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武汉的深冬,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像一砚刚刚磨好的墨,将整座城市严严实实地包裹。
寂静无声,唯有寒风偶尔掠过窗棂,发出低沉的呜咽。
沈知时的房间却亮得刺眼,顶灯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照出一地狼藉。
这里不像一个大学生整洁的寝室,更像刚刚被一场无声的飓风席卷而过。
书本、纸张、笔、各种零碎物件被粗暴地扫落在地,覆盖了原本的地板颜色。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的微尘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焦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量。
那个原本精心存放着太和殿模型残骸的硬纸盒,此刻已被撕开,歪斜地丢在墙角,如同一个被遗弃的躯壳。
复习资料、打印好的论文、散落的试卷、各色荧光笔、几本边缘已经磨损的毕业纪念册……
所有这些象征着他按部就班、秩序井然的平常生活的物件,如今都被一股脑地倾倒在地,杂乱无章地铺散开,形成一片微小而绝望的知识废墟。
他赤着脚,踩过那些印满公式和图表的纸张,毫不在意纸张边缘硌痛脚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着肺部,带来细微的刺痛。
额前的黑发被冷汗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汗湿的皮肤上。他的眼神是空的,却又盛满了太多东西——震惊、混乱,以及一种地基被彻底抽空后的剧烈摇晃和茫然。
而这一切的源头,是此刻死死攥在他手心里的那张纸条。
来自林叙的纸条。
泛黄,卷边,质地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可它又重逾千斤,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不仅烫着他的掌心,更烙进了他的神魂深处。
它不仅仅是一张纸。
它是一把钥匙。
一把骤然开启了他甚至不知其存在的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将他大学三年来辛苦构筑起来的、名为“正常”与“遗忘”的麻木外壳,炸得粉碎。
十月份那张纸条上的字迹,清瘦而工整,一如那个人:
【沈知时: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开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悄悄喜欢了你很久,很久。久到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改不掉了。
也到了该悄悄离开的时候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那样。
祝你前程似锦,永远耀眼。
】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极其细小的钢针,精准而狠戾地扎进他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荒谬。恐慌。但更深的是……
一种被证实了的、迟来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
他怎么会……完全没有察觉呢?
那些过于专注的、落在他侧脸的目光,在他转头瞬间仓皇垂下的、微微颤抖的睫毛。
那些在他随口抱怨早餐没吃时,第二天就会“恰巧”多出一份,温温热热地出现在他桌肚里的豆浆和包子。
那些在他打完球大汗淋漓、渴得喉咙冒烟时,总是“碰巧”被遗忘在场边长椅上、标签都还没撕的矿泉水……
他不是没有感知过那细微的不同。
他只是……不敢去确信。
那个永远整洁、一丝不苟、精准规划着他人生每一步的父亲;那个优雅得体、却在茶余饭后谈起“某个叔叔家的儿子走了弯路”时,会不经意蹙起眉头的母亲;那个需要他优秀、得体、永远运行在正确轨道上的家……
像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网,将他层层包裹,密不透风。
任何可能偏离“轨道”的苗头,任何陌生而危险的情感悸动,都会被他下意识地、近乎恐惧地第一时间掐灭。
对林叙那不同寻常的注视和悄无声息的关怀,他并非毫无所动。
他甚至清晰地记得,高三某个午后沉闷的数学课上,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林叙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看着林叙因为一道难题而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那抿得发白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自己的心跳,就那样莫名其妙地、重重地漏跳了一拍。
但那感觉太陌生,太汹涌,像在触摸一团温暖却注定会灼伤手的火苗。
沈知时几乎是立刻地、习惯性地将它归因于“同桌情谊”,归因于林叙“人真好”,归因于自己“睡眠不足导致的胡思乱想”。
他用“好朋友”这三个最安全、最不会出错的字,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这道墙,既挡住了林叙可能小心翼翼迈出的任何一步,也将他自已那颗偶尔躁动不安、却从不敢深究半分的心,困死在了原地。
他心安理得地、甚至有些贪婪地享受着林叙的沉默付出,像一个窃取温暖却不敢点灯的小偷,一边依赖着那点光亮,一边恐惧着光源本身,生怕那光芒会照见他内心那些“不正确”的褶皱。
而现在。
这封信。这封来自三年前的、沉甸甸的告白与诀别,像一面冰冷而残酷的镜子,骤然立在他面前,照见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懦弱逃避和那份近乎残忍的“无知无觉”。
“呵……”一声破碎的喘息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自嘲。
可他也并非全然麻木啊!
