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雨,像是要将整座城市彻底淹没。
外语考试结束的铃声,在那狂暴得几乎吞噬一切的雨声背景中,显得格外尖锐而短促,如同投入滔天巨浪的一粒小石子,瞬间便被那白茫茫的喧嚣彻底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雨声震耳欲聋,仿佛千万面战鼓同时在耳边擂响。
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成片地倾倒下来,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溅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远处的建筑物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轮廓在灰暗的天色中若隐若现。
早已迫不及待的考生们如同开闸后汹涌而出的洪水,猛地从各个教室门口涌出,却瞬间被那堵密不透风的、震耳欲聋的雨幕死死地困在教学楼的走廊和狭窄的门厅之下,寸步难行。
雨水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砸向水泥地面,溅起半尺高的、浑浊不堪的水花,噼啪作响。冰冷的水汽混合着被冲刷出的浓烈泥土腥气,劈头盖脸地扑面而来,钻进衣领袖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凉意,瞬间浇灭了刚刚结束战役的些许燥热。
"这雨也太大了吧!"一个女生惊叫着跳开,躲避着从屋檐边缘倾泻而下的水帘。
"完蛋了,我没带伞!"另一个男生哀嚎着,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满脸绝望。
走廊里瞬间挤满了人,嘈杂的议论声、抱怨声与震耳欲聋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焦躁不安的氛围。有人试图用书包顶在头上冲出去,但很快就被暴雨逼了回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沈知时果然就被困在了自己考场所在楼层的门廊尽头。他烦躁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啧",眉头紧锁,看着眼前这片水帘洞般的骇人景象。上午物理考试残留的思维紧绷感和下午外语考试时那声惊雷带来的莫名心悸还未完全消散,此刻又添了被困雨中、浑身湿冷的狼狈侵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那里除了冰凉的布料,一无所有。一种孤立无援的焦躁感细细地啃噬着他的神经。
雨水带来的寒意逐渐渗透进单薄的校服,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望着眼前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这场雨,像是要把连日的压抑和紧张全都倾泻出来,不留一丝余地。
"沈知时!"
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雨声喧嚣中,一个清冷而无比熟悉的声音,竟异常清晰地穿透而来,像一道精准的光,划破混沌。
沈知时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漫天白茫茫的雨幕中,林叙正撑着他那把熟悉的、颜色已有些褪旧的深蓝色折叠伞,快步穿越如注的暴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坚定地走来!
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单薄的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如同爆豆般的剧烈声响,伞骨在风中不住地微微颤抖,显得脆弱而又顽强。
仅仅是靠近走廊的这短短几步路,他靠外的裤脚、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以及整个左侧的肩膀和手臂上的校服布料,都已被冰冷雨水彻底浸透,深色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清瘦的线条。
额前细碎的黑发湿漉漉地黏在光洁却苍白的额角皮肤上,不断滴下冰冷的水珠。
林叙的步伐很快,却异常稳健,仿佛这倾盆大雨不过是一层需要穿透的薄纱。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沈知时身上,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明亮,像是指引方向的灯塔。
他几步就跨到了沈知时面前,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将那方摇曳的、却稳固的伞面,稳稳地、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移到了沈知时的头顶正上方。
刹那间,冰冷喧嚣的世界被骤然隔绝在外。
一个狭小的、只容纳得下他们两人的干燥空间,在这狂暴的雨幕中悄然形成。空气里瞬间充满了彼此身上湿漉漉的水汽和温热的呼吸。
"你......"沈知时看着眼前浑身湿透、显得有几分狼狈却眼神沉静的林叙,一时竟有些语塞,眼中闪过清晰的愕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他没想到他会来,更没想到他为了过来,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林叙的发梢还在滴水,水珠顺着脸颊滑落,留下一道道湿痕。他的校服衬衫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底下清瘦的肩胛骨轮廓。然而他的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这狼狈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考完了。雨太大。"林叙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固有的平静,语调平稳,仿佛刚刚在暴雨中穿行、此刻半边身子湿透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仅仅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
然而,在这骤然变得无比逼仄的伞下空间里,沈知时身上那股混合着考场笔墨气息、淡淡汗水微咸以及仿佛被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还有他温热的、活生生的呼吸,瞬间如同无形的网,将林叙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因为空间狭窄,沈知时的手臂无意识地贴近了自己那湿冷冰凉的校服袖子。
那巨大的、鲜明的温差,那实实在在的、隔着两层湿漉漉布料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极具破坏力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叙苦苦维持的、强装的镇定!
