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山的深秋,像打翻了一瓮陈年的胭脂与锈迹,浓烈而哀艳。
枫叶是灼烧般的红,梧桐叶是沉淀的金,榉树叶是干涸的褐,层层叠叠,毫无保留地铺满了蜿蜒曲折的上山小径,踩上去发出细碎而清晰的脆响,如同大地在低声吟唱着一年将尽的挽歌。
阳光变得稀薄而珍贵,透过日渐稀疏的枝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如同碎金般闪烁不定。
空气中弥漫着枯叶与湿润泥土混合的腐殖气息,微凉的风穿过林间,带来远处东湖的氤氲水汽,湿润而清冷,钻进衣领,激起一阵轻微的寒颤。
每走一步,脚下便传来枯叶碎裂的细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山道上被无限放大,敲打在心头,应和着某种无声的焦虑。
沈知时的生日,就在这片浓烈到近乎悲壮的秋色里,悄然而至。
这是他来到鄂州的第三年,却依然无法完全适应这座城市秋天的那种既绚烂到极致又迅速归于萧索的矛盾美感。
那种美,太过盛大,太过决绝,像是一场精心策划、不容拒绝的盛大告别,让人在赞叹之余,心生惘然。
前两年那束不期而遇、灿烂夺目的金合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虽已归于平静,水底却早已暗流汹涌,从未止息。
那座沉默如谜、屹立在他书桌中心的太和殿模型、那张仅印着"祝好"的冰冷卡片、连同好友林叙那张在记忆中被反复描摹、染上复杂釉彩的沉静面容,都成了沈知时心底无法磨蚀的深刻刻痕。
时间非但没有冲淡这些印记,反而像最耐心也最残酷的工匠,一刀一刀,将它们雕刻得愈发清晰、立体,甚至时常在他专注于枯燥公式的间隙,突兀地闯入脑海。
他不再如最初那般草木皆兵、近乎偏执地在所有过往细节中搜寻线索,但那潜藏的、被理智强行按压下去的期待与隐秘的疑虑,却如蛰伏的藤蔓,在生日钟声日益临近时,悄然钻破心防,无声地缠绕滋长。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既隐隐期待某种宿命般的重复惊喜,再次验证那份沉默关注的存在,又无端恐惧那惊喜背后所隐藏的、他尚未完全理解的、令人不安的深意。
傍晚时分,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火球,挣扎着悬在珞珈山西侧的山脊线上,将天际染成一片壮丽而凄婉的金红。
云彩被点燃,如同熔化的琉璃与金属,在天幕之上肆意流淌。
光线变得极度柔和而倾斜,将树木和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变形,仿佛要将白昼最后一点残存的温暖也毫不留情地拖入即将到来的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焚烧般的干燥气息,混杂着落叶**前释放的最后一丝甜腻。
这是一种属于秋日的独特气味,既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又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况味。
远处隐约传来学生们的笑语与喧闹,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与沈知时此刻独自徘徊的心境格格不入,恍若两个世界。
沈知时婉拒了室友们热情洋溢的聚餐提议,只含糊地说想一个人静静。
他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牛仔外套,拉链并未拉到头,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晃荡在通往信息学部图书馆后方那条人迹罕至的林荫道上。
外套的领子无意识地竖起,试图遮挡着微凉的秋风,却丝毫挡不住心底那份莫名滋长、无处安放的躁动与期盼。
路旁高大的悬铃木枝桠虬结,如同老人手臂般伸向天空,筛下斑驳陆离、晃动不休的光影,将他同样孤独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的脚步放得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黄昏的静谧,又仿佛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被动地等待着什么。
目光看似漫无目的地扫过路旁枯黄的草尖、斑驳的树皮,却又像是在锐利地搜寻着某种特定的、熟悉的痕迹。
他并非刻意等待什么,只是这深秋黄昏的绝对寂静和内心喧嚣的浪潮形成了巨大反差,让他无处可逃,只能被裹挟其中。
或者说,潜意识里,他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风筝,既渴望看到那抹熟悉的、灼目的金黄再次划破渐暗的心空,带来一丝确定的暖意.