他也是问过的,也是试图释放过信号的,尽管那信号微弱得连他自己都怀疑!
高三下学期某个晚自习结束,教学楼熄了灯,他们最后两个离开教室。走廊很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亮着。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模糊的清瘦轮廓,心脏跳得有些快,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林叙,你……打算考哪所大学?”
旁边的人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声音很低,几乎融进黑暗里:“……可能,会去南方吧。”
“南方好啊,”他赶忙接话,语气故作轻松,“我也挺喜欢南方的学校,比如……”
他的话没说完。林叙却突然加快了脚步,声音飘过来,带着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刻意拉远的距离感:“快走吧,要锁门了。”
他那刚刚鼓起点勇气、想要迈出的那一步,就这样被对方更大的一步后退,彻底堵了回去。
毕业聚餐那天晚上,他也是踏出过一步的啊,可是林叙没有任何反应,他以为是他自己想错了。
现在想来,那不是疏远,那是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自我保护。
因为他不敢,所以林叙连试探的机会都不再给他。
“三年前……三年前就决定要离开?要抹除所有痕迹?”沈知时混乱的思维被这个巨大的、无法调和的时间悖论猛烈冲击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三年还要送花!为什么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肯留下呢?”
那束花。
那束持续了三年、却彻底隐去所有来源信息、如同幽灵般的金合欢花。
从他大一那年的生日开始,每年九月,准时送达。
没有署名,没有任何信息。只有一束灿烂到近乎嚣张的、明黄色的金合欢。
他最初以为是哪个爱慕者,或是家里哪个记得他生日的远房亲戚。甚至和室友玩笑般地猜测过。
时间久了,这成了他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习惯性的小谜题。他习惯了它的出现,甚至懒得再去深究。
可现在,这个谜题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充满矛盾的阴影,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个决心彻底消失的人,为什么会年复一年地做着这样一件事?
他需要看到他的脸!
需要将此刻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混乱的悔恨、迟来的震撼和这个无法解释的“三年无名幽灵花束”的悖论,全部落在一个具体的、名为“林叙”的实体上!
他的目光在房间的狼藉中疯狂地扫视,像濒死之人寻找救命稻草。
最终,猛地锁定在墙角书架最底层——那本蒙着一层薄薄灰尘的、深蓝色硬壳毕业纪念册。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重重撞在地板散落的书本坚硬的棱角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却浑然不觉疼痛。一把抓起那本沉重的册子,粗暴地掀开硬壳封面。
扉页,是高三(十一)班全体合照。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穿着统一的蓝白色校服,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
找到了。
照片里的林叙,穿着和大家一模一样的校服,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最顶端,严严实实地抵着清瘦的下巴。
眉眼干净清秀,鼻梁挺直,但神情是沈知时记忆里那种熟悉的、挥之不去的拘谨和疏离。
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缺乏血色的细线,没有丝毫的笑意。
周围是勾肩搭背、做着夸张鬼脸、比着剪刀手、肆意大笑的同学,青春的热力与不羁几乎要冲破相纸的束缚。
而他,林叙,就那样安静地、笔直地站在那里,微微侧着身,像是随时准备从这幅过于喧闹的图景中抽离。
像一块被生硬而勉强地裁剪进去的、格格不入的、沉默的阴影。
“………”沈知时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涩发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小心,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上照片中那张他从未真正“看见”过的、“不起眼”的脸庞。
