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轮胎重重触地,一阵剧烈的颠簸和轮胎摩擦跑道发出的刺耳尖啸声传来,机身随之微微弹跳。那瞬间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仿佛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沈知时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身旁,只见林叙的身体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处于戒备状态。
但他依旧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纹丝不动,仿佛周遭的一切动荡都与他无关。只有那只紧紧抓着扶手的手背,青色血管如细密的蛛网微微凸起,蜿蜒在过于苍白的皮肤下,无声地泄露了潜藏的、克制着的力道。
滑行渐稳,喧嚣平息。
窗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与出发城市那片钢筋水泥森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略显简陋的低矮航站楼,穿着朴素、肤色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地勤人员忙碌地穿梭着,远处,是被苍翠欲滴的山峦紧密环抱的、如同世外桃源般安宁的小小城镇轮廓。
湿润的、带着泥土和草木特有清香的空气,似乎已经穿透了厚重的机身舱壁,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了进来,迫不及待地预告着一段截然不同的、充满未知的旅程的开始。
沈知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植物根茎清甜和湿润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奇异地抚平了他因降落而微微紧绷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想看看林叙对此的反应,却只对上那人依旧冷硬、仿佛对外界变化无动于衷的侧脸轮廓。
心底,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悄然滑过,但很快又被更多的期待所取代。无论如何,他们抵达了这里,这片蕴藏着古老秘密的土地。
提取行李的过程在这座小巧而略显陈旧的机场里,不可避免地显得有些拥挤和嘈杂。
传送带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嗡鸣,如同疲倦的叹息,各式各样、沾满旅途风尘的箱包轮番登场,诉说着不同旅人的故事。
沈知时费力地将那个沉重的银色铝制行李箱从传送带上拖下来,轮子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闷而不情愿的"咕噜"声,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直起身,轻轻吁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在略显凌乱、熙攘的人群中穿梭,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很快便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无论置身何处都难以被忽视的身影。
林叙独自站在稍远一点的一根灰白色承重柱旁,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眉心微蹙,形成一道浅淡的竖纹,薄唇抿成一条缺乏血色的直线,似乎在查阅什么至关重要的资料或数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已经将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薄款冲锋衣拉链严丝合缝地拉到了下巴处,巧妙地遮住了里面的浅灰色T恤领口,整个人像一柄已然彻底收入鞘中的利剑,散发着比在飞机密闭空间里更加内敛而冷峻、拒人千里的气息。
脚边安静地放置着他标志性的、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黑色电脑包,以及一个同样色调、看起来容量可观、面料硬挺的防水背包,显然是装着他的个人物品和那些被他视若珍宝、不容有失的图纸文件。
看着他再次迅速、且更加彻底地筑起无形高墙的姿态,沈知时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反复回放着飞机上那短暂却刻骨铭心的依偎——自己靠在他肩上时感受到的、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与令人安心的稳定,耳畔那声低沉得仿佛错觉的询问,以及醒来时对方那抹在光线下一清二楚、无法作伪的耳根薄红……
这些画面如同慢镜头,一帧帧闪过,带着残留的温度和触感。
一股强烈的冲动和决心,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藤蔓,带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那道冰墙并非真的坚不可摧,他曾短暂地、真实地触及其后蕴藏的、鲜活的温度。
他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只是被动地等待,眼睁睁看着这好不容易被磕出的一丝缝隙,再次被更厚的严寒冻结,恢复成往日那无懈可击、冰冷光滑的模样。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山区清冽而纯净、仿佛能洗涤肺腑的空气,胸腔里那股因期待和某种决心而鼓动着的勇气,似乎也被这自然的气息所催化。
