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从盛夏到深秋 > 第21章 红榜

从盛夏到深秋 第21章 红榜

作者:荒渡Dust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18 18:07:09 来源:文学城

教学楼一层的公告栏前,已乌压压地聚拢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的蜂群,翕动着,交织着,发出持续不断的窃窃私语声。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沉闷的嗡嗡声浪,在冰冷干燥的空气里低徊不去。

今年高三最重要的一次大规模模拟考试,分量极重的一模,成绩终于在无数焦灼的期盼与隐秘的恐惧中,公布了。

教务处的老师一早便面无表情地将那张承载了太多重量、几乎能压垮神经的猩红榜单,用宽大的透明胶带死死地、一圈圈地固定在冰冷的玻璃橱窗内侧。

那抹过于鲜艳的猩红,在冬日一片灰白萧索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而锐利,像一道刚刚划开的、新鲜淋漓的伤口,蛮横地豁开了周遭沉滞压抑的空气,也豁开了每个人强自镇定的外表。

榜单之上,每一个墨印的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冰冷的黑色数字。

这些数字此刻仿佛早已超越了成绩本身的意义,它们变成了一把把冰冷沉重的秤砣,被一双双无形而严苛的手高高拎起,再毫不留情地、精准地砸落在每一个伸颈围观者的心口,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沉闷而疼痛的回响。

人群的私语如同永不停息的潮水般持续涌动,音波相互摩擦着寒冷的空气,钻进沈知时的耳朵里,变得异常清晰,字字锥心。

“快看!沈知时……他这次分数好像掉得有点多啊?”

“题这么难,掉分不是很正常吗?大惊小怪。”

“啧,人家再掉又怎么样?不耽误人家还是第一啊,断层第一懂不懂?”

“有一说一,这次考试是真他妈的难,我数学最后三道大题几乎全白卷……”

“哎!快看林叙!他的名次!窜得好快……以前真没怎么注意到他,这么厉害的吗?”

“第十九名!我的天!他之前好像一直在三十几名徘徊吧?”

“这进步也太吓人了……这次卷子难成这个鬼样子,他居然还能逆势上涨这么多?这是什么品种的怪物……”

“不是吹,我观察他好几次了,他真是次次考试都在稳步上升,像装了推进器一样。”

这些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刻意压低,却像无数根细密而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密集地刺向人群中央的沈知时。

沈知时僵立在漩涡的最中心,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转、模糊,只有他的目光,像被最坚固的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榜单最顶端那几行灼目的字迹上。

沈知时的名字,依然悬挂在那个最为显赫、接受无数目光朝拜的位置——第一名。但紧随其后的那个鲜红的分数,比上一次至关重要的考试,足足低了十七分。

那数字像一个活生生的、无法忽视的丑陋污点,钉在他的名字后面,他的父母必将以此嘲笑着他过往的所有荣光。

他不是毫无预感。

考完物理交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最后那道大题的关键步骤推导存在瑕疵,逻辑链并未完美闭合;语文作文更是写得异常磕绊,平日里信手拈来的词句仿佛集体叛逃,思绪如同窗外枯枝上零落的残叶,破碎而无法连贯。

但当这串冰冷到残酷的数字,如此直白、如此公开地映入他的眼帘时,一股迟滞而深刻的钝痛还是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瞬间窒息。

不是因为分数下滑本身,而是这数字像一面无比清晰、毫无偏颇的镜子,冷酷地映照出一个他近来一直在试图回避、不愿承认的事实:沈知时啊,沈知时你,不够稳。

那座他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出现了细微却真实的裂痕。

耳畔仿佛瞬间炸开了无数个声音,层层叠叠,将他淹没——

父亲那永远平静无波、却字字重逾千钧的叮嘱,穿透岁月而来:“知时,你是我们沈家这一代最争气的孩子,是标杆,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掉链子。你的稳定,比你一时的最高分更重要。”

母亲温柔拍着他肩膀时,眼底那无法完全藏住的忧色与欲言又止:“儿子,高三了,要稳一点,再稳一点,别让老师和我们担心,好吗?”

