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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盛夏到深秋 第50章 各自的星空

作者:荒渡Dust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18 18:07:09 来源:文学城

对林叙而言,远渡重洋从来不是浪漫的启程,而是一场指向内心的、必须独自完成的逃亡。

他并非要逃离沈知时——那个名字本身就像遥远星系的光,无法逃离,只能遥望。他真正要逃离的,是那个永远蜷缩在光线边缘、用目光贪婪描摹对方轮廓,却连一句完整问候都需在心底排练千百遍的自己。

是那个怯懦、卑微、仿佛生来就该活在寂静阴影里,连渴望都带着罪孽感的林叙。

麻省理工建筑与规划学院的交换生录取通知书抵达的那一天,系里将它视为一项难得的荣誉,红色的喜报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短暂的目光与掌声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与些许惊讶。

无人知晓,那纸轻飘飘的通知背后,是无数个被浓咖啡渍晕染的深夜,是设计草图被反复推翻重做、堆满废纸篓的煎熬,是写不出热情洋溢、只剩结构严谨到冰冷的自荐信,是一次次对着镜子练习得体微笑、最终却只剩下疲惫与苍白的徒劳。

那年他刚满二十岁。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靠窗坐着,看着舷窗外生活了多年的城市渐渐缩小,变成一幅模糊的、正在被收起的卷轴,所有熟悉的街巷、温暖的灯火、熙攘的人影,最终都被厚重苍白的云层彻底吞没。

引擎的轰鸣声淹没了耳边的一切,也淹没了心底那点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告别。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他大部分时间都望着窗外不变的云海,或闭眼假寐,睡得并不安稳。

脑海中偶尔会闪过一些碎片化的画面:高中教室午后斑驳的阳光,沈知时转头对他说话时带笑的眼角,还有那束被他最终送出的、不合时宜的芍药……

每一帧都像钝刀子割过心脏,带来绵长而隐秘的痛楚。

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的落地窗外,天色是压抑的铅灰色,冷雨斜织,像一张巨大的灰网,笼罩着远方朦胧闪烁的灯火。

他拖着一只用了多年、边角已有些磨损的黑色旧行李箱,箱子里只装了半箱必需品和沉重的专业书籍,站在喧嚣人潮的边缘,像一截被无意间卷入激流、却早已失去挣扎**的浮木,沉默地随着人流移动。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语速极快的英文航班信息广播,周围是各种语言交织的喧嚣、久别重逢的热烈拥抱、匆忙挥手的告别……

没有一道声音是为他而响起。

潮湿冰冷的寒气从自动门开合的空隙不断渗进来,轻易浸透了他单薄的外套,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等待传送带缓慢吐出行李的间隙,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用了好几年的旧手机,屏幕边缘的裂痕像蛛网,记录着过往的磕碰。

他沉默地看着通讯录里那个始终置顶、却从未有勇气拨出过的名字——“沈知时”。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良久,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最终,还是没有点下去。

然后,他动作利落地关机,取出手机卡槽里那张承载了所有卑微期待、无声告白与最终决绝的SIM卡。

小小的塑料芯片,躺在他苍白的手心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又重得仿佛压上了他整个青春。

他拇指和食指轻轻用力,“啪”一声细微脆响,塑料卡应声而断。那声响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瞬间就被机场庞大而持续的嘈杂彻底吞没。

他像丢弃一件早已过时、却始终不忍舍弃的旧物,将两片碎片精准地扔进了旁边分类垃圾桶的“不可回收”格内。

然后,他从钱包夹层里取出一张全新的、在当地便利店购买的、只绑定银行与学校基本信息的预付费电话卡,熟练地插入、开机。

屏幕亮起,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历史消息,也没有任何期待。

物理联系的切断,是他为自己这场漫长逃亡,迈出的第一步,也是最决绝的一步。

那一刻,站在异国他乡冰冷而陌生的喧嚣中央,林叙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然后归于沉寂的声音。

他忽然明白,真正的“出发”,从来与诗歌里的浪漫无关。

它始于一场寂静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崩塌,始于你必须亲手打碎那个旧日的、令你窒息的躯壳,无论多么疼痛。

麻省理工的学术节奏,像一列沿着既定轨道永不停歇、永不减速的高速列车。

课程表密集如暴风雨,晦涩艰深的专业术语、接踵而至的设计课题、严苛到近乎冷酷的评审标准,身边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个个都如同精密仪器般高效、自信且不知疲倦。