冰凉的铜版纸触感,却仿佛带着惊人的热度,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然后残忍地、缓慢地拧绞,痛得他瞬间弯下了腰,额头顶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这就是他。
这就是那个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坐了一年的人。
那个会在他笔掉落后,不等他弯腰,已经默默俯身捡起,轻轻放回他手边的人。
那个会在窗外一阵风吹乱他试卷时,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帮他压住纸张角落的人。
那个会在他皱着眉抱怨数学题太难或者下午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沉默地从抽屉里摸出一颗包装纸会发出窸窣轻响的薄荷糖,悄悄推过来的人。
他的“好朋友”同桌。
而他……他却因为那可笑的、对偏离“轨道”的恐惧,因为那不敢点破的懦弱,生生错过了这一切。
甚至可能,他的回避和闪躲,他那刻意维持的、看似亲近实则时刻划清界限的“朋友”距离,本身就是一把钝刀,一次次地、缓慢地扎进了林叙那颗本就忐忑不安、小心翼翼的心脏里。
“我……我真他妈是个混蛋……”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原谅自己的痛恨。
他猛地抓过扔在床上的手机,指尖因为过度激动和恐慌而冰冷僵硬,几乎握不住那光滑的机身。
解锁,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点开微信,通讯录列表,搜索框……手指颤抖得厉害,好几次按错了字母,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重新输入:
“林叙”。
一个名字跳了出来。
林叙。
头像是一片沉寂的、毫无生气的灰色。灰色背景上,只有一只小小的、线条简单的狐狸剪影。那只狐狸背对着屏幕,安静地坐在那里,仰着头,望向一片虚无缥缈的远方。
点开资料页。
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地区?无。
个性签名?无。
朋友圈?一条冰冷的、毫无情绪的灰色横线,横亘在屏幕中央。
这简洁到极致、封闭到严密的页面,像一扇用最坚硬的寒冰铸造而成的门,冰冷、坚固、光滑,拒绝一切窥探,拒绝一切接近,拒绝一切可能。
沈知时的心脏一路往下沉,沉进一片冰海。
他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用僵硬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屏幕虚拟键盘:
“林叙,我们聊聊吧!”
拇指悬在绿色的发送键上,停顿了一秒,然后重重地按了下去。
发送成功。
屏幕暗了下去,光滑的黑色玻璃表面,模糊地映出他自己此刻焦灼、期待、又带着一丝恐惧的扭曲脸庞。
时间从未如此粘稠而缓慢。秒针的每一次滴答,都像沉重地敲打在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一秒,两秒……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
手机安静得像一块沉睡的、冰冷的石头。他发出的信息,如同投入万丈冰渊的石子,连一丝最微小的回声和涟漪都看不见。
不甘心。
他又猛地切回那个沉寂了不知多久的高中校友群。手指飞快地在输入框里打字:
“@林叙 在吗?急事找!有人有林叙现在的联系方式吗?私我,重谢!”
指尖悬停在发送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他想起林叙那灰色的、背对着整个世界的狐狸头像。想起毕业照上那个格格不入的、沉默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背景里的身影。想起那封藏在太和殿模型最深处、祈求被彻底遗忘的信。
林叙不会喜欢这样的。
他不能再这样粗暴地、自以为是地、将他极力隐藏和保护起来的世界,再次暴露于人前,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又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删除了输入框里所有的文字。仿佛每删掉一个字,心就更空一分。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落感”如同宇宙中的黑洞,瞬间将他吞没。他脱力般跌坐在冰冷的床边,手机从失去力量的掌心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恐惧的黑色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林叙……是真的打算彻底“消失”了吗?从他的生命里,干干净净地、一丝痕迹也不留地……消失?
“不……!”一个声音在他心里疯狂呐喊,撞击着他的胸腔,“如果你三年前就决心消失,这三年的花到底算什么?!连一个字母都不肯留下,你到底在怕什么?!还是在……惩罚谁?!惩罚我的无知无觉?惩罚你自己的……无法割舍?!”
