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彻底撕裂夜幕,城市在一种朦胧的灰蓝色调中缓慢苏醒,如同一个慵懒的巨人翻了个身,露出些许微白的肚皮。
然而,通往各个考点的街道却已提前进入了另一种频率的脉动,一种被无形压力压缩过的、带着肃杀与期冀的暗流在悄然涌动。
空气里漂浮着夏日清晨特有的、微凉的湿意,混合着行道树新叶被露水洗过的清新,沁人心脾。
但这份本该令人舒爽的宁静,却被无数辆汽车引擎低沉而焦灼的轰鸣、家长们压低了嗓音却难掩紧张的絮语叮嘱、以及少年少女们或沉默或急促的脚步声彻底搅碎。
沉淀出一种近乎凝固的、粘稠的紧张,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铁锈般的重量。
考点那庄严却令人心悸的大门前方,早已拉起了醒目的黄色警戒带,如同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穿着统一制服的安保人员神情肃穆,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年轻身影,审视着他们手中的透明文件袋,仿佛在确认奔赴战场的资格。
冰冷的金属探测门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张开了它那能洞察一切隐藏秘密的口。
巨大的红色横幅被晨风拉扯得猎猎作响,上面“沉着冷静,诚信应考,祝全体考生金榜题名!”的每一个方块字,都像沉重的战鼓擂响,一下一下,精准地敲打在每个人最敏感的心弦上,激起混合着渴望与恐惧的回响。
沈知时坐在自家那辆低调却难掩奢华的黑色轿车后座,车窗降下一条狭窄的缝隙,容许外界的声音和气息一丝丝渗入。
他穿着母亲周雅茹精心准备的、据说能带来“冷静气场”的浅蓝色定制衬衫,面料挺括,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紧扣着,带来一种微妙的束缚感。
父亲沈明远端坐在副驾驶位,没有回头,只从后视镜里投来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与无声期望的一瞥,那目光如有实质。
母亲则紧挨着他身边坐着,最后一次徒劳地替他整理着其实早已一丝不苟的衣领,微凉的指尖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轻颤,声音难得的有些温柔,每一个字都像是踩在薄冰上:“知时,千万别紧张,就当是平常的模拟考,啊?文具袋……文具袋再确认一下?水带了没?还有巧克力,补充能量的……”
“妈,您放心查过三遍了,万无一失。”沈知时轻声打断她,语气里藏着一丝被精心压抑的紧绷。
他的目光却早已越过母亲的脸庞,透过那窄窄的车窗缝隙,急切地、近乎贪婪地在校门外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
像是有某种心灵感应,他的视线很快定格在人群相对稀疏的一角——那个安静得几乎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夏初的清晨,阳光已经开始积蓄力量,金灿灿地铺洒下来,带着不容忽视的热度,却被校园里弥漫的、那近乎凝固的肃穆感和无形压力牢牢地压制着,显得有气无力。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湿漉漉的水汽,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战兢,吸进去的不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无形的铅块,坠得人心发沉。
警戒线如同醒目的楚河汉界,将几栋作为考场的主教学楼围成了森严的、令人屏息的堡垒。
考生们手持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决定命运的准考证、身份证和寥寥几样文具,像即将踏入古罗马角斗场的年轻角斗士,在引导老师简洁、有力、不带丝毫感情的指令下,沉默地汇成几股细流,涌向各自指定的战场入口。
脚步声凌乱而压抑,纸张摩擦发出窸窣的轻响,压抑着的、深浅不一的呼吸声,是此刻唯一的、令人心悸的背景音乐。
林叙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整洁的校服短袖,背着一个同样颜色褪淡、边角磨损却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帆布书包,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透明的文具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熹微的晨光温柔地勾勒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轮廓,像一株迎着风霜雨雪却始终坚韧的青竹。
他的周围没有家人环绕,没有喋喋不休的叮嘱,没有焦虑不安的氛围,他只是那样安静地站着,仿佛周遭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紧张、所有的期冀都与他不相干。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他自己,和那扇即将开启的、通往未知战役的大门。目光沉静地望向前方,深潭般的眼底看不出丝毫波澜。
不知为何,在看到林叙身影的那一刹那,沈知时那颗一直悬着、躁动不安的心,竟莫名地安定下来一小部分。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伸手推开车门,动作利落干脆:“爸,妈,我进去了。”
