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鄂州,冬意已彻骨。
寒气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试探,而是化作了无孔不入的细针,无声无息地钻进城市的每一道砖缝,每一片蜷缩的枯叶,精准地刺入行人的衣领袖口,冷得钻心刺骨。
窗外,夜色沉如泼墨,北风像失了心的魂,在光秃的梧桐枝桠间穿梭,发出持续不断、呜咽般的低啸,像是为所有迷失者奏响的一曲无始无终的冬夜挽歌。
室内因有孩童畏寒,暖气开得很足,干燥的热风在密闭的空间里无声地盘旋流淌,与窗外那个凛冽的世界仅一窗之隔,泾渭分明却又彼此冰冷地窥探着。
沈知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色羊绒毛衣,袖口随意地卷起几折,露出一截清瘦伶仃的手腕。
可他仍觉得冷。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并非源自体外,而是从他心底最深处、那片刚刚被惊惶和悔恨撕开的裂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冰封了他的指尖,连流动的血液都似乎变得凝滞。
他坐在书桌前,一盏旧台灯洒下一圈昏黄而孤寂的光晕,将他牢牢笼罩其中,像舞台上一束追光,残酷地只照亮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无所遁形。
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悬停了许久,微微颤抖,屏幕暗下去,又被他按亮,反反复复。
那小小的玻璃面板此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压着他的指尖,也压着他的呼吸。他像是在蓄积最后一点勇气,去敲开一扇通往沉重过往、或许早已落满尘埃的门。
最终,他还是用力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几乎刻进记忆里的名字——顾淮南。
顾淮南的头像是一张篮球场上的抓拍。
夕阳熔金,泼洒般染满整个场地,他正跃起投篮,球衣下摆被风鼓动,划出充满生命力的弧线,笑容灿烂得没心没肺,带着一种几乎要溢出屏幕的、灼人眼目的蓬勃活力。
沈知时凝视着那头像片刻,瞳孔里映着那团遥远而温暖的光,恍惚间,仿佛能透过这定格的瞬间,窥见那些早已远去、喧嚣炽热、汗水与笑声肆意交织的青春夏日。
那些日子里,阳光似乎永远炽烈,未来仿佛无限漫长。
他敲下字句,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
“在干嘛呢,小哥哥?”
“有个急事问你”
“林叙,你最近……有联系吗?”
消息发送出去的瞬间,几乎立刻就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那闪烁的提示像两只骤然睁开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眼睛,在屏幕那头沉默地、洞悉地注视着他所有无处藏匿的焦灼。
几秒后,顾淮南的回复干脆利落地跳了出来,带着深夜特有的清醒和直率:“没啊,毕业就没联系过了,你知道的呀,本来叙哥就不爱联系人,怎么了?”
沈知时盯着那行字,宿舍里台灯昏黄的光线在他低垂的、密匝匝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完美地掩盖了他眼底所有几近溃堤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吸入窗外渗进来的、隔着厚重玻璃也能感受到的、属于冬夜的冰凉刺骨的气息,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缓缓移动,每一下触碰都带来细微的、电流般的麻:“我在想……你们都在金陵,会不会……偶然有他的什么消息?”
