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尾声,阳光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流淌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连教学楼北侧那面常年沉默的灰墙,也被镀上了一层温热的、近乎透明的光晕,柔和得不像夏日该有的锐利。
空气里浮动着离别的味道,是一种混合着栀子花香、旧书页和隐约汗意的复杂气息,无声地渗入砖缝叶隙。
林叙站在教室门前,比约定的集合时间早到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走廊空寂,只有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他没有犹豫,仿佛赴一个无声的约。
隔着那扇蒙尘的旧玻璃窗望进去,视野有些模糊。
空荡荡的课桌椅静默地排列着,沐浴在从南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浮尘在光中无声起舞,像一场盛大喧嚣过后,被时光温柔抚平、只余下静谧余痕的梦。
轻轻推开门,老旧的铰链发出“嘎吱——”一声悠长而滞涩的钝响,像是岁月深处传来的叹息,又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缓慢地旋开了记忆的门锁。
他走了进去,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沉睡的宁静。
目光一一掠过那些熟悉的角落——黑板槽里残留的粉笔灰,墙上张贴的褪色奖状,窗台上那盆无人照料、叶片却依然倔强绿着的吊兰。
他径直走向那个陪伴了他一年的座位。
阳光正好落在桌面上,照亮了细小的划痕和岁月的痕迹。
他的指尖,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感,轻轻落在微凉光滑的桌面上,缓慢地、细致地划过一道几乎难以辨认的、极其浅淡的不规则划痕。
指尖下的触感,瞬间将时光拉回到那个闷热的、突然停电的晚自习夜晚。
应急灯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本,空气燥热,弥漫着铅笔屑和汗水的气息。
全班都在埋头苦读,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沈知时就坐在这里,坐在他的旁边,一手撑着下巴,眉头微蹙地看着物理题,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拿着塑料尺,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地划着什么,发出极细微的窸窣声。
那声音扰得林叙心绪不宁,他偷偷侧过目光,看到的便是沈知时被昏黄光线柔和了的侧脸轮廓,和那截在桌面移动的尺子。
第二天清晨,灯光恢复,趁着无人,林叙偷偷瞥了一眼邻桌的桌面。那道划痕很浅,不规则,像一道无意留下的印记,却莫名地、顽固地刻进了他的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他当然更不会忘,就在那个灯光摇曳的夜晚,沈知时忽然侧过身,手臂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肘弯,带着清爽干净的笑意,低声向他借数学笔记本,递还时,目光落在他的笔迹上,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林叙,你的字写得真好看。”
那声音压得很低,像一片轻盈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拂过心尖最敏感的位置,带来一阵细微而持久的战栗,余波至今未散。
林叙垂下眼睫,目光从邻桌收回,落在自己的课桌上。
桌角磨损得厉害,漆面脱落,露出了原木的浅色底色,被他用透明的宽胶带仔细地、工整地贴了两圈,像一种笨拙又固执的守护,试图留住一些即将流逝的东西。
抽屉里已经清空了大半,只剩下几本无关紧要的旧册子,唯有一张小小的卡片,被谨慎地压在抽屉最深的角落,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底板。
他犹豫了几秒,胸腔里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鸟,扑棱着翅膀,撞击着他的肋骨。
终于,还是俯下身,微微吸了一口气,用有些发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几乎屏住呼吸地将它抽了出来。
卡片不大,素净的米白色,边缘裁剪得并不十分齐整,一直藏在他物理笔记本的磨砂塑料夹层里,从未被第二双眼发现。
上面只有一行清瘦工整的字迹,是用黑色的中性笔写下的,是在高三第一次月考后的某个晚自习,窗外月色如水,心绪翻涌如潮,几乎无法抑制时落笔的:
“你总能在人群里发光,我却只能在角落看你。”
他盯着那行字,目光仿佛被钉住了,动弹不得。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无比聒噪,穿透玻璃,撞击着他的耳膜。
阳光移动,在素白的卡片上投下窗棂清晰的阴影,将那行字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那些被刻意压抑了整整一年的、细密如针尖般的悸动、酸涩、卑微与无声的仰望,此刻清晰地、汹涌地回潮,几乎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仿佛都带着离别的重量。像是下定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他站起身,走到沈知时的座位旁,缓缓坐下。
木质椅面冰凉。
他拉开那个属于沈知时的抽屉。
里面还散落着几本没带走的旧课本和习题册,随意地放着,散发出淡淡的纸张和墨水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沈知时的、像是阳光晒过后的清爽气息。