他不再犹豫,拖着那个沉重得仿佛装了整个实验室的铝箱,轮子与粗糙地面摩擦发出持续而沉闷的"咕噜噜"声响,像是他此刻坚定起来的心跳,径直朝着那根柱子的方向走去。
林叙似乎对靠近的脚步声有着野兽般的敏锐,几乎在沈知时进入他周身某种无形的安全范围时,便立刻抬起了头。
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眸,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他,带着惯常的、仿佛随时准备处理工作事宜的、纯粹理性的审视意味,巧妙地将沈知时所有可能蕴含的个人情绪与试探,都隔绝在那层透明却坚固的屏障之后。
"林叙,"沈知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自然,如同纯粹的工作伙伴在沟通再普通不过的行程细节,不掺杂任何可能引起警惕的私人情感。
他顺势扬了扬手里已经拿出来的平板电脑,屏幕适时亮起,幽幽的蓝光映照着他略显紧张的手指,显现出云中古城核心区的高精度地形图和预设监测点位的分布图,几个代表关键位置的光标在其上规律地闪烁着。
"待会儿路上时间不短,"他伸手指了指屏幕上那几个闪烁的光标,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轻轻点过,留下短暂的水渍痕迹,"关于古城核心区这几个预设监测点的具体布设位置,可能需要结合现场的实际地形,再跟你紧急确认一下细节。"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看向林叙,"方便路上坐一起吗?这样讨论起来,效率应该会高些。"
理由充分、合理,逻辑清晰,指向明确。
他完美地将内心深处"想要靠近"的私心,包装成了无可指摘的、追求高效和专业的工作需求。他甚至刻意在语调末尾,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给予对方选择空间的征询意味,显得既不迫切,也不疏离。
林叙的目光在沈知时脸上停顿了约一秒,那时间短暂得如同呼吸的间隙,却又漫长到足以让沈知时捕捉到一丝异样。
那平静的深潭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如同微风拂过千年古井的水面,转瞬即逝,却又真实地存在过。
他的视线随即落在沈知时手中那散发着科技冷光的平板上,屏幕的光映在他透明的镜片上,折射出细微而破碎的光晕,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
沈知时能看到他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薄唇微动,似乎有一个简洁的拒绝音节即将成形,冲破那薄弱的自制。
但最终,那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语,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林叙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像是幻觉,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简洁到吝啬地吐出两个字:
"可以。"
沈知时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小小的、带着暖意的雀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不受控制地漾开一圈圈涟漪。但他面上却竭力维持着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专业的态度回应:"那行,我先去把箱子放车上去。"
他转身,拖着那个沉重的铝箱,脚步略显匆忙,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飞扬起来的轻快,走向机场外停着的、车身上印有当地文保所醒目标识的、看起来同样饱经风霜的中巴车。
等他妥善安置好行李,拍了拍手上沾染的些许灰尘转身回来时,林叙也已经将自己的黑色背包稳妥地放进了车辆侧方那幽深的行李舱内,动作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沉默地走向其中一辆中巴车。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沈知时率先踏上车门处的台阶,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扫过车厢内部,如同勘探地形。
座椅是常见的、已经有些褪色的蓝色绒布材质,因为长期使用和频繁清洗,显得有些旧,却意外地干净。
他几乎没有犹豫,目标明确地选了一个靠后的双人座位。
靠窗的位置视野极佳,能毫无遮挡地欣赏窗外那连绵起伏的山景与变幻莫测的云海——他侧身便坐了进去,动作自然流畅,然后将外侧靠过道的那个座位,如同预留般,自然而然地留给了林叙。
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也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叙跟在他身后上车,步伐稳定,节奏没有丝毫紊乱。
当他看到沈知时已经占据了靠窗的位置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身体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仿佛某种预设的、关于距离的程序被意外打乱,需要短暂的重新校准。
他沉默地走到那个靠过道的座位旁,自始至终没有看沈知时一眼,只是动作利落地坐下,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范。
