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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盛夏到深秋 第55章 静流深涌

作者:荒渡Dust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18 18:07:09 来源:文学城

几日后的午后,阳光被厚重的防眩光玻璃过滤,只剩下稀薄而苍白的光影,斜斜地投射在国家遥感科研中心那间最负盛名的智能会议室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室内,为林叙安排的内部深度技术汇报会,在一种近乎凝重的、被精心维持的静谧氛围中准时开始。

宽大的环形会议桌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像一条沉默盘踞的科技巨蟒。

桌旁坐满了“晨曦计划”的核心成员与各方专家,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统一的笔记本和冒着细微热气的茶杯。

空气净化系统持续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如同深海潜流,竭力维持着一种类似无菌实验室般的、绝对洁净的安静。

只有偶尔响起的、被刻意压抑的轻微咳嗽声,或是指尖翻动纸质报告时发出的脆响,才短暂地划破这片紧绷的寂静,旋即又被更大的寂静所吞噬。

占据整面墙的巨大环形屏幕上,云中古城的超高精度3D模型正在以一种庄重而缓慢的速度自动旋转,每一次角度的变换,都仿佛带着千年历史的沉重叹息。

无数条代表裂缝和位移数据的亮线,如同精密又脆弱的生命血管网络,在古老的建筑结构肌理上明灭闪烁、蜿蜒流动,无声地诉说着那份迫在眉睫、令人心悸的危机。

沈知时坐在靠前的位置,紧邻着地质组的李教授和传感器集成负责人王工。

他强迫自己将全部的注意力,像聚焦透镜一样,高度集中在手中的平板电脑上。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林叙提前分享过来的技术方案摘要,那些严谨的专业术语、复杂的公式和清晰的逻辑框图,字字句句都透着国际顶尖学术训练淬炼出的锋芒与深度。

然而,当会议室那扇厚重的、能有效隔绝外界一切杂音的隔音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那个熟悉到刻入骨髓、却又陌生得令人心悸的身影,在中心项目办负责人陈工的陪同下,步履沉稳地走进来时,沈知时握着电容笔的右手手指,还是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紧了一下。

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

林叙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环顾四周,径直走向被投影光柱笼罩的主讲位置。

他今天并未穿着上次资料中的标准学术正装,而是换了一件质感极佳的深灰色高领羊绒衫,外面搭配同色系的休闲西装外套。

这身装扮,比起照片里一丝不苟的严谨,更添了几分随性下的干练与沉稳,也衬得他本就偏冷的肤色愈发显得白皙剔透,仿佛自带一层淡淡的、拒人千里的清辉。

他调试了一下手中的激光笔,一束锐利的红点在幕布上稳定成一个清晰的小点,动作流畅而自信,没有丝毫的迟疑或生疏,仿佛这个讲台本就是他应许的疆域。

“各位老师,各位同事,下午好。我是林叙。”

他的声音通过桌面的隐藏式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空间,音色低沉、平稳,带着一种经过世界顶尖学术殿堂严格训练和重大科研项目反复锤炼后所形成的、绝对的冷静与掌控力。

这声音,与沈知时记忆深处那个总是微微低着头、言语间偶尔会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讷言与怯懦的少年嗓音,判若云泥,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汇报在一种高效而专注的气氛中正式展开。

林叙的讲解逻辑极其严密,环环相扣,如同精密的齿轮啮合,却又拥有一种将艰深复杂的结构力学理论与现代遥感探测获得的海量数据,无缝地、精妙地衔接在一起的魔力:“……基于有限元动态分析和历史损毁模式的数字化回溯,我们已经初步预期并锁定了云中古城整体结构中最为脆弱的几个关键节点,尤其是东西主轴线上那几个主要的脊檩交汇处。”