“好好考!”母亲的声音沉稳地追出来,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父亲依旧沉默,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几乎听不见的“嗯”,但那重量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沈知时转身,毫不犹豫地汇入门口越来越密集的考生人流。他目标明确,像一艘安装了精准导航的小船,坚定地劈开拥挤的波浪,朝着那个安静的、仿佛自带静音效果的“灯塔”方向走去。
“装什么,关心,叮嘱两句能死。”周雅茹吐槽了一句。车内归入沉默,只是静静的看着沈知时的背影归入人群,进入考场。
“嘿!”沈知时走到林叙身边,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习惯性地就想像往常无数次那样,重重拍向林叙的肩膀,像之前每一次一样。
但手臂挥到半空,却硬生生顿住了——他瞥见周围肃穆的环境和家长们紧张的目光——那只手在空中划过一个略显尴尬的弧度,最终只是轻轻地、快速地碰了碰林叙的手臂外侧,“状态怎么样?”他问道,声音压得有些低。
林叙闻声转过头。在看到沈知时的瞬间,他眼中那层仿佛永恒不变的、沉静的冰面似乎微微融化了一角,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阳光落在冰湖上折射出的细碎金光。
他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得像一面从未被风吹皱的湖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准备好了。”
他的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沈知时略显紧绷的眉眼和微抿的嘴角,没有吐出任何空洞的安慰话语,只是极其自然地将手伸进口袋,掏出那个早已被摩挲得边角光滑的银色小铁盒,“咔哒”一声轻响打开,递到沈知时面前:“含一颗?提神,也……稳心。”语气平淡自然,仿佛这只是每日清晨最寻常的问候。
沈知时低头,看着那几颗安静躺在铁盒里、在清晨微光下折射出剔透光泽的薄荷糖,一股熟悉的暖流夹杂着强烈的安心感瞬间涌上心头,冲散了些许盘踞在胸腔的滞闷。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捻起一颗,熟练地剥开糖纸,将那颗小小的、蕴含着清凉力量的绿色糖粒塞进嘴里。
下一秒,那股极其霸道凛冽的清凉感猛地炸开,如同细微的电流般迅疾地窜过舌尖,直冲头顶百会,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混沌睡意和因父母过度关切带来的莫名烦厌。
“谢了,叙哥!”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仿佛一把终于找到了最佳状态的利刃,即将出鞘。
林叙自己也默不作声地含了一颗糖。感受着那熟悉的、尖锐的清凉感在口腔迅速蔓延,试图压下因沈知时突然靠近、以及那声自然而亲昵的“兄弟”而微微失控加速的心跳。
他看着沈知时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斗志,自己心底那片因大战将至而泛起的细微涟漪,也奇异地被抚平了,变得一片宁静。
他想,这样就很好,足够了。
就在这时,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尖锐的铃声如同撕裂布帛般骤然响起,打破了考场外所有小心翼翼的平衡。
考点那扇沉重的大门终于缓缓开启,如同巨兽苏醒,张开了吞噬希望与梦想的口。
聚集在外的人潮先是微微一滞,随即如同开闸后汹涌而出的洪水,在工作人员冷静而快速的引导下,沉默着、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势头,有序地涌向各自早已分配好的战场——那一间间门窗紧闭、等待着用笔墨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教室。
走廊里瞬间被一种更加凝重的气氛所填充,几乎令人窒息。
只剩下纷沓却压抑的脚步声、透明文件袋里纸张无意识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以及金属探测仪划过身体时偶尔响起的、冰冷的“嘀嘀”声。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轻松的成分,只剩下严肃和紧张。沈知时和林叙的考场并不在同一楼层。在通往不同方向的楼梯口,两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即将短暂分离。
没有过多的言语,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交换。沈知时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仿佛带着金属的质感,沉甸甸地坠入肺腑。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林叙,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右拳,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
林叙几乎是同步地抬起自己的拳头,默契得如同镜像。
“砰!”
