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城市,尚未从深沉的睡眠中彻底苏醒,像一块余温犹存、却正迅速冷却的余烬,静卧在灰蓝与靛青交织的、朦胧而潮湿的薄暮里。
街道空旷得如同被遗弃的舞台,只有偶尔驶过的早行车辆,轮胎碾压过被夜露浸润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如同叹息般的孤独声响,尾灯在昏暗中划出短暂的红色光痕,旋即被更庞大的寂静无声地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遥远的东方天际线,被一种顽强而不容忽视的内在力量,坚韧地撕开了一道细微却璀璨的裂口,渐渐渗露出熔金般的、带着生命原始温度的曦光。
那光起初羞涩而微弱,如同初生婴儿的呼吸,随即却以一种不可阻挡的自然态势,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漫溢开来,执拗地试图驱散笼罩大地的、沉滞如墨的夜色。
沈知时背着那个鼓胀得如同小山丘般的专业双肩背包,深蓝色的耐磨面料上已可见细微的使用痕迹。肩带因为承受了过重的分量而深深勒进冲锋衣厚实的肩部面料里,留下两道清晰而持久的压痕。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个特制硬壳铝箱的拉杆——那箱体线条冷硬方正,泛着金属特有的、沉默而可靠的光泽,里面被各种精密的便携式监测仪器、缠绕得极其整齐规范的数据线缆组以及备用的高能密度电池塞得满满当当,沉重异常,仿佛承载着此次任务成败的关键。
每一次拖动,箱底坚固的万向轮与光洁如镜的机场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沉闷而富有规律的"咕噜"声,这声音在凌晨时分显得过分空旷辽阔的出发大厅里孤独地回荡着,一下下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和高耸的穹顶,产生细微而空洞的回音,反而更衬出周遭那几乎凝滞的、巨大的寂静。
国际出发厅那巨大的、极具现代感与未来感的流线型穹顶之下,人工制造的白昼般顶灯将空间内的一切都照射得无所遁形,纤毫毕现,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无处藏身。
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特有的、带有清洁与隔绝意味的冷冽气味,它与角落里星巴克窗口持续飘来的、浓郁而温暖的咖啡焦香,以及行色匆匆的早班旅人身上散发出的、各式各样淡薄的香水余韵交织、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机场独有的、代表离别与启程的、复杂而微妙的气息。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无声地、持续地滚动着密密麻麻的航班信息,绿色的目的地名称与红色的起飞时间交替闪烁,冰冷而高效,不容置疑,如同这座庞大都市冰冷而永不停歇的脉搏。
虽然时间尚早,但"晨曦计划"项目组的一行人已陆续抵达指定的集合点——H岛值机柜台附近,像溪流汇入预定的河床。
同事们大多面带倦容,那是长途差旅前夕常见的、混合着睡眠不足与强行早起带来的生理性困顿,然而,一双双眼睛里,却又难以抑制地跳跃着对即将前往的未知考察地——那座隐匿于深山云雾之中、命运岌岌可危的古城——的兴奋与好奇的火花。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拢,低声交换着对H岛行程、对当地多变气候、复杂环境的种种猜测与道听途说,或是最后一次埋头,仔细检查随身携带的证件、登机牌以及各种关乎行程顺畅的重要物品,气氛是一种克制的、内敛的、带着使命感的忙碌。
沈知时将沉重的铝箱竖稳在脚边,拉杆上那只的手掌心,因为持续的用力紧握和内心深处不明缘由的紧张感,而微微汗湿,带来一种粘腻的不适。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功率强大的探照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与搜寻意味,仔细地、一遍遍地扫过眼前攒动的人头和各色各样、彰显着主人身份与目的的行李。
昨晚微信对话框里,那个孤零零、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吝于多打一个字的"嗯"字,像一枚纤细却无比锋利的冰针,依旧稳稳地、顽固地扎在他的心口,带来一种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冰冷的刺痛感,时刻提醒着他两人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几乎能凭借某种过于熟悉对方行为模式而产生的直觉,清晰地描摹出林叙最可能出现的行为轨迹——精确地掐着集合截止时间的最后一秒,像一道沉默而边缘清晰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入队伍之中,最大限度地规避掉任何非必要的目光接触或言语寒暄,将存在感降至最低。