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落在模型相应的位置,像一位冷静的外科医生,精准地指向病灶,“特别是在冬夏极端温度剧烈交替的时期,构成主体的红砂岩与内部古木料之间,热膨胀系数存在巨大差异,材料反复热胀冷缩的效应会显著放大现有微裂缝末端的应力集中现象,这极有可能是加速古城整体不均匀沉降进程的一个关键诱因。”

他流畅地操控着界面,屏幕上的3D模型瞬间聚焦、剥离,深入到一处异常复杂的榫卯结构内部,那些细微如发丝的裂缝被高亮标注出来。

周围的应力分布情况则以动态热力图的形式层层展开,红黄蓝绿的色彩变幻,视觉效果直观且极具冲击力,仿佛能听到古老木材在应力下发出的细微呻吟。

沈知时凝神听着,作为一名优秀的科学家,他的专业素养让他能够迅速理解、吸收并冷静评估着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与创新点,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切入点。

但内心深处,那片本应平静的湖面,却早已因为讲台上那个挥洒自如、光芒内敛的人,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惊涛,无关方案本身,而是源于人的巨变。

这方案的核心思路之精妙,对跨学科数据深度融合的要求之高,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预估。

林叙此刻展现出的,不仅仅是对古建筑结构机理如指掌般的深刻理解,更是一种将抽象、冰冷、浩如烟海的遥感监测数据,精准“翻译”成结构工程师能够直接理解和应用的“语言”的非凡能力。

这是一种极其稀缺的、站在学科交叉地带的洞察力与创造力。

“因此,我们提出的核心方案是,”林叙微微提高了音量,目光沉稳地扫过全场,那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掠过一张张专注的面孔。

在掠过沈知时所在的那片区域时,那目光似乎有零点一秒难以捕捉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停滞,快得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仅仅是视线移动过程中自然的过渡,仿佛只是光线在镜片上的一次偶然反射,是错觉。

“构建一个集成多物理场耦合效应的高精度数字孪生模型。该模型将核心模拟未来十年内,在不同气候情境预测下,古城关键结构的受力与变形曲线,并与我们通过星载、机载雷达干涉测量(InSAR)技术所获取的毫米级地表形变数据进行实时交叉验证与迭代修正,目标是最终形成一个‘实时监测-动态模拟-精准预警-科学决策’的完整闭环,为干预和保护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窗口……”

惊喜吗?

确实有。

这个宏大的、系统性的方案与他负责的数据融合模块高度契合,甚至为他接下来的工作指明了更精准、更富挑战性、也更能体现价值的发力方向。

从一个纯粹技术者的角度,他为之感到振奋,那是一种遇到高水平同行和前瞻性思路时本能的兴奋。

但是,震撼显然更多。

林叙对问题本质的洞察深度和所提出解决方案的前沿性与系统性,远非常人可及。

这需要对本不属于他主要领域的遥感技术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和应用能力,更需要一种高屋建瓴的视野。他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

然而,比惊喜和震撼更强烈的,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疏离感,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慌乱。

变化太大了,大得超乎想象,大得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

那个曾经只会在实验室角落安静拼装建筑模型、眼神总是下意识地、带着某种依赖地追随着他、目光里混合着怯懦与执拗的清澈少年,仿佛被过去那几年的时光彻底打碎,然后投入一个名为MIT和ETH的、高温高压的熔炉中重新熔铸、淬炼、塑形,最终脱胎换骨,站在了一个需要沈知时重新调整视角、甚至需要带着敬意去仰望的专业峰顶。

他完成了从追随者到并驾齐驱,甚至在某些领域隐隐领先的蜕变。

他甚至于,在心底最隐秘的、不愿示人的角落,产生了一丝连自己都鄙夷的微怯——他不知道,当林叙的目光再次真正地、专注地、不含任何专业审视意味地落在他身上时,那里面会盛装着怎样的情绪?

是彻底的漠然?是带着距离的审视?还是……一丝被岁月沉淀后的、不易察觉的怨怼?

那曾经纯粹得如同水晶、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温热的注视,是否早已被大洋彼岸的风霜雨雪和顶尖学府的残酷竞争冷却、凝固,化为了拒人千里的、坚不可摧的寒冰?

