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芍药,最终停在了那个萧瑟深秋的末尾,像一枚被时光骤然凝固的琥珀,封存着最后一丝未尽的暖意与无声的告别。
沈知时一直清晰地记得它最后的模样——饱满层叠的花瓣在日益凛冽的空气里微微瑟缩着,边缘已见些许疲软的卷曲,却依旧透着一股近乎倔强的、灼目的嫣红,被素净而坚韧的牛皮纸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安静地倚在宿舍门口冰冷的瓷砖地上。
那是最后一次。
自此之后,无论日历如何翻过一个个或喧闹或寂寥的节日,学期更迭了多少回春秋,鄂大的樱花开了又谢,宿舍窗外的梧桐绿了又黄,总有或盛大或精巧的花束,在一些被社会共识定义为“特殊”的日子里,准时出现在他的门口。
清新的小雏菊、优雅的洋桔梗、甚至偶尔是一捧带着山间晨露与泥土气息的野花……它们依旧被精心搭配,美丽得无可指摘,却像失去了灵魂的精致符号,再没有一丝属于那个特定之人的、独一无二的温度与心跳。
它们只是花,美丽的、空洞的、与他无关的馈赠。
外卖软件的提示铃声依旧会响,但每一次迎接沈知时的,只有外卖员被口罩遮去大半的脸、公式化的疲惫眼神和一句没有任何波澜的“沈先生,您的花,祝您生活愉快”。
那个持续了三年、沉默的、带着无法言说之心事的隐秘仪式,在那个秋末,戛然而止。
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没有挥手告别的背影,如同夜空中一道悠长而神秘的星轨被强行掐断,只余下尖锐的、令人心悸的空白和漫长的、无所适从的余响,在往后无数个空寂的日子里反复回荡,折磨着他的神经。
沈知时不再会下意识地侧耳倾听走廊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再会在听到门口细微响动时心脏漏跳一拍。
他知道,那些曾在他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晦暗角落里,投下一束温柔微光的馈赠,已随着那个削瘦、安静、将一切汹涌深埋于平静表面之下的身影,一同沉入了时光不可逆转的深潭。
它们不再属于此刻,只永恒地属于那个被他迟钝感官错过、被无情岁月悄然吞噬的少年时代。
他将那最后一束异常出现的、带着诀别意味的芍药,做成了企图对抗时间的干花。
娇艳欲滴的花瓣在时光无声而巨大的挤压下,不可抗拒地褪去了鲜活的生机与水分,色彩变得深沉、黯哑,质地变得脆弱而轻薄,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碎裂成粉末。
他拥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耐心,查阅资料,选择最适宜的方法,小心地倒挂风干,再极其轻柔地压平,用近乎透明的、质地细腻的硫酸纸如同包裹易碎的蝶翼般仔细包好。
然后,他将它们与那张边缘已微微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如昨、力透纸背的卡片,还有几块从那座摔坏的太和殿乐高模型废墟上,他借着台灯光芒仔仔细细挑拣出来、反复擦拭干净的微小残片——那是他所能保留的、与林叙那段短暂交集过的、最具体的“遗迹”——一起,无比珍重地、仿佛进行某种仪式般,放进了一个深蓝色的、内衬柔软的天鹅绒盒子里。
盒子不大,尺寸刚好,能严密地容纳下他这段未曾有机会绽放就已骤然凋零的心事。
它被安放在胡桃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压在一叠叠厚重的专业书籍和文献打印稿之下,像一个被精心掩埋、不愿轻易触碰的时光胶囊,沉默地镇守着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每一次,当他需要寻找某份文件而拉开那个抽屉时,陈旧木轨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后,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束不再盛放、被时光定格的芍药,卡片上沉默却震耳欲聋的字迹,以及那几块冰冷、却承载着少年所有笨拙与赤诚心意的塑料残片。