林叙几乎没有任何缓冲余地,便被瞬间卷入这片钢铁洪流之中。

他很快学会在凌晨两三点、空无一人的建筑系绘图室里,就着惨白刺眼的日光灯管与杯中早已冷掉的黑咖啡的苦涩,用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颤抖的手,精准地完成复杂的参数化空间建模。

学会在座无虚席、充斥着审视与挑剔目光的课题答辩会上,用最精简、最逻辑严密的专业术语清晰陈述自己的设计理念,将内心所有的惶恐与不安死死压在平静无波的面具之下。

学会在教授犀利到不留情面的连续追问前,藏起因严重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双眼,竭力维持思维清晰、对答如流的镇定表象。

他不擅长在头脑风暴般的激烈讨论中抢夺有限的话语权,也不懂得如何在小组合作中巧妙地争抢存在感或彰显个人贡献。于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习惯性地选择了最熟悉的方式——退让,承担。

“Presentation(汇报)的部分你来负责吧,你的口语表达更流畅……我,我来负责整理所有的最终图纸和技术参数说明。”

“项目文档的格式统一、排版和最终校对,这些细致的工作,我可以做。”

“这个复杂的结构节点模型我之前做过类似的研究,比较熟悉,交给我来深化吧,你们可以先回去休息。”

渐渐地,所有繁琐的、机械的、耗时而难以在最终成果中直接凸显个人价值的“脏活累活”,都像约定俗成般,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单薄却从不推诿的肩上。

记忆尤其深刻的是某个跨学科大型联合设计的最终评审前夜。

凌晨三点,空荡荡的学院专业打印室里,只有大型喷绘机持续工作发出的低沉迷蒙轰鸣。

林叙独自一人,强撑着几乎要粘在一起的眼皮,借助屏幕光,一遍遍核对着巨幅图纸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尺寸标注与错综复杂的线条。

冰冷的荧光灯管在他头顶投下一条孤寂而细长的影子。

同组的几位美国同学早已带着一句“Lin, you are so detail-oriented, we trust you!”(林,你太注重细节了,我们相信你!)——听起来像是信任的嘱托,实则更接近于责任甩锅——心安理得地回宿舍享受酣眠。

当他终于检查完最后一张图纸,捧着一沓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温热感和淡淡油墨味的厚重图纸时,纸张坚硬的棱角硌着他因长时间工作而冰凉的掌心,过度使用的眼睛被刺目的白光晃得阵阵发花。

那一刻,巨大的虚无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没有实体的、透明的影子,被需要,被依赖(于这些琐碎事务),却从未被真正地“看见”过——看见他的努力,他的才华,他隐藏在沉默背后的整个灵魂。

可林叙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骨子里那种近乎本能的“讨好”与害怕冲突,早已内化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

林叙习惯了默默承担额外的重量,习惯了在团队的喧嚣中独自守着一方安静,习惯了在感到委屈时低下头,对自己低声说“没关系,反正也习惯了”。

唯一无法迅速习惯的,是这片异国他乡深沉夜空下,那噬骨的、无处安放也无人可诉的孤独。

它比波士顿冬季的物理寒冷,更要刺入骨髓。

在决定离开、办理各种手续最兵荒马乱的那段时间里,他最后一次,几乎是带着一种仪式感,订了一束与时令完全不符的芍药。

他知道沈知时的生日,那持续了三年的金合欢,是生日的问候。

而这束芍药,不在任何特殊的时间点,它只是他对自己长达四年、无望暗恋的无声告别,是对自己青春的一个交代。

他比谁都清楚,这份深埋心底、见不得光的喜欢,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没有回响的独脚戏。

沈知时,那个连名字都仿佛带着光芒的人,早已在另一条璀璨而正常的轨道上疾驰,前途一片光明。

而他,不能再让自己永远停留在那个被对方光芒偶尔扫过的角落之外,永远保持着卑微仰望的姿态。他必须为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他亲手、决绝地掐断了所有可能与沈知时产生“物理联系”的途径——不再送花,不再向任何可能认识他的人打听消息,不再费心制造任何看似偶然的“巧合”,连同那个唯一可能被对方知晓、并曾存有一丝渺茫希望的旧手机号码,也一并彻底销毁。

