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遥感科研中心,第五会议室。
灯光是那种毫无温度的冷白色,从天花板倾泻而下,如同手术台上精准无误的无影灯,将空气中每一粒悬浮的微尘都照得无所遁形,也将沈知时此刻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清晰地暴露在这片缺乏人情味的强光之下。
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小的、刺目的光点,像某种无声的、内在压力的外在显影。
一面巨大的LED屏幕占据了整整一堵墙,像一块沉默而冰冷的巨幕,不仅是视觉的中心,更主宰着整个空间里流动的、近乎凝滞的空气。
屏幕上,一幅高精度的卫星遥感俯瞰图正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千年云中古城,这枚被誉为人类文明瑰宝的脆弱结晶,被时间与地质变迁的无情之手紧紧挤压,险象环生地镶嵌在嶙峋陡峭的山脊之上。
从这上帝的视角看去,它仿佛一个依偎在悬崖边的、精疲力竭的旅人,下一刻就会从崖壁剥离,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图像本身的静态,却传递出一种动态的、令人屏息的坠落前兆。
图像被放大到极致,呈现出令人心悸的细节。
灰瓦飞檐,层叠错落,本是壮美无比的建筑史诗,此刻却显露出触目惊心的颓败与脆弱。
屋顶塌陷出的巨大窟窿,如同被无形巨兽啃噬后留下的狰狞伤口。
蛛网般密集的裂缝,在历经数百年风霜雨雪的红砂岩墙体上肆意蔓延、深入肌理,每一道扭曲的裂痕都像是古城发出的、痛苦而无声的呻吟。
更令人不安的是那些叠加在图像上的、用不同颜色标注的无形箭头和冷冰冰的数据标签——它们清晰地标示着微小的、却持续发生的位移矢量,揭示着一个隐藏在美丽表象之下、令人心悸的事实。
在看不见的山体内部,岩层正悄然松动、滑移,整座古老的城池,正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坚定不移地滑向毁灭的终点。
会议室里坐着十几位“晨曦计划”的核心项目成员,大多是中心各关键技术部门的骨干和资深研究员。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需要刻意调整。
只有中央空调持续低沉的嗡鸣、纸张被无意识翻动时发出的脆弱“哗啦”声、以及笔尖在笔记本上或急促或沉重划过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压抑而单调的背景音,更反衬出空间的死寂。
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戴上了一层凝重的面具,目光要么死死聚焦在巨幕上那惊心的图像,要么深深陷入手中那份沉甸甸的项目可行性报告,试图从字里行间寻找一丝扭转局面的可能。
沈知时坐在靠前的位置,指间的黑色定制水笔在硬壳笔记本的纸面上悬停。他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刚刚写下的几个关键词上:“异构传感器协同”、“多源数据融合”、“极端环境适应性”……每一个简洁的短语背后,都意味着一个难以想象的、需要倾尽全力才有可能逾越的挑战深渊。
而几天前寿宴上,与父母那场关于“个人前途”与“家庭责任”的激烈交锋,其惨烈的余波仍在胸腔里震荡不休,带来一阵阵隐痛,扰得他难以完全集中精神。
父亲失望的眼神,母亲欲言又止的叹息,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他的思绪。
就在这时,孙院士的声音穿透了令人窒息的空气,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千钧般的份量:“项目代号——‘晨曦’。□□、科技部联合紧急委托!最高优先级!”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他的目光如同功率强大的探照灯,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全场,似乎在检阅一支即将奔赴特殊战场的队伍。
前排几位部门负责人的眉头早已拧成了深刻的疙瘩,手指无意识地、焦躁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叩叩”声;后排几位资历尚浅的年轻研究员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仿佛这样就能更好地承担起那份即将压下的、沉甸甸的家国使命。
“4个月内!最多4个月年时间!”孙院士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音节都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我们必须完成对云中古城的完整三维数字建档,并构建出具备高精度预测能力的动态监测与预警模型!这不是选择题,是必须完成的军令状!”
他右手握拳,轻轻在桌面上顿了顿,强调着任务的不可妥协。
他的目光最终如同精准的导航,落在了前排正微微低头、快速记录的沈知时身上,那眼神里混合着极高的期许与沉重的托付:“这不仅是一次单纯的科研攻关,更是我们国家遥感技术向文化遗产保护领域交出的一份关键‘答卷’!我们要用最扎实的数据、最可靠的模型、最无可辩驳的成果向世界证明,现代科技能够真正地、有效地守护古老的历史!”
