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叙那声简洁到近乎吝啬的“可以”,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边缘锐利的小石子,投入沈知时那片早已不再平静的心湖。荡开的涟漪层层叠叠,远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难言。
那并非纯粹的欣喜或放松,而是一种剧烈混杂着紧张、意外、以及更深沉、更小心翼翼试探的激荡。
他强迫自己压下瞬间涌上心头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追问冲动——比如“为什么这次可以了?”或者“你之前为什么那样冷淡?”——只是迅速地点点头,将这微小的进展紧紧攥住,生怕它溜走。
沈知时侧身让开道路,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好,我知道这附近有家还不错的粤菜馆,环境相对安静,适合谈事情,离这儿也就步行几分钟的距离。”
林叙没有推辞,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再次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率先迈开了步子。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背影挺直如松,带着一种固有的、拒人千里的清冷。
但沈知时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在他转身的瞬间,林叙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一个泄露了某些内在情绪的微小破绽。
那份冰冷而疏离的气场,并未因为一句简单的应允而有丝毫消散,反而在随后踏入的、狭小逼仄的电梯空间里,更显得无处不在,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气。
沈知时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目光落在光洁如镜的电梯内壁上,那里模糊地映出两人沉默而立的身影——林叙微微偏着头,刻意避开了镜面可能产生的目光接触,而他自己的脸上,则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探寻和紧张——心底那点微弱的、名为期待的星火,仿佛被这现实的距离感悄然吹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酸涩的现实感:靠近他,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如同试图拥抱一块裹着坚冰的寒玉。
餐馆果然如沈知时所说,安静而雅致,午市的高峰已然过去,只剩下零星几桌客人。
柔和的灯光,舒缓的背景音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食物清香。他们被服务员引到一处靠窗的角落卡座,相对私密。
沈知时注意到,林叙在落座时,看似随意,却非常自然地选择了那个背对大厅大部分客人的位置。
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仿佛是在本能地划定一个无形的安全区,将自己与外界的热闹和窥探隔离开来,同时……也无形中将坐在对面的沈知时,牢牢地隔绝在了那道界限之外。
点菜的过程沉默而高效,近乎机械。
林叙几乎没怎么翻阅那本精美的菜单,视线低垂,专注于手中那杯冰水杯壁上不断凝结、又滑落的水珠,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沈知时对服务员报了两个口味清淡的菜名和一份例汤,尽量考虑到可能的口味偏好。
林叙直到最后才仿佛被惊醒般,匆匆加了一道主菜和米饭,语气平淡,没有多余的意见。
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后,桌面上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凝固状态。窗外的天光被厚重低垂的云层严密过滤后,变成一种沉闷的、缺乏生气的灰白色,无力地投射在铺着白色暗纹桌布的桌面上,反而衬得桌中央玻璃瓶中那支孤零零的、纯白的百合花,显得格外苍白和脆弱。
“刚才会议上,”最终还是林叙率先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目光却牢牢地粘在窗外模糊流动的街景上,并未分给沈知时一丝一毫,“关于你们团队提供的InSAR历史沉降数据,我注意到时间序列的采样间隔似乎存在不统一的情况?这种非等间隔性,对于模型初始状态构建的精度和稳定性,可能会产生不可忽视的系统性影响。”
