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寂静无声,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恒定的背景音,永恒地存在着。顶棚的荧光灯管投下冷白的光,均匀地洒落在每一台精密仪器上,将它们打磨得泛出一种无机质的、疏离的银灰色光泽。
像一颗颗永不坠落的人造星辰,冰冷,恒定,毫无温度。
沈知时坐在其中一张仪器台前,屏幕上,浩瀚的遥感数据流如同星河般无声滚动、闪烁。他的目光落在其上,眼神却失去了往常那种沉浸式的专注,变得有些空茫,像是透过密集的数字和曲线,看向了更远、更虚无的地方。
方才那顿“家宴”的余音,如同刺耳的白噪音,顽固地盘桓在他耳膜深处,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令人心悸,反复轰鸣,挥之不去。
父亲的声音沉稳,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规划性:“对方家世非常好,父亲是投行高管,母亲是大学教授。女孩自己也是常青藤回来的,现在在顶尖律所,谈吐、气质、眼界,都是一等一的。你妈和她聊了两次,非常满意。”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热切而志在必得,每一个音节都编织着对既定未来的蓝图:“知时,你也快三十了,别再拖了。条件这么好的女孩子主动愿意接触,你再不积极点,外面人怎么看?还以为你有什么问题不成?”
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轻轻纠正了一个数字事实,声音干涩:“我今年26岁,妈妈。”
但这微弱的纠正很快被更宏大的叙事淹没。父亲的手指在空气中虚点,仿佛面前就摊开着那张人生的图纸:“你在研究院的工作也稳定了,我和你妈把那套学区房都看好了,离你单位就十几分钟车程,一百四十平,四室两厅,南北通透的大平层。等你这边定下来,我们就去签合同,房本写你们俩的名字……”
话语交织,严丝合缝,像一张精心编织了多年的金丝网,温柔地、却也不容反抗地将他层层包裹。他仿佛能看见那网线的走向——稳定的事业,门当户对的婚姻,位于核心地段的优质房产,下一个阶段就该是聪慧的下一代……所有要素齐备,构成一个外人眼中金光璀璨、无懈可击的“完美人生”。
他曾是这幅蓝图最忠实的执行者。
他以遥感和计算机双料博士的顶尖资质,手握多项突破性算法成果,甫一毕业便进入这所国家顶级遥感研究院,成为最年轻的核心研究员之一。
他的博士学位,他的研究员身份,他曾为之倾注心血的学术荣誉,不再仅仅是探索未知的勋章,更成了父母在社交圈中游刃有余的谈资,家族聚会时用以温和地碾压其他亲戚的、最优雅也最锋利的武器。
“知时现在可是专家了!双博士学位,一毕业就留所了,前途无量啊!”
“是啊是啊,哪像我们家那个,还在私企里吭哧吭哧加班,连个北京户口都没着落呢!”
他知道父母以此为傲,并深深感激他们的培养。他曾天真地认为,拼尽全力达到他们的期望,用光鲜的履历和稳定的未来回报他们的付出,便是孝道,便是成功。
他是他们倾注半生心血,“培养”出的最成功的“作品”。
可如今,置身于这间代表着无数人梦想的国家级实验室,站在这个看似光芒万丈的“人生高点”,沈知时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束缚。恒温恒湿的洁净空气,此刻吸入肺腑,却带着金属的锈味。
他的博士论文在国际顶级会议上荣获“最佳青年研究者奖”,导师在送别宴上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他是“近十年见过最踏实也最具前瞻性的学生”。
入职不到一年,他便已成为国家级重大专项的核心成员,案头来自全球顶尖机构的合作邀请函堆积如山。
他每日清晨八点准时踏入这里,常常一坐便是深夜。处理海量的卫星遥感影像,构建复杂的三维地形模型,解析深奥的空间大数据……
他习惯于将自己彻底沉溺在这些由0和1构成的、冰冷而精确的世界里。
在这里,只有逻辑、算法和宏大的课题,可以暂时屏蔽掉外界那些关于“必须成为什么样的人”、“必须何时结婚生子”、“必须住在哪里”的、无休无止的强硬指令。
唯一被彻底遗忘和忽略的,是“沈知时”这个人,他内心深处那些微弱却真实的渴望。
他迫切需要一场逃亡。逃离这座用“前程似锦”和“稳定安逸”精心砌成的黄金围城,逃离那些将他牢牢钉死在预设轨道上的、沉重而温暖的期待。
记忆忽然闪回不久前的青藏高原之行。他带队进行高分辨率遥感测绘验证。
越野车在连绵的雪山间艰难穿行,窗外是仿佛触手可及的、纯净得令人心悸的蓝天,巨大的云朵低垂,阳光毫无遮挡,猛烈而直接。
