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省理工的时光,如同被置入一台精密校准的仪器,每一刻都精准、高效,严丝合缝地向前推进。
它严格,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性,将日子切割成规整的模块,填充以数据、模型和无休止的演算。
就连窗外的光线变化,也仿佛被纳入了某种严谨的日程,从清晨清透的微蓝,到正午饱满的金黄,再到傍晚沉静的暖橙,最后沉入深夜实验室里屏幕冷光与远处城市灯火交织的、界限模糊的暗色。
沈知时在剑桥区一栋爬满深红色常春藤的老式公寓楼里,租下了三楼一个朝东的房间。
木质窗框的漆皮有些剥落,推开时会发出轻微的、带着历史质感的吱呀声。窗外,查尔斯河在不远处静静流淌,像一位沉默的观察者,将四季的风景如同细腻的画卷般,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又无声卷起。
春日,河面的碎冰悄然消融,化作细碎的浮光,白色的帆船像点点水鸟,轻盈地滑过渐暖的水波,划出转瞬即逝的优雅弧线。
盛夏,两岸的树荫浓得化不开,深深浅浅的绿色倒映在粼粼的河面上,随风摇曳,晃动着令人目眩的、碎金子般的光斑。
深秋,则是一场盛大的、近乎悲壮的燃烧,层林尽染,红、金、褐交织,将天空和水面都映照得无比绚烂,仿佛在告别前倾尽所有热情。
而此刻,初冬已然降临,河水沉静下来,色调趋于墨蓝,像一块冷却下来的巨大金属,岸边的枝条褪尽了叶片,在清冽干燥的空气中勾勒出疏朗而萧瑟的线条,别有一番洗尽铅华的、冷静的美。
他几乎未做任何心理上的缓冲,便将自己彻底投入了CityForm Lab那高速运转、充满挑战与碰撞的科研漩涡之中。
这里的节奏,比国内的研究院更快,更密集,像一场永不间断的、高强度的思维马拉松。
合作项目正如他最初精密预判的那样,是一座真正的挑战与启发的熔炉。CityForm Lab在参数化建模和城市空间信息提取领域的深厚积淀,尤其是他们那套能够如同描绘生命纹理般捕捉城市微观肌理、理解其自发演变内在逻辑的技术,为他所深耕的、更偏向宏观与物理感知的遥感影像智能解译,凿开了一扇通往全新维度的厚重之门。
那感觉,像是一直在一个维度上耕耘,忽然被人引领着,看到了隐藏在其下的、更丰富、更生动的另一个维度。
他像一块渴望已久、近乎干涸的海绵,沉默而贪婪地汲取着这里前沿的理念、独特的方法论以及那种无所拘束、鼓励试错与大胆假设的探索氛围。
实验室内汇聚了来自全球顶尖学府的头脑,肤色各异,口音杂糅,激烈的学术争论如同思维的风暴,时常在咖啡机旁、白板前猝不及防地爆发,碰撞出耀眼的火花,又在深入的协作与相互妥协中,达成精妙的、向前推进的共识。
无数个深夜,当整栋大楼归于沉寂,仿佛沉入光线暗淡的海底,只有他所在的那间实验室,依旧亮着一隅孤灯,像黑暗中倔强的灯塔。
巨大的曲面屏幕上,复杂的算法如同暗夜中的星河,无声而浩瀚地流淌、交织、分离、重构,构建出的绚丽城市模型光影变幻,明明灭灭,映照着他专注而沉静的侧脸,也映照出他眼底那片属于探索者的、永不熄灭的光。
唯有指尖落在机械键盘上发出的清脆"嗒嗒"声,规律地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呼吸回声的室内固执地回响,成为他与那个庞大数字世界对话的唯一旁白,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外界打扰的、全然的沉浸。
他确实"逃"出来了。
物理上,他远渡重洋,将父母那无孔不入、令人窒息的关切与那些早已被规划妥当、细节清晰到令人惶恐的人生蓝图,暂时隔绝在了大洋彼岸。
精神上,他也仿佛挣脱了国家研究院里那套隐形的、却无处不在的、关乎晋升阶梯、人际网络与资源分配的微妙规则,获得了一片可以自由伸展肢体与思想的喘息之地。