又或者……某种更糟的情况,他干脆选择缺席,用彻底的消失来表明态度?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悲观色彩的念头,让沈知时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握着拉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用力到指节都透出缺乏血色的、明显的苍白色。
"沈工,早啊!嚯,你这全套装备,简直赶上一个小型移动实验室了!重量级啊!"地质组的张工嗓门洪亮,带着北方人特有的那种豪爽与不加掩饰的热络,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颇为熟稔地、带着点玩笑意味地拍了拍沈知时肩上那鼓鼓囊囊、承载着重量的背包带子,动作幅度不小,震得里面的仪器设备轻微地碰撞了一下,发出几声沉闷的、令人心疼的响声。
"张工早,"沈知时迅速从自己纷乱如麻的思绪中强行回神,脸上条件反射般地扯出一个略显疲惫却足够礼貌、符合社交礼仪的笑容。
他用手指点了点脚下那个沉甸甸、仿佛扎根地面的铝箱,用一种尽量轻松的口吻解释道,"都是吃饭的家伙事儿,核心家当,一点都不敢马虎,怕到时候抓瞎。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依旧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在不经意间持续地、一遍遍如同雷达扫描般逡巡着大厅入口的方向,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混合着期待与焦灼的复杂情绪。
就在领队的陈工开始提高音量,拿着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名单,挨个点名并仔细核对每个人的证件信息和需要托运的大件行李标签时——
入口处那扇宽阔的、光可鉴人的自动感应门,如同舞台的幕布被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拉开一般,无声地、无比流畅地向两侧滑开。
门外,那正在逐渐变得明亮、清澈、充满生机的晨光瞬间大量涌入,如同决堤的洪流,在光洁如冰、映照着顶灯倒影的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不断流动变幻的、耀眼的光带,仿佛一条通往未知秘境、闪烁着诱人光芒的路径。
紧接着,一个颀长而挺拔、如同白杨般的身影,逆着那晨光熹微的、有些朦胧而圣洁的背景,步履极其沉稳地、带着某种独有的节奏感踏了进来。
清晨所特有的、微凉而湿润的、仿佛还带着草木与晶莹露水气息的空气,似乎被他一同挟裹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大厅内有些混浊的、带着人体温度的暖意,带来一丝令人精神一振、毛孔收缩的清冽之感。
是林叙。
他来了。
沈知时的心跳,在那个熟悉到刻入骨髓、却又陌生得令人心悸的身影清晰无误地映入眼帘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大手骤然攥紧,又在下一秒猛地松开,带来一阵短促而剧烈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悸动。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带来轻微的眩晕感。
林叙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利落、质地一看便知优良、注重功能性的卡其色工装裤,裤线被熨烫得笔直锋利,如同刀裁,恰到好处地衬得他的一双腿愈发显得修长而充满内敛的力量感。
上身是一件简约到极致、却质感十足的深灰色高支棉质圆领T恤,柔软而贴身的布料,隐约而含蓄地勾勒出其下匀称、并不夸张却明显蕴含着力量的胸廓与肩臂线条,仿佛古典雕塑般经得起推敲。
外面随意地套着一件深蓝色的薄款冲锋衣,面料挺括,富有型格,防风拉链只随意地拉到了胸口下方,露出里面T恤简洁的领口和一小截线条清晰利落、肤色是冷调白皙、如同上等瓷器般的脖颈。
这身本该是标准甚至略显刻板、只注重实用性的野外考察功能装束,穿在他的身上,却奇异地被赋予了一种介于专业实用性与冷冽艺术感之间的独特气质,仿佛经过顶尖设计师精心设计的时装,却又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感,浑然天成。
他186cm的挺拔身形,在相对空旷的候机厅区域里,显得格外卓尔不群,仿佛自带聚光灯。
宽肩平直而开阔,如同沉稳而可靠地接住了整片天空的辽阔,完美地撑起了冲锋衣利落而富有支撑感的肩线,透着一股沉静而不容置疑的、源自内在的力量感。
收束的窄腰被工装裤的战术腰带精准地勾勒出来,流畅而富有弹性的线条向下延伸,充满了某种蓄势待发的、内敛的爆发力,如同被最精湛的匠人精心打磨过的裁云锋刃,将那磅礴的力量感极致地凝练、收束,形成一种隐秘却极具冲击性的、吸引人探索的视觉张力。