那些平日里被他的骄傲和惯性深深压抑、刻意忽略的压力,此刻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化作无数根冰冷刺骨、带着倒刺的藤蔓,从他脑海的最深处疯狂地蔓延出来,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后背、他的指尖、他的眉心,几乎要勒进皮肉,嵌入骨髓,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紧缚感。

沈知时脸上习惯性挂着的、属于顶尖优等生的那份从容与微笑,在周遭或同情、或探究、或暗自比较、甚至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和低语中,一点点褪色、剥落、最终彻底僵硬。

嘴角勉强勾起的那个弧度,像寒冬屋檐下被冻住的冰凌,脆弱地支撑不到片刻,便摇摇欲坠,随时都会碎裂一地。

沈知时猛地转过身,几乎是粗暴地、不顾一切地撞开身侧拥挤的人群,像逃离一场致命瘟疫般冲出了那个令人窒息到极点的人群包围圈。

沈知时谁也没看,视线死死地低垂着,只专注地盯着脚下冰冷反光的地砖缝隙,那些规整的、笔直的线条仿佛是他此刻混乱世界里唯一尚未彻底崩坏的秩序,是他最后的锚点。

走廊另一端的阴影里,林叙安静地倚墙站着,像一尊沉默的、被时光遗忘的雕塑。

他没有挤进前方喧闹鼎沸的人群,也没有试图靠近那张象征着审判与排名的猩红榜单。

对于他自己的成绩——从三十几名悄然跃升至全年级第十九名——这个足以让许多人侧目甚至惊呼的突破,他早已知晓,内心平静无波。

此刻,他全部的、细微的注意力,都如同被最精密的仪器引导着,聚焦在那个刚刚仓惶离去的背影上。

沈知时的肩膀微微向内收紧,形成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步伐失去了往日那种沉稳冷静的节奏,显得有些凌乱失措,像被什么无形却可怕的东西在身后紧紧追赶着。

他想起模拟考结束那天下午,沈知时在喧嚣散尽的走廊尽头对他露出的那个笑容,看似轻松地挥手说着“总算解放了”,然而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深处,却敛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冬日清晨江面上无法被阳光驱散的厚重雾霭,沉甸甸地压着。

他想起考场上,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沈知时在物理试卷背面疯狂演算时,眉头死死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下唇被牙齿咬得失去血色、微微发白,却始终不肯放下笔的倔强模样。

那支笔在他手中,仿佛不再仅仅是书写工具,而是他与某种无形巨物搏斗的、伤痕累累的武器。

沈知时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松懈、放任自流的人。

所以,这一点在旁人眼中或许微不足道的分数波动和退步,对沈知时自己而言,很可能就是一场近乎无法原谅的、彻头彻尾的“溃败”。

林叙没有选择立刻追上去。他太清楚了,清晰地如同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此刻的沈知时,不需要任何一句轻飘飘的、隔靴搔痒的“你已经很棒了”或者“没关系,下次再来”。

那种空洞而廉价的安慰,对他那样骄傲而自我要求严苛的人而言,或许更像一种残忍的提醒,甚至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晚自习结束后的教学楼,像一个被迅速抽空了灵魂和生气的巨大容器,白日的喧嚣、焦灼、汗水和奋笔疾书的沙沙声,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寂静。

天色早已彻底沉了下去,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触手可及,沉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

窗外,凛冽的寒风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猛野兽,毫无顾忌地呼啸着穿过教学楼旁那些光秃秃的、枝桠狰狞的梧桐树,那声音尖锐而干燥,如同粗糙的砂纸持续不断地摩擦着脆弱的耳膜,带来生理性的不适。

