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时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
从小到大,不管是面对繁重到令人窒息的课业压力,还是来自家庭那种无声却沉重的期望,抑或是大学里一次次被淹没在激烈竞争中的焦灼,他都能咬紧牙关挺住。
他会用近乎机械的理性去分析问题、寻找解决方案,然后再把心里那些柔软的、不合时宜的、可能会影响判断的情绪,狠狠地压进最深、最暗的角落,贴上封条。
那是他赖以生存的盔甲,也是他习惯了的、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他想找到的,不是一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一个可以攻克的难题。他想找到的,是一个人。
是那个曾在角落里,用沉默而固执的方式,悄悄喜欢着他的少年。
是那个会用灵巧的双手,一点一点拼凑出微型故宫太和殿,会用一束束不署名的鲜花,固执地送来微弱光芒的名字。
是那个他曾习以为常地忽略、却终于在真相大白时,发现对方已悄然远去、踪迹难觅的身影。
这种寻找,无关理性,无法分析,它像一株疯长的藤蔓,从他被那封信炸开的情感废墟里破土而出,缠绕着他的心脏,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
沈知时坐在鄂州家中书房那张宽大的、色泽深沉的胡桃木书桌前。
冬日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斜斜的光带,落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也落在他桌角那个刺眼的、装着太和殿模型残骸的硬纸盒上。
电脑屏幕散发着恒定的、冰冷的光。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像一名固执的矿工,在信息的矿脉里不知疲倦地挖掘。
他翻遍了所有可以公开查找的信息渠道——略显陈旧的电子版校友通讯录、学校官网上过往的奖学金公示名单。
他看到“林叙”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国家级奖学金列表里,心脏都会漏跳一拍、各类交换学生项目的简介公告、甚至是一些流量稀少的匿名校园论坛里,可能提及相关院系的老帖。
他笨拙地注册账号,发帖询问,在可能相关的帖子下留言,一封封措辞谨慎的邮件发往那些可能存在的公共邮箱。
甚至,动用上了豆包和Kimi。
窗外,是小区精心打理过的园林景观,在冬日里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和常绿植物的暗沉,略显萧瑟。
所有的搜索关键词,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名字——林叙。
可结果,如同他内心深处最坏的预感那样,是一片令人心慌的贫瘠。
奖学金名单只是证明他曾经优秀地存在过,像档案里的一个冰冷注脚。交换生名单的链接已经失效,显示“页面不存在”。
论坛里的帖子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零星的回复,也是“不认识”、“没印象”。
林叙,就像一条灵敏而谨慎的鱼,在这片看似浩瀚的信息海洋中悄然游过,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闪光的鳞片,踪迹被水流温柔又残酷地抹去。
一种混合着挫败和焦急的情绪,像细密的网,渐渐收拢。沈知时向后靠进椅背,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他知道,这种漫无目的的公开发掘,效率太低,希望渺茫。
他需要一个更直接、更接近源头的途径。
一个决定,在他心中慢慢成形。这或许是他作为一个“外人”,能走的最后一步棋了,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冒险。
他在浏览器里再次输入“东南大学”的官网地址,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
页面加载出来,他仔细地浏览着导航栏,最终,目光锁定在一个叫做“国际合作与交流处”的链接上。
点进去,页面是标准的官方风格,庄重而略显刻板。
他不断地刷新、滚动、翻找,目光扫过一个个部门和联系方式。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个负责“学生海外项目事务”的老师办公室座机号码。
心跳骤然加速。
他拿起手机,那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他的脸颊。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他按下了那串数字。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起了,一个温和但带着公事公办语气的中年女声传来:“喂,你好,东南大学国际交流处。”
“您、您好!”沈知时顿时握紧了手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自然,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在校学生特有的、略显青涩的拘谨,“打扰您了。老师,我……我是东南的学生,想咨询一下关于咱们学校出国交换项目的一些信息,可以吗?”