波士顿的空气,常常带着大西洋吹来的、微咸而湿润的水汽,以及一种他所陌生的、松散而无所拘束的自由气息。
没有电话会在深夜或周末的清晨突兀地响起,听筒那端传来母亲关切却压力重重的、事无巨细的追问:"和那位李小姐聊得如何?感觉有没有进展?人家女孩子很主动,你也要积极回应才是。"
也没有某个周末被父亲不由分说地安排去"实地感受"那套早已被选定、象征着"完美人生"下一站的婚房样板间,听着销售人员热情洋溢、背书般介绍着户型优势、顶级学区与巨大升值潜力,而父母在一旁频频点头,目光中满是期许,仿佛那已然是触手可及的、属于他的未来。
在这里,他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对他眼前这个充满未知与无限可能的课题负责。这份剥离了所有外在枷锁、纯粹专注于知识探索本身的自由,像是为他灵魂深处注入了一股清冽而珍贵的氧气,让他得以重新学习呼吸,重新感受自己心脏跳动的、属于自己的节奏。
只是,这份得来不易的自由,在经历最初的酣畅淋漓与如释重负之后,渐渐显露出它另一面的、坚硬的质地。
它像一幅被最精密仪器测绘出的地图,坐标清晰,路径明确,逻辑严谨,效率极高,却唯独……
缺少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人间的温度,缺少了一个他曾隐隐期盼、或许会在某个走廊转角、某次学术会议间隙、甚至某家街角咖啡馆的不经意间邂逅的、模糊而温暖的标记点——那个名为林叙的坐标。
这份缺失,并非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弥散的、背景音般的、微凉的寂静。
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林叙。
那个名字,连同那段被时光打磨得有些模糊的青春尾声,更像一个被小心封存、置于意识深处某个安静抽屉里的旧物,他知道在那里,却不会,也不敢时常去翻动。
他害怕惊扰了什么,也害怕确认什么。
他熟悉CityForm Lab的布局,甚至通过一些公开信息和偶尔的旁听,知道林叙曾经所在团队使用的那个靠窗、采光极好、总是堆满各种实体模型和大幅手绘图纸的角落区域。
那里曾经诞生过数个备受赞誉的概念设计。
有时,当他抱着厚重的资料或刚刚打印出的、还带着余温的图纸匆匆穿过那条熟悉的走廊,眼角余光瞥见新的、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围坐在那里热烈讨论,屏幕上跳跃着陌生的、充满活力的参数化模型光影时,他会下意识地、将本就并不急促的脚步,放得更慢一些。
他的目光会如同他操作惯了的精密度遥感扫描仪般,平静地、不着痕迹地掠过那一张张陌生却都洋溢着才华、自信与专注的脸庞。
没有预想中的、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剧烈失落或明显的惆怅,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果然如此"的了然,像一片极其轻盈的、失去了所有水分的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在心湖之上,甚至激不起半点像样的涟漪。
世界太大,MIT本身就如同一座微缩的、高速运行的、遵循着某种残酷而公平的筛选法则的宇宙,人与人的擦肩而过、各自奔赴不同的引力中心才是常态,刻意的重逢,反倒像是一种不切实际的、需要太多运气成分的奢望。
关于林叙的消息,如同查尔斯河上偶然飘过的落叶,零星而散碎地、不带任何目的性地、不经意地落入他的世界。
一次项目组内部短暂的咖啡间小聚,氤氲的咖啡香气与低语般的、夹杂着术语和玩笑的交谈声交织。