风卷起地上枯黄脆弱的残叶和细小沙尘,发出“沙啦沙啦”的、令人心头发紧头皮发麻的单调摩擦声,像是这片土地发出的、微弱而无人在意的哀鸣。

沈知时没有回宿舍。

他独自一人靠在教学楼东侧最偏僻那条走廊的墙边。

这里是平时晚自习后几乎无人会涉足的角落,光线异常昏暗,只有走廊尽头那盏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在浓重的黑暗里散发着一点幽微而诡异的绿光,勉强勾勒出环境的轮廓。

冰冷的、光滑的白色瓷砖紧贴着他微微汗湿的脊背,那寒意透过单薄的校服布料,丝丝缕缕地、顽固地渗入肌肤,试图钻入骨髓,带走最后一点温度。

书包垮垮地、无力地挂在一侧肩上,另一只手深深地插在宽大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指尖冰凉僵硬,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口袋内衬那粗糙的纺织纹理,摩擦着冰冷的皮肤。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被狂风疯狂撕扯、扭曲晃动的模糊树影,那些张牙舞爪的黑影倒映在他失去了焦距的瞳孔里,却映不进任何一丝光亮,他的眼睛像两颗被精心打磨过、却意外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琉璃珠子,黯淡无神。

额前几缕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凌乱地粘在光滑的额角和皮肤上,显得格外狼狈,失去了平日里的整洁清爽。

白日里那双总是明亮灼人、充满笃定与自信神采的眼睛,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拂去的灰翳,黯淡无光,仿佛所有曾经在其中闪耀的星辰,都在得知成绩的那一瞬间,齐齐熄灭,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僵立了多久。

时间仿佛在这片冰冷的、被世界遗忘的寂静角落里彻底凝固了,失去了所有流动的意义和方向。

耳边只有窗外寒风那无止境的、单调的呼啸,尖锐地刮擦着老旧的窗框和斑驳的墙壁,像某种庞大而无法言说的痛苦情绪被强行撕裂、又被反复无情蹂躏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持续地撞击着他脆弱的耳膜和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他感觉很累。那种累,不是体育课上奔跑冲刺后的气喘吁吁,也不是熬夜刷题后的眼皮沉重、头脑发胀。

它更深,更沉,更像是一种从全身骨头最深的缝隙里一点点渗透出来的锈迹,藏在每一次试图深呼吸之后却依然无法排解的、滞重如铅的窒息感里,沉甸甸地坠在灵魂的最深处,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需要耗费巨大的、不存在的力气。

他闭了闭眼,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瞬间凶猛涌上眼眶,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压制下去,逼退了那不该出现的湿润。

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着校服袖口的布料,粗糙的触感反复摩擦着指尖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感,然而整个掌心却是一片冰凉的湿黏,沁出无法控制的细微冷汗。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汹涌地翻涌上来,攻击着他最后的防线:小时候,似乎是很久远的以前了,每次考完试回家,奶奶都会笑着迎上来,递上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玻璃杯壁凝结着细密可爱的小水珠,她会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说:“我们家知时最乖了,分数高低没关系,只要努力了就好,奶奶都知道。”

那时候家里的灯光总是暖黄色的,像蜂蜜一样黏稠温暖,水杯的温度透过掌心,能一直稳稳地暖到心里去,轻而易举地驱散所有的不安和委屈。

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你现在是高三的学生了,是关键时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心态松散,知道吗?”父亲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像冰冷的金属块,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和重量,砸在地上哐当作响。

“别总是给自己找借口。”母亲的眼神里,曾经的温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忧虑所取代,那忧虑像一层越来越厚的透明薄纱,无声地隔开了他们,让他再也看不清纱后的表情。

“别人也有人能考出比你更高的分数,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不是卷子太难的问题,是你自己还不够努力,功夫没下到家。”这些话语像一颗颗被冰冻结实的石块,接连不断地砸下来,落在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湖,荡开一圈圈冰冷刺骨的涟漪,最终将整个湖面彻底冻结。

