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一层的公告栏前,已乌压压地聚拢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的蜂群,翕动着,交织着,发出持续不断的窃窃私语声。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沉闷的嗡嗡声浪,在冰冷干燥的空气里低徊不去。
今年高三最重要的一次大规模模拟考试,分量极重的一模,成绩终于在无数焦灼的期盼与隐秘的恐惧中,公布了。
教务处的老师一早便面无表情地将那张承载了太多重量、几乎能压垮神经的猩红榜单,用宽大的透明胶带死死地、一圈圈地固定在冰冷的玻璃橱窗内侧。
那抹过于鲜艳的猩红,在冬日一片灰白萧索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而锐利,像一道刚刚划开的、新鲜淋漓的伤口,蛮横地豁开了周遭沉滞压抑的空气,也豁开了每个人强自镇定的外表。
榜单之上,每一个墨印的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冰冷的黑色数字。
这些数字此刻仿佛早已超越了成绩本身的意义,它们变成了一把把冰冷沉重的秤砣,被一双双无形而严苛的手高高拎起,再毫不留情地、精准地砸落在每一个伸颈围观者的心口,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沉闷而疼痛的回响。
人群的私语如同永不停息的潮水般持续涌动,音波相互摩擦着寒冷的空气,钻进沈知时的耳朵里,变得异常清晰,字字锥心。
“快看!沈知时……他这次分数好像掉得有点多啊?”
“题这么难,掉分不是很正常吗?大惊小怪。”
“啧,人家再掉又怎么样?不耽误人家还是第一啊,断层第一懂不懂?”
“有一说一,这次考试是真他妈的难,我数学最后三道大题几乎全白卷……”
“哎!快看林叙!他的名次!窜得好快……以前真没怎么注意到他,这么厉害的吗?”
“第十九名!我的天!他之前好像一直在三十几名徘徊吧?”
“这进步也太吓人了……这次卷子难成这个鬼样子,他居然还能逆势上涨这么多?这是什么品种的怪物……”
“不是吹,我观察他好几次了,他真是次次考试都在稳步上升,像装了推进器一样。”
这些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刻意压低,却像无数根细密而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密集地刺向人群中央的沈知时。
沈知时僵立在漩涡的最中心,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转、模糊,只有他的目光,像被最坚固的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榜单最顶端那几行灼目的字迹上。
沈知时的名字,依然悬挂在那个最为显赫、接受无数目光朝拜的位置——第一名。但紧随其后的那个鲜红的分数,比上一次至关重要的考试,足足低了十七分。
那数字像一个活生生的、无法忽视的丑陋污点,钉在他的名字后面,他的父母必将以此嘲笑着他过往的所有荣光。
他不是毫无预感。
考完物理交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最后那道大题的关键步骤推导存在瑕疵,逻辑链并未完美闭合;语文作文更是写得异常磕绊,平日里信手拈来的词句仿佛集体叛逃,思绪如同窗外枯枝上零落的残叶,破碎而无法连贯。
但当这串冰冷到残酷的数字,如此直白、如此公开地映入他的眼帘时,一股迟滞而深刻的钝痛还是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瞬间窒息。
不是因为分数下滑本身,而是这数字像一面无比清晰、毫无偏颇的镜子,冷酷地映照出一个他近来一直在试图回避、不愿承认的事实:沈知时啊,沈知时你,不够稳。
那座他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出现了细微却真实的裂痕。
耳畔仿佛瞬间炸开了无数个声音,层层叠叠,将他淹没——
父亲那永远平静无波、却字字重逾千钧的叮嘱,穿透岁月而来:“知时,你是我们沈家这一代最争气的孩子,是标杆,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掉链子。你的稳定,比你一时的最高分更重要。”
母亲温柔拍着他肩膀时,眼底那无法完全藏住的忧色与欲言又止:“儿子,高三了,要稳一点,再稳一点,别让老师和我们担心,好吗?”