他精准地将话题牢牢锚定在绝对安全的工作领域,像一位熟练的工程师,迅速筑起一道坚固的无形堤坝,将任何可能越界的私人情绪洪水阻挡在外。
他抛出了一个纯粹属于沈知时专业领域的技术问题。
沈知时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仿佛接到了指令的士兵,迅速拿出平板电脑,调出相关的数据图表。“是的,林…林博士观察得非常仔细。”
他身体微微前倾,指尖点在屏幕对应的数据段上,解释道,“早期的卫星数据受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和卫星回访周期,确实不是严格的等间隔采样。我们在数据预处理入库时,已经对这部分数据做了明确的标记和相应的误差评估。”
他接着提出解决方案,将问题抛回,这是他们之间目前唯一被允许的、安全的交流方式——专业的答疑与对接:“如果你的建模过程严格要求等间隔输入,我们这边有成熟的插值平滑算法方案可以处理,或者,也可以根据你的要求,从历史数据中筛选出符合等间隔要求的子集。你看哪种方式对你的模型后端更友好,误差更可控?”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了一种可能性,语气严谨:“另外,如果原始数据的精度确实无法满足你的需求,我们也可以尝试引入深度学习的方法进行数据反演,理论上能够一定程度上提高数据的可用精度,但这种方法存在不确定性,不能保证百分百可靠。”
他自然而然地又将一个需要林叙进行专业判断的选择题递了回去。
林叙的视线终于从窗外那片虚无中收回,落在了沈知时手中的平板屏幕上。他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节奏很轻,几乎听不见声响。
“优先提供带有原始时间标记的位移数据,同时附上你们推荐采用的插值平滑方案的详细说明文档。”
他思考了片刻,语速平缓而清晰,带着研究者特有的审慎,“精度当然是越高越好。
模型本身对一定程度的非等间隔性内置了容忍算法,但我们需要额外评估你们采用的平滑方法可能引入的潜在误差范围。后续阶段,很可能需要你们数据团队协助进行专门的敏感性分析测试。”
他接着沈知时关于精度的话头,客观陈述现状:“模型的最终评估和验证,我们会根据后续实地调研采集的真实数据进行。但关于数据精度本身,坦白说,早期数据受限很大,只有近几年的新型卫星才能达到亚米级甚至更高的精度,再往前追溯,高精度数据非常稀缺。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在有限的基础上,反复进行数据反演和优化,试图逼近真实情况。”
沈知时迅速在平板备忘录上记录下要点。“明白了。那我们现阶段的目标就是尽可能获取并提供最高精度的数据源。”
他努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冰冷的数据和严谨的逻辑链条上,试图忽略掉对面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疏离感,以及自己心底那份因知晓过往真相而悄然滋生的、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心疼。
“只能说,我们尽力向‘尽可能的高精度’靠拢。”他总结道,语气带着科研工作者特有的务实与保留。
“另外,关于你模型中提到的‘局部材料蠕变效应’对传感器优化布点策略的潜在影响,我们监测组内部进行过一些讨论。”
沈知时再次将话题引向更深入的层次,抛出一个紧密结合实际应用、需要林叙结构力学专业知识才能解答的疑问,“这种深层蠕变效应,具体会在多大空间尺度上,显著干扰甚至掩盖我们在地表监测到的真实位移信号?是否需要我们考虑在特定区域加密传感器布点,或者更换对深层形变更敏感的传感器类型?”
林叙似乎没料到他不仅跟上了自己的思路,还能提出如此深入和具体的实操性问题,镜片后的目光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专注所取代。
他略一沉吟,食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无形的圆圈:“蠕变效应主要集中发生在深部的特定软弱岩层或结构面内部,其对地表位移产生的直接影响量级通常在厘米以下,在你们目前采用的InSAR和GNSS监测技术的精度范围内,大多可以被识别并归类为背景噪声进行处理。”
他话锋一转,指向关键点,“但是,在活动断层带边缘、大型古滑坡体周边,或者临近大型人工干预结构(比如深大基坑)的区域,这种蠕变的长期累积效应可能会被放大,甚至诱发次生灾害,需要引起高度重视。”
”我会尽快基于模型初步结果,圈定几个潜在的高风险区域坐标提供给贵团队,建议在这些区域……”
他开始详细阐述针对不同风险等级的布点密度策略和传感器选型建议,逻辑清晰,论据充分。
两人就这样围绕着一个个具体的专业问题,你来我往,讨论逐渐变得深入而热烈。
沈知时展现出对遥感数据领域精深的掌握,提问精准而到位.