沈知时握着笔的指尖微微收紧,笔尖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留下清晰有力的墨迹。他记录下孙院士强调的每一个技术难点和关键要求,试图用工作的专注驱散心底的杂音。
此刻,眼前这份艰巨无比的国家任务,仿佛成了他唯一能牢牢掌控、也亟需借此证明自己价值的坚固堡垒,是他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家庭风暴漩涡的唯一锚点。
孙院士一个刻意加重的停顿,将沈知时有些纷飞的思绪猛地拽回了冰冷的现实:“前期的地基InSAR和无人机航拍数据采集已按计划初步完成。但最核心、最棘手的难题在于——”他拖长了语调,让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他的手指关节重重地敲在光洁的实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回荡在寂静的会议室里,让所有人的心都随之猛地一沉,“如何将我们获取的这些海量监测数据——那些毫米级甚至亚毫米级的裂缝宽度变化、毫米每年的沉降速率、还有复杂的温湿度时空分布图谱——转化为对古建筑整体‘结构安全状态’的精准、量化评估?这直接决定着未来预警系统的准确性和干预措施的最佳时机!沈知时研究员。”
他再次点名,目光灼灼地看过来,“这块最难啃的硬骨头,院里决定,就交给你来主导攻坚!时间异常紧迫,你必须尽快拿出切实可行的评估框架和核心指标体系!”
“好的,孙院士。”沈知时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但搁在笔记本边缘的左手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白色。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关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质疑。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孙院士随即转头,看向分管工程实施和数据处理的副主任陈工:“这个环节,光有遥感数据远远不够,啊,这个我们必须借助真正的古建结构专家的力量。我们需要的人,必须既懂千年砖石、木构的‘脾性’,通晓历代修缮加固手法中隐藏的‘脉络’,又能将我们这些冰冷的、抽象的遥感数据,‘翻译’成建筑结构工程师能直接理解和应用的‘语言’。”
副主任陈工立刻会意,操作电脑调出了下一张幻灯片,接口道:“针对这个关键需求,我们已紧急对接了国内外多家顶尖的古建保护研究机构和高校。□□文物局方面特别推荐了一位近期归国的青年学者,对方目前担任清华古建实验室的客座研究员,履历非常契合我们的要求……”
屏幕上,个人介绍页面随着他的话音缓缓展开。
刹那间,会议室里响起了几声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惊讶或由衷的赞叹。
那几行简洁却足以耀眼的履历——MIT建筑设计与保护硕士、ETH苏黎世联邦理工东方木结构建筑安全模拟博士、清华建筑学院特聘讲师——对于在座这些皆是领域翘楚的科研人员而言,虽非罕见,但也绝对称得上顶尖优秀。
而他的研究方向:历史遗产的结构力学分析与数字孪生复原技术,更是精准无比地命中了“晨曦计划”最核心的需求痛点。
沈知时手中疾书的笔尖,在纸面上猛地顿住,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留下一个突兀而浓重的墨点,墨水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痕迹,如同他骤然失控、狂跳失序的心脏。
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嗡嗡作响。
屏幕上,个人介绍页面完全展开:
林叙 / Lin Xu
……
(履历详情:主要研究方向、代表性论文、参与的重大项目等)
……
最后那行字,那个名字,像一道毫无预兆的、冰冷刺骨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入沈知时的视觉神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和血液。
林叙。
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颗精准射出的子弹,骤然击中了他心脏最毫无防备的位置。沈知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像是被无形的锁链锁死,死死钉在那张占据了半壁屏幕的蓝底学术照上。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坐在旁边的同事微微侧过头,与邻座的人交换了一个充满探究和兴趣的眼神,低低的、模糊的议论声如同细微的蚊蚋,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太年轻了吧……这履历简直漂亮得不像话……”“……清华特聘……数字孪生……天,这正是我们最缺的技术短板……”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指尖开始蔓延,迅速扩散至整个手心,然后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他在这恒温恒湿、本该感到舒适的会议室里,硬生生感到一阵彻骨的战栗。
他回来了!