消息发送出去的那一刻,沈知时的手指并没有离开屏幕,反而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句刚刚发出的话,仿佛这样就能提前感知到对方的回应,能从那冰冷的玻璃屏上汲取一点微弱的、虚幻的温暖。
屏幕被他指尖那一点可怜的体温焐热,留下一小片模糊的指印,像一个小小的、无助的祈愿。
对话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闪烁了几下,像心律不齐的心跳,不规则地跳动,又归于沉寂。
那短暂的闪烁和随之而来的空白,像极了某种欲言又止的迟疑,在沈知时焦灼的内心投下更深的阴影。
他几乎能想象出屏幕那头,顾淮南挠着头,在记忆的仓库里费力翻捡、眉头微蹙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沈知时以为对方是不是又睡着了,或者被其他事打断,忘了回,一条新的回复才弹了出来:
“没有。他高考后我们就几乎没联系了。”
看到这行字,沈知时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坠了一块冰。但紧接着,又一行字跳出来,带着一种无意间的精准,刺中了他:
“就连他去东南了,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巧却冰冷的针,轻轻扎进了沈知时记忆某个早已模糊的角落。是吗?是他告诉顾淮南的?他几乎毫无印象。
那段高考后兵荒马乱、各自匆匆奔赴前程的夏天,林叙的去向在他当时看来,似乎只是众多离别中并不特别显眼的一件小事,寻常得如同日落日出。
他甚至可能只是在某次和顾淮南插科打诨的电话里,随口一提,话音未落,注意力便已转向对自己崭新大学生活的喧嚣期待里。
此刻被顾淮南以这样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提起,竟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尖锐的讽刺。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迟来的刺痛,顾淮南的下一条消息紧跟着来了,带着他特有的、大大咧咧的直率,甚至还有心思附带了一个调侃的表情:“但之后……真没再听过他的消息了。你怎么了?【坏笑】”
“小伙你不对劲,有问题哦!”
“滚蛋。”
那个黄色的、咧嘴坏笑的表情符号,在沈知时此刻高度敏感、沉重得几乎无法承受的情绪里,显得格外突兀刺眼。
它像是一道轻松愉快、没心没肺的屏障,透明却坚固,彻底隔开了他和顾淮南此刻所处的两个世界——一个仍浸在阳光普照、无忧无虑的日常里,一个已坠入冰冷悔恨、一片狼藉的深渊。
他盯着那个表情,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胸腔里堵着的那团混乱情绪——焦灼、悔恨、恐慌、无措——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想打字,想告诉顾淮南那封藏在模型里的信,那持续三年、诡异又执拗的匿名花束,那个十月底异常出现的、被他忽略的告别信号,想倾诉自己此刻正被一种灭顶般的恐慌和无措淹没。
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方悬停了很久,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甚至打下了几个字:“我找到他一封信……”,但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它们全部删掉。
怎么说?从何说起?说他迟钝到三年后才偶然发现那封诀别信?说他心安理得收了三年花却从未真正费心去深究来源?
说他因为内心那些可笑的、对偏离“正常”轨道的恐惧,而生生错过了或许是生命中最珍贵、最纯粹的情感?
这一切,在顾淮南那声明亮而轻松的“怎么了?【坏笑】”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沉重,如此……难以启齿。
他甚至能清晰地预料到顾淮南可能会有的反应——大概是短暂的震惊,然后是长久的不解,或许最后还会觉得他有点“矫情”或“想多了”,毕竟,时间过去那么久。
毕竟,在所有外人看来,他和林叙,不过就是“关系还不错的同桌”而已,仅此而已。
那份独属于他的、迟来的、惊心动魄的顿悟和随之而来的恐慌,在此刻,竟无法与任何人言说,包括这个一起长大的、最亲近的发小。
它变成了一座孤岛,将他彻底囚禁其中,四周是冰冷漆黑、望不到边的海水。
最终,所有翻涌的、几乎要冲垮他的言语,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室内干燥温暖的空气中。
他垂下眼睫,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疲惫的阴影。
他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那句言不由衷、却也彻底堵死了所有后续可能的话:
“没事了。”
仿佛刚才那句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短暂燃起的微弱希望,都从未发生过。一切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原点。
那个小小的、黄色的坏笑表情,在沈知时此刻被焦灼和沉重情绪占据的、近乎敏感的眼里,依旧刺目地定格在那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漫不经心的、无知的残忍。