地质组的李教授率先举手提问,就模型对复杂地质活动,例如微小地震波的传导与响应的模拟机制提出了非常专业的疑问。

林叙应对自如,对答如流,甚至随手引用了数个阿尔卑斯山区类似保护案例的详尽研究数据作为支撑,其知识储备的广度与深度,以及对国际前沿案例的熟悉程度,令在座的不少资深研究员都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接着,负责传感器集成的王工提出了一个更为实际和具体的问题,关于不同传感器数据采集频率与模型更新实时性之间的协同与匹配,这直接关系到方案能否落地。

这一次,林叙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沈知时所在的方向,目光第一次明确地、正式地、毫无回避地落在了沈知时的脸上。

那眼神,是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工作交流,公事公办,不掺杂任何个人色彩:“王工提到的这个问题,其解决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数据采集端的实时性保障和传输带宽的稳定性,这部分迫切需要沈老师团队的大力支持与协调。”

他称呼他为“沈老师”,体制内最标准、最不会出错的敬称,却也带着泾渭分明的距离感。

一瞬间,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沈知时身上。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主讲台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似乎在审视一个刚刚开始合作的、需要评估其专业能力和响应速度的普通伙伴。

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甚至比看李教授和王工时,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刻意的冷静。

他迅速收敛起所有翻腾的心神,将那些杂乱的情绪强行按压下去,强迫自己进入百分之百的工作状态。

他迎上那道冷静得近乎审视的视线,声音保持着一贯的清晰与平稳,展现出国家级项目核心负责人的专业素养与担当:“林博士的方案对数据流的实时性和稳定性要求非常高,但从我们现有的技术条件和平台能力评估,实现这些要求是可行的。”

”我们目前部署的高空机载遥感平台具备实时数据回传能力;星载数据方面存在大约三小时左右的固有延迟,但可以通过我们团队开发的特定时空插值算法进行有效弥补和趋势预测。”

”目前的关键瓶颈在于部署在古城现场的地面传感器网络,其整体带宽和边缘计算节点的处理能力需要根据新需求进行重点评估和优化。”

他稍作停顿,目光转向旁边的传感器负责人王工,将问题精准传递并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路径,体现了他作为协调者的能力:“根据林博士团队的需求,建模组至少需要每小时一次的InSAR差分干涉图关键点数据流,同时还需要温度、湿度传感器每分钟一次的同步采样数据,才能保证数字孪生模型初始化的精度和后续实时修正的有效性。”

”王工,您看从你们数据采集和预处理的实际流程来看,这个频率能否得到保障?或者需要进行哪些方面的硬件升级和算法优化?”

沈知时思考片刻,又补充道,将思路进一步具体化:“我建议,我们需要立即组织人手,评估现有无线传感网络的负载极限和瓶颈节点,不排除需要在关键区域增加边缘计算节点的数量,或者优化数据压缩传输协议。”

”会后我们可以立刻组织一个三方小范围会议,尽快细化数据接口协议、传输保障方案和应急备用链路,确保能满足林博士团队提出的核心需求,并为后续可能的数据增量预留弹性空间。”

他条理分明,不仅回应了问题,更给出了清晰可行的后续行动路径,展现了对项目全局的把握。

林叙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微微颔首,金属细边眼镜后的眼神似乎没有任何波澜,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接收完输入信息,只是简洁地、公事公办地回应:“好的。期待后续的具体协作细节落地。”

那语气,是标准的、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的疏离,听不出丝毫赞许、认同,或者别的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流程节点。

就在这时,坐在沈知时斜后方、来自地质组的一位年轻女研究员苏芮举起了手。

她是国内顶尖院校的地质力学博士,以思维活跃、敢于提问著称,在组内素有“小钢炮”的昵称。“

林博士,抱歉打断一下。您的模型对古建筑材料老化参数的设定非常关键,直接关系到长期预测的可靠性,尤其是十年尺度的推演。”