两个年轻的、蕴含着力量与信念的拳头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短促的声响,在嘈杂的走廊里微不可闻,却清晰地敲击在两人的心上。
没有热血沸腾的豪言壮语,只有拳面相触时传递过来的、沉甸甸的、毋庸置疑的信任与无需言说的鼓励。
“加油!”沈知时低声说道,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砾石摩擦,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嗯,加油。”林叙回应,声音依旧是他特有的低沉,却注入了一种磐石般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走了。”沈知时最后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即将见血的刀锋,将昨夜在操场上残留的最后一丝迷茫与不确定彻底斩断,碾碎。
心中唯余下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柄悬在头顶嗡嗡作响、寒光闪烁了整整三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今日,终于到了要见血封喉的时刻。
实话说,摒除那些外界强加的压力,沈知时骨子里并不感到多少紧张,他甚至感到一种压抑已久的、即将释放的兴奋,一种战士踏上真正战场的血脉贲张。
“嗯。”林叙只是再次点头,目光沉静得像最深的海,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和嘈杂的身影,稳稳地、深深地落在沈知时脸上,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入脑海。他只吐出两个字,清晰地、缓慢地:“稳住。”
声音不高,却像两颗经过精心挑选的、圆润而沉重的石子,精准地投入沈知时那片正因为大战而波澜微起的心湖,漾开一圈又一圈令人无比心安的涟漪。
这简单的两个字,此刻承载了千钧的重量和无言的、最深切的信任。
他站在原地,看着沈知时那挺拔如白杨的背影毫不迟疑地转身,迅速被人潮裹挟着,消失在通往三楼楼梯的拐角处,这才缓缓收回视线,敛去眼底所有情绪,沉默地转身,汇入通往二楼考场的人流。
垂在身侧的手,掌心不经意地擦过粗糙的校服裤缝,口袋里,那个薄荷糖铁盒坚硬的棱角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硌着皮肤,带来一丝清醒的、带着微痛的刺痛感和一丝熟悉的、微凉的慰藉。
考场内,空调低沉而持续的嗡鸣是唯一的、单调的背景音,混合着消毒水略显刺鼻的气味,以及几十个年轻人高度集中精神时散发出的、无形的、紧绷的脑力波动气息,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窒息的氛围,如同一个透明的、不断缩紧的罩子。
试卷袋被监考老师当众拆封时,纸张摩擦所发出的那种特有的“沙沙”声,如同死刑犯听到的倒计时鼓点,一声声,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引发一阵细微的战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压缩。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惨白而均匀的光,冰冷地照亮下面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桌椅,以及桌面上那个尚未开启、却决定着未来走向的牛皮纸试卷袋。
监考老师表情是统一的肃穆,眼神锐利如鹰,动作一丝不苟地、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宣读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考场规则,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珠子,砸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寒的回响。
时间在这里仿佛出现了悖论,被无限拉长,漫长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又像是被压缩到了极致,短暂到令人窒息。
沈知时在自己的座位上安然坐定,将准考证和身份证像摆放勋章一样,整齐地码放在桌角指定位置。
他闭上眼,再次深深吸气,试图将最后一丝杂念排出体外。就在这时,昨夜分别时,林叙那句沉静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相信自己”,如同穿越了时空,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那声音像黑暗茫茫大海上唯一坚定闪烁的灯塔光芒,又像狂风巨浪中稳稳抛下的、最可靠的船锚,瞬间抚平了他心湖最后的一丝波澜。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纯粹的、被淬炼过的、寒光闪闪的锋芒,一如打磨好的利刃。
当试卷袋被彻底拆封,纸张被取出时发出的那声“哗啦”脆响,如同冲锋的号角终于吹响时,沈知时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如同最优秀的狙击手找到了目标。试卷被展开,淡淡的、特有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战争的味道。