然而,切断有形的联系相对容易,真正要将那颗早已在年复一年的默然注视中,深深镌刻上对方名字的心脏恢复空白,却难于登天。

有时,在深夜里终于完成一个极其繁复的参数化建模后,精疲力尽的他会蜷缩在图书馆二十四小时开放区那个角落的、皮革已有些磨损的旧沙发上,像是寻求某种慰藉般,疲惫地刷着国内的新闻网站或学术动态。

手机浏览器里,他设置了几个极其特定的关键词推送提醒:“武汉大学 遥感”、“大学生遥感竞赛”、“沈知时”(他甚至不敢只设“沈知时”,怕被无用的信息淹没)。

偶尔,真的会有零星的消息跳出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早已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武汉大学遥感信息工程学院团队荣获全国高校遥感应用创新大赛最高奖金奖!”

“优秀论文作者沈知时专访:用遥感数据丈量山河脉络,以智能算法描绘未来图景。”

新闻的配图里,沈知时穿着熨帖整洁的白衬衫,打着领带,站在明亮的领奖台上,手捧镀金奖杯与烫金证书。

他对着镜头微笑,眼神清澈、笃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自信,聚光灯从侧面打来,仿佛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依旧是那样意气风发,遥不可及,仿佛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大洋,而是整个星河。

林叙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张被压缩后略微模糊却依然熟悉的笑脸,手指悬在冰凉的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动作。

图书馆窗外是波士顿沉沉的、漫无边际的夜色,室内暖气很足,却只有他这一隅还亮着微弱的、孤独的屏幕光,映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

过了许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他才重新用手指点亮,然后用冰凉的指尖,极轻、极缓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屏幕上那张笑脸的位置,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恭喜你。”他对着寂静的空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带着一丝沙哑的气音呢喃,尾音轻飘飘地消散在图书馆特有的书卷气与沉寂里。

他会默默地将那张或许并不清晰的新闻图片保存下来,加密存进手机里那个名为“StarLog”的隐藏文件夹。

Star,星辰;Log,航行日志。

这是他为自己保留的,关于那颗遥远星辰的、寂静的私人航行记录。他不再向前方的星辰寄出任何微弱的讯号,但他的世界深处,永远为沈知时保留着一块小小的、安静的、布满时光尘埃却依旧无比珍贵的区域,如同一个永不对外开放的纪念馆。

日子在无数张工程图纸、精细的物理与数字模型、以及一行行冰冷的代码之间缓缓流淌,看似重复,实则暗流涌动。

林叙的生活,在巨大的学业压力与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中,竟也一点点、蹒跚着走上了属于他自己的轨道。

林叙的细致、严谨、扎实的技术功底以及在复杂系统中发现关键问题的敏锐眼光,逐渐被几位要求严苛的教授留意到。

他开始被推荐进入更核心、更具挑战性的联合设计小组,接触真实的、规模庞大的城市更新与未来社区构建项目。

他凭借出色的独立研究潜力与已经崭露头角的学术成果,成功申请到MIT建筑与规划学院的直博名额,成为建筑与城市系统实验室(CityForm Lab)的核心研究员之一。

甚至开始带领低年级的本科生,协助教授组织大型的城市模拟与更新计划工作坊,并因为其在特定领域的深入见解,偶尔会被邀请在相关的线上国际研讨会上担任嘉宾发言。

生活依旧像一根始终绷紧的弦,忙碌得几乎没有喘息之机,但他的专业能力与价值,开始得到迟来却坚实可靠的认可。

而最大的变化,悄然发生在他的内心——他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地、学着“不再讨好”,学着建立边界,学着为自己发声。

一次关乎项目后续资金申请的关键中期评审前,同组一位家境优渥、背景强硬的本地同学,因自身疏忽导致一个重要结构计算模块的参数设置出现致命错误,却在项目组内部会议上,先发制人,试图将责任模糊地推给负责该部分最终模型整合与图纸输出的林叙,言语间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指责。

若是从前的林叙,大概会下意识地咬紧嘴唇,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感到难堪,然后默默承受下这份不公,再在无人知晓的深夜独自加班加点,拼命补救,将委屈咽进肚子里。

但那一次,他没有。他告诉自己:沈知时,不会喜欢懦夫,沈知时的身边更不需要胆小鬼。

在对方喋喋不休、试图将水搅混的指责声中,林叙平静地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会议室前方的智能投影仪旁。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慌乱,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精确。