于是,记忆里那杯温暖的温水,不知不觉变成了提神醒脑的浓茶,变成了苦涩灼胃的黑咖啡,最后变成了药罐子里熬出来的、气味刺鼻古怪的各类补汤。

再后来……连这些都没有了,只剩下书桌上永远堆积如山的、仿佛能淹没他的试卷和参考书,以及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沉默像一座巨大而坚固的无声音堡垒,将他牢牢地困在其中,无处可逃。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他,像冰冷的海水淹没口鼻,夺走呼吸。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全身的骨骼关节仿佛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他缓缓地蹲下身去,将自己缩成一团。

额头无力地抵在并拢的膝盖上,校服布料粗糙的质感直接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实的触感。

周围空无一人,长长的走廊被冬日沉沉的暮色彻底浸染,冷寂得如同一片刚刚冰封的、死气沉沉的湖面,而他,是那条被困在湖心碎裂冰层下、绝望挣扎着却无法挣脱的鱼。

胃里一阵翻搅,恶心感涌上喉咙,喉咙发紧,他真想吐。

他忽然无比渴望,渴望到心脏发痛,能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不需要太多言语,不需要空洞的道理,只是轻轻地、坚定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最真诚的、不带丝毫怜悯的语气对他说一句:“没关系,你已经很棒了,真的。”

苏北清的鼓励一次又一次在脑袋里回响,为他挽回了一丝丝理智。

这渴望如此强烈,几乎成了一种尖锐的生理性疼痛。

可这空旷得只有回声的走廊里,只有永无止境的风声在回答他,那声音像是天地间最冷漠的嘲弄,又像是与他同等的、无人听见的悲鸣。

沈知时知道,不会有的,不会有的。

这份沉重的失落与冰冷的孤寂,注定只能由他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艰难地吞咽下去,如同吞咽一枚坚硬的、苦涩无比的果实。

在教学楼的另一翼,空旷的教室里,灯光昏黄黯淡,如同迟暮老人疲惫不堪、勉强睁开的眼睛,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其余地方都沉没在浓重的阴影里。林叙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座位上。

他的书包其实早已收拾妥当,安静地放在脚边,但他却迟迟没有起身离开。他面前摊开着的,是那本陪伴了他大半年的、页面已有些磨损的物理笔记本。

纸张的边角因为无数次的翻动和摩挲而微微卷曲发毛,上面密密麻麻、却又条理清晰地写满了各种复杂的公式推导、精妙独特的题解思路以及用不同颜色笔迹细心标注的重点难点,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他无数个深夜孤灯下默默耕耘、独立思考的无声见证。

他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近乎眷恋地一页页翻过已经泛黄的纸页,指尖在那些曾让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错题旁注、那些反复推敲打磨才得出的珍贵结论上轻轻滑过,神色平静得近乎肃穆,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郑重的告别仪式,告别一段漫长而孤独的、独自跋涉的艰辛旅程。

直到——

走廊的最深处,远远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要被风声完全掩盖的声响。是衣物布料摩擦冰冷墙壁的声音。

不是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也不是沉重疲惫的叹息,仅仅是一个身体在极度疲惫和低落情绪中,无意识地、轻微地挪动了一下位置所发出的、细微到极致的声响。

轻得几乎如同幻觉。

但林叙听到了。他翻页的手指倏然顿住了,精确地停在半空中。

他知道,沈知时还在那里。还在那片冰冷的、无人靠近的黑暗里。

他沉默地合上了那本厚重的笔记本,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仿佛那里面盛放着的并非冰冷的公式定理,而是某种更为柔软、更为脆弱的东西。

然后他站起身,脚步平稳地走向讲台。

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呼吸回声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光滑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清晰地回响着,每一步都踏出一种孤寂而坚定的节奏,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动摇的决绝感。

