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四十五分。
城市如同一幅尚未完全显影的底片,浸泡在昨夜雨水残留的湿气与七月独有的、闷热的铅灰色调里。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早起奔波的行人肩头。
沈知时独自靠在实验室冰凉的落地窗边,厚重的双层隔音玻璃尽职地隔绝了窗外逐渐苏醒的、模糊的市声,却隔不开那份无孔不入的、由内而外弥漫开的粘滞沉重感。
那感觉,像一块湿冷的旧绒布,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胸腔,令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比平日更多的力气。
他手中握着一杯刚冲好的黑咖啡,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骨瓷杯壁,持续不断地灼烫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的痛感。
氤氲的白气袅袅上升,在他眼前盘旋、扭曲,短暂地模糊了窗外被低垂浓云紧紧裹挟的、湿漉漉的、缺乏生气的晨景。
他需要这咖啡因的强烈刺激,来驱散连日挑灯夜战积攒下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更需要这点滚烫的、近乎实在的触感,来锚定某些自那次会议室重逢后,就始终飘忽不定、难以捕捉的心绪。
就在这时,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邮箱的图标突兀地、固执地闪烁起刺眼的红色标记——一封来自“晨曦计划”项目管委会的加急通知,标题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
沈知时的心跳,莫名地、完全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要补偿似的,剧烈地鼓动起来。
他甚至不需要点开,几乎就能预感到这封邮件所承载的、足以改变许多事情走向的份量。
这将是“晨曦计划”最终联合专家团队的正式确认名单,白纸黑字,加盖公章,意味着未来数月,乃至整个项目周期的成败荣辱、无数个日夜的汗水与心血,都将与名单上那些冰冷的宋体字紧密捆绑,休戚与共。
他低下头,逃避似的,深深啜了一口杯中极其苦涩的液体,那滚烫的咖啡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刺痛般的清醒,同时……也带来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想要短暂逃避现实的冲动。
指尖悬在光滑的触控板上空,微微颤抖着,迟疑了或许只有零点几秒,那短暂的犹豫却仿佛被无限拉长。终于,他还是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预感,轻轻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点开了那份仿佛重若千钧的附件。
PDF文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加载完成,如同揭开一个早已知道答案、却仍心怀侥幸的谜底。他的视线在屏幕上缓慢地、逐行地向下滑动,瞳孔跟随着光标的移动,如同进行一场严谨而残酷的数据筛查:
项目总顾问:孙国林院士……
地质构造与稳定性分析专家组:……
化遗产保护与修复专家组:……
建筑结构保护与数字孪生专家组:Lin Xu(林叙)
尽管早已在几天前的会议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甚至有过那短暂而冰冷的正面交锋,但当这铁一般的证据如此清晰、不容置疑地、以官方文件的形式呈现在眼前时,沈知时还是感到一阵短暂的晃神,仿佛屏幕上的光晕都扭曲了一下,视野边缘泛起模糊的白边。
紧接着,“啪”的一声极其轻微、却在他耳中无限放大的脆响——手中那杯滚烫的、几乎满溢的咖啡,因他瞬间的失神与指尖失控的力道而猛然倾斜。
深褐色的、带着浓郁焦香的液体泼溅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水,肆意洒落在键盘复杂的缝隙之间,发出“滋啦”一声令人心悸的细微闷响,甚至升腾起一缕微弱而扭曲的、带着焦糊气味的热气。
几滴滚烫的咖啡液飞溅到他浅灰色的、熨帖平整的衬衫袖口上,迅速洇开一小片难看的、边缘模糊的深色污渍,像一块突兀的、无法忽视的伤疤。
沈知时却浑然未觉。疼痛也好,污渍也罢,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像被一枚无形的、冰冷的长钉牢牢钉在了原地,周身血液似乎都在那瞬间凝固、倒流。视线死死地、几乎要灼穿屏幕般,锁在那一行刺目的、仿佛自带灼热温度与千钧重量的名字上——“林叙”。
直到手背上传来湿冷黏腻的不适感,以及键盘一角因液体侵入而开始变得粘滞、反应迟钝的触感,才将他从这巨大的、近乎眩晕的震惊与某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中,猛地拽回现实。