一位相熟的、来自台湾的华裔博士后搅拌着杯中拉花精致的拿铁,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闲聊般提起:"对了,你们听说Lin Xu了吗?就以前Lab那个很厉害的中国学长,搞参数化生形和城市更新的。听说他去年就离开MIT了,好像是拿到了国内某某顶级设计研究院抛出的橄榄枝,回去牵头组建了一个关于智慧城市与数字孪生的前沿实验室,势头非常猛,好几个标志性的大项目都落地了,业内评价很高。"
"是吗?"沈知时端起自己的黑咖啡,抿了一口,浓郁的、未加任何修饰的苦涩在舌尖均匀地蔓延开,他的语气平淡得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某个遥远星系传来的消息,"他能力很强,思路一直很独特。回去发展,平台和空间更大,是明智的选择。"他的手指稳稳地托着杯碟,没有一丝颤抖。
另一次,是在一个飘着细密冷雨的午后。波士顿的冬雨,缠绵而阴冷,不像家乡的雨那样利落,它们粘稠地、持续地敲打着公寓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如同泪痕般的水迹。
他坐在书桌前,屏幕的光亮是屋内唯一的光源,正在检索最新的行业动态与前沿论文。
忽然,一篇研究题目为——《基于参数化生成与空间句法深度耦合分析的历史街区保护性更新策略研究》的论文吸引了他的注意。
目光下移,通讯作者的单位赫然是那家声名显赫的、以重大项目实践能力著称的国内顶尖设计研究院,而第一作者的位置,清晰地印着:Lin Xu。
他点开PDF,页面加载的瞬间,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他开始逐字逐句地、以一种近乎解剖的严谨态度研读。
论文构建的模型思路精妙绝伦,逻辑链条严密,尤其是对厚重历史文脉的数字化转译与现代功能性需求的融合,展现出了独到的见解和一种超越技术本身、深刻的人文关怀与在地性思考。
沈知时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冰凉的触摸板上,那个映在屏幕里的、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屏幕的冷光倒映在他深邃的、看不出明显情绪的眼眸里,像是星光照不进的两潭深水。
他快速地、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拖动页面,跳过了繁琐的数据和方法,直接拉到最后的致谢部分。只有寥寥数行公式化的、严谨克制的官方致谢,标准地感谢了机构支持、团队协作和基金资助,措辞得体,无可指摘,却也……再无任何属于个人的、带着独特温度与记忆的字句。没有提到某个特定的地方,没有感谢某个照亮过黑暗时刻的人,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工作之外的、私人的情感痕迹。
他沉默地看着那几行冷静的文字,看了片刻,然后移动鼠标,光标精准地悬停在右上角,轻轻点击了关闭窗口的符号。
页面瞬间消失,屏幕干净利落地恢复到之前那个布满各种论文标题的检索列表界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起来,沙沙地、固执地响着,充满了整个过于安静的房间,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极其微小的、光滑的石子,荡开几圈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转瞬便平复的涟漪,有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命名的情绪——是释然?