这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劈开他内心的混沌与绝望!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烈到近乎尖锐的“不甘心”,混合着对那个时间悖论和彻底匿名之谜的巨大困惑,以及一丝被“彻底否定”、被排除在外的刺痛感,猛地炸开!
这持续三年、却连一丝痕迹都不留的花,恰恰证明了林叙心里从未真正放下!证明他的“消失”是无声的、彻底的,却又矛盾地、固执地、年复一年地持续着!
他必须找到他!
必须问清楚这三年沉默而彻底匿名的花语!必须问清楚他那颗沉默的心,究竟在经历怎样的煎熬和挣扎!
这一次,他不能再因为任何恐惧而退缩。不能!
……
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缺乏温度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吝啬地渗入屋内,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光斑。
沈知时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肢体僵硬麻木,差点摔倒。他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胡乱地冲了把脸,冰冷的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进衣领,带来一阵寒颤,却也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抓起扔在椅子上的背包,甚至来不及整理房间的狼藉,一头扎进冬日清晨凛冽的寒气中。
他需要去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安静下来,又能连接世界的地方。
鄂大图书馆。
清晨的图书馆人还不多,空旷而安静,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和偶尔响起的鼠标点击声。冰冷的空气里漂浮着旧书纸页和灰尘的味道。
沈知时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打开冰冷的电脑屏幕。屏幕亮起的光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最后的战场。
搜索引擎、微博、贴吧、知乎、校友论坛……所有他能想到的、可能留下一丝痕迹的平台。他像一个绝望而偏执的侦探,瞳孔里映着屏幕不断闪烁变换的冷光,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输入着各种关键词组合:
“林叙 建筑系”
“林叙 东南大学”
“林叙 模型”
“L.X 建筑”
“东南大学 林叙”
……
无数无关的信息、同名同姓的人、杂乱无章的数据流……像汹涌的潮水般冲刷过屏幕。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一次次微弱地、小心翼翼地燃起,又迅速被更多冰冷的、无用的现实信息吹熄。
眼睛因为长时间紧盯屏幕而酸涩胀痛,干涩得几乎流不出泪。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他彻底击垮,淹没在这片信息的海洋里。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手指沉重地想要松开鼠标时——
一条不起眼的、几乎被淹没的链接,突然跳了出来。
是某个地区性大学生建筑模型大赛的获奖作品公示信息网页。网页设计简陋,信息量也不大。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作品名称和作者署名,直到——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瞳孔猛地收缩!
目光死死地锁定其中一条信息,像是要将屏幕烧穿:
作品名称:梦回千阶
作 者: L.X
指导导师:唐泽林
所属院校:东南大学建筑学院
“L.X……”
沈知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拍!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随即又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奔涌起来,冲击着他的耳膜,发出轰鸣!
是他!绝对是他!
这个习惯性的、隐藏的签名方式!和他当年在他们一起做的那些小模型上留下的标记,一模一样!
希望如同死灰复燃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勇和破釜沉舟的决心,猛地重新燃烧起来!
他立刻颤抖着手,几乎是扑到键盘上,打开浏览器,登陆东南大学建筑学院的官网。鼠标指针在页面上疯狂地滑动,寻找着“师资队伍”或“教师信息”的入口。
找到了!
鼠标滑轮快速滚动,目光急切地掠过一个个名字和照片。
找到了!
副教授——唐泽林!
旁边清晰地列着他的学校官方邮箱地址。
就是这个名字!和获奖信息上的指导老师对上了!
时间紧迫感像一条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沈知时猛地深吸一口气,图书馆里冰冷干燥的空气刺痛了他的气管,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
他点开邮箱界面,新建邮件。收件人栏,小心翼翼地输入那个至关重要的邮箱地址。
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他需要字斟句酌,每一个字都必须准确,都必须最大限度地争取到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坚定。指尖落下,敲下了那封承载着他全部渺茫希望、字字血泪的邮件:
主题:十万火急,恳请协助寻找贵院学生林叙(L.X)——来自他高中同桌的紧急求助
尊敬的唐泽林教授:
您好!
