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的秋,总来得迟疑而迂回。先是几场夜雨,悄无声息地洗刷过盘踞不去的暑气,濡湿了珞珈山下的每一片树叶和每一块青石板。
再是梧桐叶一日日地蜷了边,泛出焦糖色的光泽,在日渐清劲的风里沙沙地低语,像藏了无数欲说还休、缠绕难解的心事。
樱园老斋舍的红窗旧瓦,静默地伫立在愈发苍翠的山色之中,窗棂上积着年岁的尘,也积着一代代学子匆忙或怅惘的流年,沉默地见证着又一季的轮回。
沈知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斑驳的木窗时,一阵凉风恰好拂过,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湿润与微腥,卷起他额前几缕未经打理的黑发。
窗外,梧桐庞大树冠的阴影在清冷的月色下摇曳,如同饱蘸墨汁的毛笔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变幻不定。
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企图吸入一些能让人镇定的清凉,却觉得胸腔里依旧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牢牢压着,透不过气,那口气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自从生日那天,那束灿烂夺目的金合欢如同一个来自未知维度的信号,突兀地闯入他按部就班的生活,他的人生就好像被某种隐秘的力量悄悄撬开了一道细不可察的缝隙。
那花束饱满得惊人,一朵朵金黄细碎的小花球簇拥在一起,仿佛将整个秋日最纯粹的阳光都凝固其中,灿烂得几乎灼眼,带着一种原始而坚韧的生命力,与他周遭理性冰冷的环境格格不入。
没有署名,没有留言,只有花枝间夹着一张素白挺括的卡片,上面印着一行极小的、墨色清晰的字:"祝好。" 简洁到近乎吝啬。
是谁送的呢?
这问题像一枚棱角分明、沉甸甸的石子,猝不及防地坠入他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
涟漪无声却执拗地扩散,一圈圈荡开,层层叠叠,搅动的不仅是好奇,更是一种被无形丝线悄然缠绕、带着隐秘窥视感的毛刺,细细密密地扎在皮肤之下,隐匿在衣料摩擦间,不痛,却无端令人坐立难安,心神不宁。
他在人前依旧完美无缺。
没有在朋友圈留下任何可供解读的痕迹,日常在充斥着代码与数据的遥感楼与室友嬉笑怒骂、勾肩搭背也一如往常——他依旧是那个明朗的、甚至有些大大咧咧、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沈知时。
但只有熄灯后,当老斋舍这扇饱经风霜的木窗"吱呀"一声沉重地合上,勉强隔绝了外面广阔而喧闹的世界,将梧桐叶永无止境的沙沙低语过滤成模糊混沌的背景音,他自己才知道,一场在心底最幽暗角落悄然启动的、近乎偏执的"探案",正无声地、贪婪地吞噬着他每一个独处的夜晚,榨取着他的精力与平静。
每当夜深人静,窗外十月的风,裹挟着远江的潮意,像一只无形而冰凉的手,偶尔卷起几片早凋的、边缘蜷曲枯黄的银杏叶,如同疲倦迷失的蝶,挣扎着、"啪嗒"、"啪嗒"地轻撞着蒙尘的窗棂,那声音极轻,落在耳中却似重锤,总能精准地敲在他心弦上最敏感、最紧绷的位置,激起一阵无声的战栗。
寝室里,室友们沉睡的呼吸声在浓稠的黑暗中此起彼伏,交织成安稳而冗长的夜曲。
空气里漂浮着年轻男孩宿舍里特有的混合味道——淡淡的汗味、廉价洗衣粉残留的人工清香,还有某种属于青春期的、躁动而温暖的生机。
沈知时就在这片熟悉却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无声地摸索着侧过身,冰凉的席子摩擦着皮肤,像进行某种不可言说、近乎自虐的隐秘仪式般,将手机屏幕亮度调到最低档。
那一点幽微如鬼火、勉强照亮他指骨的蓝光,成了他独自潜入记忆冰冷深海、打捞过往沉船的唯一孤舟。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在冰冷的玻璃屏幕上划过,留下短暂的湿痕。手机相册像一卷被时光浸染、略显褪色的胶片,一帧帧缓慢而固执地回溯着那段被称为"青春"的岁月。一张张被岁月自动镀上柔光滤镜的高中合影次第亮起,色彩鲜活得不真实:
篮球赛夺冠后,他汗湿的额发狂野地贴在眉骨,笑容张扬得几乎要冲破像素的束缚,手臂高高举起沉甸甸的奖杯,阳光下每一滴飞溅的汗水都闪闪发光,仿佛永不会黯淡。
毕业聚餐时,一群少年在拥挤的过道里勾肩搭背,对着镜头龇牙咧嘴、毫无形象地比出夸张的V字,笑容灿烂得灼眼,仿佛未来的一切都光明坦荡。
触手可及,烦恼永不降临。运动会看台上的呐喊、文艺汇演后台的忙乱、晚自习偷溜出去吃宵夜被路灯拉长的身影......
