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最后的阳光,总是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慷慨,将万物镀上一层温暖而浓烈的金色。
沈知时就站在这片光瀑的中央,整张脸被照得几乎透亮,洋溢着一种毫无阴霾的、极具感染力的快乐。
汗珠顺着他飞扬的发梢甩出,在空中跳跃,折射出细碎耀眼的金芒。
他被一群朋友簇拥着,大声笑着,高声说着什么,张开的手臂像是要毫无保留地拥抱整个扑面而来的世界与未来。
那是一种被纯粹的爱意、青春的欢腾与家庭的底气紧密环绕才能孕育出的热烈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生机勃勃,甚至……刺得不远处静静站立的林叙眼眶微微发酸,脚步不由自主地钉在原地,再也无法向前靠近一步。
他从来就只是那个站在璀璨光圈最边缘,安静地、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的人。像舞台下最不起眼的观众,仰望着台上被万千灯光追逐的主角。
但他不怨。从未有过。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早已习惯了将心底那些汹涌澎湃、几乎要决堤而出的惊涛骇浪般的情感,一次次地、小心翼翼地折叠、压缩、压实,藏进灵魂最不起眼、最不会被察觉的角落。
他用无数次无声递去的薄荷糖、雨伞下意识倾斜的角度、人群中快速确认又迅速移开的目光、还有那写满详细解题思路的笔记本……
这一切,被他一点点堆叠成一种极致的、沉默的温柔,一种遥远的、绝不造成任何困扰的守护。
界限清晰,分寸得体,从未逾越。
林叙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甚至可能连一个重要的配角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颗小小的、沉默的、不起眼的星,心甘情愿地、遵循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引力,环绕着名为沈知时的那颗恒星运转。
能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仿佛就是他整个轨道存在的、全部的意义与价值。
于是,在高考这座庞大山峦压顶而来的前夕,在所有人都为了未来拼尽全力的最后时刻,林叙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送沈知时一份礼物。
一份不具名的礼物。
像过去一年里,所有那些悄悄落在他桌角的蓝色糖纸,所有那些在他蹙眉烦躁时及时出现的错题本笔记,所有那些在喧嚣鼎沸的人海中无声投去的、只为确认他是否安好的目光一样。
无声,却倾注了他所能付出的、全部的努力与最大的诚挚。
他想了很久很久。沈知时喜欢什么?
他聪明、锐利,思维活跃,对一切精密严谨和宏大壮阔的事物似乎有种天生的向往与探索欲。
球鞋?游戏机?这些似乎都太流于表面,无法承载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心意。
直到某个被习题淹没后辗转难眠的深夜,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冷冷映着他疲惫却毫无睡意的双眼,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一个网店的页面毫无预兆地跳入眼帘——乐高建筑系列限量款:紫禁城太和殿。
图片上,红墙巍峨,金瓦辉煌,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肃穆而磅礴的气势。
数千片微小却无比精密的组件,共同构筑起这座微缩却依旧震撼人心的东方宫殿。宣传语清晰地写着:“精准拼装,不容错位。一处微瑕,倾覆全局。”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而精准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中了林叙的心脏。这多么像他自已!
多么像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暗恋——每一次心跳的无声靠近,每一次目光的短暂停留,都战战兢兢,生怕成为那导致全局崩塌、万劫不复的、错位的那一块积木。这份礼物,既符合沈知时的兴趣,又隐秘地镌刻着他自己的心境与命运。
决定做出的那一刻,寒假的第二天,当大多数同学还沉浸在终于暂时解脱的狂欢和对于假期旅行的热烈憧憬中时,林叙便悄无声息地开启了他的“太和殿工程”——打工。
白天,他在家附近一家总是弥漫着烘焙咖啡豆焦香的咖啡馆里穿梭。制服被浆洗得挺括,穿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他努力练习着标准化的笑容,动作麻利地将一杯杯拉花拿铁、香气浓郁的摩卡送到形形色色的客人面前。
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清洗液中反复擦拭大量杯碟,而变得发白、起皱。
好心的店长看着他沉默忙碌的身影和眼底那抹与年龄不符的坚持,忍不住在闲暇时问:“听说你成绩特别好,好不容易放假了,还不放松放松?这么拼干嘛呢?”