在海拔五千米的稀薄空气中,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悸般的自由。也就在那一刻,那张泛黄卡片上的字迹,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仰望星空。”
他下意识地推开车门,踉跄着下车,仰起头。高原的天穹蓝得深邃、彻底,亘古的星辰仿佛近在咫尺,冰冷而璀璨地注视着渺小的人间。凛冽的风瞬间灌满他的外套,带来一种刺痛般的清醒。
他眯起眼,久久地站立着,直到眼眶被强光刺激得发酸。
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真正地“仰望”过什么了。
他习惯了低着头。
低头刷题,埋头实验,迎合所有人的期待,沿着那条铺设好的、通往“完美”的轨道稳步前行。
他不敢抬头,害怕一旦抬头,看到的会是那条自己内心深处早已厌倦、却似乎无力也无权挣脱的、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人生轨迹。
“研究院这边,我和你陈伯伯打过招呼了,你的能力和资历都够,未来几年重点培养对象,稳扎稳打,前途光明。”
父亲的声音将他从高原凛冽的自由空气中猛地拽回现实。书房里,父亲点开电脑,屏幕上赫然是国家遥感研究院人事与项目管理的内部页面,那些图表和文件代表着世人歆羡的“光明未来”,“这里平台高,资源好,编制稳定,福利待遇都是顶级的。”
沈知时坐在厚重的红木书桌前,感觉自已不是在接收信息,而是在被强制灌输一个早已撰写完毕、只待他上台表演的剧本。
“房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和你妈都看好了,离你单位就十分钟,环境、学区都是一流的。等你们关系稳定了,就把手续办了,房本加上名字。”
沈知时沉默地听着,面前茶杯里袅袅的热气早已散尽,只留下一杯冰冷的、无人问津的液体,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母亲端着一盘精心切好的水果进来,轻轻放在他面前,顺势坐下,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推进力:“知时啊,工作重要,个人问题更要放在心上。这姑娘真的没得挑,妈跟她聊过好几次,知书达理,性格温婉,懂事得很,绝对是个好媳妇。你也该定下来了。”
“懂事……”沈知时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弧度。
他是不是也“懂事”得太久了?
“爸,妈,院里有个重要的外派任务,我的申请批下来了。”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刻意用了“任务”和“批下来”这样的字眼,弱化个人意愿,强调组织和程序的权威。
父亲的目光落在文件上,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用指尖点了点桌面,示意他放下。母亲停下了熨烫的动作,关切地望过来。
“外派?去哪里?多久?”父亲终于拿起那份文件,扫了一眼标题,当看到“MIT”和“为期一年”时,他的眉头骤然锁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合逻辑的错误数据。
“美国,MIT,至少一年。”沈知时重复了一遍关键信息,言简意赅。
“胡闹!”父亲将文件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意味。“院里怎么会做这种安排?你这个岗位是核心岗位,手上的国家重点专项怎么办?谁接替?陈主任知道吗?”他一连串的问题,并非询问,而是质疑和否定,仿佛这通知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失误。
“陈主任亲自批准的。项目与我的研究方向高度契合,院里认为这是提升我方技术实力的关键一步。”沈知时早已准备好答案,他避重就轻,将“个人申请”完全转化为“组织安排”,“至于专项工作,我远程完成,方案已经完成了,也已经得到了孙院的认可,出论文整理资料就行。”
父亲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用一种审视、评估,甚至带着点轻蔑的目光看着儿子:“契合?知时,你不要被那些花哨的名头唬住。MIT又怎么样?他们那套东西,未必就比我们自己的更接地气。你现在要做的,是沉下心来,把国内的根基打牢,把院里的任务完成好,而不是好高骛远!”