他握着伞柄的手指猛地失控般收紧,用力到指节根根凸起,泛出缺乏血色的青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也清晰可见。
伞柄上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突然加速的心跳。
林叙几乎是调动了全身的意志力,才勉强维持住面部表情的平静无波,同时,以一种极其克制又不动声色的姿态,更大幅度地将伞面倾向沈知时那边,近乎默许地任由自己另一侧早已湿透的肩膀和手臂,彻底暴露在冰冷暴雨的持续冲刷之下。
冰凉的雨水立刻顺着他的颈项滑入衣领,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但他却奇异地感到一种灼热正从与沈知时相触的那侧手臂蔓延开来,冷热交织的感觉让他有些眩晕。
"谢了兄弟!真他妈是及时雨啊!"沈知时咧开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疲惫却放松的笑容,肩膀和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都在这个小小的庇护所里瞬间松弛了下来。
他极其自然地向林叙身边靠了靠,寻求着这方寸之地带来的温暖与安全感。
这份全然的、毫无防备的信任与依赖,像一枚裹着甜美糖衣的细针,精准无比地扎进林叙那早已摇摇欲坠、裂痕遍布的心防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而隐秘的、掺杂着无比甜蜜的刺痛感。
两人就这样挤在这唯一的一方庇护之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在已然没过脚踝的冰冷积水之中。
每一步踏下,都溅起浑浊冰凉的水花,打湿了本就湿透的裤管。
伞外是天地倾覆般的狂暴与喧嚣,伞内是呼吸相闻、体温悄悄交织的逼仄天地。雨点疯狂敲打着脆弱的伞面,那密集而急促的哒哒声,如同战鼓,一声声,沉重地敲在林叙失控狂跳的心上。
"这鬼天气,"沈知时嘟囔着,小心地避开一个水坑,"考完试还不让人安生。"
林叙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伞又往沈知时那边偏了几分。他的右肩已经完全湿透,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但他却奇异地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这雨能再久一些。
"物理最后那道题,"沈知时突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我差点没做出来。时间太紧了,看到那道题的时候只剩不到二十分钟。"
林叙微微侧头,注意到沈知时说话时紧绷的下颌线。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他依然在意着考试的表现。
"但你做出来了。"林叙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沈知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出来了。"林叙淡淡地说,目光直视前方,"如果你没做完,中午会等到最后一刻。"
沈知时的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还是你了解我。"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林叙,"那你呢?那道电磁感应和动力学的耦合题,你怎么解的?"
林叙简洁地说了几个关键步骤,沈知时边听边点头,时不时插几句话。
“英语呢,感觉还好吗?”
“实话说感觉不错。”
“那就好。”
在这暴雨倾盆的时刻,他们却奇妙地沉浸在刚刚结束的考试中,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雨声轰鸣,但在伞下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宁静。林叙沉默地走着,半边身体承受着暴雨无情冰冷的冲刷,寒冷刺骨。
而另外半边心口,却被沈知时无意靠近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体温灼烧得一片滚烫。
这湿漉漉的、拥挤不堪的、每一步都透着狼狈的归途,竟诡异地成了林叙心中一个隐秘的、带着清晰痛楚却又是如此珍贵的片段。
他甚至在心底无声地、卑微地祈求,希望这狂暴的雨,这漫过脚背的积水,这条通向宿舍楼的、熟悉无比的路,能够再漫长一些,再漫长一些......
终于,宿舍楼干燥的屋檐近在眼前。仿佛从一个短暂的、与世隔绝的梦境跌回现实。
沈知时一把接过林叙手中那柄湿漉漉、还在滴水的伞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关切:"你快上去!赶紧的,换掉这身湿衣服,冲个热水澡,千万别感冒了!"他说着,甚至用手推了林叙的后背一把,催促他立刻行动。"我去买点喝的。"
他的手掌温热,即使隔着湿透的布料,那温度也清晰地传递过来。林叙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却又贪恋那转瞬即逝的触碰。
"嗯。"林叙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其他。
他看着沈知时毫不犹豫地再次撑开那把伞,转身义无反顾地冲进依旧滂沱的雨幕,朝着不远处那盏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温暖的小卖部灯光跑去。
沈知时的背影在雨中逐渐模糊,但那份义无反顾的劲头却清晰地刻在林叙的脑海中。
直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雨帘之后,林叙才缓缓转身,走进宿舍楼门厅。冰冷的湿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像细针一样刺入骨髓,却奇异般地无法渗透进他此刻一片滚烫的胸膛。
那被雨水浇灌非但未曾熄灭、反而更加汹涌、更加无法言说的暖意,正在心底最深处无声地、疯狂地蔓延开来。
宿舍楼里比外面温暖许多,但空气中也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几个同样淋湿的学生挤在门口,抱怨着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林叙默默地穿过人群,走向楼梯间。
就在他踏上通往宿舍的楼梯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低沉稳重的引擎声,那声音平稳而蕴含着力量,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冷硬的存在感,即使在哗哗作响的暴雨声中也能被清晰地分辨出来。
他脚步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顿,下意识地侧身,透过楼梯间那扇布满水痕的模糊窗户向下望去。
宿舍楼门口那狭窄的遮雨檐下,不知何时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车身被暴雨冲刷得锃亮,泛着冷硬而疏离的光泽,车牌号码在雨水中模糊不清。
车门打开,一把宽大厚重的黑色雨伞率先撑开,几乎占据了檐下有限空间的大部分。
