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深秋,天空是一种被寒流洗刷过的、近乎残忍的澄澈。蓝得像冰,高远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饱满,变得稀薄而锐利,它们斜斜地穿透公寓老旧的百叶窗缝隙,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几乎凝固的光带。
无数微尘在光带中无声浮沉,起舞,像一场缓慢的、无人观看的默剧。
沈知时坐在书桌前,身形陷在电脑屏幕散发的冷光里。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与灰度各异的卫星影像图交织,构成一个抽象而严谨的世界。
光标在规律地闪烁,一下,又一下,像一颗悬在虚空里的、冷静到极致的心跳。
他来慕尼黑工业大学(TUM)已经两年多了。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有着与故乡、和鄂州截然不同的刻度。
鄂州的时间是流淌的,带着市井的喧闹和长江水汽的氤氲,是活色生香的。
而慕尼黑的时间,则是被精密齿轮咬合着向前推进的,准确,冰冷,不容置疑。电车永远准点抵达站台,发出轻柔的刹车声。
但于沈知时,那是自由的。
行人的步履匆匆,目标明确,即使是在周末的玛丽亚广场,也少见真正的闲散;连街角那些胖乎乎的鸽子,起落之间都仿佛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时刻表。
这是一种近乎严苛的秩序感,将一切都纳入理性的轨道。
他租住的公寓位于老城区的边缘,一栋有些年头的建筑。
推开窗,视野能越过层层叠叠的红色屋顶,望见远处圣母教堂那对标志性的青铜色“洋葱”圆顶。
它们立在薄暮或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两个沉默的守望者,俯瞰着这座城市的日与夜。
申请TUM的交流项目,是经过无数次理性权衡后最优化解:全球顶尖的遥感与地理信息科学实验室,与欧洲空间局(ESA)的紧密合作项目,还有导师Prof. Weber在国际学界的赫赫声名——那位以严谨甚至苛刻著称的德国老头。
这一切都符合他过去二十多年人生轨迹中对“正确”二字的全部定义。
本科毕业放弃保研,执意申请TUM,在别人看来是精英的坦途,于他,却更像一场精心策划的逃离。
只是,偶尔在深夜,当一天高强度的计算和文献阅读终于结束时,当他站在狭小的阳台,任由阿尔卑斯山方向吹来的、裹挟着草木清冷的夜风穿透单薄睡衣时,心底那片被刻意压抑的虚空,便会悄然弥漫开来。
那虚空与一个名字紧密相连——林叙。
林叙。像一枚早已被时间尘封,却偏偏在血肉里生了根的针。平时无知无觉,稍一触碰,便是细密而持久的钝痛。
他不敢深究,只能习惯性地用更多的工作、更繁重的学习任务将其填埋。硕士阶段的课程比他预想的还要密集,算法推导、海量数据清洗、模型构建与验证……
他把自己钉在实验室的椅子上,常常待到凌晨,直到值班的保安拿着手电筒,用带着巴伐利亚口音的德语礼貌地请他离开。
Prof. Weber对他这种近乎自虐的勤奋表示欣赏,但也不止一次委婉地提醒过他:“Shen, academic research requires inspiration, and inspiration sometimes doesn't come from the computer screen. It might come from a cloud outside the window, or an unrelated chat in a café. You don't need to pull yourself so taut like a string about to snap.”(沈,学术需要灵感,而灵感有时并非来自电脑屏幕,它可能来自窗外的一片云,或者咖啡馆里一段无关的闲聊。你不必把自己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他说这话时,总会用那双深陷的、湛蓝的眼睛温和却不容置疑地看着沈知时,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沈知时只是对导师报以感激的微笑,然后轻声说:“Thanks, Prof. Weber, I will.”(谢谢您,Prof. Weber,我会注意的。)
但转过身,依旧故我。
他害怕停顿,害怕任何不被占用的空闲瞬间。
因为一旦大脑放空,那些被理性强行镇压的疑问就会如潮水般冲破堤坝,将他淹没:林叙到底在哪里?