他的指尖有时会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些干枯的花瓣,触感粗糙而遥远,带着一种永恒的凉意,如同那段从未有机会宣之于口、便已夭折的深沉爱恋。
时光的无情潮水,就在这一次次无声的凝望、抽屉反复的开合与指尖细微的触碰间,裹挟着世间一切人与事,无可挽回地向前奔涌。
遥感科学与技术,在大多数旁人眼中,是枯燥乏味的抽象线条、冰冷庞大的数据堆、以及一种远离人间烟火的、“上帝视角”的疏离感。但对沈知时而言,在人生某个无形的岔口被那场“模型灾难”和随之而来的真相猛烈撞击之后,一种沉潜已久、近乎本能的天赋与专注,仿佛被骤然唤醒,并推向了极致。
从大二下学期起,他就主动申请进入了学院的重点实验室,在充斥着精密仪器低沉嗡鸣和无数屏幕幽幽微光的空间里,近乎痴迷地撰写复杂代码、处理海量的卫星遥感影像、构逻辑严密、追求极致的学术论文。
投稿至顶尖会议期刊、参加高规格的专业竞赛、承接具有挑战性的实际项目……他像一块被投入知识海洋的、贪婪无比的海绵,不知疲倦地汲取着这个抽象而宏大的世界里的一切养分。
进入大三下学期,随着保研压力的临近和对自身要求的不断提高,这种投入几乎到了疯狂忘我的地步。
遥感影像的智能解译、复杂场景的三维高精度建模、海量空间数据的挖掘与模式识别……
他把自己彻底沉入由“0”和“1”、由算法和模型构成的深海中,越潜越深,仿佛只有这片冰冷、精确、绝对理性、没有复杂情感干扰的领域,才能让他获得片刻珍贵的喘息与内心短暂的安宁。
只要不让自己停下来,那些总在寂静深夜或独处间隙悄然浮现的、关于某个沉默身影和那份沉重心事的思绪,就能被暂时有效地隔绝在外。
渐渐地,这种“测绘世界”、“解码地球”的独特视角,竟潜移默化地成了他认知和理解现实的一种本能方式。有时在深夜查阅课题资料,屏幕上展示着超高精度的古建筑三维点云数据或复杂壮丽的地貌激光雷达扫描图时,他眼前会毫无预兆地、清晰地闪过林叙曾经画在草稿纸上的设计稿——那些曾铺陈在旧课桌一角、线条极致精巧流畅、结构逻辑严密得如同精密仪器、却又蕴含着奇异美感的模型图纸。
紧接着,心口便会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刺痛。
这感觉倏忽即逝,快得像一颗无人遥感卫星以数公里每秒的速度掠过地表时,偶然捕捉到的、无法被现有算法解析其成因的微小气流扰动,无声地掠过他的胸腔,留下一片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空旷。
他的努力并非徒劳。这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投入,结出了硕果。
导师们开始在重要的组会、在走廊的短暂交谈中频繁提及他的名字,语气中带着赞赏与期许。
“沈知时那篇关于利用多源遥感数据反演城市热岛效应空间异质性及其驱动机制的论文,切入点非常新颖,数据处理极其严谨,结论扎实且有启发性,很难得。”
“这孩子,身上有股纯粹的钻劲儿,沉得下心,是块做前沿基础研究的料子。”
他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校内科研月评的榜首位置,论文被学院全力推荐去参加国家级的“未来科学家”科研论坛并获奖,还接连斩获了几个由行业巨头设立的、竞争激烈的专项奖学金。
电话那头,母亲周雅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慰与骄傲,甚至透过电波都能感受到那份扬眉吐气:
“知时啊,妈就知道你行!从小到大就没让家里失望过!以后就是真正的科学家了,搞卫星遥感,这才是国家需要的高精尖技术,有前途,有分量!”
“你外公昨天特意打电话来,听说你发了SCI又中了核心期刊,高兴得不得了,在电话里头连说好几遍‘这才是正经出息!’。你从小就聪明,路子走得正,选这个专业,真是选对了!”