默不作声地调出所有相关的设计过程文档、不同版本的修改记录截图、清晰的邮件往来记录,以及模型文件不同迭代版本的系统自动日志。

他的指尖在光滑的触摸屏上快速而准确地划过,放大、定位、标注,将关键的时间节点、明确的责任归属以及错误产生的根本原因,条理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林叙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情绪激动的辩驳,只是用清晰、冷静、逻辑严密到无可辩驳的英语,逐条陈述事实。

他的目光透过那副普通的黑框眼镜镜片,平静地扫过那位脸色逐渐变得难看的同学,最后落在主持项目的、以严格公正著称的教授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却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不容置疑的锋利与坚定。

“I can work overtime, and I can take on the extra corrective work. That's part of my responsibility to the team.”

(我可以加班,也可以承担额外的修正工作,这是我对团队的责任。)

他的声音平稳,却像淬了冰,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会议室里,“But please, don't treat me as a voiceless tool that you can shift blame onto at will. My time and my expertise deserve equal respect.”(但请别把我当作一个可以随意推卸责任、没有声音的工具人。我的时间和专业,同样值得尊重。)

那一刻,整个会议室陷入一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位原本气焰嚣张的同学,脸涨得通红,在教授锐利且不带感情的目光审视下,最终支支吾吾地、不情愿地低声道了歉。

经此一事,实验室里再无人敢轻易将莫须有的过错或棘手的烂摊子随意推到林叙的头上。

他开始获得一种新的、建立在专业能力与个人原则之上的尊重。

林叙,那个曾经永远躲在厚厚的图纸与冰冷的电脑屏幕背后、沉默得近乎透明的东方少年,终于开始凭借自己的绝对实力与逐渐成长的勇气,一步步蜕变成可以独当一面、赢得业内同行真正尊重的青年设计研究者。

但他内心深处无比清楚——

他所有的蜕变,所有在无数个暗夜中咬牙坚持完成的艰难成长,所有被迫学会的强硬与独立,其最初的、最深刻、最持久的动力源泉,或许都源于那个看似卑微却支撑他走过至暗时刻的愿望:为了能不再以仰望尘埃的姿态、不再带着深藏的自卑,去爱一个人。为了能够有一天,可以平等地、坦然地站在对方面前,哪怕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他不后悔曾经那样纯粹而炽烈、近乎孤注一掷地喜欢过沈知时。

也不后悔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默默地将那个人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爱了他整整一个青春。

唯一的遗憾,是那份沉甸甸的、耗尽了他所有勇气的心意,从未有机会真正地、完整地宣之于口,便已在现实的残酷与自身的怯懦中,悄然风干,成为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

他太清楚了,像沈知时那样天生就站在聚光灯下、被命运眷顾的人,目光只会理所当然地追逐更璀璨的星辰与世界,又怎会长久地留意到光线边缘那片近乎静止的、暗淡的影子?

可他终究还是咬着牙,光着脚,独自一人踉跄着、挣扎着,走过了那段被那束耀眼的光芒彻底遗忘的、漫长而寒冷的黑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送出那句“祝你前程似锦”的最终祝福后,拼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也走得像个真正“有前程”、有尊严的人。

仿佛这样,就能对得起那份无疾而终的喜欢,就能让这场盛大的暗恋,有一个不至于太过难堪的结局。

时光荏苒。

博士生涯的第三年,林叙因其在“参数化城市形态分析与生成式设计”领域的开创性工作,获得了普利兹克奖的提名。

虽然最终未能获奖,但提名本身已是中国建筑界乃至国际建筑界的一则新闻,他的名字——“林叙”,以一个令人惊讶的年轻姿态,进入了更广阔的公众视野。

他成为了CityForm Lab最年轻的副研究员,独立领导一个小的研究团队。

同年,他主导开发的一套名为“MorphoGen”的城市空间形态量化分析与动态预测算法,因其出色的普适性、精准度与前瞻性,经过严格评审,被正式引入联合国人居署的全球城市可持续发展动态模拟与评估平台,为未来城市的规划提供了新的工具。