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以一种耀眼得近乎刺目的姿态,带着另一个世界顶尖学术殿堂所赋予的重量和专业领域的绝对权威,精准地、甚至是戏剧性地降落在沈知时此刻正全力固守、用以抵御家庭风暴、并亟需证明自我价值的项目最核心的腹地。
沈知时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张照片上移开,试图聚焦在照片旁边展示的那座极其精细的断裂飞檐数字模型上,仿佛那冰冷的数据构架能给他一点虚幻的支撑。
然而,那模型的每一个线条,似乎都在指向那个名字,那张脸。
照片是标准的学术蓝底,林叙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严谨得近乎刻板。头发比记忆中略长了一些,柔软地拂过清晰的额角,却并无凌乱之感。
无框眼镜后的眉目,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清俊少年的轮廓,但所有青涩的拘谨和怯懦已荡然无存,被岁月和顶尖学术环境的淬炼,打磨出一种沉静而锋利的、独属于学者的锐利气质。
他的嘴唇微抿,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他微微侧身站立,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着一支精密的电子测角仪,眼神专注地望向镜头的深处,那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轻易穿透屏幕的阻隔,直抵人心。
一种巨大的陌生感,裹挟着复杂难辨、汹涌澎湃的情绪,疯狂地冲击着沈知时固有的认知堤坝。
这还是他记忆里那个会因为一个理论推导不出而微微蹙眉、会在实验室熬夜后趴在桌上小憩、会在春日午后抱着书穿过海棠花树的青年吗?
时光将他重塑成了另一个模样,一个更强大、更遥远、更难以捉摸的模样。
“林叙博士将于下周正式加入项目组,负责牵头古建数据解读与精细化建模小组的组建工作。”
陈工的声音继续响起,平稳地打破了这短暂的、对沈知时而言却无比漫长煎熬的静默,“地质组的李教授、负责传感器集成的王工,你们两支团队要和林博士那边紧密对接,确保数据流和模型需求的无缝衔接,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被点名的两位负责人立刻干脆地点头应下:“明白!”“收到!”
“初步计划,三周后,联合团队将赴云中古城进行首次大规模实地综合考察与全流程建模试验。详细的时间表和任务清单稍后会发到各位邮箱,请注意查收。”
沈知时的目光依旧无法从屏幕上那个名字和那张熟悉又陌生到令人心惊的脸上移开,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苍白直线。
他感到一种轻微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塌陷。
胸腔里那颗原本就因家庭压力和项目重担而疲惫不堪、高度戒备的心,在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搅乱,狂跳得完全失去了节拍,猛烈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
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搁在膝上的右手,指尖正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猛地将手收拢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利用那尖锐的痛感强行压下脑中翻涌如潮的混乱思绪,逼迫自己将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努力跟上孙院士接下来的工作部署。
会议终于在一种极度凝重而又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
人群陆续散去,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在走廊里由近及远地回荡,渐渐消散。
沈知时没有立刻离开,他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被彻底搅乱的内心。他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笔和本子,动作有些迟缓。
他独自坐在空旷茶水间最角落的位置,窗外,城市的暮色正悄然沉降,远处楼宇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投下模糊而斑斓的光斑,却丝毫无法温暖室内的清冷,也无法照亮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手边那杯泡好不久的绿茶早已凉透,氤氲的热气消散无踪,只留下一杯深褐色的、冰冷的茶汤,如同他此刻纷乱而冰凉的心绪。
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光滑而冰凉的瓷杯杯壁,那刺骨的凉意似乎能让他保持一丝清醒,对抗内心翻涌的灼热。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难以轻易合拢。一些刻意被遗忘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
林叙不仅回来了,还带着MIT、ETH、清华三重光环叠加的耀眼光环,背负着另一座世界最顶尖的学术殿堂所赋予的重量和专业领域的绝对权威,精准地、甚至是命运般地降落在沈知时此刻最需要专注、也最无法分心的战场最核心的位置——这个他视为个人价值堡垒和证明之地的“晨曦计划”。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所有颜色都混杂在一起,汹涌地翻腾:是故人猝然重逢带来的巨大惊愕与冲击?是对他短短数年竟能攀登至如此令人瞩目高度的震撼与钦佩?是漫长时光流逝所造成的巨大陌生感与隔阂?还是……
一种更深切的、源于未知与不可控的惶恐与不安?林叙的出现,会带来变数吗?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之间,还能像当年那样……至少是顺畅地合作吗?