那三年若有似无的靠近算什么?十月底那个仓促的告别,是否真的是故事的终点?
确定博士研究课题时,面对几个备选区域,他鬼使神差地圈定了“中国长三角地区城市扩张的生态效应评估”。
他对自己解释,这是因为该区域城市化进程迅猛,数据序列完整,非常适于模型验证。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写在项目申请书里足以说服任何评审委员。
然而,当第一批历史遥感影像数据加载完成,屏幕上缓缓浮现出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轮廓——南京——时,他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骤然收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南京。林叙曾经生活、学习了四年的城市。他曾无数次在地图上看过这个距离鄂州不远的名字,却从未踏足。
如今,这座城市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地理概念,而是化为了他电脑里一行行坐标、一个个像素点组成的冰冷数据。
他试图用对待其他研究样本一样的绝对理性去处理它们,分析城市绿地的缩减、不透水面的扩张、热岛效应的增强……
可是,当他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时,视线总会有些恍惚。
屏幕上蜿蜒的长江水道,某个模糊的公园绿斑,都会让他瞬间闪回高三那个闷热又安静的午后。
教室里弥漫着风油精和试卷的味道,林叙就坐在他斜前方,低头整理笔记,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微微颤动的、像蝶翼般的睫毛,以及鬓角细小的汗珠……
收到柏林“地球观测与城市可持续发展”(EOSU)国际会议的邀请函时,沈知时的心情并无太大波澜。
这属于常规的学术交流,他的报告被安排在某个分会场的下午时段,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报告的题目也和他的人一样,严谨、克制:“基于多时相遥感数据的长三角城市扩张生态效应评估”。
他提前一天抵达柏林。与慕尼黑那种近乎洁癖的整洁有序不同,柏林带着一种粗粝的、混合的历史感。
会议指定的酒店房间狭小,窗外是一条灰扑扑的后街,墙壁上涂鸦斑驳,偶尔有电车驶过的噪音,碾过铁轨,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他放下简单的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连接上并不稳定的酒店Wi-Fi,最后一次核对第二天要用的PPT。
每一个数据点,每一条结论,他都反复检查其来源和逻辑链条,确保无懈可击。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盔甲。
在学术的领域里,他需要这种绝对的掌控感来获得安全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不确定性和内心翻涌的暗流。
报告当天,他换上了唯一一套量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内搭浅蓝色衬衫。
袖口露出清瘦的手腕,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压下心底那一丝莫名的焦躁,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表情看起来更松弛一些。
整个人显得利落而挺拔,却掩不住眉眼间那点挥之不去的倦意。
会场设在一栋具有典型包豪斯风格的建筑内,线条冷硬简洁,空间开阔,但内部的灯光却意外地采用了暖色调,柔和地洒下来,稍稍缓解了建筑的冰冷感。
台下坐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英语在空气中低低地交织,形成一种嗡嗡的背景音。
沈知时深吸一口气,将激光笔握在微凉的指尖,稳步走上讲台。木质讲台触感坚实,他轻轻将手撑在上面,借以稳定自己。
前二十分钟,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语速平稳,逻辑清晰,配合着精心制作的动画演示,将南京过去三十年城市边界如何像潮水般向外蔓延,以及随之而来的绿地破碎化过程,直观地展现出来。
他甚至刻意放慢了几个关键节点的讲解速度,确保观众能跟上他的思路。
提问环节开始,最初几位学者的问题都围绕技术细节展开:数据预处理时采用的降噪方法有何优势?为什么选择这种特定类型的分类器?模型的不确定性是如何量化的?
沈知时一一作答,言辞精准,偶尔还会因为某个巧妙的技术点,嘴角牵起一丝浅淡的、近乎消失的笑意。
学术是他的舒适区,在这里,一切变量都可以被定义,一切结果都应该有迹可循。他几乎要以为,这将是一次平静无波的报告。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Mr. Shen,”一个声音从后排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语调,像是午睡刚醒般的慵懒,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沈知时抬眼望去,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性学者。他胸牌上的信息显示,他来自日本某所知名国立大学。那人微微后靠着座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放松,眼神却带着审视。
“Your technical methods are very…emmm… sophisticated.” 对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But in your research area, Nanjing, is curious.”(您的技术方法非常……嗯,精致。不过,您选择的研究区域——南京,这让我感到有些……好奇。)
沈知时握着激光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保持着沉默,等待对方的下文。会场里细微的交谈声静了下去,空气仿佛开始变得粘稠。
“In China, the reliability of historical data has always been an… interesting topic.”