他将那宝贵的电脑包小心地安置在脚边,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它处于一个绝对稳定且不易被踢到或弄脏的安全区域。
然后,他像是启动了某种早已设定好的、应对过度接近的防御程序,迅速从电脑包的侧袋里取出那副黑色的、科技感十足的降噪耳机,动作熟练而流畅地戴好,随即精准地按下了侧面的开关。
"嗡——"
轻微的电流声后,瞬间,车厢内逐渐升高的、同事们带着疲惫又夹杂着兴奋的交谈声、引擎预热时发出的低沉轰鸣声、以及窗外机场隐约传来的各种嘈杂……
仿佛都被那先进的科技产品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遥远的、与他无关的世界。
他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机场简陋的设施和远处那如同巨幅水墨画屏般徐徐展开的、苍翠欲滴的山峦,再次散发出一种"请勿打扰,专注自我"的、近乎凝固的、强烈的排斥信号。
仿佛飞机上那短暂的、打破了安全界限的肌肤相触,那声低沉的询问,那抹泄露心绪的绯红,真的只是沈知时独自经历的一场过于逼真、醒来后只剩怅然的幻梦,未曾在他那片淡漠沉寂的心湖里,留下任何一丝真实的痕迹或涟漪。
沈知时看着他线条冷硬、如同覆盖着终年不化薄霜的侧脸轮廓,心里并没有太多预想中的失落或挫败,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与奇异的平静。
他了解林叙,或许比林叙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多一点点。这个人极度需要这样一个物理上的安全距离和心理上的无形屏障,来消化和整理刚才发生的一切,将那短暂的情感脱轨和意外接触,重新纳入他所能完全掌控的、秩序井然的理性范畴之内。
他没有试图去打破这片由对方主动建立的寂静堡垒,只是顺从地、甚至可以说是默契地拿出自己的平板,重新调出那份复杂详实的地图,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划过,放大、缩小,安静地开始深入研究那些预设点位的地形等高线数据和附带的地质简报,将自己也全然沉浸入工作的氛围里,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为了工作效率而坐在一起。
中巴车的引擎发出一声粗重而沉闷的轰鸣,如同沉睡的野兽被唤醒,车身随之微微震动,缓缓驶离了这座略显简陋、却承载了他们初抵记忆的机场。
起初,道路还算平整,是灰黑色的柏油路面,虽然不算宽阔,但行驶起来尚算平稳。道路两旁零星分布着低矮的、带有鲜明当地民族特色的木质或砖石结构民居,和小片被山民们精心打理过的、绿意盎然的梯田,偶尔能看到戴着宽边斗笠的农人,在田间弯腰劳作,构成一幅宁静的田园画卷。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车辆不断向着大山深处蜿蜒前行,道路开始明显地收窄、爬升,路况急转直下,仿佛从现代文明一步踏入了原始地带。
平整的柏油路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骤然切断,取而代之的是坑洼不平、布满深浅不一、如同战争创伤般的车辙印和被季节性雨水冲刷后裸露出的、棱角尖锐的碎石的盘山土路。
车身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颠簸、摇晃,每一次轮胎狠狠碾过隐藏的坑洞或凸起的石块,都带来一次沉重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移位的撞击感,整个人如同惊涛骇浪中完全失控的一叶扁舟,被无形而狂暴的力量肆意抛起又重重落下。
"哎哟!"
"抓稳了抓稳了!"
"这路也太'按摩'了,再颠下去,骨头真要散架了!"
车厢内顿时响起同事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带着痛苦面具的抱怨和些许苦中作乐的无奈调侃声,混杂着行李在行李架上跳跃碰撞的闷响。
有人赶紧伸手死死抓住前排座椅的金属靠背顶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有人则下意识地紧紧抱紧了怀里的背包或贵重的测量设备,如同抱着救命稻草,生怕它们在剧烈的颠簸中受损或飞出去。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沈知时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短暂脱离座位,又被那根救命的安全带猛地勒回,那根带子深深陷入肩胛骨的皮肉里,带来清晰而持续的钝痛。
他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前方座椅那冰凉的金属靠背顶端,借以稳定自己,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缺乏血色的苍白。
然而,在一片混乱不堪的感官风暴中,他的某些神经末梢却仿佛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颠簸,旁边林叙的身体也会随之产生明显的、无法完全抑制的晃动。
隔着两人身上那层薄薄的夏季衣物,甚至在某个毫无预兆的、尤其剧烈的摇晃瞬间,他的手臂外侧似乎短暂地、轻轻地擦过了林叙紧实的上臂肌肉,那触感温热而坚实,带着肌肉瞬间条件反射般绷紧的、充满力量的硬度。
但林叙始终维持着那个看向窗外的、近乎凝固的姿势,如同被最坚固的焊条焊在了座位上一般稳定,只有那只同样紧紧抓着前方座椅靠背以借力的手,因为持续而隐忍的、对抗摇晃的用力,指关节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缺乏生气的苍白,手背上那些淡青色的血管如同受到惊扰的溪流,清晰地凸起蜿蜒,无声却有力地诉说着他并非表面那般对周遭这地狱般的动荡毫无所觉,他只是选择了用一种极致的沉默和克制来承受。