沈知时握着手机,身体微微倚在宿舍阳台冰冷的瓷砖墙上,面对着巨大落地窗外的、虚无的空洞。
初冬的寒风毫无阻碍地掠过他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远处是城市璀璨却无比疏离的、如同星河般的灯火,无声地闪烁着。
他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细数着亲戚们的夸赞、邻里羡慕的眼神以及对“沈家出了个科学家”的光明期许,只是沉默地、间隔地“嗯”着,作为回应。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被认可”的感觉——尤其是在他精准地、完美地走在家庭和社会共同期待的、“正确”的轨道上时。
然而,在那一刻,置身于阳台的孤寂与凛冽寒风之中,一种巨大的、冰凉的、无法与人言说的孤独感却像浓重的夜色一样,将他无声地彻底吞噬。
他能用复杂的算法解析一座巨型城市地表温度的细微时空变化,能精准追踪广袤沙漠中沙丘移动的轨迹与规律,甚至能构建模型预测未来十年海岸线的侵蚀与变迁。
可那个深蓝色天鹅绒盒子里,那张轻薄卡片上的寥寥数语,那个沉默少年眼中曾闪烁过的、他当时未曾读懂、如今却灼烧灵魂的炽热温度,却是他穷尽毕生所学、调动所有最先进的遥感技术也无法真正“捕捉”、“反演”和“建模”的存在。
那是他知识版图上永恒的、沉默的盲区。
大四的寒假,沈知时回到了那座熟悉的、位于江南繁华地带的家中过年。
沈家的宅邸气派而内敛,装修是沉稳的中式风格,年节里更是处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洋溢着一种符合身份的、规整的热闹。
巨大的红木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淮扬菜式,餐具熠熠生辉。
沈知时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听着长辈们谈笑风生,话题从宏观政策风向微妙地切换到全球经济形势,最终又不可避免地、精准地落到了下一代的教育与婚恋前景上。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坐在对面的姑妈,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的笑容,目光温和却不容回避地转向沈知时:“知时啊,转眼都这么大了,在武汉那所名校也快毕业了吧?工作定了没?终身大事也得提上日程了呀!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可不小了。”她的语气亲切,却带着一种家族内部特有的、无形的催促压力。
母亲周雅茹闻言,立刻放下手中擦拭得锃亮的银筷,脸上的笑容瞬间更加明亮灿烂了几分,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胜利者的矜持与自得。
她先是对姑妈的话从表面上表示了充分的认同,声音清亮悦耳,足以让圆桌对面的叔伯都听清:“大姐说得对!孩子大了,终身大事是我们做父母最该上心的时候。我们哪能不考虑?”
她话锋陡然一转,仿佛不经意间,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更大的、更具分量的砝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豪与肯定,“不过啊,知时这孩子,眼下心思还是完全扑在学业前途上。”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优雅地扫过全桌,满意地看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牢牢吸引过来,“他啊,不仅顺利保送了本校的硕士,还拿到了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的联合培养资格,硕博连读!”
“哦?慕尼黑工业大学?”一位见多识广的叔伯立刻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这可是欧洲的顶尖理工院校,全球排名常年靠前,尤其在工程技术领域声誉极高。知时拿到了他们的联培名额?这可不得了!”
周雅茹脸上的笑容更盛,如同盛放的牡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掷地有声:“是啊!是慕尼黑工业大学。遥感对地观测领域也是他们的强项,跟欧洲空间局(ESA)都有深度合作。他过去是跟着那边的一位大牛教授,做最前沿的卫星遥感与人工智能融合技术,听说研究方向还涉及到全球环境变化监测,是国际热点。”
都说德国留学的三年将是你人生五年中最难忘的七年,等你十年后毕业回家,就可以和家里人分享这丰富多彩的十二年。
她如数家珍,目光再次落在儿子身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由衷欣慰与不容置疑的强化期待,“这孩子,从小就知道轻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什么是正经前途。这能去世界顶级学府深造,以后就是具备国际视野的顶尖人才了!至于个人问题嘛。”
她看向姑妈和其他亲戚,语气轻松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看他自己缘分吧,反正平台和眼界都更开阔了,以后接触的层次自然不一样。当然,有各方面都特别合适的,也要麻烦你们这些姑姑、叔伯多帮着留心介绍介绍。”
话音刚落,桌上立刻响起一片更热烈、更由衷的赞叹与恭贺声。
“慕尼黑工大!这可是世界级的学府啊!”
“硕博连读还是联培!双料保障!知时这孩子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老沈,雅茹,你们真是教子有方啊!给我们家这一辈树立了最好的榜样!”
“这才是真正具备国际竞争力的人才,以后无论是留在国外发展还是回国效力,都是顶尖的!”