那些喧嚣的、热烈的、无所顾忌的、被瞬间定格成永恒的瞬间。
然而,他的目光却像最终停泊的倦鸟,总是掠过那些沸腾的中心,落在那喧嚣之外最安静的边缘。
——还有那个角落里,总是安静得几乎被沸腾喧嚣吞噬、融化在背景里的身影。
林叙。
他穿着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却熨帖得异常整洁的蓝白色校服,微微低着头,细碎的黑发柔软地垂落,恰到好处地遮住部分清隽的眉眼,目光专注地落在手中一本厚厚的、似乎永远也翻不完的书上,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捻过书页边缘,仿佛周遭的一切欢呼、起哄、嬉闹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隔音的玻璃屏障。
他是热闹图景里一抹沉默的留白,是盛大交响乐中一个极轻却至关重要的休止符,不起眼,却无法忽视。
沈知时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个模糊却清晰的侧脸上停留了半秒。
屏幕的冰凉透过指尖,如同细微的电流般窜上手臂,带来一阵莫名的悸动。
他像是突然被那冷意,或是被心底某种突兀涌起的、陌生而汹涌的情绪烫到,猛地将手指滑开,屏幕上的画面因快速粗暴的滑动而变得模糊一片,色彩扭曲。
他闭了闭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心慌。
然后,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冲刷的汩汩声,像暗夜里失控涨潮的海,喧嚣而孤独。
他退出相册,指尖带着一丝决绝,潜入那个沉寂许久、几乎快要被遗忘的高中校友群聊。逐条爬楼。
目光如同最苛刻、最不知疲倦的探照灯,在那些早已蒙尘的名字和寡淡如白开水的日常动态上反复逡巡、审视、过滤,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可疑的蛛丝马迹。
谁去了新的城市读书,谁开始了新的工作,谁分享了看似普通的晚餐照片,谁转发了一条无厘头的搞笑视频......
这种近乎绝望的、无望的搜寻带来一种焦灼的空虚感,像在无边沙漠里固执地挖掘一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水井,徒劳且令人疲惫。
烦躁如同带着毒刺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指甲用力陷入皮肤,带来一丝尖锐清晰的痛感,试图借此压下脑海里翻腾不休、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混乱与噪音。
他闭上眼睛,努力将自己沉入记忆的暗房,那片幽深冰冷的海。
黑暗中,那些模糊褪色的片段如同浸了药水的相纸,开始艰难地、缓慢地显影,带着陈年的颗粒感:
某个闷热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五月课间,空气里漂浮着白色粉笔灰和少年们旺盛荷尔蒙蒸腾出的汗水味道。
他被一道难解的物理题困住,正烦躁地拧着眉,无意识地用笔尾戳着草稿纸。忽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却并不细腻、带着淡淡橙皮清香的手,安静地、快速地伸过来,将一颗裹着晶莹玻璃纸、黄澄澄的柠檬味水果硬糖,轻轻塞进他摊开的、还沾着蓝色墨水渍的温热掌心。
那只手的指尖温度很低,带着一丝清爽的凉意,一触即离,快得仿佛只是一个错觉,一缕抓不住的风。
他愕然抬头,只看到一个瘦削沉默的背影正穿过喧闹嬉笑的人群,像一尾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教室门口那片明晃晃、令人眩晕的光晕里,再无痕迹。
还有一次,是在拥挤不堪、人潮汹涌的放学走廊擦肩而过。他的肩膀似乎极轻地擦过了另一个人的校服面料,带来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一句低语,如同被风吹起的羽毛般,极轻极快地拂过他的耳廓,气息微凉,带着一点奇怪的停顿:"喂,你今天这发型......挺精神哈。"
他猛地回头,只看到无数移动的背影和晃动模糊的侧脸,人头攒动,根本无法分辨那声音的确切来源。
那语调平淡,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生涩和僵硬,却让当时的他莫名其妙地、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刚被发型师捣鼓过的、其实有点傻气的、喷了太多发胶的头发,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又或是高三下学期那个被无数试卷淹没的午后,图书馆寂静的自习角,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被切割成一条条明亮滚烫的光带,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疯狂舞蹈。