他将那张承载了太多无声心事、重逾千钧的卡片,轻轻地、极其郑重地,压在了最底层那本硬壳课本的下面。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一个易碎的梦。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海,不祈求任何回响,只求一个彻底的沉没与埋葬。
就在他刚合上抽屉的瞬间,集合铃骤然响起,尖锐而急促,猛地打破了教室厚重的沉寂,也惊醒了林叙沉浸其中的凝思。
铃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走廊外的人声由远及近,如同解冻的春潮,迅速沸腾、漫溢开来。
脚步声纷沓而至,穿着统一深蓝色毕业服、却各自搭配着不同鞋袜、发型各异的学生们,如同归巢的鸟儿,喧哗着、笑闹着陆续涌入教室,瞬间填满了所有的空寂。
沈知时来得不算早。
他走进教室时,身后敞开的门洞正涌入大片饱满的金色阳光,如同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耀眼的光晕,连发梢都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他挺拔的身形被光线勾勒得愈发清晰,侧脸的线条流畅利落,鼻梁投下小片阴影。
他笑着与周围立刻簇拥上来的同学打招呼,肩膀放松地晃动着,与人击掌,步伐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经意的洒脱与自如,与平时站在讲台上作为学生代表沉稳发言、逻辑分明、偶尔流露出些许疏离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林叙早已安静地退到了人群的末尾,如同一个习惯了沉默的观察者。他发现自己拥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能力——无论周围有多少攒动的人头,无论距离有多远,环境有多嘈杂,他总能第一时间,精准地、不由自主地,从无数个身影中捕捉到那个唯一的身影。
那身影像一块无形的磁石,精准地牵引着他所有的注意力,掌控着他心跳的节律。
就在这时,被人群围在中心的沈知时,忽然毫无预兆地回过头,目光穿过喧闹攒动的人群,越过多张欢笑的脸庞,精准地、直直地投向他所在的角落。
四目相接的瞬间,林叙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微弱的电流猝然击中,呼吸霎时停滞。
他下意识地就想移开视线,想将自己更深地藏进身后墙角的阴影里,仿佛那样就能躲开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却已经来不及了。
沈知时朝他扬起一个明朗得晃眼的笑容,牙齿洁白,眼睛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抬手朝他招呼道:“林叙,你也来了啊!”
那声音清朗,穿透周遭的嘈杂,清晰地、稳稳地落在他耳中,激起细微的回响。
林叙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扼住,有些发紧。他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是在耳语,几乎被周围的声浪吞没:“嗯。”
“站我这边吧?”沈知时说着,竟主动朝他走近了几步,语气自然而熟稔,仿佛这是过去三年里无数次讨论习题、分组实验时最寻常不过的安排,“一会儿合影方便点。”
林叙彻底愣住了,呼吸都停了一瞬。血液似乎瞬间涌向脸颊,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没想到沈知时会注意到角落里的自己,更没想到他会主动发出这样的邀请,而且是……站他旁边。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知时的眼睛,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清醒冷静的眼睛,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盛着毫无阴霾的、真诚的笑意,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有些无措的倒影。
他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用了点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好。”
毕业典礼在学校那座有着高高穹顶的旧礼堂举行。
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高三年级的师生和前来观礼的家长,空气闷热而稠密,混合着汗水、女士香水的甜腻、新鲜花束的芬芳和旧书本纸张特有的气息,一种独属于离别季的复杂味道。
校长的讲话冗长而充满殷切的期许,透过老旧的音响设备传出,带着嗡嗡的回音。
窗外炽烈明亮的阳光透过高处几扇彩色的玻璃窗投射进来,在略显昏暗的礼堂内形成一片片流动的、温暖的光斑,如同有了生命般,跳跃在同学们深蓝色的毕业服肩头、微卷的书包带子上,也偶尔落在林叙低垂着的、轻轻颤动的眼睫上,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接着,是沈知时作为年级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他步履从容地从侧台走出,没有拿任何稿纸,径直站在了聚光灯下。
灯光将他挺拔如松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清晰,他微微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姿态自信而沉稳,不见丝毫紧张。
清朗温和的声音通过麦克风被放大,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盖过了窗外隐约的蝉鸣。
“有人问我,这三年漫长又短暂的时光里,最难忘的是什么。”他的语气平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目光缓缓地、认真地扫过台下每一张熟悉或不太熟悉的脸庞。