又无端恐惧那金黄背后,依旧是深不见底的、令人困惑的沉默谜渊,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更复杂的情绪。
就在他心不在焉地绕过一棵虬枝盘错、树皮粗糙的老梧桐,粗糙的纹理无意间硌过他微凉的手背,带来一丝细微刺痛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被前方图书馆侧门那排智能快递柜旁的一个身影死死攫住了!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冻结成坚硬的冰。
那个背影——清癯得过分,甚至透出几分单薄,裹在一件明显宽大了几分的、毫无logo的深灰色连帽卫衣里,肥大的兜帽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整个头颅,只露出一段苍白瘦削、线条紧绷的后颈。
肩胛骨的轮廓在薄薄的、廉价的衣料下清晰可见,微微弓着,带着一种沈知时无比熟悉的、属于长期伏案绘图者的僵硬与疲惫的紧绷感。
他正极其小心地、近乎笨拙地将一大捧灿烂到几乎刺眼的金合欢花束,如同安放一件稀世珍宝、或是处置某种危险品般,轻轻推入快递柜冰冷的金属格口。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掩不住慌乱的专注,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显得格外慎重,甚至有些笨拙,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束花,而是某种沉重到让他难以负荷、却又不得不送出的珍贵心意。
放好花束,他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极快速地直起身,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就在这微不可察的停顿间,他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抬起右手——不是去拉低帽檐,而是用食指的指关节,轻轻推了一下自己鼻梁上那个"空无一物"的位置!仿佛那里还习惯性地架着一副无形的、早已不存在了的眼镜框!
轰——
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惊雷在沈知时脑海里炸开!白光吞噬了一切思维!林叙!
心脏像是被一只淬了冰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凝固!紧接着,又像失控脱缰的野马般疯狂地擂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沉重而野蛮地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咚"的闷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失聪。
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和一阵阵眩晕般的麻木。
四肢百骸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他僵立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冰冷的土地上,连呼吸都彻底凝滞,忘记了如何换气。
是他!千真万确!就是他!那个在东南、他曾经最好的朋友、沉默寡言、理性克制得像台精密仪器的林叙!
那个他曾经在无数个深夜怀疑过又因自我怀疑而否定过、最终因为那份记忆里坦荡的否认而深感愧疚、试图强行抹去猜疑的林叙!
背影的主人显然并未察觉到身后这近乎凝固的、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注视。他迅速而无声地关上冰冷的金属柜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指尖在密码屏上快速跳动,输入那串烂熟于心的、注定石沉大海的号码。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和留恋,他猛地将帽檐拉得更低,几乎彻底遮住所有可能暴露的侧脸线条,猛地转身,朝着与沈知时所在位置完全相反的方向,迈开步子就要离开。
步伐快而决绝,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急于逃离现场的、几乎是惊慌失措的紧绷感,迅速朝着图书馆侧面那栋爬满干枯常青藤的老楼投下的、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里走去。
"林叙——!!!"
一声呼喊,裹挟着两年多积压的困惑、难以置信的震惊、一种被亲密之人长久欺瞒的愤怒与难以言喻的委屈,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猛地从沈知时□□的喉咙里撕裂般地嘶吼出来!
声音因为过于用力而带着明显的破音和颤抖,在寂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落叶私语的林荫道上,显得异常突兀、尖锐而绝望,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划破了黄昏温情脉脉的幕布。
惊起了树上栖息的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仓皇飞向昏暗的天空。
那个疾走的背影,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石化般僵在原地!仿佛被那声呼喊施了定身咒。
只有那深灰色卫衣下清瘦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幅度大得连宽松的衣料都随之起伏波动。
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要回头、要解释、要面对的意思。
下一秒,在沈知时还深陷在呼喊后的短暂空白和剧烈喘息时,那个僵硬的身影像是被这声呼唤点燃了引信,爆发出惊人的、绝望的能量!
他猛地将头埋得更低,帽檐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可能暴露的容颜,然后——拔腿狂奔!
不再是疾走,而是近乎亡命的、不顾一切的冲刺!脚步沉重而凌乱地砸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发出"噗嚓、噗嚓"的、令人心慌的闷响!
他冲得太急、太慌,视线完全被过低的帽檐遮挡!"砰——!!!"
一声沉重得令人心悸、骨头与金属碰撞的闷响骤然炸开!
他的左肩胛骨结结实实、狠狠地撞在了图书馆侧门那根突出、冰冷、锈迹斑斑的金属消防栓上!