万分冒昧打扰百忙之中的您!我是武汉大学遥感科学与技术专业的大三学生沈知时。此刻怀揣着极其迫切、愧疚与不安的心情写下这封邮件,是希望能寻找到贵院一位可能名为林叙的学生。他或许曾用缩写“L.X”署名作品。
他是我的高中同桌,也是我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朋友。我们因某些原因失联已久,近期我发现了一些三年前他留下的重要信息,内心十分担忧他的近况,且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必须与他沟通确认。我已尝试了所有我能想到的联系方式,均告失败,实在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贸然打扰您。
我深知我的请求非常唐突,也完全理解并尊重保护学生**的严格规定。若非情况特殊,已无他法,我绝不会如此贸然打扰一位素未谋面的老师。此刻的我实在忧心如焚,束手无策,任何一点微小的可能性都像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恳切地请求您:能否在方便且不违反学校规定和其本人意愿的前提下,代为向林叙同学转达我的寻找之意?或者,如果可能,能否提供他的一个非**的、可供联系的途径(如学生邮箱)?我以我的人格郑重承诺,所获的任何信息仅用于此次紧急联系,绝不对其学习生活造成任何不必要的困扰!
拜托您了!任何一点讯息,对我而言都恩同再造!
期盼您的回音!
此致
敬礼!
沈知时
武汉大学 遥感信息工程学院遥感科学与技术专业
联系电话:[他的手机号]
日期:[当前日期]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反复检查了三遍,确保措辞足够恳切又不会太过冒犯,然后,眼睛一闭,点击了“发送”。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沈知时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他瘫坐在图书馆冰冷坚硬的木质椅子上,后背渗出冷汗,粘腻地贴在椅背上。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邮箱界面,盯着那个“发送成功”的提示。
秒针的每一次滴答跳动,都像沉重地敲打在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手指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偏执地点击着刷新键……
“收件箱 (0)”
“收件箱 (0)”
“收件箱 (0)”
提示却冰冷而顽固,没有任何变化。
寂静。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没有新邮件的提醒。唐教授没有回复。也许还没看到?也许看到了觉得是恶作剧或者骚扰邮件?也许……根本不想理会?
挫败感,沉重、冰冷、粘稠,如同尚未凝固的水泥般,一点点灌入他的四肢百骸,将他牢牢固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品尝到“无能为力”的苦涩滋味。像喉咙里卡满了粗糙的沙砾,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林叙的出现和消失,像一道无声却威力无匹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所有的认知。他过去那句轻飘飘的、甚至带着点无意中的施舍意味的“好朋友”,此刻回想起来,是多么可笑而残忍的自以为是!
他不是朋友,他是个瞎子!是个沉浸在自己构建的“正常”世界里的、懦弱的混蛋!
最残酷的现实是:当他终于后知后觉,被一纸遗书般的信炸醒,想要回头追寻时,却发现那个只短暂停留过的、沉默的影子,似乎真的践行了“悄悄离开”的诺言,决绝地、彻底地抹去了所有可能被找到的痕迹。干净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种“短暂拥有却彻底失去”的痛楚,这种因自身懦弱而导致的、无法弥补的、后知后觉的错过,比任何已知的、漫长的离别都更让人窒息。
可是,最撕裂他认知的,是那个始终无法调和的矛盾。
三年前他就说要消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三年每年都要给他送花呢?林叙,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矛盾像一个无解的谜题,死死缠绕着沈知时,让他对“找到林叙”这件事产生了更复杂的、近乎偏执的、不惜一切代价的渴望——他必须当面问清楚!必须!
就在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冰冷的黑暗快要淹没视线时——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而刺眼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穿了他混乱的脑海——
十月底!
那束十月底送来的、被他随手丢在宿舍窗台、任其自生自灭的芍药花!