林叙只是微微弯了弯嘴角,眼底有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微光一闪而过,轻声回答:“嗯,想攒点钱,给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送份毕业礼物。”
声音很轻,几乎瞬间就被咖啡馆里意式咖啡机持续不断的轰鸣声所吞没。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能够如此名正言顺、如此倾尽所有地为沈知时做点什么的机会了。
高考的结束像一道清晰无情的分水岭,大学的志愿注定将他们引向截然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远方。
未来的轨迹如同数学课上画出的射线,从一点出发,便向着无限延伸的不同方向奔去,见面的机会注定会像指尖试图握住的沙砾般,不可挽回地飞速减少,直至最终湮灭于茫茫人海。
他必须在这个彼此人生交错的路口,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份永远无法署名、笨拙却耗尽他心血的沉默心意,一座无声凝固的微型宫殿。
夜晚,他的身影又出现在一家堆满旧书、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与淡淡灰尘混合气息的二手书店里。
他需要将读者翻乱的书籍重新归位,擦拭积灰的书架。
高大的木质书架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浓重而压迫的阴影。他常常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将那些厚重的、书脊烫金的典籍放回最高层,指尖拂过泛黄脆弱的书页,沾染上岁月沉淀下的尘埃。
周末的白天,他还会出现在学校附近那家人流量很大的文具店里,换上统一的围裙,沉默而高效地将一摞摞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笔记本、各式各样的笔盒按照标签仔细摆上货架,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仿佛在布置某种神圣的仪式。
汗水浸湿了不同材质、不同颜色的工服,沉重的疲惫像无形的铅块,一天天坠着他年轻却已感到倦怠的四肢。
手机朋友圈里,同学们晒出的聚餐美食、旅行风景、游戏战绩截图,像另一个遥远世界投来的、模糊而炫目的光影,与他无关。
他却将自己整个冬天所有的课余时间,连同那些无法言说、无处投递的思念和注定到来的告别,都狠狠地、义无反顾地压进了这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和汗水里,只为换取那座沉默宫殿的、昂贵的入场券。
当那个印着醒目乐高标志的、沉甸甸的巨大纸箱,终于被快递员气喘吁吁地搬到他家门口时,林叙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呼吸都为之停滞。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比想象中更重的箱子抱进自己安静的房间,放在擦得干净的地板上。
他并没有急于立刻拆开,只是盘膝坐在旁边,像是进行某种仪式前的静默。
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轻柔与珍惜,缓缓地、一遍遍地抚过纸箱坚硬冰冷的棱角和光滑的表面,仿佛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珍贵无比的稀世珍宝,指尖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屋内一片寂静,夕阳透过窗户斜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只有他指尖与纸箱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和他胸腔里那无法抑制的、擂鼓般响亮的心跳声,咚咚地敲击着这安静的黄昏。
拼装的宏大工程,在收到模型的当天晚上便悄然开启了。
随模型附赠的说明书厚重如砖,彩页图纸复杂精密得令人眼花缭乱,各种符号和步骤密密麻麻。
林叙在自己狭小的书桌上开辟出一块绝对神圣的领域——台灯调到最明亮却不刺眼的档位,各种型号、各种颜色的积木块被极其细致地分门别类,安置在一个个透明的收纳盒或干净的旧鞋盒里,小镊子、放大镜、小型切割垫一应俱全,井然有序得像一间微缩而严谨的建筑大师工坊。
最初的底座部分相对简单直接,他还能勉强维持着规律的作息,在题海战术和拼装工程之间艰难地寻找平衡。
但随着宫殿的基座逐渐稳固,墙体一层层加高,宏伟的雏形开始显现,内部结构愈发精巧复杂、环环相扣,他的投入也逐渐变得忘我,甚至近乎痴迷。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整座城市都沉入深深的梦乡,只有他书桌上的那盏老旧小台灯还固执地亮着,像茫茫黑暗海面上唯一一座孤独的灯塔,散发着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温暖光芒,成为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心跳。
灯光笼罩下,摊开的不再是写满公式的习题册,而是那套庞大而精细至极的故宫太和殿乐高图纸。
细小的、色彩各异的塑料积木散落在灯光圈出的明亮区域内,如同散落的星辰——鲜艳的红墙、璀璨的金瓦、沉静的青石阶。