他熬了一夜整理数学笔记,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胡乱地把本子递给旁边的人,指尖无意间擦过对方同样微凉的指节。
那短暂的触碰,带着纸张粗糙的质感,和一丝极细微的、类似铅笔石墨的浅灰色痕迹。
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触电般分开。
他当时困得厉害,眼皮沉重如山,只含糊不清地低声道了声谢,并未留意对方那一刻是否同样怔忪,以及那迅速低下去、几乎要埋进厚重书页里的脸庞上,是否掠过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未能捕捉到的情绪。
每一个微小的、曾被他在过往喧嚣岁月里轻易忽略、弃如敝履的互动瞬间,此刻都被他一一从记忆的深海淤泥中打捞而起,置于思维的高倍显微镜下,反复翻转、掂量、审视、拷问,试图从这些记忆的边角料里,榨取出能指向那个沉默"影子"的密码或指纹。
这过程近乎一种自我折磨,带着窥探与被窥探的双重不安,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
"女生......"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用近乎冷酷的理性红笔,在心里狠狠打上了一个巨大的叉号。
这个判断迅速而果断,不容置疑。
高中时确实有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女生。
能一起在食堂拼桌,一边扒拉着盘子里色香味俱无的"黑暗料理"一边吐槽;能在自习室互相占座,偷偷传递写满了琐碎话语和搞笑涂鸦的小纸条。
生日或节日时,也互赠过带着甜腻香水味的手工书签或叠得精巧繁复的纸折玫瑰,礼物通常伴随着大大方方的笑容和祝福。
但沈知时很笃定,她们的感情,如同春日里盛大绽放、绚烂无比的樱花树,热情、明媚,带着少女特有的喧闹、坦荡与毫不掩饰的分享欲。
她们的世界纯粹而直接,喜欢就会想办法让对方知道,会拉着闺蜜窃窃私语,会在他打球时送上冰镇的饮料,会在毕业纪念册上写下长长的、情感外露滚烫的祝福。
她们的世界里,容不下那种需要蛰伏三年、耗尽心血与时光去雕琢的精密复杂的太和殿模型,也酝酿不出那束金合欢花所代表的、深沉而持久、近乎悲壮的凝视与守护。
那模型——他后来曾无数次地、近乎迷恋地回想它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精准的切割打磨痕迹都深深刻着匠人般的偏执与极致专注,冷硬执着如同中世纪铁匠于寂静作坊中反复锻打、淬火的精钢。
每一处榫卯的咬合都精准得令人惊叹,如同瑞士顶级钟表内部那些一丝不苟、精密运行的核心齿轮,环环相扣,分毫不差。
它的底座摒弃了一切浮华的雕饰,只留下最本真、最质朴的木质纹理,却在整体结构的严谨与优美、力与美的平衡上,展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建筑学逻辑和数学般的精确美感,令人望而生畏。
那根本不是青春期一时兴起的浪漫小把戏或心血来潮的产物。
那是沉默者用无数个孤独的日夜和沉默流淌的时光浇筑而成的无言史诗,是浓烈到极致的情感在极度克制下,与精湛技艺熔铸而成的无声祭品。
它静默地矗立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沉重而巨大的、悬而未决的疑问。
那么,是同校的男生?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怪异与抵触,但探求真相的强烈**最终压倒了一切不适。
名单在他脑中如同老旧的幻灯片机,吱嘎作响地、机械地依次浮现又闪过,伴随着模糊的面孔和记忆碎片。
顾淮南?
沈知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心里嗤笑出声,尽管那笑声只存在于他脑海,带着绝对的否定。
脑海里瞬间闪过对方那大大咧咧、永远勾着他脖子嚷嚷"走啊,小知时我们去买那家蛋糕吧!缺你不行!"、对一切浪漫过敏的钢铁直男形象。
一票否决——顾淮南没这份细腻到近乎迂回的心思,更没这份能沉下心来、对抗枯燥雕琢模型的、"绕指柔"般的惊人耐心。他的世界非黑即白,直来直去。
李彦泽?那个总是留着半长不短文艺卷发、斜倚在走廊窗边、对着楼下经过的女生吟哦着自创十四行诗的忧郁少年?