他拿起半旧的黑板擦,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极其认真地将黑板上今天各科老师讲解过的所有重点、所有复杂蜿蜒的公式和图形,一点点地、彻底地擦去。

白色的粉笔灰如同细雪般簌簌落下,在昏黄黯淡的灯光下纷扬飞舞,如同冬日里一场无声的、细碎而洁净的雪,悄然埋葬了白日的所有喧嚣、焦灼、汗水与不甘。

夕阳最后残余的一丝金红色余晖,挣扎着从高楼缝隙间投射进来,与空气中仍在飞舞的粉笔尘屑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朦胧而梦幻的光柱。

光柱里有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线中翻滚、跳跃、闪烁,像是被赋予了短暂而热烈的生命。

擦净了黑板上最后一块区域,林叙将沾满粉笔灰的黑板擦轻轻放回讲台的凹槽里。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弯下腰,从书包最深处的夹层里,再次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本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物理笔记。

这本笔记条理清晰得如同精密的仪器图纸,曾是他孤独跋涉路上最坚实、最可靠的伙伴,此刻,它也像一份为自己、也为某个或许值得期许的未来默默准备的、沉甸甸的礼物。

它此刻捧在手中的重量,沉甸甸的,不仅仅来自于纸张本身。

他翻开那厚重的硬质封面,露出里面空白的、散发着淡淡纸墨清香的扉页。

从笔袋的侧袋里取出一张小小的、颜色是极淡极柔和蓝色的便利贴,像是从春日晴空中小心裁下的一小片,带着宁静的希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贴在封面中央偏上的位置,按平每一个角落。

他拔开笔帽,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积蓄一些勇气,然后才郑重地落笔。

笔尖划过光滑的纸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在寂静的夜里啃食桑叶,又像是某个深藏心底的秘密正在被悄然书写:

你值得更好。

落款:L.X

字迹是他一贯的清秀工整,带着一种内敛而沉稳的力量,每一笔都写得稳而坚定,仿佛要将这六个字的重量,透过笔尖,深深地刻印下去。

他将笔记本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再次感受着它那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分量,这分量此刻似乎被赋予了全新的、温暖的含义。

走出空无一人的教室,沿着寂静无人的楼道,他朝着东侧那片冰冷而黑暗的走廊走去。

脚步声被他刻意放得极轻,几乎完全融入了窗外持续呼啸的风声中,像是怕惊扰了那片悲伤的宁静。

远远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蜷缩着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沈知时依旧背靠着冰冷瓷砖墙,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并拢的膝盖之间,肩膀微微向内拢着,形成一个极度自我封闭的姿势,仿佛要把自己缩进一个坚硬的、与世隔绝的壳里,恨不得从此彻底消失。

宽大的校服包裹着他清瘦的身体,此刻更显出一种令人心疼的单薄与无助,像是寒风中一枚即将凋零的、无依无靠的叶子。

寒风从走廊尽头那扇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里持续灌入,肆意地撩拨着他额前早已被汗水濡湿的凌乱碎发,也将那份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孤独,毫无保留地、残忍地展现在冰冷彻骨的空气里。

林叙的脚步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无声地顿住了。

他没有出声呼唤他的名字。

没有试图贸然靠近。

甚至没有刻意弄出一点脚步声来提醒自己的存在。

他只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如同潜行般轻缓地走到窗台边——那个沈知时只要站起身,或者稍一转头,视线就一定能扫见的位置——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潜入一片正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宁静湖泊,生怕自己的闯入会激起一丝不该有的涟漪,惊扰了湖心的忧伤。

他将那本承载着自己无声心意的笔记本,稳稳地、端端正正地放在冰凉的、落了些许灰尘的窗台正中央,又伸出食指,用指腹轻轻地、仔细地压了压那张淡蓝色便利贴的四个边缘,确保它不会被窗外溜进来的风吹卷、脱落,仿佛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而是一颗需要被无比小心、郑重安放的,柔软的心。