林叙则展现出其深厚的结构力学功底和系统思维,解答清晰且有前瞻性。
表面看来,这无疑是一次高效且富有建设性的跨学科工作午餐交流。
然而,沈知时捏着平板电脑边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每一次他抬起眼,试图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除了专业之外的细微情绪时,林叙的目光总是能巧妙地、不着痕迹地滑开,最终落在平板屏幕、洁净的桌面或是窗外某处虚无的点上。
他注意到,林叙握着那杯冰水的手,指尖似乎比刚才更加缺乏血色,呈现出一种冷感的苍白,指节甚至因为无意识的、持续的用力而微微凸起。
那份刻意维持的、全神贯注的专业面具之下,分明是一根已经绷紧到极致的弦。
服务员适时地端上烹制好的菜肴,精致的粤菜卖相诱人,热气伴随着香气氤氲开来。
然而,当这些色香味俱全的食物真正摆放在两人之间时,那份刻意的、依靠专业讨论维持的短暂“和谐”在骤然降临的咀嚼沉默中,反而变得更加突兀和令人难熬。
沈知时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鲜嫩的鸡肉,放入口中,却感觉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他注意到,林叙几乎只夹离他最近的那碟清炒时蔬,动作缓慢、机械,咀嚼的样子仿佛进食只是一项必须完成的、维持机体运转的程序,毫无享受可言。
他甚至不小心将一小片翠绿的菜叶掉在了洁白的桌布上,虽然立刻用纸巾动作迅速地按住、清理,但那瞬间流露出的细微慌乱与笨拙,却被沈知时锐利地捕捉到了,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试试这个汤吧,炖了很久,味道应该还不错。”沈知时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推荐,想要缓和气氛。
不行,不能一直这样。
沈知时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顿饭,如果最终仅仅只是停留在纯粹的专业技术交流层面,那么他之前鼓起所有勇气发出的邀约,就彻底失去了意义,变得苍白无力。
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厚实而冰冷的隔墙,必须有人尝试着,去轻轻叩击第一下,哪怕回声微弱,哪怕可能换来更深的寒意。
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起面前的茶杯,借着氤氲上升的热气稍稍掩饰了一下自己眼底的紧张,然后抬起眼,目光落在林叙低垂着的、浓密而安静的眼睫上,声音放得比之前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打破坚冰的轻松口吻:“说起来……真是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再碰到。时间过得真是快,感觉高中时候的很多事情,还清晰得像是昨天刚发生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具体的“当年”,也避开了那个名字,只用了模糊而宽泛的“高中的事情”作为探路的石子,投石问路,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啪嗒”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林叙手中那双握着的筷子,毫无预兆地、直直地掉落在了洁白的骨碟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震动了一下,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高压电流猛然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没有立刻去捡起筷子,只是猛地抬起头,镜片后那双总是避开的眼睛,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直直地撞上了沈知时的视线。
那眼神里,没有预料中的愤怒,也没有冰冷的指责,只有一种近乎失措的、巨大的震惊和深切的慌乱,如同原本平静无波的千年湖面被天外巨石狠狠砸碎,瞬间掀起了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颜色苍白,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份长久以来精心维持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冷疏离面具,在这一刻猝然崩裂,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深藏着的、沈知时曾经熟悉却又在此刻感到无比陌生的脆弱与惊慌。
他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垂在桌下的指尖,都在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
沈知时的心被这剧烈而痛苦的反应狠狠揪住,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一个模糊的、关于“高中”的泛指,竟然会引发林叙如此强烈、如此失态的应激反应。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鲁莽地触碰了对方内心深处最敏感、最不愿被触及的禁区。
“林叙,我……”沈知时下意识地伸出手,越过桌面,想要安抚,想要急切地解释自己并非有意要去揭开那些尘封的伤疤。
“项目!”林叙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却依然无法完全掩饰的尖锐和急促,他几乎是仓惶地低下头,狼狈地避开了沈知时伸过来的手和那双充满了担忧与歉意的眼睛,手指有些发抖地、胡乱地去捡掉落的筷子,动作完全失去了平时的精准与从容,只剩下明显的狼狈不堪。