对方的英语很流利,但用词却带着一种迂回的试探性,“How do you ensure that the data you use — especially the early remote sensing data — is not influenced by certain… ‘narratives’? Could they possibly be a product of some kind of… ‘construction’?”(在中国,历史数据的可靠性,一直是个……有趣的话题。您如何确保您所使用的数据——特别是那些早期的遥感数据——不受某些特定……‘叙事’的影响?它们有没有可能,本身也是某种……‘构建’的产物?)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变得异常清晰,敲打着鼓膜。
沈知时感到全身的血液“嗡”的一声全部涌向了头顶,耳膜鼓胀,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战鼓。这不是单纯的技术性质疑,这层学术外衣之下,包裹着**裸的、基于政治立场的挑衅。
尤其是当对方刻意含糊地提及“南京的……过往”时,那轻飘飘的语气,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了会场短暂的寂静里。
“过往”这两个字,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火星。
沈知时猛地抬起头,原本因专注而微弯的脊背瞬间挺得笔直,整个人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蓄满了力量。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激光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左手则重重按在讲台的木质桌面上,仿佛需要借此来支撑身体,又像是要按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的目光如出鞘的刀锋,锐利地直射向后排那个提问者。
台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惊愕、好奇、担忧、审视……种种情绪,他已无暇分辨。
会议主持席上的Prof. Weber皱紧了眉头,身体前倾,似乎想开口干预,但沈知时已经抢先一步。他需要确认一件事。
“Excuse me, sir,”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会场,“are you Japanese?”(请问先生,您是日本人吗?)
这个问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一阵细微的骚动掠过观众席。那位日本学者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回答道:“Em… Yes, does this have anything to do with our doubts?”(呃…是的,这和我们的质疑有关吗?)
沈知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那目光复杂,带着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愤和审视。
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这个动作细微到几乎无人察觉,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去克制某种更激烈的情绪。
然后,他转回身,面向全体观众,双手不再支撑讲台,而是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但微微握拳,显露出一种决绝的姿态。
再次开口时,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压抑着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震颤:“I regret the need to use the next few minutes of our time, but some matters are more important than the schedule. ”
(我对于需要占用接下来几分钟时间深表遗憾,但有些事比会议日程更为重要。)
“First and foremost, for any moral individual, modern Chinese history has never been a subject of amusement. Furthermore, my research period spans from 2000 to the present and does not include that phase of history which is nerve-wracking for supporters of Yasukuni Shrine.”
(首先,对于任何一个有人性,有道德的人来说中国近现代的历史从来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其次我的研究时间是2000至今并不包含那段让靖国神社拥趸者的神经阵痛的历史。翻译)
“Thanks for your ‘sophisticated’ evaluation of my research method.”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眼神锐利如盯住猎物的鹰。
“Science has no borders, but scientists have a homeland. And there are historical bottom lines and conscience that we must uphold.”
(感谢您对我研究方法‘精致’的评价。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更有必须坚守的历史底线和良知。)
他清晰地看到那位日本学者的嘴角撇了一下,似乎想反驳。
沈知时没有给他机会,他上前半步,更靠近讲台的边缘,拉近了与听众的距离,声音陡然提高,右手随之抬起,食指指尖不自觉地指向桌面,强调着每一个字,它们像裹着冰雹,重重砸在寂静的空气里:“If you are questioning the source of my data, the processing workflow, or the methodological rigor in my paper, I can, and would be very willing to, provide here the access paths to all the raw data, links to the detailed data processing script code repositories — everything is transparent and open, welcome for anyone to inspect and replicate at any time! This is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 of the scientific community!”