薄而匀称、如同猎豹般的肌肉恰到好处地覆盖在比例近乎完美的骨架上,在候机厅顶部那些无情的、明亮得过分的光线照射下,透过合身的衣物面料,隐约呈现出朦胧而优美流畅的起伏轮廓——那感觉不像刻意在健身房里锻炼出的、贲张的壮硕。
更像是春日清晨奔涌过温润河床的溪流,清冽、透亮,充满了少年般的、自然的、未经雕琢的生命力,却又在每一道流动的线条之下,蕴藏着真正健硕而内敛的、不容小觑的生机。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像是将"鲜活的诗意"这个词赋予了冷硬而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躯壳,矛盾,却极度引人注目,令人无法移开视线,仿佛在欣赏一件行走的艺术品。
然而,这份极具冲击力的、生动无比、令人心折的美感,却被他周身弥漫开来的、近乎实质化的疏离与清冷气息瞬间冻结、封存,仿佛在艺术品外罩上了冰冷的玻璃罩。
他的五官如同被时光之手以最苛刻的标准、最充足的耐心细细雕琢而成,眉眼深邃,轮廓清晰得如同淡墨精心晕染出的远山近水,清俊绝伦到了极致,却也深锁着重重无人能解、也难以触及的心事与尘封的故事,引人探究,却又望而却步。
就连那渐渐变得明亮、试图温暖一切的熹微晨光,似乎也无法完全穿透他眼底那片沉静的、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风雪的寒潭。
低垂着的浓密眼睫,如同栖息的黑蝶翅膀,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颜色极淡的、如同顶级工笔画师精心描绘出的青灰色阴影,平添几分忧郁与疏离。
他的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略显冷硬和固执的直线,下颌线的线条紧绷,如同刀削斧劈,透着一丝明确的不容靠近与无声的拒绝。
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像一层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透明屏障,将他自身与周遭那略带兴奋和嘈杂的、充满人间烟火的集合氛围,清晰而彻底地隔绝开来,划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互不干扰的世界。
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到沈知时,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目光以一种高度聚焦的、自我屏蔽的、近乎绝对的状态,精准而刻意地"忽略"了沈知时所在的方向以及其周围的所有空间,仿佛那里只是一片虚无的空气。
他径直走向正在忙碌的、大声核对着名单的领队陈工,步伐稳定,步距均匀,没有任何犹豫,目标明确。
递上自己的身份证和登机牌的动作简洁、利落、高效到了极点,如同设定好的精密程序被准确执行,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语言,甚至连眼神的交流也仅限于确认证件交接完成的那一个必要的、短暂的瞬间,多一分都没有。
陈工快速核对完毕,将证件递还给他,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似乎想多说两句。
林叙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地向下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到极致,仿佛连这点回应都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
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步履无声地走向人群边缘、靠近那面巨大的、可以俯瞰停机坪上飞机起降的落地窗的一个相对僻静的、光线稍暗的角落。
他将那个线条极其简洁、质感冷硬专业、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黑色电脑包,轻轻放在光洁如冰、倒映着顶灯零星灯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并未选择坐在旁边的休息椅上。
颀长而挺拔的身躯只是随意地、却又不失一种独特姿态地倚靠在旁边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廊柱上。
随即,他从电脑包侧袋里取出那副黑色的、专业级别的、能有效隔绝外界纷扰的降噪耳机,动作流畅而熟练地戴好,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按下了侧面的电源开关。
瞬间,候机厅里持续不断的航班广播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咕噜声、同事们之间兴奋或疲惫的低语交谈声……