“项目……时间,时间很紧。下午……下午建模组内部还有个重要的短会,我……我得先走了。”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项目”这个词,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让他不至于彻底失控的救命稻草,用来拼命掩盖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的巨大慌乱和无处遁形的羞窘。
他捡起了筷子,却再也没有动任何菜的**,只是死死地将它们攥在手心里,用力之大,使得指关节都凸起泛出青白色。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加凝滞、更加令人难堪。沈知时伸出的手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最终只能缓缓地、无力地收回,掌心一片冰凉的汗湿。
他看着林叙低垂着头,那紧绷得仿佛一触即断的肩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只受惊后本能地竖起全身尖刺进行防卫、内里却早已脆弱不堪的刺猬。
巨大的失落和铺天盖地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沈知时。
他彻底明白了,那道竖立在林叙心外的冰墙,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厚重、更加敏感,任何一点关于过去的、细微的试探与风吹草动,对林叙而言,都可能是一场难以承受的惊扰与折磨。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征兆地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如同利刃般撕裂了铅灰色的厚重天幕,紧接着,酝酿压抑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以倾盆之势轰然坠落,疯狂地砸向大地。
密集的雨点如同急促的鼓点,疯狂地砸在餐厅的落地窗玻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响,瞬间就将窗外的整个世界模糊、扭曲成一片混沌动荡的灰白色水幕。
这声突如其来的惊雷和紧随其后的狂暴骤雨,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为两人之间这场无声的、充满了慌乱、失措与失落的艰难交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林叙似乎被这近在咫尺的雷声惊得肩膀又是一颤。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狂暴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雨势,又极其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沈知时那张写满了复杂、担忧与无奈的脸庞。
那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本能的逃避,还有一丝深切的、无法掩饰的疲惫。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终于在这内外交困的窘境中,下定了某种决心。
“雨……雨很大,”林叙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强行恢复的、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显得空洞无力的平静,“我……我叫辆车先回研究所。”他不再提及项目,也不再强调会议,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马上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对面那人仿佛能洞穿他所有脆弱伪装的、过于明亮的目光。
他几乎是触电般立刻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仓促,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等等!”沈知时的声音并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雨声和餐厅里低回的背景音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也在林叙起身的同一时刻站了起来,动作甚至比林叙更快一步,恰好挡住了他离开卡座的唯一路径。他的目光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看着林叙那双充满了慌乱、急于逃避的眼睛。
林叙的身体明显地僵住了,他完全没想到沈知时会如此直接地阻拦。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和警惕,充满了被逼迫、被冒犯的不悦,但深处那抹孩童般的慌乱也更加无处躲藏。
“雨太大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又是这种天气,叫车很难,就算叫到了,路上也不安全。”沈知时的语气刻意放缓,注入一种安抚性的沉稳,目光却紧紧锁着林叙,不让他逃离,“饭还没吃完。下午我们都还有重要的会要开,空着肚子硬撑,效率只会更低,对身体也不好。”他指了指桌上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声音放缓,“我开车了,就停在对面。待会儿雨小一点,我送你一起回去,顺路的事。”
他特意强调了“顺路”和“效率”,将这些带着个人关怀的举动,巧妙地包裹在看似纯粹务实的工作需求之下,试图给林砌一个不至于太难堪的台阶,也给自己争取一个或许能挽回局面的、微小的机会。
林叙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倔强的直线,胸膛不易察觉地微微起伏着,显示着内心的激烈斗争。他看着沈知时,眼神复杂,又扭头看看窗外那如同瀑布般倾泻、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权衡着。