林叙的心跳骤然失控地加速,撞得胸口发麻。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毕业服挺括的下摆,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我想,或许不是那些所谓的、轰轰烈烈的时刻,”沈知时继续说道,声音里多了一份温柔的怀念,“而是那些看似极其不起眼、却日复一日温柔陪伴着我的、细碎平凡的片段。”
林叙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比如,在刷题刷到头晕眼花、压力大到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候,课桌上会突然多出一瓶不知谁放的、已经细心拧开盖子的矿泉水。又比如,某个大型考试结束后的傍晚,风很大,吹得走廊上的试卷满地跑,手忙脚乱时,总会有人默默帮我捡起来,整理得整整齐齐,压好,放回原位……”沈知时说到这里,自然地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加深,那笑意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真诚的暖意,“说实话,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具体是谁,但我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感觉——是一种被同学们的善意,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守护着的感觉,当然我是被守护者,也是守护者的一员。哪怕,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林叙感觉脸颊上的热度瞬间攀升,几乎要灼烧起来。
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地盯住自己用力交握、指节泛白的双手,不敢再看向台上那个被光芒笼罩、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的人。
胸腔里酸胀得厉害,仿佛塞满了浸透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向下坠,又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急切地想要冲破喉咙的封锁。
“所以,”沈知时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要在这里,郑重地谢谢你们。谢谢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无声的温柔。”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全场,那么多个身影,那么多个方向,有那么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林叙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温和的目光似乎在自己所在的这片区域,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了一下,如同羽毛拂过,随即又自然流畅地移开,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自己的心悸作祟。
“我想,这份来自于你们的温暖,我会永远记得。在未来的……”
掌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潮水,轰然响起,热烈而持久,瞬间淹没了他的尾音,也淹没了林叙失控的心跳声。
林叙也跟着周围的人用力地鼓掌,掌心拍得微微发红、发麻,带来清晰的刺痛感,他却浑然未觉,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个正从台上从容走下的身影。
他怕一抬头,眼底那些汹涌的、几乎要决堤的情绪就会无处遁形,暴露在炽热的灯光下。
典礼结束,人群涌出礼堂。
阳光更加炽烈,泼洒在每一个角落。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瞬间被兴奋又感伤的学生们填满。离别的气氛被发酵到极致,带着甜腻的伤感。
林叙依旧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门侧的阴影里,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与他无关的热闹。
他像一道沉默的、淡薄的影子,无论如何努力,似乎也无法真正融入那片喧腾的、灼人的欢乐。
他看着沈知时很快被几个关系要好的男生围住,笑着背过身去,任由他们拿出五颜六色的马克笔,在他的肩背、手臂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名字和各种搞怪或真诚的祝福。
沈知时微微侧着头,配合着他们的动作,阳光勾勒出他带笑的侧脸轮廓,那笑容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眼。
一会儿,他又被一起打篮球的男生拉过去,勾肩搭背地对着镜头做出夸张的鬼脸。
一会儿,又被几个隔壁班大方开朗的女生拽着胳膊,在手机镜头前比出灿烂的“V”字手势。笑声、喊声、快门声此起彼伏,他是所有欢笑的中心。
林叙原本想着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大海,不惊起一丝涟漪。
不打扰,不靠近,将那份持续了整个青春的悸动,连同那张卡片一起,永远封存在这个夏天的尾声里。
“林叙!”
沈知时的声音却再一次穿透层层人群,带着明朗的笑意清晰地传来。他正从一张合影中探出头,远远地朝他用力地招手,额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这边!我们班大合照,快过来!”