所有嘈杂的、属于外界的、试图侵入他世界的声浪,仿佛被一道无形而高效的音墙彻底隔绝、吸收、消弭于无形。
他微微侧过头,线条优美如天鹅般的脖颈拉出一道冷峻而迷人的弧线,目光沉静地、仿佛带着某种专注的思索,投向落地窗外那片正在逐渐苏醒、被越来越明亮的晨光渲染得如同油画的广阔世界。
广阔的停机坪上,一架架体型庞大的银翼巨鸟在渐亮的晨光中静卧,如同休憩的、沉默的钢铁巨兽,等待着唤醒它们的指令。
更远处的地平线,正被初升朝阳那金红色的、辉煌灿烂、充满希望与力量的霞光一点点点燃,绚丽夺目,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他整个人,从静止的姿态到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肉眼可见的气场,都在清晰而不容误解地发射着同一个强烈的、重复过无数次的信号:"请勿打扰,专注自我"。
昨天那个在暴雨倾盆的餐厅里微微失态、脸色苍白如纸、最终在雨幕中近乎仓惶逃离的、带着脆弱感的背影,以及微信上那个孤绝而冰冷的、只有一个"嗯"字、仿佛凝结了所有失望与距离的回复,此刻仿佛真的只是与眼前这位沉静如水、自持如冰、情绪无懈可击、如同精密仪器般稳定的林博士毫无关联的、已经褪色模糊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幻觉。现实的冰冷,覆盖了记忆中短暂的波澜。
沈知时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堆叠如山的行李箱,目光几次三番、不由自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掠过林叙倚靠窗边而立的那道沉静侧影。
候机厅顶部冰冷而均匀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他专注望向窗外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如同精心雕琢出的山脊,侧脸的线条清晰、冷峻、完美得近乎不真实,下颌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令人心折却又不敢靠近的锐利感。
那份置身于周遭喧嚣之外、心无旁骛、完全沉浸于自我世界的、遗世独立的姿态,被他构建得如此完美无懈,仿佛他独立存在于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感知、能进入、能掌控的特定时空之中,他人皆是旁观者。
沈知时心底因他最终出现而泛起的那丝细微的、如同石子投入湖面般的涟漪,很快便被一种更深沉、更苦涩的、如同潮水般涌上的无力感所取代。
那道他一度以为被昨天餐厅里那个意外的微信二维码短暂凿开过的、或许能通往过去的细微缝隙,在现实冰冷而明亮、不容置疑的光线下,似乎真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过于乐观的错觉。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由时间、误解与沉默筑成的冰层,依然那么厚重,那么坚固,仿佛从未有过任何松动的迹象,甚至比记忆中更加寒冷。
领队陈工提高了音量,用一种尽量提振精神的声音招呼道:"各位,证件和托运都办得差不多了,准备过安检了!携带大件仪器需要开箱检查的,提前准备好钥匙!大家互相提醒一下,别落了东西!"
队伍开始缓缓地、像逐渐苏醒的河流般向前蠕动,带着一种奔赴未知的、集体的使命感。
沈知时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难言的心绪,弯腰再次握住铝箱冰凉的拉杆,用力将其提起,沉重的箱体让他的手臂肌肉瞬间紧绷,爆发出清晰而流畅的力量线条。
他沉默地、如同汇入大海的一滴水珠,汇入移动的人流,随着队伍朝那象征着又一重关卡的安检通道的方向缓缓移动,每一步都感觉有些沉重。
安检的过程繁琐、必要且不容丝毫差错,充满了现代交通特有的秩序与规则感。林叙排在沈知时前方几个人的位置,中间隔着几位正在手忙脚乱脱外套、取电脑的同事。
当轮到他时,身着笔挺制服、面无表情的安检员示意他需要摘下耳机。
他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或迟疑,利落而干脆地摘下,瞬间,外界所有的声音——模糊的人语、清晰的航班广播、机器运行的低沉嗡鸣——如同被释放的、嘈杂的潮水般涌入他刚刚还处于绝对寂静的、被严密保护的世界。
他面色平静无波,如同最深沉的湖面,将耳机放入传送带上的灰色塑料篮中,接着是手机、钥匙串、黑色的皮质钱包、那个沉重的电脑包,一一放置,有条不紊,效率极高。
当安检员示意需要检查他随身携带的一份卷起的、关于古城核心区的精细结构图纸时,他配合地展开图纸的一角,动作稳定,以供仪器快速扫描和人工查验,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既无不耐,也无讨好,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再普通不过的、预设好的、必须完成的程序,冷静得近乎漠然,将自己与周遭的环境清晰地隔离开来。