“但是根据我们前期地质勘探团队的详细现场勘查和取样分析报告,古城不同区域的砂岩,由于朝向、日照、风力侵蚀和历史上微小水文条件的差异,其风化程度存在显著的空间异质性。”

”但是这种非均质性,似乎并未在您当前展示的模型参数设定中得到充分的体现和区分?我想请问,您的模型参数库具体是如何构建的?样本来源和代表性如何?又是通过何种统计或实验方式进行验证与校准,以确保其能准确反映这种空间差异性对结构整体稳定性的影响?”

这个问题提得相当专业、深入且切中要害,直接指向了模型可能存在的潜在弱点,或者说,是需要进一步完善的细节。

沈知时内心对苏芮敏锐的洞察力和敢于质疑的精神表示赞赏,这正是高水平团队协作需要的品质。

他下意识地侧过身,朝她投去一个快速而明确的、带着鼓励意味的认可眼神,并自然地压低声音,靠近她一些补充了一句:“苏博士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点得很准,这正是模型能否精准模拟现实的关键之一。”

他身体自然而然地微倾,距离苏芮更近了一些,方便进行这短暂的低频交流,这是团队协作中常见的高效互动模式,专注于问题本身。

苏芮接收到来自项目核心骨干沈知时的肯定,脸上也回以一个了然且略带兴奋的微笑,显然为自己能切入到这种深层次的技术讨论、并提出有价值的问题感到振奋。

这个短暂、自然且完全基于专业探讨的互动,却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正在回答问题、目光习惯性扫过全场以观察反馈的林叙眼中。

他的话语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停顿或磕绊,依旧流畅地、逻辑清晰地解释着参数库的来源.

综合了历史文献记载、实验室内的加速老化实验数据、以及现场谨慎获取的微损取样分析结果,并采用了分层随机抽样和贝叶斯更新方法进行不确定性量化等。

然而,坐在前方的沈知时,凭借某种难以言说的、过于敏锐的直觉,却极其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细节——林叙握着那支黑色激光笔的、骨节分明的右手手指。

在指向屏幕某一处复杂的数据图表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或许只有半秒,指尖微微用力,向下按压了一下,以至于修剪得整齐圆润的指甲边缘,因瞬间的压力而透出一点缺乏血色的冷白。

与此同时,他镜片后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目光似乎也几不可察地沉敛了一瞬,浓密的睫毛极轻微地垂下又抬起,虽然他的视线焦点仍然礼貌地、专注地停留在提问者苏芮的脸上,但沈知时却一种强烈的、近乎幻觉的直觉感到。

那目光的余波,像一道冰冷而迅疾的探针,在自己和苏芮之间那因交流而缩短的空间距离上,极快、极轻地扫过,不带任何情绪,却又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重量。

汇报会最终在一阵真诚而热烈的掌声中落下帷幕。专家和同事们开始低声交流着、整理物品,陆续离场。

项目办陈工热情地迎上去与林叙握手,口中说着“精彩绝伦”、“思路开阔”、“受益匪浅”之类的标准客套话,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对未来合作的期待。

沈知时依旧坐在原位上,没有立刻起身。

他需要这几秒钟宝贵的、无人打扰的独处时间,来消化和平复刚才那短短一小时里,内心所经历的一切:林叙在专业领域所展现出的强大实力带来的剧烈冲击与欣赏。

那一声冰冷客套、刻意划清界限的“沈老师”带来的刺痛与失落;以及最后那个被他敏锐捕捉到的、细微却似乎泄露了某种并非全然平静情绪的停顿和指尖的用力……这些复杂的感受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头缠绕、翻滚。

他默默收拾好自己的平板电脑和笔记本,动作有些缓慢。站起身时,目光恰好看到林叙正礼貌而坚定地婉拒了陈工关于共进工作午餐、以便进一步交流的邀请。

“谢谢陈工,心意领了。不过我中午已经另有安排,需要尽快回实验室处理一些数据。”他动作利落地将讲台上的笔记本电脑收进一个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边角处皮质已微微磨损却依旧打理得整洁非常的黑色公文包里。