他戴着那副据说能隔绝绝大部分外界噪音的高效降噪耳机,微阖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或深邃的思绪里,对车厢内的一切喧嚣和身体正在承受的、近乎折磨的摇晃颠簸置若罔闻,达到了某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沈知时在又一次足以让胃里翻江倒海的剧烈颠簸中勉强稳住身体,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林叙那只因用力而骨节分明、苍白得甚至有些刺眼的手上。
那是一种无声的、极致的隐忍,一种近乎自虐的克制。
这苍白的指节,这绷紧的血管,比任何言语都更真实、更残酷地泄露了对方并非表面那般平静无波、刀枪不入。
他也在承受,只是用了一种更安静、更不为人知的方式。
一丝复杂的情绪——混合着细微的、针扎般的心疼和一种隐秘的、渴望能够分担些什么的无力感——如同柔韧而顽固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沈知时的心头,越收越紧。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而望向窗外那飞速掠过的、令人眩晕的景色,试图分散那过于集中、几乎要灼伤对方的注意力。
窗外的景色已然变得原始而壮阔,带着一种未经人工雕琢的、野性勃发的美感。参天古木枝桠交错,肆意生长,遮天蔽日,粗壮的藤蔓如同一条条巨蟒,死死缠绕着古老的树干,郁郁葱葱、无边无际的林海在车窗外急速向后飞掠而去,化成一片流动的、令人心醉的绿色波涛。
深邃的山涧在陡峭如刀削斧劈的谷底奔腾咆哮,发出隐隐的、如同万千闷雷滚过的低沉轰鸣,即使隔着密封性并不算太好的车窗,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来自大自然最原始、最磅礴的力量,震人心魄。
湿润得几乎能拧出水的、饱含负氧离子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腐叶经年累月发酵后的醇厚气息,以及不知名野花那清冽而独特的芬芳,从车窗未能完全紧闭的缝隙里强势地、不由分说地涌入,瞬间充盈在狭小的车厢内,洗涤着每个人的肺叶和感官。
乳白色的、如同仙气般的云雾,在山腰缱绻缭绕,久久不散,时而如轻盈的纱幔曼舞,将远处青黛色的、如同巨人脊梁般的山峰笼罩得若隐若现,宛如神话传说中的仙境,美得不真实。
阳光艰难地穿透茂密得几乎不透光的、层层叠叠的树冠,在崎岖不平、蜿蜒如蛇的山路上投下无数斑驳跳跃的、如同破碎琉璃般的光影,明暗交错,瞬息万变,构成一幅幅流动的、令人屏息的绝美画卷。
沈知时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用全身的感官去感受、去拥抱这原始山林充沛得快要溢出来的生命气息,感受着身旁人散发出的、那缕熟悉而独特的、带着冷冽松香和干净皂感的味道,如何在这片混沌而野性的空气里,奇迹般地为他辟出一方微小却无比安宁的净土,感受着每一次因山路颠簸而不可避免产生的、两人身体隔着薄薄布料带来的、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却又一次次重复发生的细微触碰……
心底那份因山路极度险峻而本能升起的紧张感与不适,反而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平静所取代。
这颠簸崎岖、仿佛永无止境、考验着每个人耐力和意志的山路,却似乎无论如何也颠不散这份因他主动靠近、因那人默许甚至纵容的存在而带来的,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安稳感与归属感。
说好要谈一谈项目细节的,结果一点不理我是吧,臭林叙。
他在心底轻轻地、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容地"骂"了一句,嘴角却完全不受控制地、违背他意志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这种带着亲昵意味的、仅限于内心的抱怨,本身就如同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的慰藉和甜蜜的负担。
或许是这颠簸实在太过磨人,或许是那沉默的僵持也需要一个突破口。在车辆驶入一段相对平缓的短暂路段时,沈知时趁着颠簸间隙,揉了揉被安全带勒得发疼的肩膀,状似无意地轻声开口,打破了长达数小时的寂静:"这路……比预想中还难走。赵所长之前提醒过,没想到这么夸张。"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经历过颠簸的疲惫,更像是自言自语般的感叹。
隔了几秒,就在沈知时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准备再次沉浸回地图时,旁边传来一个低沉而简短的声音,依旧透过那降噪耳机隐约传来,带着一丝被电流过滤后的失真感:"嗯。地质条件复杂。修路成本太高。"
林叙没有看他,目光依然落在窗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这突如其来的、超出工作必要范围的回应,却让沈知时的心微微一动。
他立刻抓住了这丝细微的松动,尝试着继续这个话题:"看来后续设备运输会是个大问题,尤其是那些精密仪器。"他微微蹙眉,流露出真实的担忧,"得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当地找找更稳妥的运输方式。"
"……先确保核心设备。"林叙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确实在接话,"不必要的,暂缓。"
"明白。"沈知时点头,心里那点因对方肯交流而升起的小小火苗,燃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点试探,轻声补充道,"幸好……我们不需要频繁往返搬运。就是你们修护工作一些不方便了。"