他有些狼狈地、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过手边的一叠速干纸巾,胡乱地、用力地擦拭着键盘缝隙里和手背上那令人不快的咖啡污渍,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与他平日冷静形象极不相符的慌张与笨拙。
白色的纸巾迅速被染成污浊的褐色,碎裂的纸屑粘在键盘按键的缝隙里,显得愈发狼藉。
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擦拭,也按不下胸腔里那颗突然失控、如同脱缰野马般狂跳不止的心脏,更擦不去屏幕上那个仿佛带着魔力、深深烙刻在那里的名字。
那个名字,像一个骤然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心底那片本应只为项目和技术澎湃的领域,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
这反常的失态,并未逃过同事的眼睛。
有相熟的同事抱着资料夹路过他的工位,热情地扬声打招呼:“沈工,早啊!”,他愣是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目光依旧空洞地停留在屏幕上,直到对方疑惑地停下脚步,多看了他和他面前狼藉的桌面两眼,才迟疑地离开。
稍后在小组内部讨论一份即将提交的技术PPT时,里面一处往常他扫一眼就能立刻揪出的、关于坐标轴单位标注的明显错位,却被一位细心的女同事率先指出来,他只是茫然地点点头,眼神焦距有些涣散,心思显然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飘向了某个与眼前图表无关的、缠绕着过往与现在的身影。
“知时,你今天状态不太对啊?”同组的祁阳结束一个漫长的越洋电话会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过来,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眉头微蹙,带着毫不掩饰的真诚担忧.
“脸色看着有点苍白,眼神也发直。是不是项目压力太大了?这才刚启动没多久,万里长征才第一步,别一开始就把自己绷得太紧,弦绷紧了容易断,该休息的时候还得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祁阳的语气里带着长辈般的关怀。
沈知时这才勉强从混乱如麻的思绪中抽离出一丝清明,扯动嘴角,试图回以一个让人放心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极其短暂而僵硬,如同昙花一现,迅速凋零在嘴角。
他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声带许久未曾润滑:“没事,祁哥。
可能昨晚……赶一份报告,没睡太踏实,有点走神。”他含糊地解释着,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心底那片看似平静、只为科研汹涌的专业湖面之下,正因为那个名字的再次、而且是正式地投入,而在经历着怎样一场翻天覆地、足以重塑认知的海啸。
林叙的存在,像一块巨大而无形的陨石,精准地投入他生活的深潭,激起的汹涌涟漪与深层暗流,远未到平息之时,反而随着这纸官方任命,被赋予了更持久、更无法回避的力量。
联合技术讨论会终于在午后略显慵懒的钟声中落下帷幕。
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在会议室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有气无力的、惨淡的光斑。
持续数小时的高强度脑力碰撞与细节争论,几乎榨干了会议室里最后一丝轻松的空气,连漂浮的尘埃似乎都带着疲惫的重量。
与会者的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倦意,有人用力揉着发胀刺痛的眉心,有人向后深深靠在椅背上,伸展着僵直酸痛的腰背,试图驱散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带来的不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咖啡因、打印墨粉和人体温度的复杂气味。
人群开始陆续起身,椅子腿与光洁的地板摩擦,发出此起彼伏的、略显刺耳的“嘎吱”声,打破了会议结束时短暂的寂静。
会议室的门被拉开,走廊里喧闹的人声、杂沓的脚步声以及远处茶水间飘来的、带着虚假甜腻的咖啡香气一股脑地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之前的封闭与凝滞,却也带来了另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嘈杂。
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有的低声交换着联系方式,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细语商量着后续某个具体技术点的对接流程;有的互相拍着肩膀,约着下午继续啃某个难搞的子模块细节,语气里带着同行之间的理解与共勉.