他的动作依旧干脆、高效,但沈知时却隐约感觉到,那利落之下,似乎比刚才在讲台上挥洒自如时,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内在的紧绷感,仿佛急于离开这个空间。

当沈知时整理好物品,走向门口时,恰好林叙也结束了与陈工的最后寒暄,转身准备离开。

两人在会议室门口那狭窄的、仅供一人从容通过的通道里,不可避免地、迎面相遇,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凝滞。空气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

林叙抬起头,目光再次与沈知时的撞个正着,避无可避。

距离如此之近,沈知时甚至能看清他镜片上极其细微的防眩光涂层纹路,以及镜片后那双瞳孔的颜色,是比记忆中更深的、近乎墨色的黑。

他几乎以为自己捕捉到了那深潭之中一闪而过的、某种极快、难以捉摸的波动——那绝非面对普通同事时的全然平静,更像是一种在猝不及防的、毫无心理准备的近距离照面下,下意识泄露出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碎片,混杂着瞬间的惊讶、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旧日痕迹,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但那波动消失得太快,快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瞬间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让人怀疑是否是自己的眼睛因疲惫而产生的错觉。

随即,那丝波动便被一种强大的、近乎严苛的自制力强行压下,碾碎,眼神迅速归于一片深潭般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彻底的平静。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如同对待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仅有数面之缘的普通同事,重复了那个称呼:“沈老师。”

这个称呼,带着体制内特有的、泾渭分明的距离感,此刻听来,却像一根被冰浸过的、细微却无比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沈知时的心脏深处,带来一阵尖锐而冰冷的寒意和随之弥漫开来的、深重的失落。

沈知时张了张口,喉咙像是被一团温吞而潮湿的棉花死死堵住,又干又涩。

那些早已在脑海中盘旋准备好的、试图打破眼下这种令人窒息的僵硬局面的普通寒暄,比如“讲得非常精彩”或者“期待后续合作”,全都笨拙地、沉重地卡在舌尖,一个字也无法顺利地、自然地吐出来。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怯于开口,怕自己的声音会泄露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如此近的距离下,眼前的林叙比任何照片或讲台上的影像都更加真实可感,也更加陌生:他的身形似乎比少年时期显得更加挺拔结实,肩膀宽阔了些,蕴藏着内敛的力量感,下颌线条清晰而冷峻,肤色也比记忆中深了一些,透出一种常年进行野外考察所留下的、健康的痕迹,那是阳光和风霜共同作用的结果。

那份骨子里带来的清冷气质依旧,却不再有昔日的单薄与易碎,而是沉淀得更为内敛、坚实和深沉,像一块被时光流水打磨得光滑无比、却也更加坚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玉。

“好久不见。”林叙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语气温和得恰到好处,符合一切社交礼仪的规范,却像隔着一层坚不可摧的、厚厚的透明玻璃墙,听不出任何一丝多余的温度或可供捕捉的情感涟漪。

他甚至没有给予沈知时作出任何回应的时间空隙,仿佛这只是一句需要完成的、无意义的、程序性的对话节点,说完了,流程就走完了。

好久不见。

不是带着关切的“你还好吗?”,不是带着些许惊讶的“真巧,你也在这里。”,甚至不是一句能勾起共同回忆、带着些许感慨的“没想到是你。”

就只是最标准、最安全、也最疏离的社交辞令,轻飘飘地,就将所有那些曾经存在过的、汹涌的、沈知时此刻才惊觉或许并未真正遗忘的过往,彻底封存、抹平,定义为了“过去式”。

