通炒青茶叶截然不同,仿佛将一片清冷的山野浓缩在了这小小的罐中。
水很快便烧开了,壶嘴喷出白色的水汽。沈知时动作娴熟而流畅,仿佛演练过无数遍——烫洗白瓷盖碗、温杯、用茶则取适量墨绿蜷曲的干茶、高冲注水……热水涌入盖碗,茶叶在清澈的水中翻滚、舒展、沉浮,那股冷冽幽远的兰花香气如同被彻底唤醒,更加浓郁而富有穿透力地释放出来,迅速充盈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盖过了窗外隐约的松涛声。
沈知时将第一泡醒茶的茶水迅速倒掉,然后再次高冲注水,盖上碗盖,静心等待了片刻。
随后,他端起盖碗,将已然泡开、汤色清澈透亮、泛着动人金绿色泽的茶汤,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平稳手势,缓缓注入两个素净的白瓷品茗杯中。
茶香随着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缠绕不散。
他将其中一杯茶,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林叙书桌的左上角,那个离摊开的图纸和亮着的电脑屏幕都有一段绝对安全距离的位置。
“尝尝看,”沈知时自己端起了另一杯茶,目光落在杯中袅娜升腾的热气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无异于在林叙心湖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深水炸弹,“这还是当年……你说挺好喝,外面轻易买不到的那种‘云雾青’。”
“云雾青”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形的、却带着千钧之力的闪电,骤然劈中了林叙!
他的身体在那瞬间猛地僵硬!如同被最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四肢百骸!
他几乎是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方才被打扰的不悦或惯常的平静,而是充满了极致的、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被猝不及防地、精准命中要害的剧烈波动!那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书桌角落那杯清澈透亮、散发着熟悉到刻入骨髓、乃至灵魂深处的幽香的茶汤,仿佛看到的不是一杯茶,而是某个早已被自己亲手埋葬、决意遗忘的时空隧道入口!
云雾青!
怎么会……
“你……怎么还带了茶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
“想着这次出来少不了要熬夜,”沈知时的语气依旧平常,甚至带着点无奈的调侃,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不就想着你也在嘛,正好记得你爱喝这个。”
记忆的闸门被凶猛地冲开——那个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的下午,在学校空旷无人的天台上,沈知时神秘兮兮地塞给他一个保温杯,逼着他喝了一口里面清澈的茶水。
当时他只觉那清冷奇异的兰香和迅猛的回甘喉韵美妙得难以言喻,冲击着所有感官,他怔愣之下,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好喝”。
沈知时当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脸上带着点小得意:“算你小子有品位!这可是我姥爷的私藏宝贝,‘云雾青’,他自己都舍不得喝几回呢!外面根本买不到!”
他以为……他以为这一切,连同那些阳光、那些笑语、那些被他亲手决绝斩断、深埋于冰雪之下的过往,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被彻底地埋葬、风化、遗忘殆尽了的。
沈知时……他竟然还留着这茶叶?他竟然……还记得?
而且,是在此时此刻,在此地,在这个远离一切尘世喧嚣、名为云中的古老山城里,在这个巧合般名为“松涛居”的房间内,用这样一种看似随意、却分明步步为营的方式……将它重新泡在了他的面前?
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力,让林叙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所有的思维和冷静都在瞬间被炸得粉碎。他握着绘图笔的手指用力到了极致,指关节扭曲着呈现出一种惨白的颜色,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剧烈地跳动着。
他的胸膛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了一下,呼吸骤然变得困难,仿佛突然被剥夺了周围的空气,一种尖锐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猛地移开视线,想要厉声否认,想要抬手狠狠地将那杯不断散发着禁忌气息、搅动着他冰封心海的茶汤推开、打翻!
然而——
他的目光却像被最强大的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贪婪地黏在那杯清澈的、荡漾着微光的茶汤上,无法移动分毫。
那熟悉到令他心脏痉挛的香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霸道地缠绕着他冰冷的感官,凶狠地撞击着他用数年时间、耗尽心力才筑起的、看似坚固无比的冰冷堤坝。
沈知时却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翻天覆地般的震惊与剧烈挣扎。
他只是平静地、轻轻地吹了吹自己杯中灼热的茶汤,然后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满足地、近乎无声地喟叹了一下:“嗯……还是那个老味道,一点没变。唉,可惜今年姥爷给的存货也不多了,喝一点就少一点喽。明年……明年我想办法再问他多要点,给你也拿一些。”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怀念,一种自然的分享,甚至还有点对茶叶存量不多的惋惜。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刻意的提醒,没有半分蓄意的逼迫,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老友间的、偶然的分享。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漫长的寂静。只有窗外那永恒般的、低沉呜咽的松涛声,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它的旋律,以及两人之间,那两杯茶汤上持续袅袅升腾、纠缠、又缓缓消散的白色热气。
那清幽冷冽、却又带着独特兰花暖香的茶气,如同无数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缠绕着两人之间那几乎凝固了的空气,也死死地缠绕住了那段被时光尘封、被冰雪覆盖、却从未真正逝去的——旧日光阴。
林叙的喉结极其艰难地、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一整块的灼热炭火。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终于,轻轻地触碰到了那白瓷茶杯温热的杯壁。
他没有立刻端起,只是用指尖感受着那份透过瓷壁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温度,仿佛那温度烫得惊人,又仿佛那是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已久后终于触摸到的一点微光。
一场无声的、却无比激烈的内心战争,正在他的灵魂深处疯狂上演。
最终,在那无孔不入、勾魂摄魄的熟悉茶香的持续诱惑下,在那段他以为早已遗忘、却原来一直深埋心底、此刻轰然涌出的回忆洪流的凶猛裹挟下,他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彻底放弃了抵抗。
他极其僵硬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抗议般,端起了那只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茶杯。
他低下头,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那清冷悠远、却又带着一丝神秘兰香的独特气息,混合着云雾高山特有的、仿佛能洗涤灵魂的山野清气,瞬间毫无保留地充盈了他的肺腑,也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最不敢触碰的那个角落。
透明镜片之后,那双总是古井无波、深不见底的寒潭,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平静,无法抑制地泛起了剧烈而混乱的涟漪,水光骤现,仿佛有什么坚硬了多年的东西,正在那冰封的最深处,悄然碎裂,发出唯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