他拿起笔,指尖感受到笔杆熟悉的微凉和磨砂质感,仿佛拿起最得心应手、陪伴多年的武器。
笔尖稳稳落在答题卡上,发出稳定而流畅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又如同细雨润物。
世界在他周围瞬间安静了,褪色了,模糊了,消失了。他的整个宇宙,只剩下眼前的题目、脑中高速运转的思路和笔下不停流淌的答案。
他忘记了紧张,忘记了父母那沉甸甸的目光,甚至暂时忘记了林叙的存在,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投入了这场准备了十二年、尤其是最后三年疯狂淬炼的终极战斗之中。
他的目光如炬,冷静地扫过试卷——从古诗文默写那一个个需要精准填充的方正小格,到现代文阅读字里行间隐藏的深意与陷阱。
最后,落在那铺展开的作文纸上,凝视着那道宏大而富有思辨色彩的命题:1917年4月,在《新青年》发表《体育之研究》一文,其中论及‘体育之效’时指出:人的身体会天天变化。
目不明可以明,耳不聪可以聪。生而强者如果滥用其强,即使是至强者,最终也许会转为至弱;而弱者如果勤自锻炼,增益其所不能,久之也会变而为强。
因此,‘生而强者不必自喜也,生而弱者不必自悲也。吾生而弱乎,或者天之诱我以至于强,未可知也’。
笔尖坚定地触碰到光滑的答题卡表面,发出沉稳而流畅的“唰唰”声,那是思维具象化的声音。
时间在高度凝神的状态下飞逝,快得几乎抓不住痕迹,思维在墨香的氤氲和纸页的翻动间纵横驰骋,毫无阻滞。
偶尔遇到需要斟酌推敲的选项或需要精心组织的词句,他的舌尖仿佛会自动回味起那熟悉而尖锐的薄荷清凉,混沌纠缠的思绪如同被一股清冽的山泉骤然冲刷,瞬间豁然开朗,变得清晰无比。
他笔下不停,将三年乃至更久时间里的所有积淀、所有汗水、所有深夜的灯火,连同昨夜沉淀下的冷静,全都化作答题卡上一个又一个笃定而清晰的答案,如同战士在战场上精准地刺出每一剑。
在另一间格局相同的教室里,林叙同样进入了某种物我两忘的绝对专注状态。
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题目,大脑如同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拆解、分析、重组。笔尖在答题卡上平稳移动,留下的字迹清秀工整,力透纸背,如同他本人一样,内敛克制,却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只是在答题的间隙,在某个需要短暂停顿、让思维跳跃一下的片刻,他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近乎无意识地掠过窗外,看向那片被防盗网分割成几何形状的、明晃晃的天空,仿佛在寻找什么虚无的寄托,又仿佛只是让超负荷运转的大脑得到一刹那的、本能的放空。
而就在这极其短暂的放空里,脑海中总会不受控制地、清晰地闪过沈知时在楼梯口与他碰拳时,眼中那份纯粹的、炽热的、属于真正战士的锐利光芒。
这份光芒,像一颗微小却无比灼烫的火种,落在他心底最深处,无声地、持续地燃烧着,为他提供着一种源源不断的、沉静而温暖的力量。
他随即会立刻强迫自己将有些飘远的思绪拉回,牢牢地锁在眼前的题目上,将那份深藏心底、无法言说的汹涌情愫,小心翼翼地转化为笔下更严谨的推理、更清晰的表述、更完美的答案。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守护那个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自己也变得足够强大,足够优秀,足以与他并肩。
上午的考试结束铃声如同天籁般响起,又如同救赎的钟声,撕裂了考场内长达两个半小时的、令人窒息的高度寂静。
场内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混杂着解脱、虚脱、忐忑与后怕的复杂呼气声,仿佛所有人都刚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
考生们如同退潮般从各个教室门口涌出,安静的走廊顿时被各种声音填满——嗡嗡的、急切的对题议论声、因为答案不同而引发的短暂争执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以及家长们隔着老远警戒线传来的、殷切而模糊的呼唤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考后独有的喧哗。
沈知时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走出考场,夏日上午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灼热刺眼,明晃晃地照下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站在走廊口,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几个小时的所有紧张和专注全部呼出体外,换入新鲜而自由的空气。
考得究竟如何?大脑因为高速运转后突然停机而有些空白,他暂时不愿意去细想,此刻只想让这台过度使用的精密仪器暂时宕机,享受这片刻的放空。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他的目光已经开始在周围喧闹的人群中逡巡,如同雷达般搜索着。