他死死盯着最后那几个字和那个表情,喉结无声地剧烈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下某种苦涩的滋味。
他太了解顾淮南了,他说“几乎没联系”,就意味着是彻底断了线,音讯全无,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子。
但这坏笑……是调侃他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关心?还是觉得他大半夜不睡觉,突然追问一个几乎等于“消失”的人,显得很可笑,很反常?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猛地翻涌上来,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漫过心口,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堵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是啊,高考结束,人生的轨迹如同被用力抛出的石子,带着各自的初速度和方向,散开成再无交集的射线,奔往天南海北。
顾淮南去了南师大,林叙去了东南大学那座以建筑闻名的学府,而他沈知时,则留在了本地的鄂州大学。
曾经在同一间教室里呼吸、玩笑、传纸条、甚至勾肩搭背抱怨考试的日子,早已被时间的洪流冲散,模糊褪色。
他们在命运的岔路口早已分道扬镳,奔向了截然不同的、彼此再无交集的未来。
而他,竟在沿着自己那条看似笔直平坦的轨迹走过那么长一段路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惊惶地回头发现,那道始终安静地、几乎毫无存在感地伴在身侧的身影,早已在无声无息间,在他那片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投下了巨石,留下了难以平复的、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漩涡。
他和顾淮南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发小,血脉里都流淌着彼此熟悉的记忆,他们总是有联系的,热热闹闹,插科打诨,分享着各自生活的碎片。
而和林叙……是真的没有什么联系了。
那根本就脆弱的、若有似无的线,早在毕业那一刻就已悄然断裂,无声无息,甚至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
他回了句 “没事了”。
这三个字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手指一松,手机从掌心滑落,“啪”地一声轻响,屏幕朝下,盖在了书桌上散乱的、写满密密麻麻推演公式的草稿纸上,像一个沉默的、终结的句号,为他这徒劳的第一次试探画上了休止符。
他颓然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木质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吱呀声。
他仰起头,脖颈拉出一条疲惫而脆弱的弧线,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吸顶灯,只觉得连指尖都泛着一种脱力的、冰冷的麻木,仿佛血液都已不再流动,周身寒冷。
手机屏幕在昏黄的台灯光下顽强地透过缝隙,泛着冷硬的、幽蓝的光,那光线在他紧蹙的眉间和深陷的、写满疲惫的眼角跳跃、斑驳,如同不肯离去、时刻提醒着他失败的鬼魅。
窗外,十二月的寒风更加猛烈,如同困兽般一次次撞击着窗户,刮过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呜的低啸,更衬得室内死寂一片,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他像一头被困在温暖冰窖里的、焦灼的兽,胸腔里堵着无处宣泄的寻找欲和愈演愈烈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撑裂。
他再次猛地抓起那冰冷的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疯狂地、近乎盲目地滑动、搜寻、敲击,通讯录的名字一个个掠过眼帘,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可能知道点滴信息的名字,瞳孔里燃烧着最后的、不肯熄灭的、孤注一掷的希望之火。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模糊的、不确定的、被时间冲刷得褪色的只言片语,和一次又一次沉重如冰坨般砸下、将他砸向更冰冷深渊的落空感。他点开了和徐浩的对话框。徐浩在金陵的另一所大学读书。
“睡了吗,徐浩?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他发送了文字,觉得不够,又补了一条语音,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
过了一会儿,语音电话打了过来,那头背景音略显嘈杂,似乎还有隐约的游戏音效和队友模糊的喊话声,对方的声音带着几分被从睡梦中惊醒的惺忪和迟疑:“怎么了?时哥,这么晚……啥急事啊?”
“是我。打扰了,”沈知时的声音在语音里刻意放得平稳,甚至挤出一丝疲惫的、试图轻松的笑意,仿佛怕惊扰了这死寂的空气,也怕泄露心底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决堤的情绪,“想问问,你还记得林叙吗?高三那个转校生,坐我旁边那个,他……是不是去了东南吗?”