同年秋天,他受邀站在了国际建筑科技与未来城市峰会(ACFT)的演讲台上。那是行业内的顶级盛会之一。

聚光灯灼热地打在他的脸上,甚至能感觉到皮肤微微发烫。

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坐着来自全球顶尖学术机构和知名事务所的学者、专家、业界领袖,他们的目光或专注,或审视,或带着好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面前的麦克风,深吸一口气,用流利而沉稳的英语,开始清晰而富有逻辑地阐述他关于“参数化驱动的高精度城市肌理建模与空间性能优化”的最新研究成果。

他的语速平稳,手势简洁有力,配合着精心准备的幻灯片,将复杂的理论深入浅出地呈现出来。

台下有相机快门声不时响起,有听众认真做着笔记,有人在他讲到关键处时微微颔首。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靠对某个遥远之人的隐秘爱恋来确认自己存在意义、获取微弱温暖的影子。

他站在这里,凭借自己的智慧与汗水,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无声却强有力的证明。

演讲顺利结束,会场响起礼节性的掌声。

在短暂的茶歇与交流环节,一位身材高挑、笑容明媚开朗的欧洲女研究生主动挤到他面前,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Hi, Xu! Your presentation was incredibly lucid! The power of your work and the depth of your insight into urban issues are truly impressive!”

(嗨,叙!你的演讲非常清晰!你的作品展现出的力量感和对城市问题的洞察力,令人印象深刻!)

“Thank you for your kind words.”(谢谢你的夸奖。)林叙礼貌地微笑颔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Are you married?”(你结婚了吗?)女孩的问题直接而大胆,带着西方文化特有的坦率。

林叙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随即轻轻摇头:“No, I'm not.”(不,没有。)

“Do you have a girlfriend?”(有女朋友吗?)女孩追问,眼中闪烁着感兴趣的光芒。

“No, I don't.”(也没有。)他的回答依旧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Then—”(那——)女孩似乎看到了机会,还想继续问下去,或许是想邀请他共进晚餐。

“But there's someone I like.”

林叙打断了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

他只是再次礼貌地、疏离地笑了笑,没有给出任何进一步的解释、承诺或暗示,然后微微欠身,说了句“Excuse me”,便转身走向会场相对安静的边缘地带,留下女孩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

他已经不再需要依附任何人的目光或认可来定义自己的价值,他找到了安身立命的事业和内心的平静。

但也正因为曾经将全部青春期的热情、孤勇与卑微的渴望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一个人身上,那份感情似乎耗尽了他所有关于风花雪月的能量。

余下的漫长时光,他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孑然一身、与学术为伴的生活,像是在空谷中行走,习惯了只有自己的回声。

几乎是同一时间段,地球的另一端。

沈知时刚结束一场关于海量遥感数据智能解译的冗长项目会议,感到太阳穴阵阵发胀。

他疲惫地靠在自己办公室的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随手点开了平板电脑上自动推送的学术新闻。

一条关于ACFT峰会的前沿报道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对智慧城市、城市建模与遥感技术的交叉应用领域一直保持着职业性的关注。

报道中简要介绍了几项具有突破性的项目,其中一项由MIT的“CityForm Lab”主导完成,特别提到了其在城市形态量化分析上的创新。

他出于专业习惯,点开了项目详情页面,目光扫过项目核心负责人名字时,骤然停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钉在了原地。

Lin Xu.

一个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几乎被繁忙工作和刻意遗忘掩埋的名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的力量,重新撞入他的眼帘,激起千层浪。

报道旁边附有一张小小的照片,是演讲时的抓拍。

照片上的人,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打着领带,站在简洁的演讲台后,神情专注而自信,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清秀轮廓,却又脱胎换骨,褪去了所有青涩与怯懦,散发着一种沉静、专业而强大的气场,一种……他从未在林叙身上见到过的光芒。

沈知时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甚至能听到血液冲上耳膜的声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点开了更多与“Lin Xu”相关的链接,想要了解更多。

在一篇对林叙的简短采访中,记者照例问及他从事如此高强度、前瞻性研究的动力来源。

林叙的回答很官方,很专业,提到了对城市化进程中复杂挑战的责任感,对通过技术手段改善人居环境的热情,以及对探索未知边界的好奇心。

但在回答的末尾,不知是记者为了增加人情味,还是林叙在私下交流中无意流露,文章附上了一句似乎是未被正式录用的“题外话”,用了引号:“……支撑我走过最初、也是最难那段适应期的,或许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甚至有些幼稚的念头:不想再让自己喜欢的人,看到的永远是那个只敢躲在角落、模糊不清的影子。”