林叙微微低着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平时不常戴的细框防蓝光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得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种要将所有无处安放、无法言说的心绪都孤注一掷地倾注于指尖动作的、绝望又虔诚的力道。
“咔哒。”
又一块代表着斗拱关键结构的深棕色微小积木,被他用尖头镊子稳稳地夹起,精准无误地嵌入预定的卡槽,严丝合缝。
这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在他极度敏感的耳中被无限放大,成了他内心那片无声风暴的唯一宣泄出口。
堆积如山的高考压力、排名带来的窒息般的竞争感、对未知未来的深深迷茫、还有那个深埋心底、日夜灼烧却又永远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名字——沈知时……
所有沉重得无法背负的、酸涩得难以咀嚼的、甜蜜得令人心悸的、痛苦得近乎窒息的复杂情绪,都在这机械而重复的、需要极致耐心与专注的拼装动作中,被一点点地分解、按压、嵌合进去。
每一次精准无误的对接,每一声清脆的“咔哒”轻响,都像是一次对即将失控心绪的艰难锚定,一次短暂的救赎。
他拼的哪里只是一座塑料积木搭建的宫殿?这分明是一座囚禁着他所有汹涌澎湃、却又只能永恒沉默以对的盛大情感的、华丽而孤独的堡垒,是他唯一能建造的、盛放爱的囚笼。
高考前几周的一个夜晚,房门被母亲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她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站在门口,柔和的光线从门缝泻入。
昏黄的灯光温柔地勾勒出儿子伏案专注的侧影——那明显紧绷的肩线,低垂的、流露着疲惫的脖颈,以及灯光下他手下那座已然初具规模、显露出巍峨气象、红墙金瓦交相辉映的太和殿模型。
她的脚步顿在了门口,没有立刻出声,生怕打破这份专注到近乎神圣的氛围。
她的目光在儿子清瘦背影和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郁,与他此刻指尖流露出的、那种近乎偏执的惊人专注之间来回逡巡,心头泛起一阵阵细密而酸楚的怜爱。
她放轻脚步,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而珍贵的梦境,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那杯温热的牛奶轻轻放在书桌一角不易被碰倒的位置。
温热的奶香丝丝缕缕地在空气中悄然弥漫开来,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色彩斑斓、结构精巧复杂得令人惊叹的微小积木,最终久久落在儿子眼底那片怎么也无法掩饰的、淡淡的青黑色阴影上。
“还没睡?”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拂过寂静无波的湖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充满爱怜的探询。
林叙的动作猛地一滞,仿佛灵魂被骤然从那个只有他和这座宫殿存在的、绝对专注的世界里粗鲁地拽回现实。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用旁边摊开的数学课本盖住桌上摊开的巨大图纸,指尖蜷缩了一下,暴露出一丝慌乱,但最终只是低低地、含糊地“嗯”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视线死死地、牢牢地锁定在手中一块代表殿顶鸱吻的、极其小巧的金色部件上,仿佛那是维系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平静的、唯一支点。
母亲的目光在他瞬间僵硬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充满了无声的关切,然后又落回那在台灯温暖光线下璀璨生辉、仿佛拥有生命般正在拔地而起的宏伟宫殿模型上。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赞叹。
空气里只有塑料积木彼此摩擦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声响,和他极力控制的、细微的呼吸声。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母子间蔓延了几秒。
她终于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那精密脆弱的模型,只是隔着一段微小的、充满尊重的距离,悬停在半空,温柔地、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轻轻描摹着那尚未完全合拢的、气势恢宏的飞檐轮廓。
“拼得真好……真是精细啊……”她轻声喟叹,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责备或不悦,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是心疼,是理解,也是一丝了然于心的通透,“这么小的零件,很费眼睛、很费神吧?得多累啊……”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儿子紧抿的、透露出超乎年龄的倔强与坚持的唇线上,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如同怕惊飞一只短暂停驻的、脆弱而美丽的蝴蝶,“是……要送给那个……你之前说的,很重要的朋友的礼物吗?”