(如果您质疑的是我论文中数据的来源、处理流程或方法论上的严谨性,我可以,也非常乐意,在此提供全部的原始数据访问路径、详细的数据处理脚本代码仓库链接——一切透明、开放,欢迎任何人在任何时间进行检验和复现!这是科学共同体的基本准则!)
他的语速加快,胸膛因激动而明显起伏:“However, if your question is based on a nihilistic, or even deliberately distorted attitude towards historical truth! Then, with all due respect,” 他的右手猛地挥起,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而有力的弧线,随即紧紧握成拳头,压在胸口,” this has transcended the scope of academic discussion! This is a desecration of the countless innocent lives lost in historical tragedies! It is a challenge to basic human conscience!”
(但是,如果您的问题,是建立在一种对历史真相虚无主义的、甚至是刻意歪曲的态度之上!那么,恕我直言,这已经超出了学术讨论的范畴!这是对在历史悲剧中罹难的无数无辜生命的亵渎!是对人类基本良知的挑战!)
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那位日本学者的脸色由红转青,张了张嘴,试图辩解什么:“I didn't ……”
“Are you sure? You mentioned Nanjing's ‘past’? Ok!” 沈知时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声音因汹涌的情感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但每一句话都异常清晰,如同刻印在空气里,“Then let's talk about this unforgettable ‘past’! In the winter of 1937, the Japanese invading army in China's then-capital, Nanjing, carried out weeks of organized, planned, premeditated mass murder! Over 300,000 civilians and disarmed soldiers were brutally killed! This is one of the darkest chapters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an iron-clad fact widely recognized by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If you, or any colleague present here, have doubts about this—”
(您提到了南京的‘过往’?好!那我们就谈谈这段不容忘却的‘过往’!1937年的冬天,侵华日军在当时的中国首都南京,进行了长达数周的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大屠杀!三十万以上的平民和放下武器的士兵惨遭杀害!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极其黑暗的一页,是已经被国际社会广泛认可的铁的事实!如果您,或者在场任何一位同行,对此存有疑问——)
他伸出手指,坚定地指向东方,手臂完全伸直,尽管隔着重重墙壁,他的目光却仿佛已经穿透了一切障碍,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种指向性的张力:“I sincerely, even earnestly, invite you, to go to China! To Nanjing! Visit the Memorial Hall of the Victims of the Nanjing Massacre in person! See those yellowed photographic archives, the video testimonies of survivors filled with blood and tears, the layers of unearthed bones! Every Chinese person with a conscience is willing to show the world this deep, bone-deep historical scar — we remember history not to prolong hatred, but to prevent the recurrence of tragedy! To warn the world of the preciousness of peace!”
(我诚挚地,甚至可以说是恳切地,邀请你们,去中国!去南京!亲自去看看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去看看那些泛黄的照片档案、幸存者饱含血泪的证言影像、发掘出的层层白骨!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愿意向全世界展示这道深可见骨的历史伤痕——我们铭记历史,不是为了延续仇恨,而是为了避免悲剧重演!是为了警示世人,和平的珍贵!)
“Moreover,” 他收回手臂,双手再次撑住讲台,身体前倾,目光重新聚焦于后排那个提问者,语调沉痛而无比清晰, “there has never been any justification for a murderer to stand before the victim.”
(更何况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凶手应该在被害人面前站着的道理)
他几乎是不换气地,将积压在心底多年,甚至可能是一代代中国人集体记忆中的悲愤倾泻而出...
在整个过程中,他的手势时而有力挥动强调重点,时而紧握胸口表达痛心,时而摊开双手展现坦诚。他的身体语言与话语内容紧密配合,将情绪推向了**。
“And until today, in Japan, there are still some forces, including some in high positions and highly educated people, attempting to deny, distort, or even glorify these crimes against humanity! This is an extremely cruel secondary injury to the 300,000 deceased souls! This is a debt Japan owes to China! To Nanjing! An apology it owes to all of humanity!”