紧接着是另一句,记者备注说林叙说这话时带着明显的笑意和释然,像是调侃,又像是真正的告别:“当然,现在要是还有人问起,我大概还是会笑着说:‘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虽然那可能,已经是过去式了。”

沈知时盯着屏幕上那短短两行字,尤其是“我有喜欢的人了”这七个字,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陌生而又熟悉的刺痛感,这感觉如此强烈,几乎让他窒息。

这七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长久以来用繁重科研、世俗成功和刻意麻木筑起的心理堤防。

那个被他错过、被他忽视、被他以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或许早已归于平凡的少年,不仅没有在时光里黯淡失色,反而在他看不见的远方,成长得如此耀眼夺目,站在了他都需要仰望的国际学术舞台上。

而那句轻描淡写的“喜欢的人”,像一把生了锈却依然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心底那个上了锁的、蒙着灰尘的蓝色盒子——那个装着所有与林叙有关记忆的盒子——瞬间翻涌出无数被他刻意忽略、强行压抑的酸涩、悔意、以及那份迟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他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屏幕和遥远的距离,清晰地看到林叙说这话时,嘴角那抹复杂的、带着淡淡自嘲却又真正释然的微笑。

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恐慌感如同冰水般攫住了他,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是不是,真的……已经永远地错过了什么?

错过了那个曾经那么小心翼翼、却又那么固执地喜欢着他的少年?错过了本可能拥有的另一种可能?

夜深人静时,林叙偶尔还是会习惯性地点开那个名为“StarLog”的加密文件夹。里面安静地躺着这些年他零星保存下来的、关于沈知时的公开信息碎片。

最新的一条,是一张沈知时在某个重量级国际遥感学术峰会上做主题报告的照片。台上的他,依旧是人群中最瞩目的焦点,聚光灯下,从容不迫,自信飞扬,阐述着前沿的见解,与台下顶尖学者交流。

光芒万丈,一如往昔。

林叙久久地凝视着屏幕上的光影,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划过那张早已刻入心底的脸庞轮廓,目光复杂,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许久,他才用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对着屏幕上那个光彩照人的人,呢喃道:

“你看,沈知时……我也……变得厉害了一点点了。”

他没有再试图去拨动那根沉寂了多年的、连接过去的心弦,没有动用任何可能的关系去探寻沈知时真正的近况。

他比谁都明白,若命运尚且存有一丝眷顾,真正的重逢自会是水到渠成的天意。

若少年时代的缘分早已耗尽,那么任何形式的强求,都不过是徒劳的自我折磨,是对现有平静生活的破坏。

他只会继续沿着自己选择的这条学术道路,沉默而坚定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去。

那个冬夜,他在租住的公寓书桌前,为即将提交给顶刊的论文敲下最后一段严谨的结论,反复检查后,按下了保存键,合上发烫的笔记本电脑。

连续高强度工作带来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林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肩膀,走到狭小的阳台,推开冰冷的玻璃门。

波士顿深冬的夜,空气凛冽刺骨,吸入肺中带着一股干净的寒意,却异常澄净透澈。

墨蓝色的天幕高远辽阔,如同天鹅绒幕布,上面缀满了无数颗闪烁的、冰冷而恒久的星辰,浩瀚,深邃,令人敬畏。

他裹紧身上略显单薄的灰色毛衣,仰头望向这片异国的、璀璨而陌生的星空,呼出的气息瞬间在眼前凝成团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忽然间,记忆深处,那张早已泛黄、被藏在太和殿模型最深处的卡片上,最后一行温柔而决绝的字迹,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仰望星空。”

林叙静静地伫立在寒冷的夜风中,仰望着那片亘古不变、沉默不语的星辰大海,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弹,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清冷的星光落在他平静的脸上,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

然后,他慢慢地低下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那弧度里混杂着自嘲、释然、一丝难以完全磨灭的伤感,以及一份属于他自己的、硬核的骄傲。

他对着眼前虚空般的寒冷空气,对着那片浩瀚无垠的星海,也对着心底那个从未真正远离、却已悄然封存的青春影子,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轻声地、仿佛立下誓言般说道:“我还在仰望。”

只是这一次,他仰望的,不再是某一个人的光芒,而是这片更为广阔、更为永恒的星空,以及星空下,那个终于依靠自己力量站立起来的、不再卑微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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