还有人干脆直接坐在走廊窗边的矮凳上,一边漫无目的地划拉着手机屏幕,一边热烈讨论着晚上该去哪家馆子聚餐,好好犒劳一下被严重透支的精力与胃囊,试图用美食唤回一些生活的实感。
项目办陈工满面春风,笑容热情得几乎能融化冰雪,他大步迎向正在讲台边细致收拾讲稿和设备的林叙,伸出手,力度十足地握了握:“林博士,今天的汇报真是太精彩了!深入浅出,逻辑严密,层层递进,您这模型构建的思路和对古建筑结构病害机理的深刻洞察,简直是给我们整个项目组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溢美之词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
林叙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与陈工短暂地、一触即分地握了握手,声音平稳得如同经过精密调校的仪器,听不出太多被赞誉后的波澜:“陈工您过奖了,只是完成一些基础性的框架搭建和前期分析工作。后续模型的深度优化、验证以及与各监测数据的深度融合,更需要各团队之间的紧密配合与无私支持。”
他动作利落却又不失条理地将笔记本电脑、激光笔和一些散落的纸质参考资料,分门别类地收进那个线条简洁、边角处皮质已微微磨损却依旧打理得整洁非常的黑色公文包。
然后,他婉拒了陈工趁热打铁、共进午餐以“加深交流”的邀请,理由充分且无懈可击:“谢谢陈工好意,不过手头还有些关键的文献资料需要紧急整理归档,下午建模组内部也还有个短会需要提前准备一下议程。”
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极其快速地扫过沈知时刚才坐过的、靠近前方左侧的位置,那里此刻已经空了,只留下一把被规整地推回桌下的椅子,仿佛从未有人停留。
一丝难以察觉的、与周围略显松懈氛围格格不入的紧绷感,似乎还隐约残留在他的肩颈线条处,像一根无形中依旧绷紧的弦。
沈知时其实并没有走远。
他抱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和厚厚的皮质笔记本,倚靠在走廊尽头靠近安全出口的一小片相对独立的阴影里。
这里远离了主要的人流和喧嚣,光线略显昏暗,只有墙壁上紧急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冰冷的光。
然而,沈知时却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绝一切声浪的玻璃气泡之中,外界的喧嚣与嘈杂被有效地过滤、推远,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他的目光穿透稀疏疏疏、往来走动的人群,紧紧地、执着地锁着那个仍在会议室角落忙碌的身影——林叙正背对着门口喧闹的人群,微微低着头,露出线条清晰而冷峻的侧脸轮廓,专注地收拾着散落在桌面上的大幅图纸、打印出来的数据图表和各种手写批注的文件资料。
他的动作依旧保持着那种固有的、近乎苛刻的利落和秩序感,仿佛某种刻入骨髓的习惯: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冷静的力量,将每一张纸的边缘细致地对齐,抚平微小的卷曲,然后用回形针或不同颜色的夹子精准地固定,再依据类别和重要性,分门别类、按严格的顺序放入不同的文件夹或活页夹中。
每一个步骤都精准、高效得像一段预设好的精密程序,透着一股深刻入骨髓的、不容打扰的冷静与克制。
但沈知时看得更细,更深入,仿佛在解读一篇充满隐晦密码的文本。
他敏锐地捕捉到,林叙的指尖在拿起一份边缘似乎因为反复翻阅、激烈讨论而有些毛糙卷曲的厚重技术报告时,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虽然那颤抖细微得如同秋叶坠落,却未能逃过沈知时专注的凝视。
紧接着,当他试图将一个看起来相当厚重、装订结实的硬壳文件夹,塞进那个已经显得有些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侧袋时,文件夹光滑的、覆着薄膜的封皮一角意外地滑脱,失去了控制,差点直接掉落在地,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
被他反应极其迅速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用掌心死死地按住,按压在冰凉的桌面上。
那按压的力道之大,使得他手背的青色血管微微凸起,指关节都因用力而微微泛起了缺乏血色的冷白。
那一瞬间泄露出的、与他整体冷静、掌控全局氛围极不协调的细微慌乱与失控,虽然如同暗夜中划过的电光石火般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从把握,却被沈知时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精准地捕捉、放大,并在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林叙那声冰冷的、带着明确划界意味的“沈老师”,那句客套到极致、将过往一切轻易抹去的“好久不见”,像恼人的、无法驱散的回声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放大,带着冰冷的嘲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廊里冰凉的、掺杂着清洁剂淡淡柠檬气味和人群余温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微弱的刺痛感。
他试图用这冰冷的现实感,强行压下心头那份强烈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失落和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陌生感。