母亲也走了过来,忧心忡忡地拿起那份通知,看着上面的英文和公章,满脸不解和担忧:“一年啊,知时,这也太久了!美国那么乱,吃东西也不习惯,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行?再说了,你这一走,工作耽误了不说,个人问题怎么办?那姑娘那边我们怎么交代?”她的担忧具体而琐碎,却同样构成了坚实的阻力。
沈知时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冷静,甚至微微低下头,做出聆听教诲的姿态。
“爸,这个合作项目,是部里牵头推动的国际合作重点。机会难得,院里很多资深研究员都在争取。”他再次强调“组织”和“竞争”,暗示这不是他个人的任性,而是经过激烈角逐获得的认可,试图利用父亲对“级别”和“认可度”的看重来为自己增加砝码。“能参与其中,本身也是一种资历。”
父亲冷哼一声,显然不吃这一套:“资历?你的资历是在实实在在的项目里干出来的!不是靠出去镀金镀出来的!我跟陈工认识几十年了,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他说着,作势要去拿手机,姿态强硬,仿佛一个电话就能扭转乾坤。
沈知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也不能激怒父亲。他依旧低着头,声音却清晰而坚定地响起:“爸,通知已经正式下发,所有流程都走完了。现在所里所有人都知道了。”他顿了顿,加上一句,“这个时候如果我再退出,恐怕……影响不好,别人会觉得我们家里……或者我个人,能力不足以胜任,或者,不识大体。”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父亲最在意的“面子”和“声誉”。果然,父亲伸向手机的手顿住了。他盯着沈知时,眼神锐利得像刀,仿佛要将他剥开,看看这副顺从外表下到底藏着多少心思。
书房里陷入一种极度压抑的沉默。母亲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不敢再轻易开口。
良久,父亲才重重地靠回椅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气息。他没有再看那份通知,而是将目光转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侧脸线条冷硬。
“翅膀硬了,学会先斩后奏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既然院里决定了,你自己看着办。”
这不是同意,更不是理解,而是一种极度不悦的、带着警告意味的默许。
意味着他暂时不会动用他的影响力去强行阻止,但也意味着,他对这件事持保留态度,后续的一切后果,需要沈知时自己承担。
“出去。”父亲最后说道,声音疲惫而冰冷,不再看他。
沈知时知道,这场交锋,他凭借精心准备的“既定事实”和对父亲心理的精准拿捏,险险地赢得了一个机会。
但他也知道,他与父亲之间那道本就存在的裂痕,已经变成了一道冰冷的鸿沟。
他默默地拿起那份通知,对着父母的背影微微欠身,然后退出了书房。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靠在墙壁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前路未卜的沉重。
他争取到了离开的通行证,但付出的代价,是家庭关系可能降至冰点。那条通往星辰的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亲情的荆棘。
从小到大,他从不叛逆、从不逾矩、从不掉队。他顺从地沿着父母铺设的黄金轨道,一路从重点中学考入顶尖985,再到拿下遥感和计算机双料的硕博连读,最终踏入这所代表无上荣耀的国家级研究院。
穿着笔挺的西服,站在国际会议讲台上自信陈述的他,是他们眼中无可挑剔的“完美”儿子,是家族荣耀最坚实的承载体。
可这个“完美”的儿子,内心深处却荒芜得像一片废墟。他甚至不曾拥有过一次,对父母精心安排的“好意”说“不”的勇气。
那天深夜,他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充斥着关爱与规划的家,独自乘坐最后一班高铁返回研究院。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飞速向后掠去,像一条流淌的光河,他却感觉自己正驶向一个更大的、无形的牢笼。
几天前在这间熟悉的实验室里,那窒息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变本加厉。空旷的大楼里,只有他这一间还亮着灯,四周安静得像凝固了万年的冰川。
仪器屏幕上的数据依旧在无声流动,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没有再试图去解读那些外在的星河,而是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实验室最里侧。
那里立着一个灰绿色的老旧铁皮柜,用来存放一些不再常用却又不舍得丢弃的旧物。柜子表面有些掉漆,露出里面深色的铁锈,像一个沉默的、承载着过往的卫士。
他蹲下身,柜子最底层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裤料传来。他摸索着,拉出一个蒙着薄灰的、巴掌大小的深蓝色金属盒。
盒子表面有些细微的划痕,边角处甚至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凹陷,却依旧被一把小巧的密码锁牢牢守护着。
密码是他多年前设定的,一组毫无规律的数字,象征着一段被他刻意封存的时光。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锁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打开一个尘封的世纪般,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
拨开上层覆盖着的、已经有些脆化的白色软布,他的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凉而坚硬的碎片。
那是一块古建筑顶脊琉璃构件的残片,断面整齐,像是被精心切割收藏。边缘还保留着一小块历经岁月却依然鲜艳夺目的金红色釉彩,在冷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这是当年高中研学时,林叙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偷偷弄来送给他的。他还记得林叙当时紧张又期待的眼神,像一只害怕被拒绝的小兽。