沈知时下意识地再次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出白色。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无论是在这个汇聚了国家意志与顶尖智慧的专业竞技场上,还是在早已面目全非、积满时光尘埃的私人情感废墟里,林叙的出现,都骤然改变了所有力量的对比。
那个曾经需要他偶尔引导、或是并肩前行的身影,如今似乎已凭借自身的力量,站在了一个需要被平视、甚至需要被仰望的高度。
他仿佛成了那个需要迅速调整姿态,重新定位彼此关系,甚至……需要暗自努力、奋力追赶的人。
这份认知带来的,并非单纯的竞争压力,而是一种更微妙、更复杂、更令人心神不宁的深刻失衡感。
就在他试图从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时,茶水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孙院士端着那个标志性的、漆皮有些磨损的深蓝色保温杯走了进来,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阴影里的沈知时身上。
“知时,还没走?”孙院士的声音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不易察觉的温和,打破了令人难堪的寂静。
他走到饮水机旁,拧开杯盖,热气腾腾的水流注入杯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续好热水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端着杯子,脚步沉稳地走过来,直接坐到了沈知时对面的椅子上。
沈知时立刻下意识地坐得更直,如同士兵见到首长,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孙院士。”
孙院士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杯盖轻轻地、缓慢地撇去水面上的浮沫,动作从容不迫。然后他才端起杯子,隔着袅袅上升的白色水汽,目光落在沈知时略显苍白的脸上。
那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锐利如手术刀,却又蕴含着一种深沉的期许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叫老师。”他纠正道,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个称呼的切换,瞬间拉近了距离,将公事公办的上下级关系,暂时切换回了更为亲密的师生情谊。
“老师。”沈知时从善如流地改口,心脏却莫名跳得更快了些,仿佛某种预感即将被证实。
“压力不小吧?”孙院士开口,语气平和,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指核心,“‘数据融合这块最难啃的硬骨头,是我亲自向部里推荐,点名由你来挑的。”
沈知时心头猛地一震,倏然抬眼看着孙院士,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有些发紧。
他没想到导师会如此直接,更没想到这份重担背后,是导师如此明确的推力。
孙院士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的神情变得极为郑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锁定沈知时:“知时,我知道你需要这个机会。你在MIT参与的那个国际合作项目,处理复杂异构数据的思路和最终成果,做得非常漂亮,非常有开创性,院里高层都知道。”
他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沈知时的心上,却也奇异地带着一种肯定的温度。
“这次‘晨曦’的数据融合与应用,就是你回国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立挑起一个国家级重大专项核心模块的大梁!把这块最关键的基石交给你,是组织对你绝对的信任,更是对你能力全方位的考验和期待!”
“当然,”孙院士的语气稍稍放缓了些,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长辈般的温情,“我也有我的私心。我希望你能借助这个项目,在部里、在上面,真正地站稳脚跟,好好地露露脸!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价值,看到我们遥感领域新生代的力量!”
他特意加重了“第一次”、“独立挑起”、“核心模块大梁”、“全方位考验”这几个词,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在沈知时心上最敏感、也是最渴望证明的部位,却也像投入干柴中的炽热火种,瞬间点燃了他血液中沉寂已久的、属于顶尖科研战士的那份斗志和好胜心。
而那句毫不掩饰的“私心”,则像一股意想不到的暖流,意外地熨帖了他因家庭压力而倍感冰冷和孤寂的心房。原来,导师并非只看重项目本身,也在为他个人的发展铺路。
“我知道你刚回来,各方面都需要适应,家里……可能也有其他方面的压力和困扰。”孙院士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眼神深邃得如同望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能隐隐看透沈知时与父母之间那难以调和的龃龉和沉重。但他并没有点破,保留了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尊重。
“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退缩的力量,“既然选择了回来,选择了站在国家最需要的这个平台上,”他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沈知时,“就要有担起这份重量的觉悟和肩膀!我们没有退路可言!”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再次放缓,却更显语重心长,如同一位严父在教导即将踏上重要征途的儿子:“技术上的具体难关,我相信以你的能力、积累和在MIT开阔的眼界,一定能找到突破口,最终一一攻克。我对你的专业技术有绝对的信心。”
“但你要记住,知时,国家级重大专项,从来不是单打独斗的个人英雄主义戏码!”孙院士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聚焦在更复杂的层面,“你需要协调好那五类传感器背后不同的技术团队,他们各有各的技术路线、数据格式、甚至工作习惯和部门利益;你需要打通与地质组、未来文保组、特别是即将加入的林叙博士建模组之间的数据壁垒和沟通壁垒;你需要建立高效、精准、无歧义的信息流通道……让所有背景各异、专长不同的顶尖头脑,都能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使劲!”
“这才是你这个‘首席架构师’未来将面临的、真正的挑战所在!这考验的绝不仅仅是你的技术实力,更是你的领导力、沟通协调能力、大局观和人格魅力!是让你从一个优秀的技术骨干,蜕变为一个能掌控大局的项目核心的关键一步!”
孙院士的眼神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殷切的期望,“你的任务,就是把数据这块最基础的基石,给我牢牢地、稳稳地夯实了!要让后续所有的环节——精准的分析、可靠的建模、及时的预警、科学的决策——都能稳稳地踩在你打下的坚实可靠的基础之上!”