父亲沈国栋一直沉稳地听着,面带微笑,此刻也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丝含蓄而满意的笑意,沉稳地举起酒杯:“孩子自己肯努力,抓住了机遇。我们做父母的,就是尽全力支持,不拖后腿,希望他学成之后能为国家、为社会做出实实在在的贡献。”
他话不多,却字字千钧,巧妙地将儿子的个人成就与家国情怀联系起来。
沈知时坐在这场风暴眼的最中心,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混合着真诚羡慕、复杂赞赏和微妙审视的目光,如同被置于聚光灯下。
他脸上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得体的微笑,微微欠身回应着长辈们一轮又一轮的祝贺,口中熟练地说着谦逊的、感谢的套话。
然而,在那张完美微笑的面具之下,胸腔里却像被强行灌满了冰冷而沉重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感。
鄂大保研、慕尼黑工大联培、硕博连读、国际顶尖平台……这些金光闪闪的、令人艳羡的标签,此刻却像一道道无形却坚固的枷锁,将他牢牢地钉死在一条被众人殷切期望所铺就的、看似无限光明的“正道”上。
母亲那带着炫耀与掌控欲的语气,父亲那将其与“国家”、“社会”贡献绑定的崇高言辞,都让他感到一种更深沉的、无处言说的压抑。
这“前途”越是光明璀璨,似乎就离他心底那个深锁的蓝色盒子,离那个模糊却从未消散的、沉默的身影,越发遥远,远得像隔着一整片大陆和海洋。
他端起面前温热的汤碗,小口啜饮着,鲜美的汤汁滑过喉咙,却丝毫暖不了心底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沉寂的寒凉。
对于母亲紧接着发出的、关于“眼界开阔了自然能遇到更合适、更登对”的暗示,他只是沉默地、顺从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更没有像过去偶尔那样,用“学业为重”、“项目压力大”、“以后再说”等借口来推拒。
在这样强大的家庭意志和集体赞颂的洪流面前,任何个人的、微小的不同声音都会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背叛。他只能将那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和沉甸甸的压抑,更深地、更严密地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戴上更厚的面具。
研一前的那个暑假,一次偶然的机会,沈知时应高中母校现任校领导的邀请,回到了那座阔别已久的、承载着无数青春记忆的校园,为即将升入高三的学弟学妹做一场关于学习经验与大学生活的演讲。
演讲结束后,他谢绝了校领导共进午餐的邀请,得以有空在暑假空旷寂静的校园里独自闲逛。
盛夏的校园,绿植疯长,蝉鸣聒噪得近乎撕裂,反而更衬出一种人去楼空的、极致的寂静。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栋熟悉的、红砖外墙爬满了茂密翠绿爬山虎的教学楼下,仰起头,眯着眼,望着那一扇扇反射着午后刺目烈阳的玻璃窗。
阳光灼热而晃眼,令他一阵轻微的眩晕,心底却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悸动了一下,像一个沉睡已久的开关被突然触发。
“林叙以前……究竟是坐在哪间教室的哪个位置?”
这个念头一旦不受控制地升起,便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思绪。他凭着脑海中模糊残存的记忆碎片,循着被岁月磨光了棱角的楼梯,一步步走上三楼,走廊里回荡着他孤独的脚步声。
他找到那间教室,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推开。
从门框上摸到那把隐藏的、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了锁。
里面空无一人,弥漫着暑假特有的、灰尘与阳光混合的气息。桌椅已经全部换成了崭新的浅蓝色塑钢材质,整齐地排列着,墙壁也粉刷得一片雪白,覆盖了所有过往的痕迹。
只有窗户的朝向依旧未变,午后的阳光以一种极其熟悉的角度,斜斜地穿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在靠窗的那一小片区域投下明亮而温暖得近乎虚幻的光斑,光斑中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欢快地飞舞。
沈知时的心跳莫名地、失控地加快。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在空旷安静的教室里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敲打在自己的心上。
就是这里。
他几乎能肯定。就是这一排,这个方向。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抚过那排靠窗课桌冰凉的、光滑的塑钢边缘。阳光慷慨地落在他修长的指尖上,带着灼人的、真实的温度。
恍惚间,时光倒流。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蓝白色校服、戴着黑色细边眼镜的清瘦身影仿佛又浮现出来,安静地坐在那片光晕里,微微低着头,额前细软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而干净的下颌和紧抿的、显得有些苍白的嘴唇。
他正全神贯注地、小心翼翼地在摊开的雪白图纸上勾画着流畅而精准的线条,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笔尖与纸张之间那细微到极致的摩擦声。
寡言,认真,胆怯,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却又在那无比坚定的笔尖流淌出的每一条线、每一个结构里,藏匿着惊心动魄的、不为人知的期盼与光芒。
沈知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破碎不堪的气音:“林叙,我……来晚了。”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窗外永无止境的、喧嚣的蝉鸣和他自己微弱的、压抑的呼吸声。
一阵穿堂风蓦地掠过空旷无人的走廊,卷起细微的尘土,发出呜呜的、空洞的轻响,像是对他这份迟来了太多太久的、无声告白的、一场苍凉而无言的叹息。
暑假结束后,沈知时带着一种更深的沉寂与某种自我封印般的决心,正式开始了在武汉大学的硕士生涯,并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到来的慕尼黑工业大学联合培养阶段做准备。
他的导师是国内遥感领域颇有建树的学者,研究方向聚焦于遥感图像智能处理与全球环境变化监测,与慕尼黑工大那边的合作课题高度相关。
他的生活被忙碌的申请流程、语言准备和提前开始的科研工作所填满。宿舍、实验室、图书馆、国际处办公室,多点奔波。他像一台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高效运转,提前熟悉德方导师的研究脉络,大量阅读英文及德文文献,脑中塞满了新的理论、方法以及跨文化交流的注意事项。
他试图用这种饱和式的忙碌,来填满所有时间的缝隙,隔绝那些总在夜深人静时试图浮出水面的思绪。
直到一个看似寻常的、忙碌的下午,他正在实验室处理一组欧空局哨兵卫星数据,为赴德研究做准备,同门一位师兄凑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知时,忙呢?听说了吗?咱们学院和慕尼黑工大那边,好像要依托你们这个联培项目,深化一个合作,可能要共建一个什么‘智慧城市遥感’联合实验室之类的!”