"听说……听说这个能带来好运。"少年林叙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把用软纸包好的碎片塞进他手里,就飞快地跑开了,耳根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在碎片下面,静静压着一张卡片。
纸张已经明显泛黄,边缘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甚至有些柔软。
他将它轻轻拿起,那道熟悉而工整的、属于少年时代的笔迹,仿佛穿透了漫长而厚重的时光,带着某种近乎滚烫的温度,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底:
"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但能这样默默看着你发光,已是我的幸运……祝你前程似锦,永远灿烂。"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只有这寥寥数语,字里行间却浸满了少年人独有的、笨拙却又无比坚定的温柔与纯粹。
那是一种不求回报、不施加压力、只是单纯希望对方好的、干净到令人心颤的感情。
沈知时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几行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时光。
眼眶难以抑制地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涩,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这世上爱他的人或许不少。父母爱他,爱那个优秀、懂事、能为他们带来荣耀的他。
师长赏识他,赏识他的才华与勤奋;同僚尊重他,尊重他的专业与成就。
但似乎只有这一个人,在明知可能毫无回报的前提下,选择了这样不求回应、不图索取、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默默守护。
那份爱里没有精密的算计,没有等价的交换,更没有令人窒息的期待与掌控。
它就像荒野中一束微弱的星光,安静地存在于他从未真正留意过的角落,只是固执地亮着,试图照亮他前行的某一步,却从不要求被看见,被回报。
林叙……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层层叠叠的、酸涩而滚烫的涟漪。
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教室角落、睫毛很长、看人时眼神有些躲闪,却又在某些时刻异常执拗的少年。
那个在他代表学校参加竞赛获奖时,笑得比谁都开心,却只敢在人群散去后,悄悄在他课桌里放一瓶水的少年。
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那个曾经只敢躲在角落里的少年,是否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广阔天空?
他弓着背,抱着那只冰冷的金属盒,额头无力地抵在同样冰冷的实验台边缘。滚烫的液体在紧闭的眼眶中积聚、打转,带来一阵阵胀痛,却最终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了回去,没有落下。
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胛骨,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也许,只是也许,在那片他渴望逃往的、更自由也更未知的天地里,除了能呼吸到不一样的空气,还能……找到一丝这样的慰藉,甚至……一个渺茫到近乎奢侈的重逢可能?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一闪而过,带着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入剖析的期待。但它很快就被一种更强烈、更原始的本能所覆盖——那是一种对自由近乎饥渴的向往,一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挣脱身上所有无形枷锁的冲动。
他首先需要的,是呼吸,是空间,是彻底切断那无处不在的、以爱为名的操控。
契机很快出现,像一道裂缝,突然照进了他密不透风的世界。
研究院内部官网首页,挂出了一则与MIT建筑与城市系统实验室(CityForm Lab)深度合作项目的公告——关于高精度三维城市建模与遥感数据的深度融合研究。
沈知时的目光如同被钉住,死死锁在"MIT"和"CityForm Lab"这几个关键词上。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鸣响。
血液呼啸着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激动。
他知道林叙在那里。不是猜测,是确定。
半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一本顶尖建筑期刊的封面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Lin Xu,作为CityForm Lab某个突破性项目的第一作者。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与他搜集到的所有关于CityForm Lab的信息瞬间重叠。
那个曾经怯懦的少年,已然在异国他乡,在自己选择的领域里,绽放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但比那模糊的念想更强大的,是一种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驱动力:这是一个完美的出口!一个远离此地、摆脱窒息、投入全新且极具挑战性研究领域的、无可指摘的正当理由!一个他梦寐以求的、"逃"的机会!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渴望在他心底疯狂滋长、呐喊——他必须逃离!