伞下,走出一个穿着挺括藏青色夹克、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
他面容冷峻,线条硬朗,眼神锐利如高空盘旋的鹰隼,即使隔着重重雨幕和一段距离,那份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也扑面而来——正是沈知时的父亲,沈明远,市政府内一位手握实权的高官。
紧接着,副驾驶的车门也打开了。一位女士利落地下车。
她穿着一身剪裁凌厉、毫无多余装饰的深灰色职业套装,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长风衣,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紧实的发髻,妆容精致得如同面具,却透着一股不容亲近的冷硬与锐利。
她动作精准而高效地撑开另一把质地优良的伞,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冷静地扫视着雨幕中陆续归来的、略显狼狈的学生们,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沈知时的母亲,周雅茹,一家声名显赫的顶级律所的高级合伙人。
林叙的心下意识地猛地一紧,呼吸几乎屏住。他立刻停住了所有动作,将自己更深地隐藏进楼梯拐角那片昏暗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楼下那无形却强大的气场。
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在台阶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但他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沈知时的身影从滂沱大雨中跑了回来,手里拎着刚从便利店买的矿泉水和简单的面包。
他一眼就看到了檐下如同山岳般矗立的父母,脸上那刚刚因淋雨和奔跑而产生的些许鲜活气息,以及先前在伞下短暂的放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种刻意的、近乎僵硬的平静迅速覆盖了他的面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却深入骨髓的紧绷感。
他快步走过去,在父母面前站定,甚至微微垂下了眼睑,下意识地避开了父亲那双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目光。
沈明远向前几步,沉默地将手中的大黑伞更严密地罩住沈知时。
伞面很大,足以完全遮住三个人,但却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仿佛那不是庇护,而是一种无形的束缚。
"爸,妈。"沈知时的声音比平时明显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维持出来的、毫无波澜的平稳,听不出丝毫考后的疲惫或情绪,更像是在进行一项汇报工作。
"怎么淋成这样?"周雅茹率先开口,声音清冷,带着她职业中特有的那种锐利和效率,听不出多少属于母亲的温度。
她上下打量着儿子湿透的校服、紧贴在额头上还在滴水的头发,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仿佛在评估一件重要物品的状态是否达到了预期标准。
"物理考得如何?75分钟,时间分配合理吗?有没有出现低级失误?"她的问题如同经过精心校准的连珠炮,精准地、毫不浪费地直指核心,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关怀。
沈明远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将伞撑得极稳,那沉默本身却像巨石一样,比任何追问都更沉重地压在沈知时的肩头。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即使没有直接对视,也让人感到无所遁形。
沈知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迅速抬起眼,目光却不敢与父母对视,只直视着前方空中的某条雨线,语气平板地汇报,像在背诵一份标准答卷:"时间非常紧,但全部完成了。大题都做了,过程肯定没问题。选择题......应该都对了。"
他省略了最后那道电磁感应大题解题时的惊险一刻,也彻底掩去了听到惊雷时那阵莫名的心悸。在父母面前,只有最终的结果和"应该"确定的答案才是唯一重要的。过程的挣扎与情绪的波动,不值一提。
"应该?"周雅茹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表示不确定的词语,语调微微上扬,带出了明显的不赞许和追问。
她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儿子的每一丝表情。
"确认都对了。"沈知时立刻修正,语气变得更加肯定,不容置疑,背脊也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仿佛这样就能增加话语的可信度。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外语呢?作文主题是什么?结构把握和论点展开有没有十足把握?"周雅茹继续追问,语速很快,不容他有丝毫喘息和思考的机会,仿佛在进行一场紧张的法庭质询。
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仿佛成了这场质询的背景音。
"是短文投稿类的。结构完整,论点清晰,字数达标。"沈知时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精准地抛出关键词,像在复述一份事先准备好的提纲。
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麻木,只有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出一丝紧张。
沈明远这时才低沉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定性的、不容反驳的分量:"雨太大,宿舍条件差,本来说让你今天住这里的,但是你可能休息不好。立刻上去收拾东西,只拿最重要的复习资料和证件,跟我们回家。明天早上司机会准时送你过来。"
这不是商量,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的目光扫过沈知时身上那件还在滴水的校服,眉头锁得更紧,显然认为这种湿漉漉的狼狈状态会严重影响明日最终战役的发挥。
沈知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要反驳,想说留在学校反而更方便,也更安静,嘴唇嚅动了一下,那句"我和同学一块儿......"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楼梯方向。
