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暴雨没有丝毫渐弱的征兆。
车轮碾过积水路面,溅起的水花在霓虹灯下短暂地闪烁,旋即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车窗将世界分割成两个部分——外部是混沌喧嚣的雨之国,内部是弥漫着微妙沉寂的狭小空间。
暖风在车内低徊,送风口持续吐出干热的风,烘烤着人的皮肤与衣物,却怎样也烘不穿那层横亘于两人之间的、看不见的隔膜。
沈知时的双手握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而稳定。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前方,雨刷器规律地摆动,在模糊与清晰之间开辟出短暂的扇形视野。
而他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副驾驶座上那个沉默的侧影。
林叙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被窗外的什么无形之物牢牢攫住了目光。
他的侧脸线条利落而冷硬,下颌绷紧,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连脖颈到肩线的弧度都透着一种不易折的倔强。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凸起,似乎还残留着几分钟前,掏出手机扫码添加微信时,那不易察觉的、一闪而过的僵硬。
那时,车恰巧因红灯停驻。
雨声磅礴里,沈知时仿佛能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他递出手机的动作带着一种故作自然的笨拙,屏幕上是他的个人二维码。
林叙的目光在那二维码上停留了或许只有一秒,却漫长得让沈知时几乎要收回手。
然后,他默不作声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扫描,添加。
动作流程标准得像完成一项被迫的程序。滴声轻响,在雨声衬托下几不可闻,却又尖锐地刺破了车内的沉默。
“好了。”林叙的声音低沉,落在这狭小空间里,迅速被引擎的怠速声和雨声吞没。
之后,便是更深的静默。
此刻,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内散发着微光,停留在那个新添加的联系人页面。
【林叙】。
头像是一片深邃得令人心悸的墨蓝色海面。
无星无月,无波无澜,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凝固般的蓝,沉静得几乎窒息,像沉入永夜的海底。
下方的对话框空白着,像一个尚未被书写任何故事的开端,又像一个早已预示了结局的终章。
沈知时心底那丝因成功加上联系方式而悄然升起的微弱希冀,正被一种更沉重、更庞茫的情绪所缓慢取代。
那情绪名为“不知如何开始”,盘桓在心口,沉甸甸地压着。指尖在包裹着皮革的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收紧,留下短暂的痕印。
他该说什么?工作?这场雨?还是为之前那顿不欢而散的午餐,或是此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道一个似是而非的歉?
脑海中念头纷杂,最终却只是徒劳地翻滚,无法凝结成任何一句适宜在此刻抛出的言语。
他几乎有些烦躁地无声吁出一口气,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心脏,不紧,却持续地施加着压力。
最终,他只是更轻却也更深地踩下了油门。车子平稳地加速,划开雨幕,汇入主干道稀疏却匆忙的车流。
尾灯的红光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曳出长长的、恍惚的光带。沉默,成了此刻唯一安全、也最无可指摘的通行证。
车厢像一个移动的孤岛,承载着两份各自汹涌却互不交汇的沉默,在城市的雨夜里穿行。
研究所的地下车库,弥漫着一种与地上暴雨世界截然不同的寂静。
空气冰冷,混杂着挥之不去的汽油味、混凝土的尘息,以及一种属于地下空间的、恒久的凉意。
灯光是惨白的,将一辆辆静止的车辆照得轮廓生硬,在地面投下短促而清晰的影子。
沈知时将车稳稳停入惯常的位子,熄火。
引擎的低鸣骤然消失,整个世界瞬间被车库的寂静和窗外并未远离的雨声填满。
“到了。”他解开安全带,金属卡扣弹开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谢。”林叙的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听不出丝毫波澜,像他头像里那片死寂的海。
他动作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冷空气瞬间涌入,带走车内积攒的稀薄暖意。
他的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或滞留,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某种难以言明的煎熬。
他甚至没有看沈知时一眼,挺拔的身影已然下车,关上车门。沉闷的关门声隔绝了内外。
他迈开步伐,径直走向电梯厅的方向,步履迅疾而稳定,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很快便被车库更深处的阴影所吞没,只留下渐行渐远的、清晰却很快消失的脚步声。
沈知时独自靠在驾驶座的椅背里,并没有立刻动作。他望着林叙消失的方向,目光似乎没有焦点。
引擎的余温正在快速散去,车库的凉意一丝丝渗透进车厢,缠绕上皮肤。
窗外,雨水顺着车库出口的斜坡汩汩流入,发出单调的淅沥声。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早已暗了下去,那片墨蓝色的海随之沉入黑暗。他低下头,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重新将其点亮。
空白的对话框依然空白,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映着他此刻有些茫然的脸。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期待一次扫码就能瞬间融化经年累月的冰封?期待几句干巴巴的、甚至可能再度触礁的寒暄,就能凿穿那厚重的心墙?