检查完毕,他迅速而有序地、如同最熟练的工人收好自己的所有物品,第一时间重新戴上了那副黑色的降噪耳机,动作流畅自然得如同已经演练过千百遍、成为了身体的本能,再次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彻底地隔绝在绝对安静的个人声音堡垒之后,重新构筑起那无形的边界。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向侧后方沈知时的方向投来过任何一丝一瞥,哪怕是出于人类本能的无意识的扫视,也没有。他的世界,似乎再次完成了对外的封闭。
登机口终于开放,长长的、略显狭窄的廊桥连接着庞大而充满科技感的银白色机身,如同连接熟悉现实与神秘未知的唯一通道。
沈知时拖着他那无比沉重的铝箱,轮子在廊桥金属接缝处不断发出"咯噔咯噔"的、令人牙酸的沉闷声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费力,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
进入机舱,找到自己的座位(一个靠过道的位置,方便起身),他再次费力地将那个沉甸甸的铝箱塞进前方座椅下方那极其狭小、堪称挑战的空间里,箱角与金属支架摩擦,发出短暂而刺耳的、让人心疼的刮擦声。
他终于坐下,系好安全带,身体深深陷入并不算舒适、甚至有些压迫感的航空椅背,长长地、近乎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额角已然沁出了一层细密而晶莹的汗珠,在机舱灯光下微微反光。
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由弱逐渐变强,如同苏醒的巨兽发出的低吼,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充满原始力量的咆哮,强大的推力将人的身体死死地按在椅背上,体验着短暂的失控感与人类征服物理法则带来的奇妙征服感。
舷窗外,熟悉的候机楼、伸缩的廊桥、忙碌的地面引导车、各种色彩鲜明的地勤设备开始急速后退、缩小,如同被快速抽离的背景,最终被飞机急速上升带来的强烈眩晕感和微微的失重感所取代。
城市庞大的、熟悉的、由无数几何线条构成的轮廓在视野中彻底摊开,又迅速变得模糊、遥远,最终被下方翻涌不息、厚重洁白如无垠棉絮的茫茫云海彻底吞没,消失不见,仿佛与过往做了一个彻底的切割。
当飞机终于彻底挣脱地心引力的强大束缚,如同一只挣脱桎梏的雄鹰,一跃升至万米高空的平稳巡航层,机身趋于一种优雅的、令人安心的平稳,引擎的巨大轰鸣也转化为一种低沉而持续、仿佛已成为身体一部分、让人昏昏欲睡的稳定背景嗡鸣。
安全带指示灯叮咚一声熄灭,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舷窗外的景象豁然开朗,变得壮丽无比,撼人心魄——无边无际、浩瀚无垠的云海在脚下无限铺展,如同凝固了的、波澜壮阔的白色冰川,又似蓬松柔软的巨大毯子。
在初升朝阳那毫无保留的、强烈而纯粹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惊叹不已的金色、粉色与橙色的绝美渐变,色彩交融,光芒万丈,纯净得不染一丝人世间的尘埃与喧嚣。
这圣洁而温暖、仿佛能洗涤灵魂的光芒穿透双层舷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机舱内部,将每个乘客的轮廓都柔和地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明亮的金边,模糊了现实的边缘,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氛围。
沈知时解开安全带,轻轻活动了一下被安全带勒得有些发麻的肩膀和因持续搬运箱子而酸胀的手臂肌肉。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穿过几排座椅的缝隙和其间偶尔晃动的人影,再次精准地、不由自主地落定,如同指南针指向磁极。
林叙坐在他的斜前方,一个靠窗的、可以独享窗外景色的位置。
他已经摘下了那副黑色的、象征着隔绝的降噪耳机,白色的耳机线随意地、却又有种不经意间的独特美感搭在冷白色的、线条优美的颈间,像一道冰冷的、属于他的、宣告领域范围的独特装饰。
他并未加入前后座任何人的低声交谈,也没有翻阅飞机上提供的那些色彩鲜艳的杂志或观看前方座椅背板上正在播放电影的小屏幕。
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神情是百分之百的、心无旁骛的专注,膝上摊开着一份边缘可见略有磨损与卷曲的、关于云中古城核心区的、标注详尽的结构图纸,修长而骨节分明、充满稳定力量感的手指握着一支黑色的、专业的绘图笔。
笔尖悬停在图纸上那些复杂而精密的等高线、结构标记和注释之上。
偶尔落下,留下一个简短的、极其精准的、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理解的标注符号,每一个笔触都稳定而有力,没有丝毫颤抖,透露着强大的专业掌控力与沉浸其中的状态。