不行,不能就这样下去。如果任由这种刻意的、冰冷的、带着无形尖刺的疏离持续蔓延、冻结,如果他们之间那道刚刚因为工作关系而裂开一丝缝隙的冰封鸿沟,不及时尝试去填补、去跨越,那么它只会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直至成为无法逾越的天堑,将所有的过往与可能的未来,都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
就在这时,林叙的身影从会议室门口出现。他简洁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婉拒了另一位上前想要继续就某个技术细节寒暄、攀谈的专家,步履沉稳却带着明确目的性,朝着电梯厅的方向径直走来。
脸上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仿佛覆盖着永冻冰层的冷峻模样,目光平视前方,对周遭投来的或欣赏、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存在,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行走在自己独立的、封闭的轨道上。
沈知时不再犹豫。他站直身体,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却沉重无比的重负,从那片相对安全的、可供他观察与躲藏的阴影里主动走了出来。
步伐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正好不偏不倚地挡在了林叙前进的、笔直的路径之上,像一艘突然驶出港灣的小船,意图拦截一艘看似冷漠坚定的航船。
“林博士。”沈知时的声音响起,在相对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紧张而产生的细微紧绷,声线比平日略显低沉。但他努力地调整着呼吸,让语气听起来尽量清晰、平稳,符合一个严谨的项目合作者应有的身份和态度。
林叙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高速运行的精密仪器骤然被切断了动力源,所有的动能瞬间凝固。
他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沈知时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种方式特意等他,镜片后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瞳孔微缩,如同两束功率强大的、冰冷的探照灯光,毫无保留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打在沈知时的脸上,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被打断行程的不悦,以及一丝清晰可辨的、被冒犯边界感的不适。
那份沉静的、冰冷的、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瞬间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力场,牢牢地笼罩了两人之间这狭小的、骤然充满张力的空间,带着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形压迫感。
沈知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在这冰冷而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下本能地退缩,想要转身逃离这令人不适的对峙。
但他强迫自己站稳脚跟,如同钉子钉入地板,强迫自己迎视着那双深潭般望不见底、读不出情绪的眼睛,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正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沁出湿冷的汗意,指尖有些发凉。
“关于刚才会议上您提到的数据接口规范和实时传输频次的问题,”沈知时迅速开口,语速稍快,像是怕被打断,将话题牢牢地、急切地锁定在纯粹的工作范畴,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找到的、最安全可靠、也最不易被拒绝的锚点,“我这边仔细复盘了一下,还有一些具体的实施细节和可能存在理解歧义的地方,想跟您再当面确认一下,确保我们双方的理解完全同步,思维同频,避免后续协作流程中出现任何不必要的偏差或延误,影响整体项目进度。”
他举起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适时亮起,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正是林叙汇报PPT中关于数据需求的那一页详细截图,用无声的证据表明自己并非没话找话,而是确有亟待厘清的公事。
林叙的目光在那平板屏幕上停留了或许只有一秒,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在评估这份“公事”的真伪与价值。
他紧绷的、线条冷硬的下颌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极其细微的一丝,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暖化的迹象。
他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语气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标准的、不带任何个人感情的疏离,但至少,他没有立刻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绕开他,这已算是一种进展:“当然可以。是什么具体问题?”