未免太过天真。他扯了扯嘴角,是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推开车门,冷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锁好车,走向电梯厅的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电梯金属门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接下来的几天,“晨曦计划”项目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开始了高速且不容差错的运转。
项目启动会、各专业组内部协调会、技术路线论证会、数据对接会……会议一个紧挨着一个,日程表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
各种报告、方案、数据表格雪片般飞来,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屏幕和心神。
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像一层厚重却无形的铠甲,暂时掩盖了沈知时心底那些更为私人的、细微的波澜。
他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庞杂的数据整合、监测方案的反复优化论证,以及与地质、气象团队的频繁对接之中。
他用忙碌麻醉着自己那根对某人反应过于敏感的神经,将自己牢牢锚定在“沈工”这个专业角色里。
他和林叙不可避免地需要在各种会议上碰面。
会议室里通常灯火通明,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
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各个小组的成员,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纸张翻动声、低语声、主讲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林叙依旧是那个冷静、高效、逻辑严密到令人叹服的林博士。
他在建模组的汇报总是条理清晰,数据翔实,模型构建的思路严谨而富有前瞻性。
面对来自其他组专家的质疑或追问,他的回答总能精准切中要害,简洁有力,展现出极其扎实的专业素养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气场。
在这样公开的、纯粹的工作场合,他对待沈知时的态度,与对待项目组里其他任何成员并无二致——礼貌,疏离,公事公办。
语气平稳,用词精准,目光交接短暂而克制,不会多停留一秒。
那顿氛围尴尬的午餐,车上那段短暂的、以沉默告终的同行,以及那个被迫添加的微信好友,仿佛都从未发生过,被彻底封存于工作之外的时间缝隙里。
沈知时也极其配合地、几乎是本能地扮演着“沈工”的角色。他会在林叙阐述建模需求时凝神倾听,认真记录要点。
在涉及监测数据支撑时,提出专业且富有建设性的见解;甚至在跨组讨论陷入技术细节争论时,他们两人还能就某些具体问题,进行高效而纯粹理性的探讨与磨合。
表面看来,他们是配合默契、目标一致、为共同项目努力的合作伙伴。
专业,冷静,毫无芥蒂。
然而,只有沈知时自己知道,每一次会议上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目光交汇,每一次听到林叙用那毫无情绪起伏的、平稳的声线称呼他“沈工”,他的心底深处,都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难以忽略的酸涩。
那感觉像是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带着明确的存在感。
那道曾被微信二维码短暂凿开一丝缝隙的冰墙,似乎在日复一日的公事公办中,又被更厚、更坚硬的冰层无声地封冻了起来。
那个墨蓝色的头像,安静地、沉寂地躺在他的通讯列表里,像一个沉默的墓碑,记录着一次失败的、徒劳的破冰尝试。
他几次手指悬在那个头像之上,点开对话框,想发送一点工作之外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下班了?”,或是一个关于这场连绵阴雨的调侃,甚至只是一个表示友好的表情符号。
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挣扎,最终都还是颓然地放下。
他害怕。害怕再次看到林叙眼中那种深切的、仿佛被冒犯了的慌乱与逃避,害怕连眼前这勉强维持的、专业的平衡也被打破,害怕得到的是一个石沉大海的沉默,或是比沉默更伤人的、冰冷客气的回复。
“谢谢,不必。”——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样的句子。
于是,所有试图越界的细微念头,都被他自己小心翼翼地、提前扼杀在了输入框里。
这天傍晚,天气重复了之前的戏码,甚至更为暴烈。临近下班时分,天色骤然昏黑下来,乌云压顶,紧接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再次猛烈袭击了城市。