沈知时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不见天日的冰窟之中,冰冷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那句同样干涩、艰难的“好久不见”才极其艰难地从他唇边逸出,尾音虚弱得几乎立刻消散在会议室冰冷的、残留着投影仪热度的空气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然而,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林叙脸上已经维持着那副礼貌性的、极淡极公式化的微笑,如同一张精心佩戴的面具。

他微微侧身,准备从沈知时旁边的空隙离开,动作间带着一种明确的、不愿多停留一秒的意味。

就在两人肩膀即将错开的那个瞬间,或许是因为心绪不宁,或许是因为通道确实狭窄,林叙的手臂动作似乎显得有些僵硬,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仓促。

他的手臂不经意间,轻轻地撞到了旁边一把尚未被完全推入会议桌下的椅背。

金属的椅腿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一声突兀而刺耳的“嘎吱——”声,这声音在人群已然散去、渐渐安静下来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惊心,打破了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假象。

旁边还在低头收拾东西的苏芮都闻声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

但林叙的脚步却没有因此产生丝毫的停顿。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那被撞得微微歪斜的椅子,仿佛那刺耳的噪音与他毫无关系,只是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更快了些,带着一种近乎逃离般的决绝,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

他径直走出了那扇敞开的会议室大门,步伐迅疾而稳定,没有回头。

只留下一个挺拔、冷硬、却无比陌生的背影,在沈知时的视线中迅速远去、缩小,最终消失在走廊拐角的光影里。

沈知时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被那声刺耳的噪音钉在了原地。

耳中仿佛还在顽固地回响着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以及自己心脏在不断向下沉落时,发出的空洞回响。

他看着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厚重的门,走廊里明亮得有些过分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射进来,在地面上切割出一片令人目眩的、冷冰冰的亮区,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个背影,依旧挺拔如峭壁上的寒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与独立。

却再也不是他记忆深处那个总是沉默追随、目光温热的少年。

那道迅速消失的背影里,仿佛只余下冰冷的、丈量好的距离,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彻骨的陌生。

那晚,在远离父母喧嚣、独自坚守的京市高层公寓里,沈知时处理完最后一封关于项目协调的邮件,关掉刺眼的电脑屏幕,窗外的城市已陷入一片璀璨却无声的光海,像一场盛大而寂寞的梦境。

鬼使神差地,他起身走到靠墙的深色书柜前,蹲下身,从最底层一个带锁的、用来存放重要但不常翻阅物品的抽屉里,取出了那个保存完好的深蓝色金属盒。

盒子表面已经有些细微的划痕,昭示着岁月的流逝。

他用钥匙打开小巧的铜锁,打开盒盖,拨开柔软的天鹅绒衬布,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张珍藏多年的、边缘已微微卷曲泛黄的字条。

书桌上只亮着一盏冷色调的阅读灯,孤寂的光线将他的影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变形。

昏黄的光晕下,那张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纸页上,那句“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的熟悉笔迹依旧清晰可辨,一笔一划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青涩笔触和孤勇之气,像一枚被封存在琥珀里的、炽热的心跳。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纸页粗糙的边缘,仿佛通过这细微的触感,就能穿透漫长时光的壁垒,触碰并感知到当年那个执拗而安静的少年。

在写下这些未曾打算宣之于口的字句时,那份小心翼翼珍藏的、炽热而忐忑的心跳,那份他当年或许有所察觉、却因种种原因未能、或者说不敢回应的纯粹情感。

冰冷的电脑屏幕光幽幽地映着他此刻写满疲惫与困惑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了白日里的冷静自持,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惘然。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那片虚无的灯海,对着虚空,低声喃喃,那声音轻得像一声随时会碎裂的叹息,刚刚出口便消散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像是在问那个早已远去的、固执的少年,又像是在质问此刻这个变得冷硬如铁、陌生无比的林叙,更像是在问自己:“林叙,我现在知道了……可你,好像,已经……不再在意了。”

尾音徒劳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没有回响,没有答案。

只留下满室清冷,和一片难以言喻的、深重如夜的惘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无处安放。

来吧回来了,准备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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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静流深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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