这次,林叙没有再回应。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静止状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话只是沈知时的又一次幻觉。但沈知时却分明看到,他喉结似乎轻轻滚动了一下。
足够了。沈知时想。至少,他不是完全拒绝交流的。
这小小的、关于工作的对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虽然没能激起多大涟漪,却证明了湖面并非完全封冻。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平板上的地图,心底那片因漫长颠簸和沉默而产生的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不少。
近一个半个小时,令人筋疲力尽、仿佛要将全身骨架都颠散、灵魂都出窍的折磨般的旅程后,中巴车终于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沉重喘息,缓缓驶入一片被苍翠群山温柔环抱的、开阔而平坦的山坳。
地势豁然开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被隐藏的天地,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更加湿润沁凉,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精华肆意挥发的清甜气息,如同最醇厚的佳酿,涌入每个人的肺叶,洗涤掉一路的疲惫与尘埃。
云雾如轻盈的、半透明的白色纱幔,在山峦间舒缓地、诗意地流动、缠绕、聚散。
一座古老而庞大的建筑群落,依着陡峭的、近乎垂直的山势,错落有致地、巧妙地铺展开来,如同从一幅被时光浸染、色彩沉淀的水墨长卷中缓缓浮现,带着历史的厚重与神秘。
青灰色的瓦顶连绵起伏,层层叠叠,如同史前巨兽身上整齐排列的、饱经风霜的鳞片,在稀薄而纯净的天光下泛着幽暗而温润的光泽。
饱经数百年风霜雨雪无情侵蚀的木结构梁柱、门窗,颜色呈现出深沉的紫檀色或近乎黑褐色,布满了岁月这位最伟大的艺术家刻下的、纵横交错的龟裂与斑驳痕迹,仿佛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都在无声地、固执地诉说着过往的荣光与沉寂。
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被无数往来的足迹与无情流逝的时光共同磨砺得光滑温润,反射着微弱而柔和的天光,在古老的房屋与狭窄幽深的巷弄间时隐时现,如同贯穿这片古老躯体、依然流淌着生机的血脉。
一切都透着一股沉静、厚重、仿佛将流动时光都强行凝固于此的沧桑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生敬畏,仿佛连大声说话都是一种亵渎。
"各位专家,老师,云中古城到了!"
坐在车头的当地文保所赵所长,一位皮肤因长年日晒而显得黝黑发亮、笑容爽朗淳朴得如同这山间阳光的中年汉子,用带着浓重本地乡音、却中气十足的普通话提高了嗓门,语气里洋溢着不加掩饰的、发自内心的自豪介绍道,"前面就是咱们这几天落脚的地方,'云栖客栈'!条件肯定是比不上城里的大酒店,但保证干净,整洁,最关键的是安静!推开窗,就能看到古城全貌和云海山色!那景色,绝了!"
车子最终在一座规模颇大、明显经过精心修缮但仍最大限度地保留着原有古韵的木结构院落前平稳停下。
院门高大厚重,由数块完整的、带着天然纹理的原木拼合而成,门板上镶嵌着看似古朴却结实的黄铜铆钉,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色泽古朴沉静、仿佛能吸光的木质牌匾,用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的行楷阴刻着"云栖客栈"四个大字,填以石青,显得低调而雅致。
门前的石阶历经无数风雨洗礼,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缝隙里,一丛丛青苔顽强地、绿意盎然地生长着,诉说着生命的韧性。
赵所长率先利落地跳下车,身手矫健得不像个中年人,中气十足地拍着手招呼:“大家辛苦啦!一路颠簸都受累了!先下车安顿行李,缓缓劲儿!房间都提前安排好了,两人一间,钥匙都在客栈王老板那里!”
他边说,边伸手指向门口一位早已等候多时、穿着靛蓝色手工土布对襟褂子、面容憨厚朴实、正带着热情笑容迎接客人的中年男人。
早已被颠簸得七荤八素的众人,此刻如同出笼的鸟雀,纷纷迫不及待地涌下车门,站在坚实的土地上,活动着几乎快散架、酸麻无比的筋骨,一边揉着发僵的脖颈和腰背,一边好奇而惊叹地打量着这座隐匿在深山云雾之中、仿佛与世隔绝的古老驿站,贪婪地呼吸着城市里绝难寻觅的清冽甘甜空气。
沈知时和林叙也随着人流下了车。沈知时站在原地,用力活动了一下酸麻僵硬的肩膀,能听到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他正打算转身去行李舱拿自己的那个沉重铝箱,项目领队陈工手里拿着一个卷了边的登记本,风尘仆仆地快步走了过来,额头上还带着刚才帮忙搬运行李时沁出的细密汗珠,镜片上也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知时,林博士,”陈工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翻看着手里的本子,找到相应的记录,“你们两位的房间安排在……嗯,是‘松涛居’,”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解释道,“在二楼最里面,位置相对独立,稍微清净点,适合你们需要安静处理数据和划图。就是楼梯有点陡,上下需要留神。不过视野是绝对没得说,是整个客栈观景最好的房间之一!”