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嘶嘶声,像是在记忆厚厚的、落满灰尘的角落里费力地翻找、辨认:“林叙?哦……哦!是那个挺安静的,不怎么说话,他不是你同桌吗?咱两不是一个班和他不熟啊。”
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不确定,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听不真切,“好像是考上东南建筑了?挺厉害的。具体哪个院系我真记不清了,虽然都在金陵,但你也知道,金陵那么大,学校那么多……”
“行行,我知道了,麻烦你了。”沈知时打断他,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凸起的骨节清晰地显示出他内心的紧绷,指腹死死压着屏幕边缘,那地方甚至有些泛白,失去了血色。
“嗯,好像是。”对方犹豫了一下,仿佛出于礼貌,又干巴巴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和事不关己,“你也别指望我知道太多……他那个人,一直就那样,挺低调的,不怎么爱说话,高中那会儿班里大小活动他也不怎么参加,像个隐形人,我们跟他……真不太熟,毕业就彻底没联系了。”
电话挂断的忙音“嘟——嘟——嘟——”地在安静的寝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悠长,像最后的、冰冷的宣判,余音绕梁,挥之不去,反复敲打着他的耳膜。
沈知时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僵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窗外,夜色更浓,墨汁般泼洒开来,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晚风穿过窗缝一丝微小的、几乎不存在的缝隙,带来一阵干燥而清冷的、若有似无的、属于深秋残存的桂花冷香,那香气拂过他冰凉的脸颊,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闷与沉重,反而添了一丝物是人非的凄凉。
“低调”……
“不怎么爱说话”……
“像个隐形人”……
“真不太熟”……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细小的、冰冷的刻刀,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雕刻,扎得他心口细细密密的疼,不见血,却痛入骨髓,带来一种迟来的、尖锐的羞耻感。
他嘴角无力地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苦涩和迟来的悔恨——整整一年同桌,加上大学这两年的空白,他竟从未真正尝试去了解过那个沉默地坐在他身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的同桌。
林叙是怎样悄无声息地、却又无孔不入地融入他生活的背景板,又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像一滴水蒸发于空气般彻底消失,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涟漪,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刻意抹去的错误。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残存桂花冷香的空气吸入肺腑,冰冷而稀薄,似乎也无法缓解胸腔里那块越来越重的、名为“悔恨”的巨石,那石头压迫着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艰难而疼痛。
他关掉与徐浩的聊天窗口,手指在通讯录里快速而焦灼地滑动,屏幕的冷光映亮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凌厉的线条。
找到了,另一个高中同学的名字——苏畅。
他记得苏畅的室友有个铁哥们就在东南的建筑系,关系非常要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
这一次,指尖点在发送键上时,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如擂鼓般、失控的、疯狂的心跳声,咚咚咚,在寂静寒冷的深夜里异常清晰、剧烈,几乎要撞破他的肋骨,震得他耳膜轰鸣。
冰冷的空气似乎都随着这心跳在震颤。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这暗夜里最后一点稀薄的勇气,快速输入:“畅,在吗?有急事,想麻烦你一下。”
消息发送出去,沈知时的手指并未离开屏幕,而是下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捏碎,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他屏住呼吸,仿佛怕一丝轻微的响动都会惊走那渺茫的可能。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在这一刻减弱,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擂鼓般的心跳和眼前这片刺眼的、等待裁决的屏幕。
消息几乎是秒回,速度快得让人心头一紧,生出一种不真实的、几乎令人恐慌的希望:“在,咋了时哥?这么晚还没睡?复习崩了?”
对方轻松甚至带点戏谑的语气,像一道强光骤然刺入沈知时紧绷而黑暗的精神世界,让他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那语气里寻常的关切,与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形成了荒谬而令人无力的对比。
他几乎能想象苏畅正歪着头,一边打游戏或刷视频,一边随手回了这句话,全然不知屏幕这边几近崩溃的焦灼。
沈知时用力吞咽了一下,干燥的喉咙摩擦着,带来轻微的痛感。
他斟酌着用词,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僵,敲击屏幕时甚至带点微不可察的磕绊:“我记得你室友有个特别铁的朋友在东南的建筑学院,对吧?”他特意强调了“特别铁”,试图将那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希望再小心翼翼地加固一丝,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仿佛关系的紧密程度能直接决定信息的真实性似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侥幸。
他紧紧盯着屏幕,每一个字都像是投石问路,等待着回音,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对啊,他说老铁了,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那种。咋了?你要打听啥?”