巨大的撞击力让他整个人像被击打的保龄球般猛地向前踉跄扑去,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几乎要直接栽倒在地!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帽檐下艰难地逸出,带着显而易见的痛楚。
但他甚至没有停下哪怕半秒去揉一下那必定钻心刺骨的痛处,只是本能地用右手死死捂住被撞的左肩。
身体因剧痛而蜷缩了一瞬,又强行扭曲着稳住身形,脚步趔趄却以更快的速度、更狼狈不堪的姿态,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头扎进那片浓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的建筑物阴影里,如同投入浓墨的纸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徒留那一声沉闷得令人心颤的撞击余音,在骤然死寂的空气里嗡嗡回荡,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颤栗,也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精准地砸在沈知时骤然停跳、继而疯狂鼓动的心脏上。
沈知时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泥塑木雕,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晚风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寒意,像无形的刀子般刮过他冰凉麻木的脸颊,吹得他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方才那声用尽全力的呼喊,此刻只余下喉咙深处火辣辣的灼痛和胸腔里一片空洞冰冷的回响,还有那不断在耳边重复播放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撞击声。
他死死地盯着林叙消失的那个幽暗转角,眼前仿佛还顽固地残留着那惊魂一瞥:深灰色卫衣包裹的瘦削身影,因剧痛而瞬间蜷缩又强行挺直的狼狈姿态,以及那声压抑的痛哼......
像一部失控的慢镜头电影,在他脑中反复地、残忍地播放。
一股酸涩的、混合着尖锐心痛与被拒绝的愤怒的洪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灼烧着他的眼球。
为什么?为什么?!其实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感觉,好像有点委屈,有点被背叛的刺痛,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茫然。他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他的一声呼唤,竟比洪水猛兽更可怕?竟能让他如此惊慌失措,恐惧到不惜撞伤自己也要狼狈逃离?那一下撞得有多重?
他清晰地听到了骨头与金属碰撞的闷响!林叙他......肩膀会不会骨折了?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害怕被认出来?害怕面对自己?
害怕这持续了三年、精心编织的匿名幻梦被彻底戳破?沈知时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头顶,四肢冰凉。
那背影所传递出的恐惧是如此真实而强烈,强烈到让他感到一种被彻底排斥、被坚决拒绝的冰冷刺痛。这刺痛,甚至一时之间盖过了被欺骗的愤怒。
他图什么?连续三年!从金陵到鄂州!耗费本就不宽裕的时间、精力、金钱(他比谁都清楚林叙的拮据!
那些买花的钱可能是他一口一口省下的饭钱、熬夜通宵做模型换来的辛苦钱!),精心挑选这特定的、沉默的花,反复练习写下那些冰冷的卡片......
却不要任何回应,甚至在被发现时,像逃犯一样不顾一切地遁走,宁愿受伤也要逃离?
这看似深情的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种让他无法理解的、近乎自毁的、悲壮的执念?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冷静、理智、甚至有些木讷的林叙吗?沈知时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理智和情感疯狂地撕扯着他,几乎要将他撕裂。
冰冷的电子提示音突兀地响起,如同一声警铃,将沈知时从混乱的漩涡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机械地挪到那排冰冷的、泛着金属死寂光泽的快递柜前。
每一步都沉重地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如同叹息般的"咔嚓"声。输入密码的手指僵硬而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嘀——"一声轻响,对应的柜门弹开,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后知后觉。
那束金灿灿的向日葵花束安静地、几乎是乖顺地躺在狭小的格子里,饱满的花盘迎着图书馆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依旧固执地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像一个小小的、孤独的太阳,讽刺地照亮着这冰冷的金属囚笼。
旁边,一如既往地,躺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锐利的白色卡片。
沈知时机械地伸出手,指尖先触碰到花瓣,触感冰凉而柔韧,带着生命的迹象。
他拿出花束,向日葵特有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淡淡草香钻入鼻腔,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让人觉得无比苍凉。
然后,他拈起了那张卡片,仿佛拈着一块灼热的炭,或是一片冰冷的刀片。
这一次,卡片上不再是印刷体。
而是几行手写的字迹猛地撞入眼帘。字迹清瘦、挺拔,带着一种建筑制图般的极端克制与精准,每一笔、每一划都力透纸背,仿佛书写者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透支了所有的心神:
"生日快乐。"(依旧是最简单不过的开头,却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开过往所有的温情面纱)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四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墨迹深重,几乎要彻底洇透纸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愿你永远如阳光般耀眼,前程似锦。"("阳光"二字微微颤抖,笔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般的犹豫,而"前程似锦"则写得飞快,像要急于摆脱什么)
"不必问我是谁,也不必寻找。"("不必"二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决绝,彻底堵死了所有追问的可能)
"能在角落为你点亮过一瞬微光,我已心满意足。"("心满意足"四字,笔迹陡然变得轻飘虚浮,透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与认命般的释然)
"珍重。"(最后的"珍重",收笔处有一个小小的、压抑的顿点,墨水在那里聚集成一个小小的墨团,像一声沉重得无法出口的、无声的叹息,也像最终的句点)
"最后一次了?"