“请问你是哪个学院的?具体想了解哪方面呢?”对方的语气保持着程序化的礼貌,但少了一丝对校外人员的警惕。
“我……我是建筑学院的,大二了。”沈知时迅速在脑海中搜索着东南大学的学院设置,选了一个听起来比较普遍、不易被深究的学院,手心微微沁出薄汗,“就是……想提前了解一下申请流程和合作院校的情况,为明年做点准备。”
他依然感到脸颊有些发热,像是在进行一场拙劣的表演。
“哦,本校的同学啊。这些信息在官网和学生事务系统的通知里都有详细说明和历年资料,你可以先仔细看看。”
老师的语气果然缓和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点指导自家学生的意味。
“好的,谢谢老师!我看了些官网的材料,”沈知时趁机稳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切入真正的主題,语气尽量显得只是随口一问,“那个……老师,我其实还有个小事想顺便打听一下。您这边……对建筑学院一个叫林叙的师兄有印象吗?他好像是今年参加了交换项目出去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像是在记忆中搜索。“林叙……你说,建筑学院的林叙同学?”
“对!对!”沈知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终于触到了一线光亮,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仿佛这样能让信号更好一些,“他是建筑系的,应该就是今年十月底左右出去的吧?我是他……呃,算是在社团活动里认识的,挺佩服师兄的。”
他临时编造了一个相对模糊的交集,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切,“他这一出国就联系不上了,发消息也没回。我正好也想申请留学,就想着……能不能问问师兄在国外的情况,取取经什么的……”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一个学弟向优秀的学长请教经验。
“林叙…这个名字是挺耳熟的。”老师似乎在自言自语,然后声音稍微远了些,像是用手捂住了话筒,在和旁边的同事确认,“是不是王教授之前特别推荐过的那个?建筑学院那个非常拔尖但性格很内向的学生?”
隐约能听到旁边有人低声应和:“对,应该是他,成绩特别好,拿过国奖的那个。”
声音又清晰起来:“哦哦哦,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学生,林叙。”老师的语气确定了下来,还带上了一丝对优秀学生的欣赏,“那个男孩子……确实挺安静的,看起来清瘦白净,不太爱说话,但专业能力很强。”
沈知时如蒙大赦,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发抖,指尖冰凉:“对!是他!就是师兄!”林叙那清瘦、安静、带着些许疏离感的形象,如此清晰地从记忆里浮现出来,与老师的描述完美重合。
“那应该没错了。他是我们这边一个合作挺久的国际交换计划的学生,非常优秀,大二就凭借极其出色的成绩和作品集拿到了交换资格。当时我们印象都挺深的,”老师的语气带着回忆,“因为他的家庭情况似乎比较普通,申请奖学金时准备材料看得出很用心、也很不容易,但他的个人陈述写得……非常真诚有力量,推荐信也是院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亲自写的,评价极高。再加上他的情况还是很特殊的,我们正常是大四才有出国的联培项目的。”
沈知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又酸楚的手攥住了,既为林叙的优秀和不易感到骄傲与心疼,又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羞愧。他仿佛能看到林叙在深夜灯下独自认真准备材料的样子,那份沉默背后所付出的远超常人的坚韧与努力。“那、那林叙师兄他现在……”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小心翼翼的、不敢奢望的希冀,“是在国外那边了吗?您……您知道他现在具体怎么样吗?哪怕一点点近况都好……我真的很想了解一下。”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一个单纯的、渴望求教的学弟。
“嗯,按照项目时间安排,他肯定已经抵达对方学校了。时间上算,确实是十月底左右过去的,现在应该刚安顿下来没多久。他原本这学期的课程都申请转为远程提交或者提前考核完毕了。”老师提供了这些基本信息后,语气转而恢复了公事公办的严谨,“不过,这位同学,一旦学生正式落地参与交换项目,他的学籍管理和日常联络主要就移交对方学校负责了。我们教务这边,出于规定和保护学生**的考虑,确实不能向其他学生提供他在国外的具体联系方式,比如电话、住址或者私人邮箱。这一点,希望你理解。”
沈知时屏住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凝滞。那刚刚因为找到知情人、确认林叙踪迹而燃起的、灼热的希望之火,被“不能提供”这四个冰冷而绝对的字符,当头浇下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烟和灰烬。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遥远得不像自己的:“哦……明白,没事的,老师。谢谢您!知道……知道师兄安全抵达,一切顺利……就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唇齿间,艰难地、一个一个地挤出来的,带着空洞的回音和无法掩饰的失落。