闪电像银色的裂痕,瞬间撕开昏黑的天幕,雷声滚滚而来,震得窗户微微颤动。
雨势惊人,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研究所厚重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持续而沉闷的轰鸣,仿佛要将这坚实的建筑凿穿。
许多准备下班的同事被彻底困在了办公楼里。
抱怨声、无奈的叹息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叫车软件提示音与繁忙状态的播报声,在办公区嘈杂地混合在一起,却奇异地被窗外更大的雨声衬得有些渺远。
沈知时刚刚处理完手头一份急需提交的紧急报告,保存,发送。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抬起手,用力揉了揉因长时间注视屏幕而酸胀不堪的太阳穴。
颈椎发出轻微的脆响。疲惫感像潮水般缓缓涌上。
他需要一杯咖啡,立刻,马上。
他起身,朝着茶水间的方向走去。脚步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沉。需要绕过建模组所在的开放办公区。大部分工位已经空了,灯关了一半,显得有些冷清。只有零星几个同样被暴雨困住的人,还对着屏幕敲打键盘。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了他的视野边缘,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是林叙。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片区域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疯狂肆虐的暴雨世界,窗内是灯火通明却人影稀疏的安静空间。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林叙的侧脸被窗外雨幕折射进来的、光怪陆离的霓虹光影切割成极淡的冷灰调。
他的肤色不再是旧照片里那种近乎透明的、缺乏血色的白,而是带着一点被常年伏案工作的灯光、夜风以及窗外反复流变的灯火共同打磨后的微褐,像冬日里偶然被最后一缕夕阳触碰到的薄铜,底色是沉静的,却又隐隐透着一种内敛的、不易察觉的温感。
他的眉骨生得高而清晰,鼻梁直且窄,线条利落得如同刀削。
唇线此刻抿得有些平直,唇色因长时间无意识的抿紧而透出些许缺乏血色的白,像一条不肯轻易松开的、固执的封口线。
睫毛并不算浓密,却在头顶冷白色灯管的照射下,于微微下陷的眼窝处投下一排细碎而安静的阴影,那阴影里,似乎盛满了窗外整个动荡暴雨天的反光,碎而凌乱。
窗外,瓢泼大雨如同失控了的钢琴低音部,疯狂地砸落在玻璃上,瞬间迸裂,碎成无数细小而闪烁的光斑,蜿蜒滑落。
更远处的城市霓虹,被厚重扭曲的水迹拉扯、变形,像一条条被无形之手撕碎的、失去原本华美的绸带,胡乱地缠绕在玻璃上,也模糊地映照在他静止的倒影之中,光怪陆离。
窗内,办公区顶部的灯光是冷的白,而远处走廊和个别工位亮着的灯又是暖的黄。这两色光线在他所站的那一方区域交错、融合,把他整个人照得轮廓清晰,却又有种近乎失真的质感。
他恰恰立在冷与暖两束光线的缝隙交界处,背影被光线拉得瘦而长,清晰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截被遗落的、精度极高却无人使用的标尺,沉默而固执地丈量着某种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的无形距离。
他手里还捏着一卷厚厚的图纸,纸张边缘已经被无意识的手部动作卷得有些发皱发软。握著图纸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的颜色,与他指缘处那些常年握笔绘图留下的、细薄而硬的茧子形成一种无声的对比。
纸页的边角被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折起又放开,留下一道又一道细微的、凌乱的折痕,像是一个设计师反复推敲、计算了无数遍,却始终无法最终落笔确定的、充满犹疑与焦虑的设计线。
可他的目光,却丝毫未曾落在这些图纸上。
他的视线穿过眼前玻璃上蜿蜒曲折、不断更新的雨痕,穿过远处被厚重雨雾彻底吞噬、只剩下模糊轮廓的楼宇剪影。
穿过更远的、连最绚烂的霓虹都无法照亮穿透的、一片混沌的黑暗,最终停留在了一个虚空的、没有坐标、或许只存在于他内心的某个点上。那目光里有一种极深的专注,却又空茫得令人心惊。
灯光从他身后包裹过来,清晰勾勒出他挺直如一线的脊背线条。
略显单薄的衬衫布料之下,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像一对收得极紧、绷足了力道的羽翼,仿佛随时都要挣脱什么振翅而起,却又在下一秒被更沉重的力量压制,归于死寂的静止。
那一刻,他身上那副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冰冷疏离感,似乎被周身那层暖黄色的灯光稍稍软化了最坚硬的边角。
就像极厚的冰层上,忽然被某种温度熨开了一道极细极深的裂纹,从裂缝深处,隐隐渗出了一点难以掩饰的疲惫,一点深藏的孤独,还有一点……无人察觉、也无人有资格认领的脆弱。