“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这个比喻像一剂微弱的强心针,让沈知时几乎停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带来一丝虚脱般的、不敢置信的暖意。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冬日夜晚特有的干冷,刺痛了他的肺叶。
他不再犹豫,将那句在内心盘旋了无数遍、承载了他全部焦急和渴望的话发送出去,甚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能不能麻烦你室友,帮我向他朋友打听个人?也是建筑学院的,叫林叙。我以前的同桌。我找他有点急事,非常急,但完全联系不上他了。任何消息都好!真的,任何消息都好!”
他连用了两个“都好”,结尾甚至不由自主地加上了“真的”,仿佛这样就能强调事情的紧迫性,就能打动屏幕那头的人,就能穿透重重阻隔,触碰到那个消失的身影。
发送成功后,他像是跑完了一场短促却耗尽全力的冲刺,浑身脱力地向后靠去,椅背发出轻微的呻吟。
但他立刻又弹起来,眼睛死死锁住屏幕上方,渴盼着那行“对方正在输入…”的再次出现,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台灯的光晕似乎变得更加昏黄,将他笼罩在一片孤寂而绝望的焦灼里。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以及窗外寒风不知疲倦的、呜咽般的低啸,像是某种不祥的伴奏。
这次等待的时间稍长。
沈知时死死盯着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那闪烁的提示成了他此刻无边黑暗中唯一的灯塔,唯一微弱的光源。
他紧紧握着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贪婪地汲取着他掌心里那一点可怜的、正在迅速流失的温热,身体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弦已到了极限,眼睛酸涩胀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救命的迹象。
窗外寒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时间在台灯昏黄的光晕和窗外无止境的风声中变得粘稠而缓慢,近乎凝滞地爬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充满煎熬。
室友在厚厚的羽绒被子里发出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只有他一人,裹着单薄的外套,在冰冷的空气里固执地守候着,如同海岸边一座等待归船的望夫石,被遗忘在时间里。
夜色如墨,寒意浸透了他的四肢,指尖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几分钟,“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再次幽灵般出现,他的心脏也随之猛地提到嗓子眼,堵住了呼吸!
“刚问了我室友,他正发消息问他那哥们呢。别急,有消息马上告诉你。【抱拳】”
“好!谢谢!麻烦了!!”他几乎是秒回,连用了两个感叹号,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急切而有些发僵、发冷,几乎不听使唤,每一个字都敲得沉重无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难熬。
沈知时不断地点亮屏幕,看着那微弱的光,像看着唯一的希望,又看着它无情地暗下去,周而复始,心跳也跟着这明灭起起伏伏,像是在坐一场永无止境的、冲向未知深渊的过山车,失重感紧紧攫住他的心脏。
直到凌晨两点左右,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似乎疲倦地歇息了片刻。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幽蓝的光像寒夜里的孤星般锐利地刺破黑暗!是苏畅的消息!
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手机,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激灵了一下,瞬间清醒,所有的困倦和疲惫被巨大的紧张感一扫而空。
“问到了点。我室友朋友说,他们学院是有个叫林叙的,挺厉害的一个人,但是……(对方原话)‘神龙见首不见尾’,独来独往惯了。十月底的时候好像突然出国了,交换还是留学,具体搞不清,挺突然的。他在学校也没加什么人联系方式,特别低调,现在好像人确实不太在国内,都联系不上。”
“十月底……”
“出国了……”
“联系不上……”
沈知时低声地、机械地念着这几个关键词,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冻僵的木头,每一个字都耗费他极大的力气,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然后残忍地拧绞,一股带着凛冽寒意的钝痛瞬间从心口蔓延开,窜至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冷,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十月底!