“嗯,不用担心。我们定期会收到项目方的反馈,他在那边……听说适应得还不错,学习很投入。好好准备你自己的申请吧,同学。”老师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结束对话的意味,最后还鼓励了他一句。
“好的……谢谢老师!打扰您了!”沈知时机械地回应道,声音有些发飘。
电话挂断的“嘟——”长音响起时,沈知时才猛地感受到从指尖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手机从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谎称是本校学生,虽然获得了更多信任和信息,但最终依然被那堵名为“规定”和“**”的高墙挡在了门外。
这一次,希望升起得更高,坠落得也就更重。他知道林叙在哪里了,却又好像离他更远了——那个地方,有着具体的名称,却依然是他无法触及的彼岸。
手机从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落,掉在脚下厚实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随即归于无声。
他就那样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冻结在十二月寒夜里的雕像,连瞳孔里的光都仿佛熄灭了。
姐姐带着孩子去上海洋馆了,偌大的房子里又是一片死寂。
地暖系统无声地运行着,散发着恰到好处的、令人慵懒的温暖,却丝毫驱不散他从心底弥漫开来的、彻骨的寒冷。
只有墙上那座欧式挂钟的秒针,还在固执地“滴答、滴答”走着,规律得近乎残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某种永恒的错过。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移动,最后落在了窗边的书桌上。
那束姐姐前几天买回来的、点缀家居的红色玫瑰,还安静地立在水晶花瓶里。
几片最外层的花瓣,被室内持续的暖气烘烤得微微卷曲起边,泛出干枯的迹象,却依旧执着地向着被冰霜覆盖的玻璃窗方向伸展着,仿佛在进行一场徒劳的、对外面寒冷世界的眺望,企图捕捉窗外早已消失的、微弱的冬日阳光。
沈知时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有些踉跄。
他走到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近乎粗暴地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绒布窗帘。
黄昏时分的光线,挣扎着穿过铅灰色的云层,勉强洒进空旷的客厅,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短短的、扭曲的影子。
这光影,本该带有几分暖意,此刻在他眼中,却只觉得像林叙字条上那些温柔而绝望的话语——美好,却遥不可及。
窗玻璃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一张年轻却写满了无尽空虚和迷茫的脸,眼神空洞,嘴角紧抿,被框在装饰精美的窗格内,像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那透进来的光线是浑浊的、带着冬日黄昏特有的清冷质感,分崩离析地落在他身上,却折射不出丝毫暖意,只衬得那份空虚更加无边无际,冰冷彻骨。
他以为自己早已在一次次寻找无果后,做好了“可能找不到”的心理建设。可当那扇看似近在咫尺、仿佛轻轻一推就能打开的门,被“规定”和“**”这两把冰冷的铁锁彻底封死时,他才痛彻地明白,原来潜意识里积累的期待,早已厚重得像一座山。
而此刻,山崩地裂,坠落的失重感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深渊,那寒意,比任何一次单纯的失望都更要刺骨锥心。
林叙走了。
不是简单地离开了这座城市,而是彻底离开了这个国度,离开了他所能追赶和触及的时间线,走进了一个他的护照无法轻易抵达、语言可能无法流畅沟通、社会规则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物理上的遥远距离,在此刻,化作了令人绝望的、难以逾越的天堑。
沈知时拖着沉重的脚步,像背负着千斤重担,慢慢挪回书桌边。
视线扫过桌上那些零星承载过林叙无声心意的物件——那些没有署名的花束虽已凋谢,但记忆中它们的模样依然鲜明。
还有那张泛黄的、藏着三年前诀别信的纸条。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十二月的凛冽寒潮,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以前,在他懵懂无知的时候,他尚能心安理得地、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享受,接收这份“神秘的温暖馈赠”,把它当作一份无需回应、也不必深究的礼物。
而现在,当他终于幡然醒悟,明白了这份心意背后的纯粹、执着与厚重,当他渴望回应、渴望靠近、渴望亲口说一句“谢谢”或“对不起”、甚至渴望去了解那个沉默的少年时,却发现,连送出这份心意的人,都已远在天涯。
连接受他这份迟来回应的通道,都已被对方决绝地、或被动地被规则彻底斩断。
他不是不想追。
那一股强烈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冲撞着,叫嚣着要买下最近一班飞往那个国度的机票。
可是,追过去之后呢?世界那么大,学校是在哪里?可是他具体住在哪个街区?