是轻微的失落?还是某种隔着遥远距离的、无声的确认?——悄然弥漫开,如烟似雾。
但很快,那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波动便被更广阔、更沉静、更习惯于秩序与理性的湖面所吞没,恢复了它往日那种严谨而秩序井然的、近乎漠然的模样。
林叙,像一颗曾经在遥远少年时代短暂交汇、给予过他一道微弱却纯净星光的星辰,如今已稳定运行到另一条更广阔、更适合他自身引力与质量的轨道上,并且在国内那片沸腾的、充满机遇与挑战的土地上,似乎绽放出了更加耀眼夺目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力量与光芒。
知道这些,知道他安好,知道他璀璨,于他沈知时而言,似乎便已足够了。
那份深锁在记忆金属盒中、关于青春尾声的遗憾与那份未曾言明的、笨拙的温柔,似乎也随着时空的巨大延展与人事的变迁,被岁月包裹得更加紧实,沉入心底,成为一种存放在遥远角落的、带着微光的静默慰藉与标本,而不再是能够轻易牵动当下心绪的、活生生的绳索。
他在波士顿的日子,过得如同瑞士钟表般精准而高效。
生活轨迹清晰得近乎刻板,带着一种苦行僧般的自律:公寓——实验室——健身房——偶尔沿着查尔斯河岸慢跑,看白色的水鸟掠过夕阳下泛着碎金的河面,翅膀被染上温暖的光晕,发出清冽的鸣叫。
他礼貌而坚定地婉拒了几位实验室同事(有金发碧眼的,也有黑发棕眸的)发出的、带着明确社交甚至暧昧信号的晚餐或周末出游邀约。
对方的眼中或许会掠过一丝讶异或不易察觉的失望,但他并不在意,只是用工作或需要独处思考的理由温和地挡回去,态度明确,不留任何模糊的空间。
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如此沉醉并安于这种独处的状态。
无需刻意寻找话题迎合他人,无需向任何人解释自己某个突然其来的研究灵感或决定,更无需背负任何人的殷切目光或那份名为"为你好"的、实则沉重的期待。
他可以为了一个数据模型的优化验证通宵达旦,完全沉浸在自己那个由逻辑和想象构建的、无声却壮阔的思维宇宙里。
也可以在某个心血来潮的周五下午,迅速订一张最早飞往西海岸的机票,只为了参加一个听起来很有趣的、短期的小众学术工作坊,无需向任何人报备,也无人会追问细节。
自由,意味着无限延展的可能性和探索的边界,同时也意味着绝对的、需要独自咀嚼和承受的孤独——而他,正在这漫长的、无人打扰的寂静中,一点点学会与后者达成深刻的和解,甚至开始从中汲取某种沉静而强大的、向内生长的力量。
这种力量,让他感觉自己像一棵被移栽到更开阔地带的树,虽然孤独,但根系却在沉默中向着更深、更广的土壤扎去。
他活过来了。
一年的时光,在密集的科研攻关、严谨的论文撰写和接踵而至的项目报告评审中,如同查尔斯河的流水,无声却异常迅疾地逝去,快得让人来不及细细品味其中的许多细节。
联合项目取得了超出预期的、里程碑式的重大突破,其阶段性成果甚至引起了行业内顶尖期刊和机构的广泛关注。
沈知时作为无可争议的核心贡献者之一,他的名字被庄重地镌刻在多份具有行业影响力的联合研究报告和发表于顶级期刊的论文作者栏里,位置靠前,清晰而醒目,闪烁着学术荣誉的光芒。
项目结束汇报会后,CityForm Lab那位头发已然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却目光依旧锐利如鹰的负责人Prof. Thornton特意留下了他。
两人站在实验室那面占据了整堵墙的巨大落地窗前,窗外是深秋时节色彩最为浓烈绚烂、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般燃烧着最后热情的校园景象,油画般厚重而壮丽。
Prof. Thornton递给他一杯刚刚用实验室那台昂贵咖啡机煮好的、香气扑鼻的黑咖啡,浓郁的焦香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弥漫、缠绕。他的语气真诚,带着毫不掩饰的赏识与一种近乎急切的挽留意味:"Shen,"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你必须清楚地知道,这对你个人而言,是一个极其难得、甚至可能错过就不再有的机会。”
”你在整个项目中展现出的卓越洞察力、强大的技术整合与跨界能力,以及面对复杂难题时那种异乎寻常的沉静与韧性,都令人印象深刻,坦白说,远超我最初的预期。"
"Lab需要像你这样,兼具理论深度和工程实践广度、思维既严谨又不受束缚的复合型人才,这太稀缺了。"
他说着,伸出手指,姿态笃定地指向窗外那片充满生机与顶尖智慧的校园,以及更远处那些鳞次栉比、代表着全球建筑与城市研究前沿的实验室大楼,"这里,有最前沿的、不受太多非学术因素干扰的研究舞台,有最自由、最鼓励创新的学术空气,和最聪明、最能激发你潜能的头脑同行。留下来,我可以动用我的资源,全力支持你申请一个长期的、有 tenure track 的教职,或者一个拥有独立研究方向的高级研究员职位。"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导师对杰出门生的期许与不容拒绝的力度,"相信我,在这里,你的天赋和努力,能让你走得很远很远,远超出你现在的想象。"
沈知时接过那杯温热的咖啡,白瓷杯壁传来的暖意透过指尖皮肤缓缓渗入。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短暂地模糊了他镜片后的视线,让他眼前那片燃烧的秋色变得有些朦胧。他沉默地转过头,望向窗外那片极尽绚烂、几乎有些悲壮意味的秋色。
层叠的红,耀眼的金,沉静的绿,交织成一幅壮丽无比、却又转瞬即逝的人生画卷,美得惊心动魄,也短暂得令人心惊。
留下?