那束异常出现的、彻底匿名的、被他随手塞进窗台矿泉水瓶、任其自生自灭的芍药!
难道那真的是……最后的、无声的告别信号?就在他匆匆出国前夕?
以一种他永远无法回应、甚至当时都未曾在意、未曾深思的方式,彻底地、决绝地斩断了所有可能?
那微弱的花香,是否曾试图诉说些什么,却最终消散在他漠不关心的空气里?
他慢慢地、动作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像是生了锈的、关节滞涩的机器人。电脑屏幕还亮着,幽幽的、冰冷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写满震惊与无措的脸庞,像一张失去灵魂的面具。他坐到桌前,鼠标光标机械地移动,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着,打开了那个尘封许久、几乎被遗忘的、布满数字尘埃的社交平台。
在搜索框里,他几乎是带着一种郑重的、忏悔般的心情,缓慢地、一笔一划地输入了那个名字——林叙。
结果寥寥无几,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任何回声。许多陈旧的链接点开,页面早已无法访问,只剩下冰冷的“404 Not Found”或一片空白,如同林叙本人消失的痕迹,被刻意地、仔细地抹去,干净得令人心慌,令人绝望。
沈知时耐着性子,压抑着心头的恐慌和那灭顶般的无力感,一个接一个地点开那些早已蒙尘的网络角落,指尖因为用力点击而微微发凉、甚至麻木,失去了知觉。
终于,一个熟悉的、极其简单的头像跳入眼帘——一张模糊的、像是随手拍的校园风景照。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了一颗遥远的、微弱的星。
头像被放大。
照片似乎是在深秋时节拍摄的,构图并不精致,甚至有些随意和仓促。
远处是一栋有些年头的、红砖墙上爬满了枯黄藤蔓的老式教学楼,楼前的小院里,金黄色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厚厚地堆积在灰白色的石阶和泥土上,无人打扫,呈现出一种繁华落尽后的萧索。
阳光斜斜地、无力地穿过稀疏的、光秃的枝桠,投下长长的、寂寥扭曲的影子。整个画面透着一股无人问津的、近乎苍凉的寂静感,像一幅被时光遗忘的、色调沉郁的油画。
这似乎是林叙刚上大学时,发出的唯一一条动态,像一声轻微叹息,落入茫茫人海,此后便是一片死寂的、再无更新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沈知时点进这个账号。
时间线干净得令人心慌,甚至诡异。没有新的状态,没有分享,没有点赞,没有互动。一片荒芜,一片沙漠。
他又不死心地尝试登录那个几乎被时代和他自己遗忘的□□空间。
同样沉寂的名字,同样的景象——没有更新的相册,没有回复的留言板,甚至连访问记录都少得可怜,门可罗雀,荒草蔓生。
这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岁出头年轻人的社交账号,更像是一座被主人彻底遗弃、刻意斩断了所有对外连接通道的、自我封闭的孤岛,拒绝任何探访和靠近,固守着一份无人理解的决绝和沉默。
沈知时重重地靠回椅背,身体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巨大的疲惫和空茫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让他无法呼吸。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抬手用力地、反复地揉捏着酸胀发痛的眉心,仿佛想将那些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强行按回去。
然而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疯狂地翻涌起一幕幕被重新赋予血泪意义的过往碎片:课桌旁,林叙默默推过来的、字迹工整如印刷体、甚至还细心标出了重点和易错点的复习资料。
他大大咧咧、理所当然地伸手借笔记时,林叙那温吞而克制、睫毛低垂、甚至不敢与他对视超过一秒的轻声回应“嗯,给你”。
模型社空旷的活动室里,只有他们两人,林叙低头专注拼接那些微小零件时,那被昏黄台灯光温柔勾勒出的、柔和而认真到极致的侧脸线条,鼻梁投下小小的、颤动的阴影,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还有,那张藏在乐高太和殿模型说明书最底部、他当时只当是朋友间玩笑的“彩蛋”字条——“祝你前程似锦。”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好像是带着几分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和漫不经心的笑意,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戏谑地说了一句:“哇,这么认真?还藏彩蛋啊!谢啦!”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什么轻松愉快的彩蛋?