他甚至没有一个确切的地址,一个可以拔打的电话号码。
这种漫无目的的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除了消耗掉自己,又能改变什么?
更可能的是,他的出现,对已经决心开始新生活的林叙而言,会不会只是一种困扰和打扰?
那一夜,沈知时躺在温暖到甚至有些燥热的被褥里,辗转难眠。
身体的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台过载的机器,无法停止运转。
窗外的北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声音穿过双层玻璃,变得低沉,像是遥远地方传来的、压抑的呜咽。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脑海中却像一架老旧的电影放映机,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清晰地回放着高中时代那些被他忽略的、此刻却无比清晰的微小片段。
林叙默不作声地递过来被他借走的、归还时却被整理得一丝不苟、连卷角都被细心抚平的试卷或笔记,指尖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擦过他的手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凉的轻颤。
每天晚自习之后,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林叙总是那个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他会默默地把周围散落的椅子推回原位,检查窗户是否关好,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课间喧闹的走廊,人声鼎沸,他偶尔回头,总能猝不及防地撞上林叙飞快移开、却难掩专注与慌乱的目光,那眼神像林间受惊的小鹿,一触即离,却在他心上留下了模糊的印迹。
午休时,阳光透过窗户,在林叙安静阅读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鼻梁挺直,睫毛低垂,那沉静的样子,在喧闹的教室里构成一幅独特的、美好的画面……为什么当时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当时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一样,对近在咫尺的美好视而不见?
如果……如果早点知道这份心意,他会不会鼓起勇气,给出不一样的回应?他们之间,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可惜,人生从来没有如果。命运总是在人“知晓”与“失去”之间,划下最残忍的界线,留下无尽的“悔不当初”。
第二天清晨,沈知时起得比平时都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天还没亮透,是一种混沌的、灰蒙蒙的颜色,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胡乱裹上一件厚外套,围巾也没系,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
小区里安静得像一片被遗弃的无人区,只有早起的清洁工拿着大扫帚,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扫着夜间落下的枯叶。
他在小区中心花园那张被夜露打湿的、冰凉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寒意立刻透过薄薄的裤子侵袭上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远处城市渐渐苏醒的、微弱而模糊的声响——最早班的公交车驶过,偶尔的汽车鸣笛,还有不知哪家传来的隐约的收音机新闻声。
他看着天边那抹灰色,一点点艰难地、缓慢地泛起鱼肚白,再逐渐染上极其淡薄的、几乎看不出的橘粉色。
有穿着运动服的晨跑者,呼吸带着白气,从他身边经过,带起一阵小小的、寒冷的旋风。
就在那一刻,一阵冷风拂过他的耳畔,他仿佛产生了幻听,极其清晰地听见林叙在他耳边轻声说话,语气温和而坚定,就像他记忆中偶尔鼓励他时那样:“加油,沈知时。”
那是他过去收到那些匿名祝福卡片上,最常出现的一句话。或者,是那封信末尾,那句看似平淡却蕴含了千言万语的话的变调。
“我会一直为你加油。” 幻听般的声音继续说道,带着一种释然的温柔。
沈知时低下头,摊开手掌,仿佛手中真的捏着一张无形的卡片。他轻轻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突然,他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无尽的苦涩、自嘲,但最终,沉淀下来的,却是一丝清晰无比的决绝。
林叙,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以我的迟钝和懦弱,大概率是不会察觉的?所以你才把你所有的爱意、所有的关注,都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匿名的花,藏在模型深处的信,沉默的陪伴?