拒绝?在这样的天气和对方已经明确提出顺路的情况下,似乎显得太过刻意、太不近人情,反而显得自己心虚。留下?继续面对沈知时,继续这顿每一秒都让他如坐针毡、仿佛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午餐?对方那关切而洞悉的目光,仿佛能轻易穿透他所有辛苦构筑的、脆弱的伪装。
最终,那深切的、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感,和窗外那片狂暴的、令人无力的雨势,似乎压倒了他最后的抗拒意志。他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般的空洞和更加深重的疏离。
他没有说话,没有再看沈知时,也没有再看桌上那些精致的菜肴,只是动作略显僵硬地、默默地重新坐回了原来的座位。他将目光径直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同放逐出去,彻底隔绝在这个令人不安的空间之外。
沈知时暗自、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打赢了一场艰苦的小型战役,也跟着坐下。他没有再试图开启任何话题,无论是工作的还是私人的。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语都可能再次惊扰到对方。
两人就这样,在这震耳欲聋的、几乎要将世界淹没的暴雨声和令人窒息的、厚重的沉默中,各自机械地、默默地吃完了桌上剩余的饭菜。
沈知时强迫自己咽下每一口食物,味同嚼蜡,食不知味;而林叙的动作则更加缓慢、勉强,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艰难而痛苦的任务,食欲全无。
结账时,沈知时抢先一步拿起手机扫码付款。林叙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关于AA制,但最终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份安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豆大的雨点狠命砸在路面和窗沿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沈知时的车停在街对面的露天停车场,有一段距离。
他撑开一把足够大的黑伞,示意林叙跟上。林叙犹豫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还是沉默地、迅速地钻进了伞下的空间。两人挤在这一把伞下,空间顿时显得逼仄,肩膀和手臂不可避免地微微触碰。
沈知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林叙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那种触电般的紧绷感,他刻意地将伞面大幅度地偏向林叙那边,确保他不被淋到,而自己露在伞外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冰冷的雨水打湿,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
车内空间狭小而密闭,很好地隔绝了外面狂暴喧嚣的雨声,却让车内那份沉默变得更加压抑,仿佛有形质一般充斥在空气中。
雨水在倾斜的挡风玻璃上汇集成湍急的、不断变化的水流,雨刷器以最快速度徒劳地左右摇摆,勉强维持着前方一片模糊扭曲的视野。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湿气和车内清洁剂淡淡的、有些冰冷的柠檬香味。
沈知时发动了车子,将暖风打开,徐徐的暖风缓缓送出,试图驱散一些寒意和湿气。他快速地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沉默得如同一尊冰冷雕像的林叙。林叙侧着头,脸几乎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专注地、甚至是贪婪地看着窗外飞速流过的、被雨水扭曲的街景,只留给沈知时一个线条冷硬、写满了“请勿靠近”的侧影。
车子缓缓汇入因为大雨而变得缓慢拥挤的车流。沈知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包裹着皮革的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 rhythm无序。
他知道,这密闭的、暂时无法逃离的移动空间,这窗外狂暴的、将世界缩小的雨幕,以及自己刚才那近乎“强硬”的挽留,或许构成了一个极其短暂、却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窗口。
那道冰墙,或许能在这特殊的时空里,被撬开一丝微乎其微的缝隙。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但他努力让声线保持着平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林叙。”
林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被无形的弦拉动。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回应,只是看着窗外的目光似乎更加专注、更加凝固了,仿佛要将窗外模糊的景色刻进脑海里。
“刚才……在餐厅里,我很抱歉。”沈知时斟酌着词句,决定从一个更具体、更安全、更接近现在的问题切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枚名为“当年”的巨型地雷,“我后来……其实尝试给你发过几次消息,也打通过一次电话,但一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那个号码……”他问得很轻,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目光却透过后视镜,紧紧地、不放过任何细节地捕捉着林叙脸上的任何细微变化,“是停用了吗?”