那分明是林叙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在他人生重要的转折点,用最隐晦也最体面的、不给他造成任何困扰的方式,向他进行的、唯一一次的、带着绝望般深情的、也是诀别意味的告白?那工整的字迹背后,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和孤注一掷?
一股强烈至极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烫、泛红,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水光氤氲。
沈知时猛地睁开眼,像是无法忍受这种迟来的、尖锐的、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电击般的痛楚,再次猛地拿起桌上那部冰冷的手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肯认输的固执,又一次点开了那个从未有过真正对话的、一片空白的聊天界面。
空白的对话框像一张巨大的、无声的、嘲讽的巨口,吞噬了他所有迟到的言语,所有苍白的解释。
他的指尖悬停在输入栏上方,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千言万语、质问、道歉、忏悔、挽留……
即将喷涌而出,即将冲破这冰冷的屏幕,抵达那个遥远的人。
但最终,那根颤抖的手指只是无力地、绝望地蜷缩起来,然后重重地、泄愤般地砸在冰冷的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又无奈的巨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吓了他自己一跳,也未能惊醒熟睡的室友。
夜深露重。
窗外,最后几只秋虫的鸣叫早已在寒冷的冬夜里绝迹,唯有北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声音在清冷稀薄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凄凉,仿佛在吟唱着为谁而作的、最后的离别挽歌,声声泣血。
稀疏的、冰冷的星光透过窗棂,如寒霜般洒落在他身上。
沈知时依旧枯坐在电脑前,身体被台灯拉出的影子长长地、清晰地拓印在冰冷的墙壁上,凝固成一个孤独而执拗的、永不放弃的、却也无比苍凉的剪影。
“如果我当时……哪怕多看你一眼……哪怕多问一句……”
他对着无边的、冰冷的夜色,发出了一声近乎气音的、破碎不堪的低喃。
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像是对自己迟钝灵魂的残酷拷问,也像是对那段永远无法重来的、被彻底辜负的沉默爱恋,最无力也最沉痛的忏悔。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第二天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空,仿佛也要冻结了一般。惨白的阳光艰难地挤过厚重窗帘的缝隙,斜斜地、无力地打在沈知时苍白的、写满疲惫的脸上。
他不知何时趴在冰冷的桌上睡着了,手臂被压得麻木失去知觉,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阴影,像无法消退的淤青。
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这冰冷的煎熬和不适。
走到窗边,他猛地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刺目的、缺乏温度的晨光瞬间涌入,如同潮水,照亮了室内无数漂浮旋转的微尘,像一个个迷茫的灵魂。
窗外,校园已经开始苏醒,隐约的人声、自行车铃声、远处马路上的车流声传来,交织成一片鲜活的、喧嚣的、属于白日的、与他无关的生机。
然而,沈知时的心底,却是一片被凛冽冬风彻底扫过的、空旷而冷寂的荒原,只有无尽的悔恨和失落的风在其中呼啸,卷起漫天的沙尘,迷蒙了他的整个世界。
但是,就在那片荒原的最深处,在一片冰冷的灰烬之中,一点微弱却执拗到了极致的火星被点燃了,顽强地闪烁着,不肯熄灭,反而有愈燃愈烈的趋势。
他不会再错过第二次。
无论林叙去了哪里,是天涯还是海角,是隐匿于人海还是远避重洋,是沉默还是决绝,他都要找下去。
那些迟来的、痛彻心扉的顿悟,那些深埋的、沉甸甸的愧疚,那持续三年又戛然而止的无名花语所隐藏的深情与绝望,还有十月底那束异常的花所传递出的、令人不安的、如同谶语般的讯号……
所有这一切,都汇聚成一股不容置疑、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动着他,必须继续走下去,直到找到那个答案,找到那个人。
无论需要多久。
无论前方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