然后,他安静地退后一步,目光再次确认那本深蓝色的笔记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依然足够醒目,像黑暗旷野中悄然亮起的一盏小灯,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个依旧蜷缩着的、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的背影。那一刻,他心底的念头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有些时候,不合时宜的靠近,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有些深刻的伤口,需要绝对的安静和独自舔舐的空间。

他希望沈知时是在某个平静下来的时刻,自己发现这份沉默的心意,而不是被他强行“塞”过去,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他希望这不仅仅是一场单方面的、或许带着俯视感的“安慰”,而是一份带着最大尊重、将所有选择权都完全交予对方手中的、沉默而坚定的支持。一份“我在这里,但你可以决定何时回头”的陪伴。

林叙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沉默得令人心痛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景象深深地刻入自己的记忆深处。然后他毅然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脚步声被刻意收敛到极致,很快便彻底消失在楼道深处更加浓重的阴影里,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林叙没有回头,但他心里有一种奇异的笃定:沈知时会看到的。

他相信那本笔记,会像一颗被春风带来的种子,悄然落在合适的、丰沃的土壤里,静待发芽。

果然。

沈知时在刺骨的寒风和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失落感中不知沉溺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冻得有些麻木僵硬,血液流速似乎都变得异常迟缓,他才像从深不见底的冰冷水底挣扎出来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全身脱力后的虚软,扶着冰冷刺骨的墙壁,勉强地、摇晃地站起身。

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校服面料和掌心皮肤,尖锐地刺痛了他近乎麻木的神经。

一股更深的、更凌厉的寒意顺着敞开的校服衣领猛地钻进后颈,他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打了个剧烈的寒噤,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双臂,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就在他转身,准备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脚步,像一名一败涂地的败军之将那样离开这片伤心之地时,眼角余光却意外地瞥见了窗台上那个突兀的、本不该存在的物体。

一本不属于这里的、静静躺着的书。

它端端正正地、仿佛被精心摆放一般,躺在冰冷肮脏的窗台正中央,干净、整齐、沉默,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像极了一封被某人小心翼翼放置于此的、等待着唯一收件人亲启的沉默信笺。

他迟疑地、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近,像是踩在松软而不真实的棉花上,心脏莫名地开始加速跳动。

当他的目光逐渐适应昏暗,终于看清那无比熟悉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深蓝色硬壳封面时,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像是被人用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是林叙的物理笔记!他的目光急速下移,猛地定格在封面中央那张小小的、颜色柔和的淡蓝色便利贴上。

你值得更好。

——L.X

只有5个字。

工整,简洁,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煽情的语气,却像一颗被投入看似平静却死寂的湖面的石子,在他那早已冻结的心海里,猝不及防地掀起了滔天巨浪。

沈知时彻底怔在了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闪电当头击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冻结,又在下一秒汹涌奔流,冲撞着四肢百骸。

冰冷的指尖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细微的颤抖,缓缓地抬起来,轻轻地、近乎虔诚地落在那张小小的、却重逾千钧的便利贴上。

他的指腹沿着那无比熟悉而工整的墨迹,一个字,一个字,极其缓慢地、仔细地抚过,仿佛要通过指尖最敏感的触觉,来再三确认这短暂得近乎虚幻的真实。

这短短的、只有六个字的句子,却像一道无形却无比坚固温暖的桥梁,带着一种沉静而磅礴的力量,稳稳地跨越了他今日深陷的自我怀疑的泥沼、自我否定的冰冷深渊,最终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精准地落在了他千疮百孔的心尖最柔软处。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酸胀感瞬间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急剧发热,视线迅速变得一片模糊,所有的景物都融化在温热的水光里。

沈知时没有立刻去翻开那本凝聚了林叙无数心血与智慧的笔记。

他只是下意识地、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双臂用力地环绕着,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能瞬间驱散周身所有寒意的宝贵火种,又像是终于在狂风巨浪的灭顶之灾中,牢牢抱住了那个突然出现的、坚实可靠的救生圈。