意味着踏上一条更广阔无垠、资源顶配的国际学术平台,永久沉浸在最尖端的研究环境里,拥有绝大多数同行梦寐以求的科研自由度与职业发展前景......
并且,将那份最初的、带有决绝意味的"逃离",彻底固化为一种永久性的、不可逆的、被现实选择所确认的人生路径。
这曾是他远渡重洋时,内心深处某个隐秘角落里,或许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可能的渴望之一。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被咖啡香气与窗外盛景包裹的沉默与凝视里,一个念头如同穿透厚重云层、毫无妥协余地的锐利阳光,毫无预兆地变得无比清晰、坚定,瞬间照亮了他内心所有的犹疑与权衡:他真正渴望的,从来不是永无止境的、对外部环境的逃离。
他渴望的,是无论身处地球的哪一个经纬坐标,都能凭借自身内在生长出的力量,牢牢掌控自己人生航向、定义自身存在价值的——那种终极的、不假外求的自由。
波士顿,这片给予他宝贵喘息空间、教会他独立思考和内心强大的土地,已经圆满地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它像一座高效的熔炉,将他淬炼得更加坚韧、更加清晰,也让他看清了自己能力的边界与真正所向。
现在,他感觉自己似乎积蓄了足够的内在力量,是时候转身,去直面那片曾经令他感到无比窒息、却也与他血脉相连、文化根基深植的故土了。
他要去尝试,在那片熟悉而又复杂的土地上,亲手建立起一套属于自己的、不被轻易动摇或左右的秩序和边界,去验证那种内在自由的真实性。
"非常感谢您的认可和厚爱,Prof. Thornton,"沈知时最终转过身,面对这位令人尊敬的学者,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如同他指尖敲下的那些清晰无误、决定程序最终走向的代码,"这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提议,我深感荣幸,真的。但经过长时间的、反复的慎重考虑,我想,我该回去了。"
"回去?" Prof. Thornton 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十分意外,花白的眉头紧紧蹙起,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不解与惋惜,"恕我直言,Shen,以我多年来对全球学术界的了解,国内目前的研究环境,尤其是在你们所从事的这种高度前沿的交叉领域,无论是在资源支持的稳定性、硬件条件的先进性,还是在纯粹的、免受行政过度干预的学术自由度上,恐怕......与这里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这可能会限制你的发展上限。"
"是的,我承认,"沈知时平静地接过话,语气坦诚得近乎残酷,"在某些方面,特别是基础研究设施和长期、稳定的巨额经费支持上,国内目前确实还没有办法与这里世界顶级的、积累了数十年的实验条件和资源支持相提并论。"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沉静而有力地迎上对方探究的视线,"我是一个中国人。"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源自血脉与文化认同的分量,"我是中国的科学家,我的根在那里,我的国家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飞速发展与转型的时代,它需要它培养出的科学家回去建设它,那里有更适合我的、未被完全开拓的、充满了现实挑战与机遇的广阔天地。那里的'问题'本身,就是最好的研究课题。"
"而且,国内的一切都在以超乎外界想象的速度改变和发展,"沈知时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对故土的深切了解和一种源自内心的、经过理性分析后的笃定信心,"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我尚未完成的......一些事情。一些对我个人而言,非常重要、必须亲自去了结和重建的事情。"