沈知时的脚步就那样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原地。
心头像是被某种柔软却尖锐的东西,极其轻微地撞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而真切的酸疼。那感觉迅速蔓延开来,攫住了他的呼吸。
他几乎能想象到林叙此刻的状态——高强度、连轴转的工作压力,复杂耗神的技术攻关,或许还有项目内部那些看不见的人际周旋……
以及,那道由他自己亲手筑起、层层加固、如今却可能连自己也感到窒息、却无法轻易摆脱的心墙。
那份被他自己刻意压抑、强行按捺了许久的关心,在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来势汹汹,几乎冲垮他理智的堤坝。
他没有上前打扰。甚至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窗前那个凝固的、仿佛一触即碎的身影。
他只是默默地、近乎无声地转身,改变了原本去往茶水间的路径,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几分钟后,他再次出现。
手中端着一杯刚冲好的、滚烫的黑咖啡,深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纸杯里微微晃动,散发着浓郁而苦涩的香气,热气在杯口袅袅盘旋。另一只手上,则拿着一份刚刚封装好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文件——那是他这边团队刚整理完的最新一期地表沉降监测异常点的初步分析报告。
他记得很清楚,这份报告是建模组下一步细化模型急需的基础数据支撑之一。
他的脚步沉稳,走到距离林叙身后大约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林博士。”沈知时的声音不高,在窗外磅礴雨声的持续背景音下,却显得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林叙的背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是从某种极深的沉浸中被忽然拉回现实。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
镜片后的目光先是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聚焦的模糊,随即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清明,看向沈知时,以及他手中那杯明显冒着热气的咖啡和那份眼熟的文件袋。
沈知时没有刻意寒暄,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直接先将那份文件递过去,语气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工作口吻:“这是你要的异常点初步分析,刚整理封装好,电子版稍后会邮件同步发送。”
他说话时,目光自然地落在林叙的脸上,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底那抹尚未被完全收敛起来的、深藏的疲惫,以及一丝迅速隐去的、因专注被打断而产生的极细微波动。
然后,他才将另一只手上的咖啡杯也顺势往前送了送,声音比刚才解释报告时,刻意放得温和了些许,解释道:“刚好多冲了一杯。看你还忙着,提提神。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话语也编排得极其妥帖且无懈可击——送交紧急报告是份内工作,无可指摘;而带杯咖啡,则被包裹在“刚好多冲了一杯”和“提神”这样同事间最普通不过的关怀之下,甚至连“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也成了一个客观的、充满实用主义的理由。
一切都被巧妙地安置在安全区之内,不会越界,不会带来任何负担或尴尬。
林叙的目光,先是落在递到眼前的文件上,停顿一秒,随即移向那杯冒着源源不断热气的咖啡。
袅袅的白汽在眼前升腾,背后是冰冷巨大的、被暴雨疯狂拍打的玻璃窗,窗外是一片混沌狂暴的黑暗水世界。
这一杯小小的、散发着热力和苦香的液体,在此刻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暖,几乎带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暖意。
他的喉结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速度快的让人以为是错觉。
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飞速掠过,像是措手不及的惊讶,又像是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烫到、而后被强行迅速压下的波动。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仿佛在那极短的一瞬间,需要进行一场快速的、旁人无法察觉的内心权衡。