很快,他的视线就在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投下的、巨大而浓密的阴凉里,捕捉到了那个安静得仿佛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
林叙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微微仰着头,手里拿着一瓶打开的矿泉水,正小口地、慢慢地喝着,目光沉静地投向远处喧闹的人群,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一个彻底置身事外的冷静观察者,刚刚经历的那场大战与他无关。
沈知时几乎是立刻穿过身边还在激烈讨论的人群,快步朝着那片阴凉走去。一踏入树荫的范围,瞬间的清凉便包裹而来,驱散了身上的燥热。
“感觉怎么样?”沈知时开口问道,声音带着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后的微微沙哑。
林叙闻声转过头,很自然地将自己手中喝过几口的矿泉水瓶递给他,动作流畅得像呼吸一样自然:“还行。你呢?”他没有追问任何具体题目,没有问“那道题你选了什么”,只是递上能解渴的水,提供了一个安静清凉的、可以暂时歇脚的角落,这是一种无声的体贴。
沈知时接过水瓶,没有半分犹豫,仰头猛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干燥的喉咙,带来一阵透彻心扉的舒爽。“呼……说不上来,”他抹了下嘴角,摇摇头。
“感觉还行,就是作文题有点怪,角度得好好琢磨,不过反正都写满了。整体难度感觉……还行?反正没一模那次变态。”
林叙微微摇了摇头,用一个细微的动作及时打断了他可能即将开始的、对具体答案的回忆和比较:“考完一科,就丢一科。别再想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的安抚力量,“现在关键是休息,放松大脑,准备下一场。”
说着,他又将手伸进口袋,这次掏出的那个小铁盒里,安静躺着的是几颗独立包装的、小巧的黑巧克力。“补充点能量?”他递过去,语气依旧平淡自然。
沈知时看着那几颗在树荫下闪着柔和光泽的巧克力,心头又是一暖,一种“果然如此”的默契感油然而生。
这家伙,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他最需要的东西。
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拿过一颗,利落地剥开锡纸,将那颗散发着浓郁可可香气的巧克力塞进嘴里,甜蜜微苦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来真实而迅速的满足感和能量补充。“谢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含糊地说着,满足地眯起了眼。
午后的阳光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如同熔化的金子,倾泻而下,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被热浪扭曲,泛起透明的波纹。
梧桐树宽大的叶片也蔫了几分,树冠间蝉鸣的聒噪达到了白日的顶峰,声嘶力竭,仿佛在为这场不见硝烟却激烈无比的智力角逐拼命擂鼓助威,又像是对这闷热天气发出烦躁的抗议。
考场内的气氛比上午更显凝重肃杀,数学这门绝对硬核、分值巨大的学科,带来的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弥漫在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里,几乎让人能听到思维高速摩擦运转时发出的那种“滋滋”的电流声,紧张得令人头皮发麻。
试卷发下的那一刻,沈知时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迅疾而冷静地扫过所有题目。
复杂的函数图像如同抽象派画作,勾勒出诡谲的迷宫;空间几何需要极致的立体想象能力,在脑海中构建旋转的模型;概率统计题则布满了陷阱,考验着最缜密的逻辑链条和一丝不苟的细心。
他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仿佛训练有素的士兵听到号令,立刻进入了最佳的战斗状态。
选择题快速筛选、果断排除;填空题计算精准,力求毫厘不差;解答题步骤精炼,直指核心,逻辑严密。
当一道融合了数列与导数知识的压轴题如同拦路虎般横亘在眼前时,他英挺的眉头才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饱满的额角渗出细密而晶莹的汗珠。
脑中储存的各种数学模型和解题方法如走马灯般飞速闪过,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光滑冰冷的涂卡笔身,仿佛能从这冰冷的物体上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和灵感。
时间一分一秒无情流逝,就在监考老师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提醒“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的瞬间,一个清晰的、如同黑暗中被闪电骤然照亮的思路在他脑中豁然成型!