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那套他从未点头的学区房,想到了那些需要重新划定的、关于个人空间的界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更为准确的表达,然后选择了一种更坦诚、更触及核心的方式补充道:"我诚实地告诉您,当初选择来这里交流学习,我最想学会、最想获取的东西,其实已经学到了。"
"或许在您看来,它并非某种显性的、可以立刻量化为具体成果的技术或专利,它的价值也难以用论文的影响因子或项目的经费数额来衡量。但对我个人而言,它是我过去二十几年人生中,都未曾真正掌握和理解的一种核心能力——那就是,如何真正独立地、清醒地、不依附于任何外部期待或压力地,按照自己内心真实的意愿去选择和生活,并为自己的选择负全部责任。这份认知,以及支撑这份认知的内在力量的生长,比任何一篇顶级期刊的论文或一个重大项目的结题报告,都更加珍贵,它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而这里,"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异国的、即将成为回忆的天空,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诗意,"波士顿......很好,但它没有属于我的鲜花。"
他没有具体说明那"未完成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爱而胆怯同学和爱而不知同学的故事,讲述了他们的错过,他们的躲避,他们最后的勇气,也讲了他们的断联。
或许是某个在国内就已萌芽、亟待他回去结合本土实际深入耕耘的研究构想。
或许是一场与原生家庭之间,关于边界与话语权的、无声却至关重要的重新谈判与界定。
又或许,只是内心深处一种模糊的、指向文化归处与情感根系的召唤。
当然,在他心灵地图的最深处,那个标注着"林叙"的坐标点,似乎也随着地理距离的即将缩短,在意识的海洋中重新变得清晰、具体了一些——尽管重逢的概率依然如同在浩瀚星海中捕捉一颗特定流星般渺茫,但至少,他们即将再次呼吸着同一片大陆的空气,仰望着同一片(尽管可能仍有光污染,但文化意义上同源的)夜空。
这种物理距离上的"同在"本身,就带来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踏实感与冥冥之中的牵引。
可是,理智又清晰地提醒他,自己似乎应该真正"放下"了,让一切随缘而行。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一枚投入深邃湖底的石子,沉甸甸地存在着,却不再激起剧烈翻涌的波澜,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成为他归途行囊中,一份私密的、无需与他人言说的重量。
离开波士顿的前一晚,这座城市的寒意已然深重,呵气成霜,白色的水汽在路灯下短暂地晕开。
他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公寓楼顶那方小小的、平时鲜有人至的天台。
不同于国内研究院天台的宏大开阔、视野无遮无拦,这里更显私密和寂寥,黑色的铁艺围栏有些斑驳锈蚀,诉说着风雨的痕迹,但视野却奇异地更贴近这座古老学术城市的细腻肌理与日常呼吸。
脚下,剑桥区的万家灯火在深沉冬夜中温暖地、朦朦胧胧地晕染开来,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无数颗散发着微弱光热的星子,每一盏灯光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独立的、关于奋斗、梦想或仅仅是安眠的故事。
不远处,查尔斯河收敛了白日的所有波光与喧嚣,化作一条沉静的、深邃的黑色缎带,在远处城市灯火的映衬下,泛着幽幽的微光,默不作声地蜿蜒着,流向远方更加漆黑莫测、吞噬一切光线的大西洋。
他裹紧了身上厚实的羊毛外套,竖起的衣领抵御着刺骨的、带着河面湿气的寒风。