窗外那纯粹而强烈的、毫无遮挡的金色阳光,毫无遮拦地、慷慨地泼洒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圣洁而温暖、仿佛带有神性的光晕里。
那光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与热情,在他低垂着的、浓密如鸦羽的眼睫上轻盈地跳跃、舞蹈,细小的、柔软的绒毛在强光下变得清晰可见,如同金色的光尘,柔和了他侧脸过于冷硬、清晰的线条。
光线在他轮廓分明如古典雕塑般的侧脸上,投下深邃而清晰的阴影,巧妙而极致地刻画出了他额头的饱满光洁、鼻梁的挺拔峻峭、紧抿的薄唇那优美却依旧透着冷硬与固执的线条,以及那在强烈光照下几乎呈现出半透明质感、如同上等羊脂白玉般细腻无暇的肌肤,每一处细节都被光影强调得淋漓尽致,纤毫毕现,美得令人屏息,仿佛在欣赏一幅动态的、活过来的传世画作。
阳光如同一位最杰出、最痴迷于自己作品的画家,用心描摹着他专注工作的侧影,那宽肩窄腰的完美倒三角比例在光影的明暗对比下被强调到了极致,薄而紧实、蕴含着力量的肌肉线条在柔软的棉质T恤布料下隐约地起伏延伸,充满了内敛而磅礴的、引而不发的、如同猎豹般的力量感。
然而,这份足以照亮整个机舱的、耀眼夺目、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却依旧被一种深沉的、源自他内在核心的、几乎与生俱来的孤寂感所牢牢笼罩。
他周身萦绕的那道疏离屏障,并未因这窗外慷慨温暖的、试图融化一切的阳光而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锁死在膝上那份承载着千年历史重量、布满岁月痕迹的图纸之上,眉头因为思考某个复杂的结构难点或推敲某个数据而微微蹙起,形成一道好看的、带着思索痕迹的褶,薄唇也因此抿得更紧,线条更显冷硬,透露出一种不与人言的专注与执着。
仿佛他此刻置身之处,并非喧闹的、充满人的气息与各种琐碎声音的机舱,而是只有他和那座沉睡千年、亟待拯救的古城在进行着寂静而深刻、跨越时空的独有对话的、不受打扰的时空。
阳光在他身上肆意地流淌、跳跃、闪烁着,试图温暖他,照亮他,却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穿透那层包裹着他的、无形的、由内而外散发的冰壳,无法真正触及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蕴藏着无数未言之语与尘封故事的、寒冷的、令人望而却步的深渊。
沈知时的背脊微微离开椅背,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一些,隔着短短几排座椅的距离和其间流动的、斑驳的光影。
静静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道被灿烂阳光熔铸成的、宛如金色剪影的、耀眼而孤独的存在。
机舱内,引擎持续的低沉嗡鸣是此刻唯一的、恒定的背景音,混合着极轻微的、嘶嘶的空调送风声,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林叙身上那份内敛的、令人折服的专业力量与那种惊心动魄的、冷调的诗意,并非消失不见,而是被一种更深沉、更孤独、也更为坚韧的东西严密地包裹着,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或者说……
是一种无声的自我囚禁。
如同沉睡在雪山之巅、那亘古不化的寒冰之下的稀世宝玉,表面折射着世间最纯净、最璀璨、最夺目的光芒,吸引着所有追寻美的目光,内里却可能蕴藏着不为人知的、足以冻伤灵魂的极致寒冽与漫长岁月才能沉淀下的、沉重而无法轻易言说的秘辛。
飞机平稳地、坚定不移地飞行在浩瀚无垠、仿佛没有尽头的云海之上,如同一枚巨大的银色梭子,在纯白的经纬线上,执着地编织着通往未知的轨迹。它载着一群肩负"晨曦"使命、奔赴深山秘境、试图与时间赛跑的探索者,也载着两颗在万米高空纯净到极致、仿佛接近天堂的光线下,依旧隔着无形却厚重如城墙的冰墙、在沉默中各自暗流汹涌、无法靠近、也无法真正触摸彼此温度的心。
向着那座隐匿在云雾缭绕、群山深处怀抱之中的、命运未卜的古老城池,不断靠近,义无反顾。
前方的旅程,如同舷窗外那翻腾不息、变幻莫测、时而如棉絮般温柔、时而如波涛般汹涌的茫茫云海,充满了未知的险峻、壮丽绝伦的风景,潜藏的挑战,以及……
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能够打破坚冰、带来一丝暖意的、渺茫却依然值得期待与努力的契机?
沈知时缓缓收回目光,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引擎运行时产生的低沉震动通过椅背持续传来,沉稳而有力,如同他此刻心中那份无法对人言说、却因这趟旅程而愈加清晰和坚定的、想要靠近、想要理解、想要打破僵局的决心。
黑暗中,那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影,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