他确实曾匿名塞给沈知时一首滚烫的情诗。字句炽热,情感浓烈得几乎要灼穿信封,措辞华丽如同舞台上的戏剧独白,充满了表演欲。
沈知时的指尖甚至悬停在手机通讯录"李彦泽"的名字上方良久,屏幕的幽光映着他紧蹙的眉头,陷入短暂的沉思。
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微弱联想。
但李彦泽的文字是渴望被聚光灯照耀、被万众瞩目与膜拜的冲天焰火,他需要署名,期待回应,会像求偶期的孔雀般,迫不及待地开屏炫耀自己的"深情"与"才华",享受被注视的感觉。
他绝不会甘心做三年沉默的影子,将自己彻底隐没在黑暗里,奉献一场无人知晓、没有掌声的盛大无声的独角戏。这与他的本性背道而驰。
隔壁班的黄佑?那个像上了发条的永动机般精力无限、笑声能掀翻屋顶、永远处于亢奋状态的男生?
高二篮球班赛,他刚打完一场激烈比赛,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地走下场地,黄佑就一阵风似的冲过来,汗津津、热烘烘地挤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塞给他一罐冰得沁手、罐身还凝着水珠的旺仔牛奶,嗓门洪亮得能盖过全场欢呼和裁判尖锐的哨音:"时哥!你刚才那记三分帅炸了!笑起来更帅!迷死个人啊!"
可黄佑的"好",永远带着锣鼓喧天、恨不得拿喇叭昭告天下的热闹和直白,像庙会集市上最招摇、最鲜艳、叮当作响的彩旗,毫无隐匿的含蓄与深沉。
他的喜欢是夏日的暴雨,酣畅淋漓,落地有声,来得快去得也快,而非这种......这种秋日深潭般,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深不见底、持久到令人不安的沉默。
——所有这些他曾短暂怀疑过的对象,他们的气息,他们的行为模式,都与"那个人"留下的、沉静如千年古井深潭、波澜不惊却又引人窥探的无声谜题,格格不入,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线索如同断线的纸鸢,骤然消失在思维混沌的迷雾深处,不留一丝痕迹,只剩下一片空茫。
沈知时彻底陷入了僵局,一种无力感攫住了他。
夜更深沉了,浓稠如墨。
窗外的风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嘲弄的意味,呜咽着穿过老斋舍古老的飞檐斗拱,带来更重的、侵入骨髓的寒意,挤过并不严实的窗缝,拂过他裸露在外的脚踝,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那束灿烂的向日葵与那座沉默的太和殿模型之间,那如风中蛛丝般纤细、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虚无缥缈的相似感,成了这无尽暗夜中唯一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的微弱萤火。
它微弱,却顽固地存在着,不肯轻易泯灭,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开始严重怀疑,那位神秘的赠予者,是否早已像迁徙的候鸟,振翅飞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甚至决意永远沉入他生命轨迹的幽暗海底,再不泛起一丝涟漪,只留下这个无解的谜题,折磨他的好奇心。
一丝难以言喻的、庞大而空旷的失落,像初秋清晨笼罩东湖的、挥之不去的湿冷薄雾,悄然弥漫心间,无声地蔓延。
那雾气无着无落,冰冷潮湿,却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冰凉的重量,压得他胸腔发闷,喉咙发紧,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像是被困在一个无形的茧里。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冰凉的金属边框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现实的刺痛。
就在这思维几乎凝滞、疲惫与失望如同潮水即将淹没他的头顶的瞬间——
一个名字。
毫无预兆地、带着某种宿命般沉重的轰鸣,以摧枯拉朽之势,猛地撞开了记忆深处那扇锈迹斑斑、吱呀作响的沉重闸门,卷起经年累积的厚重灰尘,骤然清晰、放大,如同探照灯惨白刺眼的光柱下无所遁形的目标,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林叙。
沈知时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脊椎!浑身肌肉猛地绷紧!
他猛地从书桌前弹坐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搁在桌角的笔筒,"哗啦"一声脆响,几支笔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后背"咚!"一声狠狠撞在硬木椅背那坚硬的棱角上,剧烈的震动让桌面上那半杯凉透了的白开水都惊慌地漾起涟漪,水杯底座与桌面摩擦发出刺耳锐利的"嘎吱"声,在这万籁俱寂、落针可闻的深夜寝室里,突兀、刺耳得令人心惊肉跳!