逃离这座用"前程似锦"和"稳定安逸"筑成的、华丽而冰冷的牢笼,逃离这些将他牢牢钉死在预设轨道上的、温暖而沉重的期待与安排。
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去走一走林叙曾经独自走过的路。
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空气和土壤,让那颗曾经怯懦的种子,生长得如此耀眼夺目。
也许,他不该再只是被动地沿着别人铺设的轨道滑行,也该为自己,勇敢地寻找一个出口。
哪怕,那个出口渺茫得如同天边的星辰,哪怕追寻的过程布满荆棘。
接下来的一周,沈知时几乎不眠不休。他利用所有工作之余的时间,查阅了大量关于CityForm Lab的研究文献,仔细分析了双方技术结合的潜在突破口和巨大价值。
他撰写了一份厚达数十页的项目申请与可行性报告,逻辑严密,数据详实,前景展望令人振奋。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申请,更是他递给自己的、通往自由的申请书。
第二天,沈知时带着这份精心准备的、沉甸甸的申请材料,敲开了部门主任陈主任办公室的门。
他的步伐稳健,背脊挺得笔直,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有多快,多用力,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
他将材料放在主任宽大的办公桌上,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不容置疑的决心:"主任,关于和MIT CityForm Lab的联合研究项目,我申请作为我方技术骨干全程参与,并申请外派MIT进行为期至少一年的深度合作研究。"
陈主任抬起眼,有些讶异地推了推眼镜,拿起那份材料粗略翻看。内容详实得令人咋舌:从项目背景、技术契合度的深度分析,到自身双重学科背景(遥感与计算机)带来的独特优势论证,再到初步的合作计划构想、甚至可能遇到的风险及应对预案……
这绝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和大量前期工作。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理由呢?"主任放下材料,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像是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看清内里的真实动机。
这位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眼神里似乎多了些他以前未曾见过的东西,一种被压抑太久终于要破土而出的炽热。
沈知时迎着他的目光,条理清晰,声音沉稳:"我是最优选,专业上,"他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CityForm Lab在参数化建模和空间信息提取上的突破性技术,尤其是其基于机器学习的新一代城市肌理生成算法,对我们提升遥感影像智能解译精度、构建高动态城市演化模型具有颠覆性的互补价值。这是前沿中的前沿,不容错过。我个人认为,我院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他略作停顿,喉结微动,接下来的话,带着一种坦诚的、甚至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个人层面,主任,我……我需要一个新的环境,更广阔的视野,来打破现有的研究瓶颈和思维定式。这个项目,对我而言,是绝佳的平台和契机。"
他没有躲闪主任的目光,将自己的渴望与决心清晰地展露出来,真挚的眼光要灼伤陈主任。
他只字未提家庭的压力,未提那令人窒息的关爱,更未提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名字。
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迫切想要挣脱束缚、想要远走高飞的渴望,几乎从他紧绷的肩线、微抿的唇角,以及那双灼亮得异常的眼眸中满溢出来,无声却强烈地传递着。
陈主任沉默地翻看着那份堪称完美的申请材料,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实验室的灯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他想起沈知时这些年近乎苦行僧般的工作状态,想起他取得的那些耀眼的成绩,也隐约听说过他家里对他事无巨细的安排。
良久,他终是抬起头,露出一丝了然又带着点复杂叹息的笑容:"你这小子……这几年,憋坏了吧?"
他的目光像是能洞穿一切,"行,材料放这儿,所里会慎重考虑。不过,知时,MIT那边,顶尖人才扎堆,竞争可比咱们这里激烈多了,压力非同小可。你确定准备好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长辈的关切与审视。
沈知时的心重重落回实处,又轻盈地飘起。他知道,这扇紧闭的门,终于被他撬开了一条缝隙。
光透进来了。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才压下喉咙口的哽咽。
"我明白。谢谢主任。"他郑重地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那是压抑已久的渴望终于找到出口时的震动。
走出主任办公室,穿过长长的、安静的走廊,沈知时感觉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云端,又不失坚实。
他没有立刻回实验室,而是绕道去了大楼顶层那个鲜少人去的露天平台。
那天深夜,他再一次独自登上了研究院主楼的露天平台。这一次,不再是恍惚的逃避,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脚下,是规划整齐、灯火璀璨的城市图景,每一条光路似乎都沿着既定的轨迹延伸,那是他熟悉的、安全的,也是束缚他的牢笼。
而头顶,是浩瀚无垠、星辰闪烁的自由宇宙,深邃,未知,却散发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凛冽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吹鼓起他的外套,也仿佛吹散了他积郁已久的心头块垒。
他仰起头,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这高处的、冰冷的自由空气,仿佛要从中汲取足够的勇气,去奔赴那场未知的逃亡。
风中带着远方隐约的尘嚣,也带着秋夜特有的清冽。
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一颗流星恰在此时,拖着极细长的光尾,悄无声息地划过深邃的天幕。沈知时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个名字,连同那份对自由的强烈渴望,一起在他心头滚烫地涌动。
他对着虚空,也对着那颗或许正存在于同一片星空下的、遥远而耀眼的星辰,用一种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低语道:
"林叙……我们会在那里遇见吗?"
这更像是一句对未知旅程的期许,一个附在主要逃亡目标之上的、微小却执着的愿望。他首先要奔向的,是自由本身。
至于那颗星辰是否会为他停留,能否重逢,他选择,交给命运。而此刻,他只想感受这片刻的、完整的自己。
难受吧,哭吧,难过完就要继续走了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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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星途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