"不必寻找?"
"珍重?"
这几个词,每一个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知时的眼球,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
一股灭顶的、近乎窒息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咆哮着将他彻底淹没!远比刚才目睹林叙逃离时更加汹涌、更加绝望、更加冰冷!
林叙要做什么?他要去哪里?!"最后一次"意味着什么?是彻底结束这长达三年的匿名馈赠,还是......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那声"珍重"......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像......永别?!那么沉重,那么悲伤,那么......决绝!
刚才林叙那不顾一切的、带着自毁意味的狂奔逃离,那沉闷得令人心碎的撞击声,那狼狈消失的背影......
与眼前卡片上这字字泣血、近乎诀别的留言,瞬间在沈知时脑中交织、重叠、爆炸!化作无数冰冷的碎片,刺入他的心脏!
这束花,是最后的致意,也是无声的、彻底的、不留余地的告别!他甚至不给自己一丝一毫追问、挽留、甚至只是道别机会!
"轰隆——!"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颅内炸响。沈知时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
他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卡片,冰凉的纸张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冰冷的恐慌。
那几行清秀却决绝的字迹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像一张冰冷而嘲讽的脸,宣告着他的彻底失败。
沈知时猛地抬起头,赤红着双眼,像是濒临绝望的困兽,死死盯向林叙消失的那个幽暗转角。
那里只剩下路灯刚刚点亮投下的一片惨白的光斑,在深秋浓重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凄凉。
刚才那声沉闷的撞击,那踉跄痛苦的背影,与手中这张浸透着诀别意味的卡片,汇聚成一股滔天的、冰冷的巨浪,将他彻底吞噬,不留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确认了送花人。
他感受到了那份沉默付出的极致重量与悲壮决绝。
然而此刻,他心中没有半分谜底终于揭晓的释然或胜利的喜悦,只有灭顶的恐慌和一种冰冷刺骨的、即将被彻底抛入无边黑暗的预感,像无数冰冷坚韧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令他窒息,将他拖入深渊。
"最后一次......"沈知时喃喃地、无意识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
沈知时低下了头,看着怀中那束在暮色中依旧倔强绽放的向日葵,那温暖的金黄此刻却像最冷酷的嘲笑,灼烧着他的眼睛,也灼烧着他的心。
暮色彻底四合,天空变成沉闷的绛紫色。
路灯的光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拉成一道细长而扭曲的、孤独的暗影。
沈知时像个在茫茫荒野中迷途的孩童,茫然地、无助地伫立在冰冷的金属快递柜前,怀里抱着这束象征着"沉默的爱"与"无声永别"的沉重花束。
深秋的寒意,第一次如此深刻、如此绝望地,浸透了他的每一寸骨髓,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远处传来图书馆闭馆的隐约钟声,悠长而空茫,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宣告着某种终结。
沈知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仿佛脖颈支撑着千钧重量,茫然地望向东南方向——金陵的方向。
眼中是一片荒芜的、茫然的空白。
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挽回。有些真相,一旦揭开,就意味着永别。
夜风更冷了,呼啸着吹过空旷的场地,吹动着手中单薄的卡片,发出细微而脆弱的"哗啦"声响。
那上面的一字一句,都像是最终的判词,冰冷地宣告着一段长达三年的无声心事的彻底终结,也宣告着一段他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友谊的猝然死亡。
沈知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巨大的、孤独的问号,凝固地印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无人解答。
他终于明白了林叙的心意,那沉默背后巨大而汹涌的情感,却可能也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他。
这种得到与失去在瞬间同时发生,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双刃剑,将他从中劈开,一半是冰,一半是火,在深秋的寒夜里,无声地燃烧,又无声地冻结,承受着冰火两重的极致煎熬。
而那束金黄似火的花,依旧沉默地、热烈地绽放着,如同三年来每一个沉默的、不被知晓的祝福,温暖而残酷,永恒地照亮了这个心碎而永诀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