然后,他仰起头。波士顿冬夜的天空,被脚下这座不夜城璀璨的灯光映照得泛出一种朦胧的、暧昧的微红色,不如记忆里青藏高原那般澄澈通透、星垂平野阔,但几颗最为明亮、最为执拗的星辰,譬如天狼星和猎户座的参宿七,依旧顽强地穿透了层层人工光幕,在遥远的天际闪烁着恒定而清冷的光辉,如同永不熄灭的、指引方向的古老灯塔,冷静地注视着人间的来去与聚散。
他掏出手机,屏幕解锁时发出的微光在黑暗中映亮了他平静得近乎没有表情的脸庞。
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熟练地输入一长串复杂密码,进入一个需要双重验证的、极其私密的加密相册,仿佛在开启一个时空胶囊。
相册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物的影像,没有风景照,只孤零零地存放着唯一一张照片——那是他用手机极高像素小心翼翼翻拍下来的、那张珍藏已久的泛黄卡片。
影像甚至清晰地捕捉到了纸张本身的细微纤维纹理和岁月留下的、不规则分布的淡淡黄褐色渍痕。
"仰望星空"四个熟悉而工整的、属于少年时代的字迹,在手机屏幕冷光的映照下,依旧依稀残留着旧日笔墨的、仿佛带有温度的力量,一种跨越了时空的、笨拙而无比真诚的、不索取回应的温柔力量。
他缓缓举起手机,手臂伸直,让屏幕上那虚幻的、由像素组成的光影字迹,与眼前这片真实承载了他一年挣扎、蜕变、孤独与成长的、浩瀚而沉默的异国星空,静静地、庄严地重叠在一起。
冰冷而干燥的夜风吹拂着他额前垂落的、有些过长的碎发,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也让他因离别而有些纷乱的头脑异常清醒、冷静。
他对着那小小的、虚幻的、承载着过去的光影,也对着眼前浩瀚无垠、沉默如谜、蕴藏着无限未来的真实宇宙,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极低极轻的声音,如同立下一个庄严的、只关乎自身的誓言,低低地,一字一顿地说:
"我仰望过了。现在,该回去了。"
回去,绝非简单地、退行性地回到那个由他人精心构筑、看似完美无缺的黄金牢笼。
而是为了证明,即使在那片熟悉的、充满了复杂人情世故与过往沉重羁绊的土地上,他沈知时,也能凭借自己在此地独自淬火重生般锻造出的内在力量与清醒认知,亲手撑开一片独属于他自己的、不被任何人定义、也不被任何外部期待所束缚的——辽阔而璀璨的星空。
那将是一片,由他自己播种、耕耘、守护的,内在的星空。
而林叙……那个同样在各自人生的广袤星空中,历尽磨砺、独自穿越黑暗、最终找到并坚定占据了自己耀眼坐标的人,他们这两颗曾经在青春时光里短暂交汇、交换过微弱引力与光芒,又各自遵循内心轨迹远行的星辰,其运行轨道,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个不可预知的时空节点,因为彼此都散发出无法被忽视的、独特的、强大的光芒,而再次产生交集,彼此清晰地看见,甚至……产生新的、更深刻的共振?
他无从知晓答案。
命运的星图浩瀚莫测,从不轻易向凡人展示其全貌。但这一次,他内心深处清晰地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命运安排、被无形之手推着前行的、迷茫而顺从的角色。
他选择了主动踏上归途。带着在异国他乡独自淬炼出的、坚不可摧的力量与前所未有的清醒,去拥抱属于他自己的、充满了未知变量与挑战、却也必然蕴藏着无限可能与生机的——人生下一个篇章。他不再是逃离者,而是归来的、准备亲手开创自己世界的探索者。
再见,波士顿。谢谢你给予我的寂静、自由与成长。
但这里,没有属于我的鲜花。
我的鲜花,或许终将盛开在故土的星空之下,由我亲手浇灌,只为我自己,以及那些真正懂得的眼睛,而绽放。
沈知时是小王子,但他从来不是小王子,林叙是玫瑰,但林叙也不是玫瑰。林叙是胆怯的刺猬,生人很难看见他柔软的肚皮和小心翼翼。沈知时是压抑的囚鸟,有着光鲜的外表但黄金的囚笼是是保护也是束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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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波士顿没有我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