林叙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被拉满到极致的弓,每一根弦都绷到了极限。
他依旧死死地低着头,视线凝固在手中那块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金色鸱吻上,台灯的光线在他低垂的、浓密眼睫下投下两片小小的、浓重的阴影,将他眼底所有正在翻涌的惊涛骇浪彻底掩藏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停止了流动。
半晌,一个极轻极轻、几乎要被窗外夜色和屋内寂静彻底吞没的单音节,才从他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挤压出来:“嗯。”
没有解释,没有名字,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但这声短促而无比沉重的“嗯”,却像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无波的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母子二人之间漾开一圈无声却汹涌澎湃的、情感的涟漪。
母亲看着他低垂的、写满疲惫却异常坚定执拗的侧脸,没有再追问任何一个字。她只是伸出手,带着一种久违的、克制的、深沉的温柔,轻轻拍了拍他因长时间握持细小冰冷零件而显得微凉的手背。
“早点休息,别熬太晚了。身体最重要。牛奶记得喝,趁热。”留下这句轻缓而充满关怀的叮嘱,她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声响地带上了房门。
“咔哒。”门锁合上的那一声轻微响动过后,房间重归彻底的、完整的寂静。
林叙紧绷如石的肩线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他忽然没来由地,有点想爸爸了。
他重新拿起那块金色的鸱吻,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一直压抑着的、细微的颤抖此刻再也无法抑制。
母亲那无声的、全然的理解与包容,仿佛一瞬间融化了他所有伪装的坚冰,让他觉得之前吃过的所有苦、熬过的所有夜,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而那一声“很重要”的轻柔询问,更像是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温柔又残酷地撬开了他心底那扇最隐秘、最严防死守的情感闸门。
霎时间,汹涌的情感如同破闸而出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不再费力压抑,任由那份被长久禁锢的、炽热又酸涩到极致的思念与爱恋,随着每一次“咔哒”的清脆拼合声,毫无保留地、疯狂地倾泻进这座沉默的、正在他手中诞生的宫殿的每一寸肌理。
每一块原本冰冷的塑料积木,在此刻仿佛都拥有了生命与温度,它们清晰地承载着一个关于沈知时的鲜活记忆片段——篮球场上高高跃起扣篮的身影、解开难题时微蹙的帅气眉头、接过薄荷糖时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暴雨倾盆的伞下无意识贴近带来的灼人体温……
他用世界上最精密的零件,最严谨的施工步骤,构筑着一个盛大而注定孤独终老的梦境,一个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爱的具象化身。
这无数个寂静长夜里的孤独拼装,是他无法言说的、盛大暗恋的唯一祭坛。
每一寸拔地而起的巍峨宫阙,每一片在灯下闪耀的琉璃金瓦,都是他无声的、献给他心中那颗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璀璨星辰的、最虔诚的颂歌与最彻底的告别。
不知又熬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悄然偏移了角度,清冷如水的光辉透过窗棂,静静地流淌在已接近完美完工、在灯光下更显恢弘璀璨的太和殿模型上,也流淌在林叙低垂的、掩藏着无尽情绪的眼睫和紧抿成一条苍白直线的唇线上。
当最后一块、代表着太和殿正脊中央最高点的鎏金脊兽(狻猊),被他用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夹着,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极致,最终稳稳地、精准地安放在它至高无上的位置时,他停下了所有动作。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万籁俱寂。
他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眼前这座在灯光与月光交相辉映下、散发着无言威仪与光芒的完美宫殿。它如此壮丽,如此庄严,完美地承载了他整个冬天乃至整个春天所有的心血、汗水、疲惫和……整个青春里最深重、最庞大的秘密。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微颤,轻轻地、极其珍惜地拂过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殿顶金瓦,感受着那细微的、冰冷的触感,最终停留在某个特定的、他早已铭记于心的方位——那里,本该是象征星辰的装饰所在。
他的手指就那样悬停着,微微颤抖,仿佛想要透过这冰冷的塑料,去触碰什么虚无缥缈的、永恒的寄托,又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如同羽毛落地般落下,像一个庄重的封印,一个永恒的句点,落在了那片光滑的表面上。
这座耗费无数心血、承载了所有无法言说情感的宏伟模型,此刻像一个巨大而精美绝伦的、永远无法寄达的信封,安静地、磅礴地矗立在书桌一角,等待着那个注定无人知晓、也无人开启的时刻。
它本身,就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每一块鲜艳的红砖,是课间无数次偷偷的、快速的凝视。
每一段沉重的横梁,是走廊擦肩而过时骤然失控的心跳;每一根挺拔的立柱,是他小心翼翼、层层包裹、不敢泄露分毫的汹涌爱意。
而在拼装到最核心、最关键的内部承重结构时,林叙曾有过一次长达许久的停顿与沉默。