他的声音低沉,在相对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敲在寂静而紧绷的空气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沈知时暗自、深深地、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仿佛闯过了第一道无形的、布满荆棘的关卡。他立刻切入正题,问题非常具体且专业,显示出他做足了功课:“主要是关于InSAR差分干涉图关键点数据流的具体定义和动态选取逻辑。您方案中明确要求的是每小时一次的、特定‘关键点’的位移矢量数据流。我想确认,这个‘关键点’的具体选取标准和后续调整机制——是完全基于您模型初期预设的、理论上的应力集中区域坐标,固定不变;还是需要我们数据融合团队结合实时形变监测的实际结果,进行动态识别与反馈给您,再由您方来最终指定、确认和动态调整名单?”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清晰明了,显示出他对工作的极度认真和对技术细节的严谨态度,也试图将协作模式引向更灵活、更精准的方向。
林叙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浓密的睫毛极轻地颤动了一瞬,像是没料到他会在会后立刻追出来,并且问得如此细致、如此精准、直指协作模式的核心。
眼神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但随即就被更深的、属于科学家式的专注与冷静所取代。
他略一思索,薄唇微启,回答道:“模型初期预设的应力集中区,是我们基于历史勘查数据、材料力学参数和初步模拟划定的基础框架和首批重点关注范围。
但实际的地表形变,受限于地质条件的微观差异、不可预见的局部荷载变化等因素,往往存在模型无法完全覆盖的复杂性和差异性。
因此,最理想的、也是效率最高的协作流程应该是……”他略微停顿,组织着最精确的语言,“初期由我们建模组根据模型预测和理论分析,圈定首批需要重点监控的预设点坐标集,同步给你们的团队;你们负责对这些预设点的位移进行高频率、高精度的监控。同时,”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沉静地看向沈知时,仿佛在强调其重要性,“你们的实时监测系统,包括无人机航拍和地面传感器网络,如果发现在这些预设点之外,出现了新的、异常的、或者形变速率显著加快的区域,也需要立刻将相关的坐标信息、形变数据和初步分析结果,第一时间推送给我们建模团队。我们会以最高优先级进行评估,结合模型模拟,迅速决定是否将其纳入新的关键点监控序列,或者调整现有监控策略。”
他的思路清晰缜密,逻辑层层递进,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感和对项目高度负责的态度。
“明白了。”沈知时点点头,心中豁然开朗,快速在平板的相关段落上做了个重点标记,指尖在屏幕上划过,“这种双向的、动态的、基于实时数据反馈的调整机制确实更科学,能最大程度减少监测盲区,提升预警的灵敏度和准确性。谢谢您澄清这一点。”
他顿了顿,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另外,还有一个细节需要确认,关于温湿度传感器要求分钟级采样的时间同步精度,您方案里提到的要求不同传感器之间时间戳误差控制在毫秒级范围内,这个苛刻的要求,主要是基于……考虑到了建筑材料热惯性响应的延迟效应吗?还是出于模型初始化时对数据瞬时一致性的绝对要求?”
两人就着平板屏幕上显示的复杂图表、数据曲线和公式,在这条相对安静的走廊角落里,旁若无人地低声讨论起来。
偶尔有晚走的同事投来好奇的一瞥,但也只是匆匆走过。
林叙虽然依旧保持着那种礼貌而清晰的距离感,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但回答问题时却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与耐心,逻辑清晰,解释到位,偶尔会一针见血地指出沈知时理解上可能存在的细微偏差或不够精确之处,言语犀利却切中要害。
沈知时则全神贯注,思维敏捷地跟进,大脑飞速运转,迅速消化、吸收着林叙提出的各项技术要求背后的物理意义和工程考量,并时不时给出基于数据采集端硬件能力、传输链路现状的实际情况反馈和建设性建议。
这一刻,他们仿佛暂时褪去了所有个人色彩的外壳,忘记了那些横亘在之间的、冰冷的过往与现在,仅仅是两个专业领域高度互补、为了一个宏大而迫切的共同目标而竭力协作、寻求最优解的科学家。
那层横亘在之间的、无形的冰冷隔膜,似乎被这纯粹、高效、充满智性光芒的技术交流暂时性地搁置、甚至融化了一角。
几个关键的技术疑点迅速得到厘清,协作的界面变得更加清晰。沈知时操作平板保存好详细的笔记和待办事项,感觉这场突如其来的、却又收获颇丰的“技术答疑”即将自然而然地走向终点。
他看着林叙那副重新变得淡漠、似乎所有耐心和注意力都已耗尽、随时准备转身离开的冷峻侧脸,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知道,有些机会稍纵即逝,如同指间流沙,如果此刻不抓住,如果任由他就这样离开,那么刚才那层刚刚被纯粹专业交流暖化了一丝、变薄了些许的冰壳,很快就会再次冻结,甚至可能因为这次“拦截”而凝结得更厚、更坚硬。
“林叙。”沈知时忽然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讨论技术时明显地压低了几分,注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掩饰的紧张。
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拉近了一点彼此的距离,近到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镜片上反射的、自己有些局促的倒影。
这个名字,这个他曾在心底默念过无数次的、承载着复杂过往的称呼,如此自然地、未经太多思考地脱口而出的瞬间,林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