"我靠......谁啊......大半夜的......拆家呢?!"
下铺的室友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动静惊扰,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带着浓重睡意的脏话,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被子狠狠拽过头顶,发出一阵窸窣的抱怨声,随即又沉入梦乡。
而沈知时,对这些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他的心脏,此刻正如同被一双疯狂而有力的手死死攥住、又疯狂擂动的战鼓,在狭小的胸腔里失去所有章法地狂暴冲撞、轰鸣,每一次沉重而剧烈的搏动都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血液呼啸着冲向四肢百骸又倒流回心脏,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灼热与窒息感!
林叙!
那个高中三年,几乎总是沉默地坐在他旁边或身后、安静得像图书馆角落里一株吸收了所有寂静、默默生长的绿植的男同学!
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却并不细腻、指腹和虎口处永远带着洗不净的铅笔灰渍和淡淡模型胶水痕迹、却意外灵活而稳妥的手!
那个在校庆布置展板时,能一言不发、利落地爬上颤巍巍的高梯,神情专注而沉稳,用钉枪精准无误地固定好每一块沉重展板,动作干净利落得与他清瘦的身形有些不相称,却在被他随口问"喂,林叙,你怎么每次都抢着把最累最危险的活儿干完?"
沈知时,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漫上可疑的、仿佛被夕阳骤然灼伤的绯红,然后含混地、几乎是仓促地低下头去,只留给他一个柔软的发顶和一句模糊不清、很快消散在空气中的"......没事,顺手。"的林叙!
这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藤,刚冒出来就带着惊人的、野蛮的生命力,死死地、紧紧地缠住了沈知时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血液都为之凝固!
荒谬!
简直是天方夜谭!离奇得可笑!难以置信!
他可以肯定送花的和送太和殿模型的是同一个人。那种沉静、精密、持久、近乎苦行僧般的风格,如出一辙,带有强烈的个人印记。
可是——
就在不久前,那次小范围的高中同学聚餐上,有人起哄开玩笑地问起他收到匿名礼物的事,当时林叙就坐在他对面隔两个人的位置,安静地吃着东西。
在一片嬉笑猜测、喧闹起哄声中,他也曾状似随意地、带着点惯常的调侃意味,隔着桌子问过林叙:"哎,林叙,不会是你暗恋我吧?搞得这么神秘?"
当时林叙是怎么反应的?
他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抬起眼。
餐厅暖黄的灯光落在他干净的脸上,他的眼神透过那副简单的黑色细框眼镜,平静得甚至有些淡漠,看向沈知时,语气自然流畅得没有一丝磕绊,甚至还带着点朋友间那种"又来了?你们真够无聊的"的惯常调侃意味,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我?怎么可能。你想多了。"
表情滴水不漏,自然得无可指摘,甚至那双眼睛里,都看不出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片坦荡的平静。
此刻,这记忆中的高清画面,如同寒冬里一桶掺杂着锋利冰碴的冷水,从头顶猛地浇下!
将他心头刚刚因"林叙"这个名字而猝然窜起的、带着灼热温度与无数混乱联想的火苗,"嗤啦"一声,彻底浇灭!只剩下一片冰冷刺骨、冒着丝丝白气的狼藉和空虚。
一股强烈的、近乎狼狈的自我怀疑和否定,如同冰冷的海潮瞬间淹没了他!将他从头到脚都浸得湿透,冷得他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心底一片寒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地甩了甩头,动作幅度大得再次带动了肩膀,仿佛要将这个"荒谬绝伦"、"匪夷所思"的念头,像甩掉一只令人恶心不适的黏腻虫子一样,彻底地、干净地从自己的脑海里甩出去!驱逐出境!
"我服了!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鬼东西......"沈知时懊恼地、近乎无声地从齿缝里挤出低语,带着一种深刻的自我厌弃和困惑。
指尖狠狠插入发根,用力抓挠着头皮,带来一阵尖锐的、清晰的刺痛,他试图用这明确的物理痛感,来驱散脑中那片混乱粘稠、让他无所适从、几乎要迷失其中的迷雾。
林叙!那是他朋友啊!虽然话少得可怜,存在感稀薄得像空气,但那是实打实、一起走过兵荒马乱、压力巨大的高三、能互相托付作业、考试时默契地对答案、偶尔也会一起去小卖部买面包啃的朋友!