他的生日明明在九月。
过去三年的匿名花,都在九月准时送达,可今年来了两次。
唯独今年,就在十几天前,十月底的时候,他又收到了一束同样没有任何署名、没有任何信息、甚至连祝福卡都没有的花,只是这次是芍药!
当时他只当是花店搞错了日期,或者之前送花的人记错了时间,甚至没有多想一秒,随手就插在了宿舍窗台一个不起眼的矿泉水瓶里,再没多看一眼。
可现在……在发现了三年前的告别信之后……在经历了寻找无门的绝望之后……这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骤然变得清晰、突兀,充满了令人不安的诡异感!
沈知时猛地从椅子上坐直身体,一股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十月底……不是生日,没有任何特殊理由!这个时间点,在此刻看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异和不祥的意味!
这束花……会不会……也是林叙送的?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容置疑的真实感,疯狂地在他心里扎根、蔓延!
为什么是十月底?
是巧合?还是……发生了什么?林叙那边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他不知道的变故?
是最后的、无声的诀别?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绝望到极致的、微弱的求救信号?
如果……如果连这束时间异常的花也是……
那意味着林叙不仅没有真正消失,甚至在最近,就在十几天前,他还曾试图以这种更加隐晦、更加决绝、也更加让人心慌意乱的方式,触碰过自己的世界!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更加尖锐的、冰冷的恐慌和如坠冰窟的强烈紧迫感!
林叙的行为轨迹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危险和绝望。他到底在经历什么?为什么送花的时间变得如此异常?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这束十月底的、彻底无名的花,像一声来自深渊的、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让沈知时感到一种灭顶的不安和恐惧,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
夜色再次降临,深沉如墨,将城市的一切光亮和声音都温柔地、残酷地吞没。
沈知时躺在床上,睁着眼,天花板在黑暗中是一片模糊而压抑的灰白。
毫无睡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无边的寂静。
十月底那束彻底匿名的、时间异常的花,像一根淬了冰的、染毒的针,深深地、牢牢地扎进了他混乱而冰冷的心脏深处,毒性随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再次猛地起身,拧亮了床头那盏孤零零的台灯。
昏黄而脆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像舞台上唯一的追光。
那本深蓝色的毕业纪念册,静静地、沉重地躺在光晕下的书桌上。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
翻到扉页,目光死死地、贪婪地锁在照片后排靠窗的那个小小的、沉默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上。
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拂过照片中林叙那模糊而平静的、没有笑容的脸庞。
冰冷的纸面,沉默的图像。
无声的、激烈的对话却在他死寂的房间里疯狂碰撞、回响:
“这三年……你送出每一束花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是痛苦?是挣扎?是怀念?还是……还有一点点……连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无人知晓的、卑微的期待?”
“为什么是那个时候?十月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你到底在哪里?”
“沈知时你凭什么?!凭什么忽视他啊!凭什么现在才看到那封信啊!凭什么心安理得收了三年花却从不去想是谁送的!凭什么因为害怕就不敢去确认?!你活该!你活该现在找不到他!你活该受这种折磨!”
“告诉我……这三年……你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你……还在吗?那十月底的花……到底意味着什么?回答我!林叙!回答我!”
“林叙……”
“对不起……对不起……”声音低哑,被巨大的痛苦压垮,变成破碎的气音。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你……还好吗?”恐惧像冰水,淹没了心脏,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我——”声音彻底哽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凉的书桌桌面,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个孤独而执拗的、对着虚空忏悔的囚徒。
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地流淌着,如同遥远的星河,冷漠地映照着桌上那张灰白的毕业照、和他脑海中那束挥之不去的、沉默得令人心慌意乱的、金色的、十月底的合欢花。
无人回应他痛苦的低语和呐喊。
“三年前的告别”、“持续三年的无名幽灵馈赠”与“十月底的彻底沉默信号”,这三者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冰冷的、充满矛盾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也将那份寻找林叙的渴望和那种不祥的、尖锐的紧迫感,推向了绝望的、疯狂的顶峰。
他必须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