林叙的脚步像是被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冲刷着耳膜,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站我旁边啊!”沈知时见他愣着,又提高声音补充了一句,语气自然得如同过去无数次讨论习题、分组实验时的寻常安排,仿佛这个位置本就该属于他,天经地义。
林叙深吸了一口燥热的空气,里面充满了阳光、青草和离别的味道。他迈开有些沉重又有些虚浮的步子,慢慢地走了过去。
人群似乎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他站定在沈知时的左侧,两人之间仅仅隔着一条窄窄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知时身上传来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阳光曝晒过的温暖气息,丝丝缕缕,萦绕不绝。
他不敢直视沈知时近在咫尺的、笑意盎然的侧脸,目光只能微微下垂,落在他肩头那枚象征毕业的、反着光的金属徽章上,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那清晰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
摄影师在前面调整着镜头,喊着“看这里——准备——”,快门即将按下的那个瞬间,沈知时忽然毫无预兆地侧过头,用胳膊肘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碰了碰林叙紧绷的手臂,压低声音,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喂,林叙,笑一个啊!不然你这毕业照可就成传世经典的表情包了!”
林叙猝不及防,被那突如其来的触碰和贴近耳边的低语惊得微微一颤,一股微小的电流从被碰触的手臂窜上脊柱。
他勉强地、极其努力地向上牵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看起来自然些的笑容,但眼底却控制不住地泛起一阵酸涩的湿意,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这样靠近沈知时,也不敢去想象那个没有彼此的、所谓的“以后”。
合照的热潮尚未退去,空气中弥漫的甜腻与感伤还在发酵。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个大胆又充满青春仪式感的主意像野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在校服上签名留言!
用这种直接的方式,将彼此的名字烙印在离别的纪念上。
“来来来!签我背上!签大点!”
“给我签袖子上!留个纪念!”
“谁还有马克笔?黑色的!借我用用!”
瞬间,几支不同颜色的马克笔在兴奋的人群中飞速传递,深蓝色的毕业服成了最独特、最珍贵的移动画布。笑声、打闹声、夸张的叮嘱声、笔尖划过略粗糙布料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喧闹的离别交响乐。
林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整洁如新、毫无痕迹的毕业服袖口和前襟。他没有准备笔,也似乎无人注意到他、向他索要签名。
一种微妙的、早已习惯的疏离感再次轻柔却坚定地裹挟了他,他垂下眼,正打算顺着人群的边缘,悄悄离开这片与他无关的热闹中心。
“林叙!”
沈知时的声音再一次穿透嘈杂,清晰地、准确地瞄准了他。
他正被几个人围着签名,却还是从人群的缝隙中探出身,手里高高捏着一支黑色的马克笔,远远地朝他扬了扬手,笑容被阳光照得无比灿烂:“别走啊!还没给我签名呢!”
林叙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那只挥动的手精准地攥住了。脚步瞬间被钉在了原地,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头顶,耳根一片滚烫。
“过来!”沈知时又喊了一声,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的亲昵,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天经地义的事情。
林叙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心头那阵狂乱的悸动和一丝无所适从的慌乱,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人群似乎感知到什么,自动为他让开一小条缝隙。
沈知时看着他走近,脸上笑容不变,很自然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微微躬下身,将那片宽阔的、干净的、仅有一两个签名的肩背区域留给他。
深蓝色的布料在炽烈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隐隐透出少年清晰利落的肩胛骨线条。
“喏,签这里。”沈知时侧过脸,下颌线清晰利落,他指了指自己后背靠近心脏位置的一片区域,那里还空着,似乎特意为他预留,像一片未被开垦的静谧之地。
林叙沉默地接过那支递来的马克笔。笔杆是温热的,还残留着沈知时掌心的温度和一点湿润的汗意。
他站在沈知时身后,距离近得能闻到他发间清爽的洗发水味道,能感受到他微微弓起的、充满生命力的背部散发出的温热气息,甚至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周围同学的说笑打闹声似乎瞬间被推远、模糊、虚化成了背景噪音,世界急剧缩小,只剩下眼前这片深蓝的“画布”和他自己胸腔里那震耳欲聋、无处遁形的心跳声。
他该写什么?