“这是我对你的硬性要求,也是国家对你这颗被寄予厚望的遥感‘新星’的第一次真正大考!”他最后深深地凝视着沈知时,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千钧的重量,“你是我最后一个亲自带、也是我最寄予厚望的学生,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你能真正地、稳稳地接上我的班。”
这番话语,字字千钧,饱含着导师对得意门生的深切关怀与护犊之心、领导者对核心骨干的绝对信任与倚重,以及对沈知时回国后首次主导国家级重大项目核心模块的谆谆教导和无限期许。
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沈知时肩上,同时也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注入他的心底,驱散了部分因林叙出现而带来的迷茫与不安。
“我明白的,老师!”沈知时猛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压力、杂念与瞬间的脆弱都吸入肺腑,再彻底转化为力量呼出。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迎风的劲竹。
孙院士的话,像一道强光,照进了他因私人情绪而阴霾笼罩的内心,让他重新看清了自己肩负的责任和必须前行的方向。
孙院士看着沈知时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顶尖科研者的那种锐利锋芒和破开万难、一定要赢的坚定信念,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而放松的笑容。他也站起身,走到沈知时身边,宽厚温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力道沉实:“好!好!这才是我认识的沈知时!这才是我孙某人带出来的兵!就要有这股子劲头!”
“具体的方案细节、遇到任何困难,随时来找我。记住,老师和你师母,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这句补充,带着家人般的温暖,让沈知时喉头微微发涩。
“早点回去吧,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呢。”孙院士说完,端起他那标志性的保温杯,步伐沉稳地离开了茶水间。
门被轻轻带上,狭小的空间再次只剩下沈知时一人。但此刻,空气中弥漫的已不再是之前的迷茫、混乱与冰冷。
孙院士那番沉甸甸的期许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如同注入了一剂强效的强心针,将他从个人情感的惊涛骇浪中猛地拉回现实责任的堤岸。
沉重的责任感与崇高的使命感暂时压倒了内心因那个名字而掀起的波澜。
他缓缓坐回椅子,试图整理思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会议室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墙壁,再次清晰地看到刚才屏幕上那张蓝底学术照。
林叙。
那个名字,那段被他刻意尘封在泛黄字条和记忆中最后一束苍白芍药里的过往,他一直以为早已被时间的尘埃彻底掩埋,安静地成为青春书页里一个被悄然翻篇的静默句点。
可现在,他带着一身荣光与锐气,回来了。不是出现在同学会的闲聊里,不是出现在学术期刊的署名处,而是直接、强势地介入到他当前最重要、最核心的工作领域。
他们即将成为同事,更准确地说,是必须紧密协作、缺一不可的搭档。他主导数据根基,林叙负责基于数据的模型构建与解读。
他们的工作将深度交织,他们的成败将彼此关联。
沈知时闭上眼,揉了揉眉心。他试图想象再次见到林叙的场景,会是怎样的开场白?是客套而疏离的“好久不见”?是公事公办的“林博士,幸会”?还是……沉默以对,只用工作交流?
他发现,他无法预测。时间改变了太多,包括他自己。
那个曾经会因为林叙一个腼腆笑容而感到内心柔软的沈知时,似乎也早已被这些年海外求学的孤独、回国适应的压力以及家庭内部的拉锯,磨砺得更加冷硬和现实。
他再次握紧了拳头,不是因为慌乱,而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论林叙为何归来,无论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去,无论重逢带来多少复杂的情绪,此刻,“晨曦计划”才是首要的。云中古城的命运,国家的嘱托,导师的期望,他个人的价值证明,这一切都远比私人纠葛重要。
他必须稳住。必须拿出专业的态度,与林叙——这位顶尖的古建数字孪生专家——建立高效、专业的工作关系。
如若不能……沈知时的眼神沉静下来,深处却掠过一丝锐光。他也不会允许任何私人因素,影响到这个项目的推进。
他有他的战场,他的责任,他必须守护的东西。
那份因林叙突然出现而产生的深刻失衡感,此刻,部分转化为了更为冷静的审视和暗自凝聚的力量。
他依然是那个肩负重任的沈知时,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改变。
前路漫漫,冰川之下,暗流汹涌。
他凝视着杯中那早已凉透的茶汤,水面上模糊地映出天花板上冷白的灯光碎片,也依稀映出他自己眼中尚未完全平息的波澜和重新燃起的、混合着昂扬斗志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的光芒。
夜,还很长。而属于“晨曦计划”的黎明,尚未到来。
沈知时是研究员哦,现在就是教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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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故人新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