(而直到今天,在日本,仍然有一部分势力,包括一些身居高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试图否认、歪曲甚至美化这段反人类的罪行!这是对三十万亡灵极其残忍的二次伤害!是日本欠中国的!欠南京的!欠全人类的一个道歉!)
空气仿佛被他的话语点燃,又像是被冻结。
短暂的死寂之后,掌声,从某个角落响起,起初是零星的,带着些许犹豫,随即,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越来越响,席卷了整个会场。
并非所有人都完全认同他话语中的每一个情感迸发的措辞,但那份基于确凿史实的、不容置疑的正义立场,以及那份敢于在国际场合直面挑衅、捍卫真相的勇气,深深打动了在场绝大多数尚有良知的人。
“China has a profound saying: "Those who dare to offend China, no matter how remote, will be brought to justice!" I am not targeting anyone, nor will China ever target anyone. Our missiles are solely directed at our enemies.”
(中国有句至理名言:“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我并不是针对任何人,中国也不会争对任何人,我们的导弹只会朝向我们的敌人。)
“I do not apologize for taking time, but you, sir, are the one who must apologize. Apologize for your arrogance and ignorance.And yes, I appreciate you.. Thank you for once again putting Japan's face right where it belongs: under the heel of China.Let this be clear: The entire nation of Japan owes China an apology. The Japanese people must atone for the sins of their ancestors.And know this: The Chinese people extend goodwill only to those who are friendly and to those Japanese who dare to admit the historical crimes they inherited. To others, we offer nothing but firm resistance.”
(非常抱歉耽误了大家的参会时间,但更该为此道歉的是这位先生,你该为你的狂妄自大,愚昧无知而道歉。当然我也谢谢你,谢谢你将日本的脸再度送到中国的手掌上。该为中国道歉的是所有日本人民,他们该为祖先的罪行道歉。请大家相信,中国人民对所有友善的人,甚至承认这一段祖先罪行的日本人都抱有极大的善意)
说到这里,他再次直视那位日本学者,目光如炬,没有任何闪避,直到最后一句说完,他才缓缓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漫天风雨重新收敛于胸壑之内。
主持会议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德国老教授,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沈知时因激动而有些僵硬的肩膀,对着话筒,语气沉重而坚定地说:“Thank you, Dr. Shen… for that profound and necessary response. Historical truth is the unshakable foundation of all scientific research. It reminds us that academia cannot be separated from its social and moral responsibilities. Okay, let's continue with the next presentation.”
(感谢沈博士……这番深刻而必要的回应。历史的真相,是所有科学研究不容动摇的基石。它提醒我们,学术无法脱离其社会与道德责任。好,我们继续下一个报告。)
沈知时微微颔首,走下讲台时,才感到双腿有些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一位坐在前排的华裔女学者悄悄递给他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低声道:“Good job. Take a deep breath.”
他接过水,低声道谢,喉咙干涩得发疼。
后续的报告内容,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画面,应该没有一句话不得体,应该没有丢人。
他从未在公开场合如此情绪失控,如此“不专业”。
可是,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没有丝毫后悔或懊恼,反而有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释然,以及一种为那些沉默的亡灵发出了声音的、悲怆的慰藉。
会议茶歇时,沈知时独自一人站在靠窗的角落,望着窗外柏林灰蒙蒙的天空。
手中的矿泉水瓶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几位来自欧美不同国家的学者主动走过来与他交谈,表达了对他们才报告内容的兴趣,也对他刚才的立场表示理解和支持。
他们的态度是真诚的,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注意到,那个日本学者很快便离开了会场,没有出现在茶歇区。
这时,之前递给他水的华裔女学者微笑着再次走近。“Dr. Shen, I'm Susan Wang, working at ETH Zurich.”她递过一张名片,动作优雅,“Your research is very interesting, especially the model construction part for ecological impact assessment. I hope we can exchange ideas if there's a chance.”(沈博士,我是苏珊·王,在ETH Zurich工作。你的研究很有意思,特别是关于生态效应评估的模型构建部分。有机会的话,希望可以交流一下。)
“Thank you, Professor Wang.”沈知时双手接过名片,恭敬地说。苏珊·王看起来四十多岁,气质干练,目光温和而睿智。