林叙的呼吸似乎就在那一瞬间停滞了。他依然保持着那个望向窗外的姿势,没有转头,但沈知时从后视镜里清晰地看到,他原本自然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地蜷缩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紧张的、自我保护的姿势。
车厢里一时间只剩下雨刷器规律而单调的刮擦声,以及引擎持续低沉的轰鸣。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叙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事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嗯。出国之后没多久……原来的电话卡就注销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解释过于简略,又补充了一句,语速稍稍快了一些,像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说明,“相关的……那些联系方式……后来也都没再继续使用了。”
这个答案,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像一把并不锋利却足够沉重的钝刀,缓慢地、一下下地划过沈知时的心脏。原来……并不是故意不回复,而是彻底地、决绝地切断了与过去那个自己、那段时光的一切联系。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酸涩,但同时……竟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悄悄地渗了出来。至少,不是他最初以为的那种彻底的、带着冰冷恨意的拒绝。这中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原来……是这样。”沈知时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恍然大悟的叹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释然。他握紧了方向盘,目光直视着前方被雨水和雾气模糊的道路,心跳却悄然开始加速。机会的窗口,似乎就在眼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轻松、自然的语气,仿佛这只是项目协作流程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步骤:“那……现在方便加个微信吗?以后项目上的资料传递和临时沟通,可能会比邮件更方便快捷一些。”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个非常具体且合理的理由,让这个请求听起来无懈可击,“就像刚才讨论的那些需要动态调整的坐标范围,如果用文件传输助手直接发送,时效性会高很多。”
他没有刻意去看林叙,只是专注地开着车,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纯粹出于工作效率的考量,但他握住方向盘的、微微收紧的指节,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期待。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密集的雨声和雨刷器规律的摇摆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响。沈知时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无法抑制的心跳声。他屏住呼吸,全部的感官都在等待着旁边的回应。
几秒钟后,他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逸出的气音:
“……好。”
沈知时的心猛地一跳,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活力。他立刻下意识地打了转向灯,将车缓缓靠向路边划定的临时停车带,稳稳停下,然后打开了双闪警示灯。车外,雨水依旧疯狂地冲刷着车窗,将车内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模糊而私密的小小世界。
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指尖因为内心翻涌的情绪和紧张而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迅速点开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名片,然后递到了林叙面前的空中。
林叙终于缓缓地转过头来。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眼神也试图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的湖面之下,似乎正剧烈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沈知时无法完全看透的暗流。
他没有看沈知时的眼睛,目光低垂,落在那一个小小的、正在发光的二维码上,停顿了足足有两秒钟,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确认。
然后,他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程序化的平稳,仿佛在执行一道预设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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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的一声清脆提示音。
沈知时的手机屏幕上,应声跳出一条新的系统通知:
【林叙 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他的头像,是一片深邃静谧的、望不见底的墨蓝色海面,平静之下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故事与力量。
沈知时的手指悬在那个绿色的“接受”按钮上,心跳如雷鼓,停顿了或许只有一瞬,便轻轻地、坚定地按了下去。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新的提示:【你已添加了林叙,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他抬起头,目光恰好撞上林叙飞快移开、重新转向窗外的视线。林叙已经再次将自己封闭起来,侧脸的线条在车外昏暗变幻的光线和车内屏幕光、以及不断流淌的雨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冷硬、疏离,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添加动作从未发生。
“好了。”沈知时收回手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快,重新启动了车子,“雨好像……比刚才小一点了。走吧。”他转动方向盘,车辆重新缓缓汇入缓慢移动的车流。
雨刷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前方的道路在连绵的雨幕中向前延伸,依旧模糊不清。
车内,暖风轻柔地吹拂着,带来一丝暖意。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墨蓝色海面的头像界面,下方是空白的、等待着第一条消息的对话框。
沈知时的心底,那片因林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和试图逃离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此刻渐渐平息,被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所取代——那里面有失落,有心疼,有为未能触及对方真实心事的深深挫败,但确确实实,也有一丝微弱的、如同厚重云层裂开后艰难透下的那一线微光般的希望。
至少,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墙上,终于被他以一种近乎笨拙和冒险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而窗外这场突如其来、声势浩大的暴雨,终究,会有停歇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