他没有立刻回头,甚至连脖颈转动的角度都没有改变,但那只提着公文包、原本自然垂落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许,指节再次泛白。
向外迈出的脚步却实实在在地、如同被钉住般停住了。
走廊顶灯冷白色的、缺乏温度的光线,在他挺直如峰、带着几分孤峭意味的鼻梁和紧抿成一条冰冷直线的薄唇上,投下淡淡的、有些生硬的阴影,勾勒出愈发清晰的、拒人千里的轮廓。
沈知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汲取足够的氧气来支撑接下来的、或许会再次碰壁的话语,他鼓足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目光紧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锁住林叙轮廓分明、却写满疏离与疲惫的侧脸:“快中午了。”
他陈述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关于建模底层架构和数据融合层的整体协同思路,可能……可能还有些更宏观的、框架性的想法需要交换一下意见,这涉及到后续几个子模块的并行开发策略。”
他顿了顿,努力让接下来的邀请听起来尽可能自然、工作化,仿佛只是为了提高效率,节约大家的时间,“你……”这个单字出口,带着明显的迟疑和小心翼翼,“有时间一起吃个午饭吗?可以边吃边谈,环境轻松点,或许……效率反而更高。”
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稳、客观,但尾音那一点点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的轻颤,还是泄露了他心底深处那份极力压抑的、汹涌的不平静的波澜。
他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垂下了眼睫,长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试图掩饰住那份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流露的、生怕被再次冰冷回绝的期待,握着平板边缘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收紧,坚硬的边缘硌着指腹,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透出一点缺乏血色的苍白。
走廊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只有远处电梯运行到达指定楼层的“叮”声,以及隐约传来的、模糊的谈话声隐约传来,更反衬出此处的僵持、等待与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紧张感。
林叙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升格镜头。他正面看向沈知时,不再是刚才那种侧身的、随时准备离开的姿态。
他的目光深邃如同望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难以分辨的情绪,像在冷静地、反复地审视一个突然出现的、打乱所有计划的难解谜题,又像是在评估一场不期而至、可能打破所有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与距离的风暴,权衡着其中的风险与代价。
那份惯常的、冰冷的、仿佛坚不可摧的疏离感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缝隙之下,隐约翻涌着某种沈知时无法完全读懂、也无法准确把握的暗流——或许是惊讶于他这突如其来的、超越纯工作范畴的邀请,或许是更深沉的、带着戒备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更深的、属于过往的波动与涟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凝固。沈知时几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狂野、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震耳欲聋。
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感。就在他几乎已经认定,自己将会再次被对方用“抱歉,我中午有约了”或者“没必要,邮件沟通即可”之类的、简洁而冰冷的官方理由果断拒绝,并且可能因此让关系陷入更深的冰点时——
林叙的喉结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觉察地滚动了一下,一个细微的、泄露了内在并非全然平静的生理动作。
他镜片后沉静如水的目光,先是落在沈知时因为紧张而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上,在那片阴影上停留了意味深长的、仿佛在衡量什么的几秒钟,然后才缓缓地、仿佛带着某种千钧重量般抬起,重新对上沈知时那双充满了紧张、忐忑、不易察觉的脆弱以及一丝残余期待的目光。
他的声音比刚才讨论技术问题时似乎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被刻意压制后的沙哑质感,依旧听不出太多的温度,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没有任何多余修饰地吐出两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在沈知时耳中如同天籁的字:
“可以。”
好了,可以独处了,来白坦白局!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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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冰层下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