身体再次无力地靠回冰冷的窗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已彻底沉沦的、浓墨般的夜色。

更远处,城市的零星灯火在模糊的夜色里固执地亮着,星星点点,像是另一个遥远世界透来的、微不足道却依然存在的光明。

夜,更深了。

教学楼的声控感应灯似乎感应到了他细微的动作,“啪嗒”、“啪嗒”一声接一声地、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一盏接一盏地蔓延开来,像一双双温柔而沉默的手掌,耐心地将这条冰冷孤寂的走廊一点点染上微弱的暖意。

这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清晰地照亮他脚下的路,和他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笔记,以及前行的方向。

当他最终背着沉重无比的书包,怀里像抱着稀世珍宝般抱着那本笔记,一步一步走出空旷的教学楼大门时,脚步依然沉重得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块,但心底最深处,某个早已冰冷冻结、寸草不生的角落,似乎被那六个滚烫的字悄悄烫了一下,悄然注入了一股不一样的、带着陌生温度的涓涓细流。

那水流起初细微得几乎察觉不到,却异常执着地、顽强地开始融化那坚硬的冰层,带来细微的碎裂声和希望的暖意。

那一夜,他陷入了一个漫长而清晰的梦。

梦见自己独自站在空旷无人的教室黑板前,奋笔疾书一道极其复杂、蜿蜒如天书般的物理公式。

粉笔划过光洁的黑板,发出急促而单调的“吱呀”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鼓膜。

解到最为关键、决定成败的一步时,“啪”的一声轻微脆响,手中那截白色的粉笔毫无预兆地从中断成两截,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像一场迷你的、突然降落的绝望之雪。

他焦急万分地翻遍讲台所有桌肚,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后背,恐惧的大手攫住了他的喉咙,却怎么也找不到一支能继续书写的、完好无损的粉笔。

就在绝望如同潮水般快要将他淹没的那一刻,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干净的手,从教室最后一排的阴影里安静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无声地递过来一支崭新的、完好无损的白色粉笔。那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整齐。

他愕然抬头,逆着教室后方窗户透进来的、过于强烈的光线,看见林叙不知何时站在了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旁,安静地立在那里。

光影巧妙地勾勒出他清晰而平静的侧脸轮廓,他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确定的微扬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怜悯,也没有常见的安慰,只有一种沉静的、深切的认可与信任,仿佛在无声地说,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沈知时张了张嘴,喉咙剧烈滚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彻底堵住了,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剧烈地、咚咚地撞击着,如同擂响的战鼓。

就在那股复杂情绪达到顶点的瞬间,他骤然从这场过于真实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黑暗中,他猛地睁开眼,望着宿舍天花板上熟悉的、模糊的轮廓,胸口仍在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

梦境的余温还未散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原来,那个总是沉默的、独自前行的身影,早已在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时候,如此深刻地走进了他的世界,甚至走进了他潜意识的最深处,悄然编织进他的梦境里。

或许,这就是沉默所能蕴含的最强大力量,也是真正的朋友所能给予的最珍贵礼物。

实话说,虽然他和林叙之间的直接对话并不多,平日的交流也仅限于偶尔的学术讨论和简单的日常问候,但他真切地、越来越清晰地觉得,林叙和顾淮南一样,是那种极少数能够懂得并愿意给予真正理解与支持的人,是值得珍惜的、真正的朋友。

而现实之中,那本正静静躺在他枕边的物理笔记,封面上的淡蓝色便利贴在窗外悄然透进的、黎明前最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柔和而宁静的色泽,那抹淡蓝,像是破晓前天空最温柔的那一抹光亮。

它早已不再是一本简单的题解集合。

它是一把钥匙。一把悄然打开心扉、通往另一种可能的、沉默的钥匙。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