他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围棋高手落子定乾坤般的自信与从容,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般将严谨的解题过程铺满答题区域,每一个字符都透着笃定。
而在林叙所在的考场内,几乎听不到多余的声响,只有笔尖与纸张表面持续摩擦发出的细密而均匀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春蚕在同时啃食着桑叶,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生命力。
他习惯性地在空白的草稿纸上快速而清晰地勾勒出辅助线或建立坐标系,将抽象复杂的空间关系转化为直观的具象图形。
一道题干冗长、数据繁杂的概率与统计综合应用题,像一团纠缠的乱麻,他极富耐心地一点点梳理着条件,捕捉关键信息,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侦探分析线索,最终条分缕析,一步步推导,书写步骤清晰严谨得如同在编写一段无懈可击的精密程序。
当最后一个数字被稳稳地填入答题卡上那个小小的空格时,他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许久的、无形的千斤重担。他抬起眼,目光再次习惯性地投向窗外,那里只有被防盗网分割成一块块的、过于刺眼的阳光。
那炽热的光线仿佛拥有了生命和穿透力,能穿透厚厚的墙壁和楼层,让他恍惚间感受到,此刻在楼上某间同样的教室里,那个身影肯定也正在数学的战场上挥斥方遒,纵横捭阖。
一种无声的、强大的默契感与并肩作战的温暖感觉,在笔尖不间断的沙沙声与窗外永不停歇的蝉鸣声中,悄然地、汹涌地流淌着,将两颗心在无形的空间里紧密相连。
交卷的铃声如同解放的号角,终于再次撕裂了考场内令人神经紧绷的沉寂。
人流从每一间教室门口涌出,原本被压缩到极致的紧绷空气瞬间被各种声音炸开——兴奋高亢的讨论声、懊恼沮丧的叹气声、纯粹疲惫的沉默,以及那如释重负的、长长的、深深的呼吸声,交织成一曲高考首日的终章。
沈知时几乎是踩着铃声的尾巴,第一个冲出了考场的门,像一支蓄满了力、迫不及待离弦的箭。
他快步冲下楼梯,跑到楼下那棵早已约定好的、枝干虬结的巨大梧桐树投下的浓密阴凉里,站在那里等待着。
夕阳的金辉变得柔和了许多,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片,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着的、温暖而斑驳的光点。
他脸上带着高强度用脑后的明显疲惫,眼眶下有些许青色,但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如同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全力以赴的恶战,闪烁着兴奋与满足的光芒。
当看到林叙那清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穿过稀疏了许多的人流,不疾不徐地朝着这边走来时,他立刻扬起了一个灿烂的、毫无保留的、露出洁白牙齿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怎么样?”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口,随即都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在这份突如其来的、高度一致的默契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弛和舒缓。
“感觉还行,算是正常发挥,就是最后一题差点翻车,最后时刻才想通。”
沈知时语速很快,带着考后的兴奋和强烈的倾诉欲,仿佛要把憋了几个小时的话一口气倒出来,“你呢?那道立体几何辅助线你怎么做的?”