但话到了嘴边,对上父亲那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眼神和母亲那冷静审视的目光,又被生生地、艰难地咽了回去。在父母强大的、习以为常的气场面前,他早已习惯了服从。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听到自己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立刻上去收拾,只带今晚和明早必需的复习资料和证件。动作快,时间不多。"周雅茹看了眼腕上那支精致却冰冷的腕表,冷静地下达指令,如同指挥一场战役,"把湿衣服换掉,车上空调温度低,避免感冒影响明天最后的考试状态。"
她的关心,听起来更像是一次经过精密计算的风险评估后做出的策略性安排。
"知道了。"沈知时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再看父母一眼,猛地转身,快步冲进宿舍楼门厅。
他的背影透着一股被压抑的、急于逃离现场的僵硬,每一步都踩得很快,很重。
周雅茹和沈明远依旧站在原地,低声交谈了几句,内容模糊在雨声里,听不真切。
只能看到沈明远微微颔首,周雅茹则已经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毫无表情的脸,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敲击着,显然在处理着某项未完成的工作。
他们像两尊沉默而强大、无懈可击的守护神像,稳稳地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却也同时,隔绝了所有寻常人家的温情与柔软。
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林叙将楼下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句冰冷的对话,都清晰地尽收眼底。
他清晰地看到了沈知时在父母面前瞬间收敛起的所有鲜活、强撑出来的镇定平静、以及那近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顺从。
他也听到了,那句最终未能说出口的"我和同学一块儿......",是怎样无声地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林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却冰冷彻骨的手狠狠攥紧,钝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能给沈知时的,仅仅是一把摇摇欲坠的伞,一颗微不足道的糖,一句无声的"稳住"。
而沈知时要只身面对的,却是两座沉默而沉重、望不到顶的山岳。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还在滴水的裤脚和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的衣袖,那寒意似乎瞬间更甚,钻心刺骨。
他用力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握紧了口袋里那个早已空了的、边角锐利的薄荷糖铁盒,冰凉的金属棱角深深地、几乎残忍地硌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痛感。
这生理性的疼痛,却奇异地、暂时地压下了心头翻涌不休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为沈知时处境的细微刺痛,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无力感,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冰凉的失落。
沈知时很快便拎着一个简单的黑色双肩背包下来了,果然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但眉宇间那份刻意的平静和紧绷却并未随之消失,反而像是焊在了脸上。
他还是和林叙告了个别,然后只是沉默地、近乎机械地跟着父母走向那辆黑色的、如同金属堡垒般的轿车。
周雅茹为他拉开宽大的后座车门,沈知时没有任何犹豫,低头钻了进去。沈明远利落地收伞,坐进驾驶位。
车门关上的声音沉闷而厚重,像一声最终的判决,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黑色的奥迪如同一条沉默而危险的黑色大鱼,平稳地滑入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很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一片混沌的水汽深处,只留下两道迅速被汹涌雨水抹去的、淡淡的车轮水痕,证明它曾短暂地停留过。
林叙这才从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慢慢地走了出来,湿漉漉的鞋子在干燥的台阶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孤零零的水印,显得格外刺目。
楼道里昏暗的灯光苍白地照在他单薄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寂寥的光晕里。他抬起头,静静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仿佛要将那一片混沌看穿。
“同学,赶紧去洗澡啊,身上湿了,容易感冒的。”宿管阿姨看到他,好意提醒到
“好的,谢谢阿姨。”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远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是被水浸染的水墨画。
林叙站在原地,任由寒意一点点渗透进身体。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铁盒,那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低下头,摊开自己空空的手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金属伞柄冰冷的重量,和某人手臂无意识靠近时留下的、那一点点转瞬即逝的、虚幻的温度。
高考的第二日,就在物理的短兵相接、外语的惊雷骤雨、伞下那短暂逼仄的方寸温暖、以及这无声目睹的、令人窒息的亲情重压之中,终于落下了它沉重的大幕。
悬顶的利剑再落一刃,锋芒更甚,寒意已然刺骨。
而林叙心底那份深埋的、潮湿而滚烫的情感沟壑,在清晰地目睹了沈知时那个被无数规则和至高期待紧紧束缚的世界之后,似乎也悄然地被冻结了几分,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现实霜色。
湿冷的衣衫紧紧贴着皮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现实那冰冷坚硬的壁垒。唯有伞下那短暂残留的体温,和那声最终未能被说出口的,连同掌心那自我施加的清晰刺痛,成为了支撑他走向明日最终战场的、带着微凉痛楚的唯一烙印。
明天,将是他们并肩征途的终点,或许,也注定是某种不言而喻的、寂静分离的起点。
沈知时那句最终没能出口的"我和林叙一块儿",像一个巨大而无声的省略号,沉重地、永恒地悬在了这个暴雨倾盆、寒意彻骨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