他伸手指向客栈门口那位穿着靛蓝布衣、正忙碌着分发钥匙的王老板。“钥匙在柜台王老板那儿,直接去取就好。”
林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普通房间号,淡漠得如同听到“今天天气不错”。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低沉的嗓音毫无起伏地应了一声:“嗯。麻烦了。”
“不客气。”陈工会心一笑。
表示知晓。随即,他便迈开长腿,径直走向那古色古香的木质柜台。
王老板看到气质卓然、身形挺拔的林叙走过来,脸上热情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眼角的皱纹都堆叠起来。他赶忙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一把带着明显岁月痕迹、表面已有氧化包浆的黄铜钥匙,钥匙上系着一块打磨得十分光滑温润的深色木牌,牌子边缘圆润,上面用清隽秀气的小楷工整地刻着“松涛”二字。
“您就是林博士是吧?久仰久仰!这是您和另一位先生的钥匙,松涛居,二楼尽头左转就是!”
王老板双手将钥匙递了过去,态度恭敬。
林叙伸出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指接过了那把沉甸甸、触手微凉的黄铜钥匙。
他的指尖在接触到冰凉的金属钥匙和温润木牌的瞬间,似乎有极其短暂、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停顿,快得如同光影闪烁。随即,他稳稳地握住了钥匙。
他没有看向身旁跟过来的沈知时,只是对王老板微微颔首,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声音依旧平淡,却保持着基本的礼貌。随即转身,目光投向客栈内部那通往二楼的、看起来就年代久远、颇具特色的木楼梯。
“两位先生请跟我来,”王老板热情地从柜台后绕出,在前方引路,“这楼梯有些年头了,陡得很,小心脚下,扶好旁边的栏杆!”
林叙手里握着那把钥匙,沉默地跟在王老板身后,踏上了那第一级就发出沉重而悠长“嘎吱——”声响的木质楼梯。沈知时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因“同住一室”而再次泛起的、混合着紧张与隐秘期待的悸动,走到车旁行李舱,弯腰用力提起那个死沉死沉的铝箱,也紧随其后,踏上了楼梯。
木楼梯果然如陈工和王老板所言,陡峭而狭窄,每一级台阶都高且深,需要格外留意。
脚踩在磨得中间微凹的木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声音在相对安静客栈内回荡,仿佛一位苍老的叙述者,在低声吟唱着这座客栈所经历的漫长岁月。
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陈年灰尘和山区特有潮气的复杂气味,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沉静的历史感。
越往上走,光线越显昏暗柔和,只有楼梯转角处一扇小小的、糊着宣纸的木格窗透进些许被过滤后的天光,在布满灰尘的光束中,能看到无数微尘飞舞。
二楼的走廊狭长而幽深,脚下是同样古老的木地板,走在上面会有轻微的回响。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贴着房间号木牌的房门,寂静无声。
走廊的尽头,一扇厚重的、颜色深沉的木门虚掩着,留下一条幽暗的缝隙。
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小小的、同样古朴的木牌,上面用飘逸灵动的字体刻着三个字——“松涛居”。
林叙在门口停下脚步,手中的黄铜钥匙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沉静而温润的微光。他静立了一瞬,仿佛在调整呼吸,又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准备。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手指轻轻抵在粗糙冰凉的门板上,缓缓用力,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沉重的木门。
门轴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或许是这山间的湿气浸润,发出了悠长而低沉的“吱呀——”声,那声音缓慢而清晰,不像刺耳的噪音,反倒像一声来自时光深处的、悠远的叹息。
房间内部的光景,随着门扉的洞开,如同缓缓展开的卷轴,一点一点,清晰地展现在并肩而立的两人眼前。
陈工:我不知道,他说他想和沈知时住一间,方便一起工作啊,我当时一下就答应了
沈知时:我不知道啊,他们只是说两个人一间,没说要同居啊。
林叙:那咋了,就。。方便工作嘛,对比较方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我不知道啊,他说他要和沈知时一起方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