沈知时从满屏的数据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询问:“联合实验室?”
“对!好像是这个意向。”师兄点点头,“说是要整合两边优势资源,德方那边在城市精准三维建模和空间信息智能融合方面很强,正好能和我们的遥感大数据分析互补,说不定还能申请到欧盟那边的大项目经费。要是真搞起来,你们过去联培的,可能就是第一批受益者,资源平台就更好了!”
旁边一位正在写论文的师姐插话道:“想法是挺好,不过这种跨国合作,涉及面广,从意向到落地,没个一两年谈不下来吧?各种协议、章程、经费管理,麻烦着呢。等真正运转起来,知时他们估计都快毕业了。”
沈知时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一顿。心跳,似乎节奏乱了一拍。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屏幕,语气平静地问:“德方主要负责的,是哪个研究所或者教授团队,知道吗?”
“具体名字记不清了,好像是慕尼黑工大建筑学院下属的一个什么空间信息研究所,或者地球观测中心?反正是搞高精度城市建模和空间分析的,在国际上很有名。”
师兄努力回忆着,“反正等你过去了,肯定就清楚了。现在估计还早着呢,都是领导层面在谈。”
“建筑学院……空间信息……高精度建模……”沈知时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屏幕上的数据在他眼中似乎出现了瞬间的重影。
那个与他心底深藏的名字隐隐关联的方向,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轻,却足以激起层层扩散的涟漪。
一股复杂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夹杂着一丝渺茫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希冀,以及对未知前景的深切茫然。
很久之后,实验室里只剩下服务器运行的恒定低鸣。他才仿佛回过神来,声音异常平稳地回答:
“哦……这样。等过去看看情况吧。”
临行前的深夜,万籁俱寂。沈知时在已经打包得差不多的宿舍里,最后检查着行李。他拧亮了书桌上那盏陪伴他多年的台灯。
昏黄的光晕下,他沉默地拉开书桌最后一个抽屉。
熟悉的、细微的木头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将那只深蓝色的、表面已被摩挲得越发柔软的天鹅绒盒子,轻轻取了出来。
盒盖被轻轻打开。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那束干枯的芍药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被时光沉淀后的、黯哑的褐色,花瓣边缘脆弱得令人心碎。
那张小小的卡片安静地躺着,字迹依旧清晰如刀刻。
那几块小小的乐高残片,沉默地见证着一段永不磨灭的过往。
沈知时没有拿起任何东西,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卡片的边缘,仿佛想通过指尖的温度,去感受那冰封字句下可能残存的余温。
台灯将他低垂的侧影拉得很长,投在几乎空了的墙壁上,弥漫着无边的孤寂与决绝。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合上了盒盖。
那一声细微的“咔哒”轻响,在寂静中像是一个承诺的落锁。
他没有将它放入即将托运的大行李箱,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随身背包最内侧的隔层,紧贴着护照和录取通知书。
他直起身,望向窗外。
这座城市即将在黎明中苏醒,而他即将飞往另一片大陆。胸腔里,各种情绪翻涌不息,像即将起航的远洋轮船,承载着沉重过往,也面对着浩瀚未知。
他在心里,对着那个不知身在何方、或许就在地球某处伏案工作的人,也对着自己,无声地、斩钉截铁地立下誓言——
无论此刻我们之间隔着多少山川湖海,多少岁月的沟壑。
只要彼此都还在各自的轨道上,凭借着那份最初的热爱与坚持,奋力向前。
那么,会有那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