空气仿佛凝固了短短的几秒。窗外的暴雨轰鸣声成为了唯一的主角,充斥著所有的听觉空间。
沈知时的心无声地悬了起来。
他几乎已经预见到了下一秒的场景——林叙会用那副他熟悉的、冰冷的、公事公办的语气,客气而疏离地拒绝:“谢谢,不用。” 然后转身,继续沉浸回那个只有他一人的世界里去。
然而,预想中的拒绝并没有发生。
林叙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下点了一下头,动作似乎因为某种迟疑而显得略微有些僵硬。
他先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报告文件。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触碰到了沈知时的手指。
冰凉。这是沈知时唯一的触感。像触碰到了一块浸在冷水里的玉。
然后,林叙的目光再次落向那杯咖啡,停顿了大约半秒的时间,另一只手才缓缓抬起,接过了那只温热的纸杯。
他的指尖在接触到杯壁温暖的瞬间,似乎因为那温差而微不可查地轻轻蜷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又像是……一种无声的试探。
“……谢谢。”
声音依旧是低沉的,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粗糙的砂纸轻轻摩擦过干燥的木材表面。
他没有看沈知时的眼睛,目光在接过咖啡后,便迅速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重新投向了窗外那片混沌未明的雨幕,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吸引着他。
而他握着那杯温热咖啡的手指,指关节却因为某种克制而微微用力,泛出清晰的白色。
“不客气。”沈知时暗自里,几乎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语气却尽力保持着之前的平静,“建模那边如果对报告里的数据有任何疑问,随时沟通。”
他没有选择多做停留,也没有试图再寻找任何多余的话题。说完这句话,便干脆地转身离开,将那片空间重新完整地留给了林叙。
留下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里捧着一杯似乎能烫伤冰冷掌心的咖啡,和一份刚刚收到的、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温度的文件袋。
走回自己工位的路上,沈知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失序,比平时要快上一些。
刚才那短暂接触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里被无限放大、缓慢回放——林叙接过咖啡时那细微的僵硬和迟疑,指尖触碰时那瞬间的冰凉,接过杯子时指尖那一下微不可查的蜷缩,还有那声低哑的、似乎与往常不同的“谢谢”。
这所有微不足道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细微变化,像一颗投入沉寂死水中的微小尘埃,在他心底深处漾开一圈又一圈细密而持续的涟漪。
带着一种陌生的、却又让人隐隐期待的悸动。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指纹解锁,屏幕亮起。
微信界面,那个墨蓝色的头像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列表里,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沉寂得像从未有过任何互动。
他犹豫了片刻,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几秒,最终却没有点开那个头像。
而是飞快地切换到了有林叙在内的项目核心成员工作群聊界面。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打出的是一行标准的工作用语:【@所有人附件:7.18地表沉降监测异常点初步分析报告V1.0.pdf已上传群文件,请建模组及地质组查收。电子版同步发送至各位邮箱。有疑问随时沟通。】
发送。
他将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某种无形的期待,也能平复胸腔里那丝因刚才短暂交锋而产生的、细微的紊乱心绪。
时间在窗外持续但似乎渐渐平缓了些的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桌面上,被扣下的手机屏幕,始终没有再亮起。
一种熟悉的、微弱的失落感开始慢慢爬上心头。果然,还是如此。他几乎要为自己的那点不切实际的期待感到好笑。
就在沈知时几乎已经认定,这又一次将是一次石沉大海、不会有任何回响的独角戏时——
桌面上,那部沉寂了半晌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突然地亮了起来!