仅仅一个名字?太过普通苍白,配不上这独一无二的位置。
写一句常见的祝福?千篇一律,无法承载他心底万分之一的重。
写下那句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从未敢宣之于口的话?不,绝无可能。那是连月光都不能窥探的秘密。
笔尖悬停在微凉的布料上方几毫米处,微微地颤抖着。
他能感觉到沈知时在安静地、耐心地等待,甚至能透过这短暂的沉默,想象出他此刻可能微垂着的、长而密的眼睫。
时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手拉长了,每一秒都充斥着心跳的轰鸣。
最终,他屏住呼吸,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落下了笔尖。黑色的墨水迅速在深蓝的布料上洇开一小圈。
他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笔划清晰而深刻,仿佛不是写在布上,而是要用这墨迹,将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进自己的心底,融入骨血:
“星垂平野阔”。
这是杜甫《旅夜书怀》中的起句。他写下的,只是这前半句。后面本该是“月涌大江流”,但他停住了,没有写。
这五个字本身所蕴含的辽阔、苍茫而又孤寂的意境,似乎也暗合了他此刻无法言说、也无法排遣的心境——一种面对广阔无垠、未知茫然的未来时的孤独与渺小感。
而沈知时,无疑就是他这片苍茫天地间,所能仰望到的最亮、最遥远的那颗星。同时,这句诗的首字……“星”……藏着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卑微又虔诚的秘密。
写完这五个字,他感觉手心全是湿冷的汗,指尖却冰凉得微微发麻。他飞快地、几乎是仓促地,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林叙。
这是他唯一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留在他身上的印记,一个属于他的名字。
“好了?”沈知时感觉到背后的笔触停下,直起身,转了过来。
他看不到自己后背那新鲜出炉的字迹,只看到林叙微微泛红的脸颊、低垂着的、不住轻颤的眼帘和紧抿的嘴唇。
“嗯。”林叙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虚。
他将笔递还给他,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地擦过沈知时温热干燥的掌心。那一小片皮肤接触,带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电流般的战栗,从指尖迅速窜遍全身。
沈知时接过笔,随意地、目光扫过林叙身上的毕业服,他的袖口和前襟还是一片空白,干净得突兀。
沈知时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语气不由分说:“光我签了可不行,不公平。你的也得给我签!”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拉过林叙的手腕。
林叙猝不及防,手腕被沈知时温热有力的手掌握住。
皮肤相贴处传来惊人的热度。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被那不容置疑的、带着笑意的力道和沈知时眼中坦荡明亮的目光给定住了身形,动弹不得。
沈知时没有选择容易书写的袖子,而是就着握着林叙手腕的姿势,将他的手臂微微抬起,另一只手中的笔尖径直落下,落在了林叙胸口偏左的位置——心脏正上方。
深蓝色的布料柔软而单薄,紧贴着皮肤,笔尖落下时,那细微而清晰的触感和摩擦感,毫无阻隔地透过布料,清晰地传递到林叙的胸腔皮肤,引起一阵心悸般的、酥麻的痒意,几乎让他腿软。
沈知时的字迹潇洒有力,行云流水,带着他一贯的自信和阳光,与他的人一样耀眼:
“前程似锦,未来可期!——沈知时”
很官方,很标准,很符合他优秀学生代表的身份,也充满了真诚的、毫无阴霾的祝福。
写完后,他还像完成一件艺术品般,轻轻吹了吹那未干的墨迹,气息温热。
“好了!”沈知时满意地松开手,顺势拍了拍林叙的肩膀,笑容晃眼,如同此刻最炽烈的阳光,“这下扯平了!”
林叙低头,看着胸口那行墨迹未干、龙飞凤舞的祝福语,每一个字都透着阳光的味道。
又抬眼,看了看沈知时近在咫尺的、笑容洋溢、毫无阴霾的脸庞。
他胸口被沈知时指尖无意触碰过、被笔尖摩擦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与他心口那片冰凉的空洞和酸涩形成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那句“前程似锦,未来可期”,像一道温暖明亮的阳光,慷慨地照耀在他身上,却也像一道清晰无误的、无法跨越的界限,将他那些汹涌的、隐秘的、见不得光的心事,牢牢地、彻底地隔绝在外,判了无期徒刑。
他极其轻微地扯了扯嘴角,努力拉出一个极淡极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低声道:“谢谢。”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很快消散在喧闹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