那是太和殿内部一根至关重要、支撑起整个核心穹顶的承重柱。图纸指示,一旦将最后几块特定形状的积木严丝合缝地卡进去,整个内殿结构就将彻底定型、封死,除非暴力破坏性拆解,否则这个他亲手建造的潘多拉魔盒将永无开启之日。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绝的决心。他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从一本厚厚的、早已不再使用的旧词典内页里,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
纸不大,是最普通的那种便签纸,被他仔细地、反复地折成仅指甲盖大小的方块。
他动作轻柔地、近乎虔诚地、带着一种最后的告别意味,将它缓缓展开。纸上是他私下里练习了无数遍、才最终确定下来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却又在每一笔的末端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控制的、泄露内心颤抖的痕迹。
没有落款。没有名字。没有任何指向性的信息。只有这短短的几行字,是他这场漫长无声的暗恋所能凝结出的、最极致的克制与最大的勇气。
林叙久久地凝视着这短短几行字,指尖极其温柔地拂过那早已干透的墨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初书写时,笔尖划过纸张时心口那份灼人的滚烫。
许久许久,他才极其小心地、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将这张单薄却重逾千钧的字条重新按照原痕折好,每一个折痕都精准地对齐,像是在折叠一份此生仅此一次的、易碎而珍贵的心事。
然后,他拿起那把他用得无比熟练的尖头镊子,如同进行一项神圣不可侵犯的仪式,将这个小巧的、承载着他全部秘密的方块,轻轻地、稳稳地、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那根核心承重柱内部一个极其隐蔽、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微小凹槽里。
紧接着,他拿起那几块决定性的、象征着最终封印的积木。这一刻,他的指尖稳定得惊人,眼神专注得近乎锐利。对准卡槽,用力、坚定、毫不迟疑地压下——
“咔哒。咔哒。咔哒。”
几声清脆而决绝的声响接连响起,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凹槽被积木彻底覆盖、封死,严丝合缝,毫无痕迹。那个小小的、承载着他所有未言之语、所有汹涌情愫的秘密宇宙,被永远地、严密地、安全地封存在了这座华丽宫殿最坚固、最隐秘的基石之中。
他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长达数月的千斤重担。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酸胀感猛地涌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发烫,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他猛地仰起头,用力地眨了眨眼,拼命将那股即将决堤的湿意逼退回去。台灯温暖的光线在他湿润的睫毛上折射出细碎而晶莹的光点,像坠落的星尘。
这一切,像是——他终于亲手为那段注定无法开花结果、只能永远深埋于地底不见天日的青春爱恋,举行了最沉默、也最郑重的葬礼。
礼物寄出的那天,是高考成绩放榜的前一晚。
夏夜的空气依旧闷热而粘稠,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和窗外蝉鸣的疲惫余韵。
林叙极其仔细地将已完美拼装、并用定制的高透明度亚克力罩子妥善保护好的太和殿乐高模型,缓缓放入一个巨大的、内部填充了厚厚防震泡沫的特制加厚纸箱中。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像在安放一个沉睡的婴儿,充满了无限的珍惜与不舍。他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自己的线索,收件人姓名只写了干净利落的“沈知时”三个字,笔迹是他刻意模仿的印刷体。
地址,是他费尽心思、从记忆碎片中努力挖掘出的线索——某次饭后,沈知时曾随口抱怨过一句“我们家那片儿就那个快递点,永远排长队,烦死了”。
他抱着渺茫的希望,将地址精确到了那个特定的快递点,并在寄件备注栏里,用最清晰的字体写道:“请务必电话通知收件人本人自取。万分感谢!”
他绝不能冒险让这份承载了太多隐秘情感的沉重礼物,直接暴露在沈知时父母那双或许锐利、或许审视的目光下。
最后,在包裹内部、亚克力罩子最显眼的位置,他贴上了一张素净的白色便签纸。
上面的字迹不是他平常的字与他深藏在宫殿承重柱里的那份炽热心事截然不同,显得异常冷静、克制而疏离,仿佛出自一位彬彬有礼的陌生人之手:
毕业快乐。
这是送给你的人生第一座'太和殿'——
愿你往后的每一场胜利,都能如它一般,根基稳固,气象庄严,且拥有无拘无束的自由穹顶。
—— 一位默默祝你前程似锦的旧友
仔细封好箱,认真填好快递单,看着快递员将那个沉甸甸的、承载着他整个冬天和整个春天所有心事的箱子搬上三轮车。
林叙独自站在快递点门口,望着那辆绿色的三轮车颤巍巍地启动,最终汇入傍晚城市汹涌的车流,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仿佛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
晚风吹过,带着白日的燥热余温,拂过他空落落的手心,和那颗更加空荡、仿佛被一同带走的心房。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扭曲着,孤独地投射在喧嚣渐起的、弥漫着饭菜香气的街道上。
那座无声的、华丽的、凝固了他所有青春的宫殿,终于踏上了它奔赴远方的旅程,带着一个或许永远无法被发现的秘密,去往它那颗璀璨星辰的身边。
而他青春里最盛大、最漫长、最精心动魄的一场无声告白,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落下了它沉重而寂静的帷幕。
空气中,只剩下夏夜闷热的风,和一段无人在意的、故事的终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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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