那是一个简单、干净、甚至有些木讷内向的人!他的世界似乎只有书本、图纸和那些沉默的建筑模型!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边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无辜的语气、用那双清澈坦荡(至少在当时看来是如此)的眼睛看着自己否认,一边又偷偷摸摸、耗费如此巨大的心力与时间,从金陵辗转送花到鄂州?
这需要何等曲折的心思、何等隐秘的坚持和何等复杂迂回的操作?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这简直是对林叙那深入骨髓的"理性、严谨、有一说一、绝不绕弯子"人设的彻底颠覆和荒谬扭曲!是对他认知的猛烈冲击!
简单、直接、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弯弯绕绕,像他做的建筑模型一样,每一个线条都清晰利落,棱角分明,功能明确!——这才是他所以为的林叙!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林叙!
这样的林叙,和那个精心策划三年、匿名送出沉重心意、将自己深深隐藏起来、如同影子般的"幕后之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这完全是两个极端!
怎么能因为一个模糊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习惯动作(推眼镜?林叙现在戴眼镜吗?沈知时甚至有点不确定了!
记忆在这里变得暧昧不清,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一点捕风捉影的、根本站不住脚的脆弱巧合(模型做得好?一个建筑系的优秀学生模型做得好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就去无端地、近乎恶意地怀疑一个坦诚相待、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和过分认真的朋友呢?
这简直......简直是对他们之间那份虽然平淡、却足够真诚稳定的友谊的亵渎和背叛!是一种卑劣的猜想!
他颓然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滚烫的浊气。
那气息带着胸腔最深处的疲惫、混乱和自我鄙夷,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疑虑、所有荒谬的联想,都连同这口浊气一同彻底地、干净地排出体外,还自己一片清明。
他重新卸了力般,重重地靠回冰凉的硬木椅背,身体却像刚跑完一场三千米极限测试般彻底脱力,肌肉酸软,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沉重无比,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在刚才那场激烈的内心搏斗中消耗殆尽。
手机屏幕那点幽蓝的微光,冷冷地、固执地映着他此刻写满了疲惫、困惑和一丝未能完全褪尽的羞愧的脸庞,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而茫然的轮廓,像个在迷宫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窗外的风声,陡然间似乎更紧、更急了。
猛烈地摇晃着窗外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冠,发出"哗——哗——"如同遥远海潮般汹涌而持续的声响,又像是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浓稠的黑暗中急切地拍打、撕扯着老旧的窗棂,发出无声却执拗的、永不停止的诘问。
那束金灿灿的、带着秋日全部暖意与谜题的金合欢所带来的灼热谜题,似乎并未随着这番激烈的内心自我驳斥与否定而解开分毫。
它反而裹挟着更深的寒意、更重的迷雾,再次沉沉地、缓缓地坠入了心湖最冰冷、最幽暗、最无人能窥见的深渊,等待下一次的搅动。
而"林叙"这个名字,连同记忆中聚餐视频里那张平静否认、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坦荡镇定的脸庞,像一道冰冷而坚固的合金锁链,暂时地、牢牢地锁住了沈知时想要继续探寻、刨根问底的冲动。
一种名为"信任"和"情谊"的东西,沉重地压在了好奇与疑惑的天平之上,让他选择了止步。
只是,那被强行按压下去、驱散开来的怀疑,那瞬间席卷过全身的、如同触电般的战栗,真的就像投入深海的石子般,彻底沉寂、消失无踪了吗?
那些被翻检出来的记忆碎片,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真的能轻易回归原位,仿佛从未被触动过吗?
还是说......它只是暂时蛰伏了起来,在更深、更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渊里,悄悄地吸吮着方才那番激烈对抗所产生的困惑与不安的养分,等待着某个意想不到的、猝不及防的契机,便破土而出,掀起更猛烈、更无法抗拒、更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滔天巨浪?
幽暗的寝室里,只剩下窗外无尽的风声,穿过百年老树的枝叶,呜咽着岁月的长调,吟唱着永恒的谜题。
和他自己沉重得、几乎凝滞在午夜潮湿空气里的、一声声清晰可闻的心跳。
咚。
咚。
咚。
如同某种隐秘的倒计时,固执地敲打在未解的谜题之上,回荡在漫漫长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