“嗯,顺利就好。我这边……没什么太大问题。”林叙点了点头,声音依旧保持着他特有的平稳,但若是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眼底深处有着不易察觉的轻松和暖意在缓缓流淌。
“数学最后那道大题,你的思路是……”他没有过多地谈论自己的答题细节和感受,更多的是专注地、认真地侧耳倾听着沈知时略带激动和夸张手势的复盘,听他讲述几道关键题目的解法思路和遇到的波折。
偶尔,在沈知时叙述的某个关键步骤或者容易疏忽的易错点上,他会简洁而精准地插上一句,补充自己的看法或是验证的结果,言语精炼,却总能切中要害。
夕阳温暖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落在沈知时那因激动而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年轻侧脸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晕。
林叙就那样安静地看着,看着这生动鲜活的画面,心底那根从清晨起就始终为这个人而紧绷着的弦,才真正地、彻底地、松弛了下来。
阳光下的他,笑容耀眼,是这硝烟初散的首日黄昏里,最鲜活、最动人、也是最治愈的风景。
趁着沈知时正激动地用手比划着数学题的解题空间结构,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林叙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口袋。
在斑驳树影的巧妙遮掩下,他飞快地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薄荷糖,精准地塞进沈知时自然垂在身侧、微微张开的手心里。
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擦过沈知时温热、甚至有些汗湿的掌心皮肤,那瞬间细微的触感如同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迅速窜过林叙的指尖,沿着手臂一路向上,带来一阵隐秘而战栗的悸动,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谢啦!”沈知时对此毫无所觉,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动作无比自然地用手指捻起糖,利落地剥开糖纸,将那颗蕴含着清凉的绿色糖粒丢进嘴里。
那熟悉而强劲的薄荷气息瞬间再次于口腔内炸开,尖锐地刺激着味蕾,如同给一台高速运转后过热的大脑浇下了一捧清冽的冰泉,有效地驱散了考场的闷热气息和持续思考带来的精神疲惫感。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极其自然而又无比顺手地伸出胳膊,一把亲昵地揽住了林叙略显单薄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走,吃饭去!饿死了!下午这场仗打得真是够呛,消耗太大,晚上还得好好养精蓄锐,对付明天的物理和英语那些硬骨头呢!”
这一次,林叙没有下意识地避开,也没有做出任何抗拒的动作。
隔着两层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沈知时手臂传来的那种坚实、有力、充满生命力的触感,以及那温热的体温,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地传递过来,熨帖着他的皮肤,烫得他心头猛地一颤,心跳骤然失了序,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胸腔里。
一丝隐秘的、不该有的贪恋如同藤蔓,悄悄地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他发现自己竟贪恋这短暂而看似安全的靠近。
他微微侧过头,鼻尖几乎能似有若无地嗅到沈知时发间清爽的洗发水味道、阳光晒过的干净棉布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属于年轻人的汗水味道,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沈知时的、令人安心又悸动的气息。
他的喉咙莫名地有些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哑:“嗯。”
夕阳的余晖愈发温柔,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长长的,紧紧地重叠在一起,投射在通往学校食堂的那条熟悉的林荫路上,仿佛某种无声的誓言。
沈知时的手臂依然大大咧咧地搭在林叙的肩上,半个人的重量依靠着他,嘴里还在兴奋地、滔滔不绝地谈论着白天的考试细节、某些刁钻的题目以及对明天科目的预想和策略。
林叙则安静地走着,半边身体承受着沈知时手臂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温度,半边心口被一种混杂着巨大满足、细微酸涩和隐秘心跳的复杂情绪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高考的第一柄重剑,已然挥落。锋芒初试,余威犹存,剑鸣犹在耳畔。而在这暮色四合、温柔笼罩大地的黄昏时分,那颗薄荷糖的清凉仍在舌尖顽固地蔓延,肩上传来的温热体温在皮肤上烙印下无声的印记。
对沈知时而言,这只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之间最可靠、最直接的支撑和鼓励。
而对林叙而言,这却是他漫长无望的暗恋征途中,一个珍贵得如同水晶般的无声锚点,在这纷乱喧嚣、压力弥漫的首日黄昏,为他定下了一份沉甸甸的、带着微甜与酸楚交织的复杂安宁。
明天,英语的轻骑和物理的重盾即将接踵而至,而此刻肩头的这份重量和温度,是他所能汲取的、用以积蓄所有力量的唯一港湾。
“说好了,今天回去,谁先对答案谁是狗!全部考完再说。”沈知时突然加大音量宣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夸张和意气,手臂又用力搂了一下林叙的肩膀,笑声爽朗地荡开在傍晚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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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锋刃初试,薄荷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