你用你的方式,安静地喜欢了我那么久。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
哪怕你现在不在这座城市,不在这个国家,走到了一个我暂时无法轻易抵达的远方。
我也会——想办法去找你。用我的方式。
哪怕你从此不再送花,不再出现,像人间蒸发一样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我也不会忘记你。不是出于愧疚,也不是因为那份迟来的感动。
而是因为——
在反复咀嚼那些过往、在经历了这场疯狂的寻找和巨大的失落之后,我好像,有点……想喜欢你了。
是迟到的,是不完整的,甚至可能还是不够勇敢的。
但在这片你曾短暂停留过、并留下了无法磨灭痕迹的空间里,在这个我终于看清了自己内心的时刻,我想试一次。
为了你,也为了那个曾经被你那样默默喜欢过的、却浑然不觉的自己。
……
然而,这种决绝的念头升起没多久,另一种声音又开始在他脑海里盘旋、纠缠。
他回想起林叙曾经的种种行为——那张告白的纸条,藏得那么深,那么隐秘,是不是本身就意味着,林叙本就不愿意、甚至害怕让他知道?怕给他带来困扰,怕连最后这点“朋友”的距离都失去?
送花三年,每一次都隐匿得那么好,为什么唯独最后一次,是让外卖小哥当面递到他手里?
这是否意味着,那次送花本身,就是一种最终的、仪式性的告别?意味着你已经彻底放下,决定转身离开了?那我现在的寻找和纠缠,是不是一种不识趣的打扰?一种自私的闯入?
还有上次他鼓起勇气发出的那条石沉大海的消息。林叙没有回。这沉默,是不是最明确的答案?
沈知时重新坐回书桌前,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握着,仿佛手中还攥着那张根本不存在的卡片,或者说,是攥着那份沉重的心意。他闭上眼睛,用力抵着眉心,试图让那些纷乱如麻、互相矛盾的念头平息下来。可它们却像失控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汹涌而来,冲击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可怜的决心,无法平息。
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收到一束花,这几乎成了他大学生活里一个固定的、带着些许神秘色彩的仪式。每束花都附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简单却真诚的祝福。可绝大多数卡片,都是有署名的,来自同学、朋友,甚至是一些他并不熟悉的追求者。
唯独林叙的没有。沈知时也曾好奇过,也曾半开玩笑地试图寻找过这个神秘的送花人,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他渐渐习惯了这份默默的、不求回报的关怀,却从未深思过,这份关怀背后,可能藏着如此深沉、如此漫长、如此小心翼翼的情感。
如果不是今年生日,他鬼使神差地提前回到宿舍,恰好在外卖柜附近徘徊,亲眼看到外卖小哥取出那束熟悉的金合欢,他可能永远不会将送花人与那个沉默安静的同桌联系起来。
可是,直到最后一次,十月底那次,外卖小哥明确地将花送到他手中,那一刻,沈知时在短暂的疑惑后,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莫名的、尖锐的失落感。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林叙,可为什么这次的方式,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直接?或者说,决绝?
林叙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将自己彻底隐藏了吗?这种改变,这种看似“现身”却又瞬间远遁千里的行为,林叙长达三年的沉默和最后的消失,是不是一种更彻底的、无声的告别?你是不是真的已经放下了?已经决定让这一切过去了?
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越扯越紧,勒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猛地睁开眼,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迷茫席卷了他。
好烦啊。他泄气地想。
也许……真的只能随缘了吧?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心底那股不甘心的刺痛压了下去。随缘?他和他之间,哪有什么缘分可言?有的,只是一个人的默默坚守和另一个人的后知后觉罢了。
他重新拿起手机,屏幕暗着,映出他纠结的眉眼。找到林叙的微信对话框,那片空白,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他输入,又删除。再输入,再删除。
最终,他只留下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包含了他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绪——歉意、感谢、困惑,还有那一点点刚刚萌芽、却不知该不该存在的……想念。
“林叙,祝你一切顺利。”
他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微微颤抖。然后,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按了下去。
消息发送成功。绿色的对话框,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他知道,很可能依旧不会有回音。
但这已经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了。也是他跨越千山万水,送出的、第一份微弱而笨拙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