不是群消息刷屏的提示,也不是邮件推送,而是一条私聊信息的预览框,清晰地显示在锁屏界面之上:
【林叙】:报告收到。第5页,异常点S-07的位移矢量图,Y轴标注单位疑似有误,请核对原始数据。另,附件3的岩性参数表,第12行数据与地质组上周提供的最新勘探简报存在微小偏差,建议交叉验证。
沈知时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抓起了手机,指尖甚至因为那瞬间的急促而微微发麻。
他解锁屏幕,点开微信。
对话框里,那个墨蓝色的头像旁边,静静地躺着这两行措辞严谨、精准到近乎严苛的技术性指摘文字。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没有任何表情符号,每一个字都透着公事公办的冰冷和高效,像他本人在会议上的发言一样,逻辑至上,不带任何多余情感。
然而,沈知时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真实的弧度。
那并非是因为被指出了错误(尽管他立刻意识到林叙是对的),而是因为——这是第一次。
是第一次,他收到了来自这个墨蓝色头像的、主动的、确切的回音。
不是敷衍的“收到,谢谢”,而是具体的、需要他跟进和反馈的问题。
这意味着,林叙不仅收到了报告,而且以他一贯的严谨和高效,已经仔细地阅读了它,甚至主动比对发现了需要“交叉验证”的潜在差异。
这冰冷得毫无温度的技术文字,此刻在沈知时眼中,却仿佛穿透了厚重压抑的乌云层,投下的一缕微弱却无比真实的阳光。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
他几乎是立刻埋头回复,指尖在屏幕上敲击得飞快:
【沈知时】:收到!感谢林博士指正!S-07单位标注问题立刻核对原始数据并修正。附件3岩性参数已紧急与地质组张工确认,系他们内部编号调整导致的数据源版本滞后问题,最新数据已获取,稍后重新上传修正后的V1.1版。再次感谢!
他甚至在这条纯粹工作的回复里,感受到了自己指尖传递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点击发送后,他紧紧盯着屏幕,目光一瞬不瞬,仿佛等待着一个极其重要的宣判。
几秒钟的静止。
然后,屏幕下方,那个墨蓝色的头像旁,状态栏悄然发生了变化:
【对方正在输入...】
短短一行小字。沈知时的心瞬间被提了起来,悬到了嗓子眼。一种混合著紧张与强烈期待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会说什么?是对跟进速度的认可?还是提出新的问题?或者……
那行提示持续了仅仅两三秒钟,便倏然消失了。
像是某种冲动被生生扼断,或是话语被反复斟酌后最终删除。
沈知时屏住呼吸。
下一秒,聊天框里,弹出了一个极其简短、冰冷,却又仿佛在这个语境下蕴含着某种无声惊雷的回复:
【林叙】:嗯。
只有一个字。
“嗯”。
再无下文。甚至连一个句号都吝于给予。
沈知时看着那个孤零零的、悬浮在对话框里的“嗯”,刚刚因那“正在输入”而升起的细微雀跃,像被细针轻轻戳破的气球,缓缓地、无声地回落了下去。但这一次,那熟悉的失落感中,却并未完全淹没一切,反而奇异地夹杂进了一丝……笃定。
冰墙依然坚固,那道缝隙依然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他似乎已经确切地触碰到了,那堵厚重冰墙之后,那片冰冷深海之下,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流动的暖意。
至少,他知道了该如何“开始”——或者说,他找到了一条或许能通行的、极其狭窄的路径。从一份需要仔细核对的数据,一个需要交叉验证的参数,一次纯粹技术层面的、无可指摘的交流开始。
而窗外这场似乎永无止境、反复来袭的暴雨,终有减弱、停歇,乃至放晴之时。
他重新点开电脑屏幕上那份报告文件,神情变得沉静而专注,开始一丝不苟地核对、修正林叙指出的问题。
屏幕的光映亮他的侧脸,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发出规律而持续的轻响,仿佛在回应着窗外渐渐变得平和、不再狂暴的雨声。
那雨声,听起来,终于像是快要停了。
呦呦呦,怎么大家群发,到老婆就私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雨纹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