“No need to be so formal. Just call me Susan.”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丝感慨,“For many years, I've rarely seen a young person with such edge and backbone at an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Some things can be said diplomatically, but on matters of principle, one must be clear. You did the right thing.”(不必客气。叫我苏珊就好。很多年了,很少在国际会议上看到像你这样有锋芒、有骨气的年轻人。有些事,可以委婉,但原则问题,必须清晰。你做得对。)
沈知时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I was just…… said what I thought I had to say.”(我只是……说了我认为必须说的话。)
“I know.”苏珊·王理解地点点头,眼神中带着阅历赋予的通透,“Sometimes, silence is misinterpreted as acquiescence. By the way,”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Your report mentioned Nanjing's urban memory, which reminded me of something. A friend of mine at Nanjing University studies urban history and public memory. If you're interested in understanding your research area from more dimensions, perhaps I could introduce you. Geographical data is the skeleton, but those oral histories, social memories, might be the flesh and blood.”(我知道。有时候,沉默会被误解为默许。对了,你报告里提到南京的城市记忆,让我想起一件事。我在南京大学有一位朋友,是研究城市史和公众记忆的。如果你有兴趣从更多维度理解你的研究区域,或许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地理数据是骨骼,而那些口述历史、社会记忆,可能是血肉。)
这个提议让沈知时心中一动。他之前从未想过将冷冰冰的遥感数据与活生生的城市记忆联系起来。这似乎为他封闭的研究世界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甚至……
或许也为他理解林叙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南京,提供了一条隐秘的路径。“That would be wonderful, thank you very much!”(那太好了,非常感谢您!)他真诚地说,感到一种久违的、对知识探索本身的期待。
与苏珊·王道别后,沈知时的心情复杂难言。会议结束后,他没有参加晚上的招待酒会,而是选择回到了那间狭小的酒店房间。
柏林的夜晚灯火阑珊,远远传来城市的喧嚣,却更衬得房间内的寂静。他脱下西装外套,松开衬衫领口,疲惫地倒在床上。
白天发生的一切如同电影镜头般在脑海中回放。
那个日本学者挑衅的眼神,自己不受控制的激烈反应,台下那些震惊、支持、或许也有不解的目光,还有最后那阵如同潮水般的掌声……
这一切,都与他规划中平静的学术道路截然不同。
他拿起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已经许久没有新消息的聊天窗口。头像是一片虚无的灰色。
最后一条信息,还停留在他出国前的那个除夕,他发出的那句:“新年快乐。” 对方没有回复。
他鬼使神差地,在输入框里打下了一行字:“今天,在柏林,为了南京,和人争执了。”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久久未能落下。
他有什么立场对林叙说这些呢?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一片比慕尼黑到南京更遥远的、无法跨越的荒漠。
最终,他还是逐字删除了。那短短一行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激起,就沉入了黑暗。
他关掉手机屏幕,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窗外的城市之光微弱地透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高三那个午后,林叙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清淡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未来似乎有无限可能,沉重的历史还只是教科书上需要背诵的段落。
而如今,历史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与他个人的情感、与他冷冰冰的学术研究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他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无法仅仅用理性和数据来完全覆盖和解释的。
比如一个民族的集体伤痛,比如一段无疾而终的青春,比如那个叫林叙的人,在他生命中留下的、至今仍在隐隐作痛的烙印。
柏林之夜深沉。沈知时在异国他乡的床上,辗转反侧。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起,已经不一样了。
无论是他对学术的理解,还是他对那段尘封过往的态度。
而关于林叙的谜题,似乎也在这场关于历史真相的激烈争辩后,透出了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曙光。
他隐约觉得,解开个人心结的钥匙,或许并不仅仅在于追问过去,更在于如何面对现在,如何构建未来。
那个未来里,或许依然没有林叙,但应该有一个更完整、更真实的自己。
挺巧的,国庆节前刚好撞上这一章了,这就是命运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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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历史该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