那些平日里被他的骄傲和惯性深深压抑、刻意忽略的压力,此刻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化作无数根冰冷刺骨、带着倒刺的藤蔓,从他脑海的最深处疯狂地蔓延出来,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后背、他的指尖、他的眉心,几乎要勒进皮肉,嵌入骨髓,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紧缚感。
沈知时脸上习惯性挂着的、属于顶尖优等生的那份从容与微笑,在周遭或同情、或探究、或暗自比较、甚至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和低语中,一点点褪色、剥落、最终彻底僵硬。
嘴角勉强勾起的那个弧度,像寒冬屋檐下被冻住的冰凌,脆弱地支撑不到片刻,便摇摇欲坠,随时都会碎裂一地。
沈知时猛地转过身,几乎是粗暴地、不顾一切地撞开身侧拥挤的人群,像逃离一场致命瘟疫般冲出了那个令人窒息到极点的人群包围圈。
沈知时谁也没看,视线死死地低垂着,只专注地盯着脚下冰冷反光的地砖缝隙,那些规整的、笔直的线条仿佛是他此刻混乱世界里唯一尚未彻底崩坏的秩序,是他最后的锚点。
走廊另一端的阴影里,林叙安静地倚墙站着,像一尊沉默的、被时光遗忘的雕塑。
他没有挤进前方喧闹鼎沸的人群,也没有试图靠近那张象征着审判与排名的猩红榜单。
对于他自己的成绩——从三十几名悄然跃升至全年级第十九名——这个足以让许多人侧目甚至惊呼的突破,他早已知晓,内心平静无波。
此刻,他全部的、细微的注意力,都如同被最精密的仪器引导着,聚焦在那个刚刚仓惶离去的背影上。
沈知时的肩膀微微向内收紧,形成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步伐失去了往日那种沉稳冷静的节奏,显得有些凌乱失措,像被什么无形却可怕的东西在身后紧紧追赶着。
他想起模拟考结束那天下午,沈知时在喧嚣散尽的走廊尽头对他露出的那个笑容,看似轻松地挥手说着“总算解放了”,然而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深处,却敛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冬日清晨江面上无法被阳光驱散的厚重雾霭,沉甸甸地压着。
他想起考场上,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沈知时在物理试卷背面疯狂演算时,眉头死死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下唇被牙齿咬得失去血色、微微发白,却始终不肯放下笔的倔强模样。
那支笔在他手中,仿佛不再仅仅是书写工具,而是他与某种无形巨物搏斗的、伤痕累累的武器。
沈知时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松懈、放任自流的人。
所以,这一点在旁人眼中或许微不足道的分数波动和退步,对沈知时自己而言,很可能就是一场近乎无法原谅的、彻头彻尾的“溃败”。
林叙没有选择立刻追上去。他太清楚了,清晰地如同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此刻的沈知时,不需要任何一句轻飘飘的、隔靴搔痒的“你已经很棒了”或者“没关系,下次再来”。
那种空洞而廉价的安慰,对他那样骄傲而自我要求严苛的人而言,或许更像一种残忍的提醒,甚至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晚自习结束后的教学楼,像一个被迅速抽空了灵魂和生气的巨大容器,白日的喧嚣、焦灼、汗水和奋笔疾书的沙沙声,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寂静。
天色早已彻底沉了下去,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触手可及,沉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
窗外,凛冽的寒风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猛野兽,毫无顾忌地呼啸着穿过教学楼旁那些光秃秃的、枝桠狰狞的梧桐树,那声音尖锐而干燥,如同粗糙的砂纸持续不断地摩擦着脆弱的耳膜,带来生理性的不适。
风卷起地上枯黄脆弱的残叶和细小沙尘,发出“沙啦沙啦”的、令人心头发紧头皮发麻的单调摩擦声,像是这片土地发出的、微弱而无人在意的哀鸣。
沈知时没有回宿舍。
他独自一人靠在教学楼东侧最偏僻那条走廊的墙边。
这里是平时晚自习后几乎无人会涉足的角落,光线异常昏暗,只有走廊尽头那盏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在浓重的黑暗里散发着一点幽微而诡异的绿光,勉强勾勒出环境的轮廓。
冰冷的、光滑的白色瓷砖紧贴着他微微汗湿的脊背,那寒意透过单薄的校服布料,丝丝缕缕地、顽固地渗入肌肤,试图钻入骨髓,带走最后一点温度。
书包垮垮地、无力地挂在一侧肩上,另一只手深深地插在宽大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指尖冰凉僵硬,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口袋内衬那粗糙的纺织纹理,摩擦着冰冷的皮肤。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被狂风疯狂撕扯、扭曲晃动的模糊树影,那些张牙舞爪的黑影倒映在他失去了焦距的瞳孔里,却映不进任何一丝光亮,他的眼睛像两颗被精心打磨过、却意外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琉璃珠子,黯淡无神。
额前几缕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凌乱地粘在光滑的额角和皮肤上,显得格外狼狈,失去了平日里的整洁清爽。
白日里那双总是明亮灼人、充满笃定与自信神采的眼睛,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拂去的灰翳,黯淡无光,仿佛所有曾经在其中闪耀的星辰,都在得知成绩的那一瞬间,齐齐熄灭,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僵立了多久。
时间仿佛在这片冰冷的、被世界遗忘的寂静角落里彻底凝固了,失去了所有流动的意义和方向。
耳边只有窗外寒风那无止境的、单调的呼啸,尖锐地刮擦着老旧的窗框和斑驳的墙壁,像某种庞大而无法言说的痛苦情绪被强行撕裂、又被反复无情蹂躏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持续地撞击着他脆弱的耳膜和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他感觉很累。那种累,不是体育课上奔跑冲刺后的气喘吁吁,也不是熬夜刷题后的眼皮沉重、头脑发胀。
它更深,更沉,更像是一种从全身骨头最深的缝隙里一点点渗透出来的锈迹,藏在每一次试图深呼吸之后却依然无法排解的、滞重如铅的窒息感里,沉甸甸地坠在灵魂的最深处,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需要耗费巨大的、不存在的力气。
他闭了闭眼,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瞬间凶猛涌上眼眶,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压制下去,逼退了那不该出现的湿润。
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着校服袖口的布料,粗糙的触感反复摩擦着指尖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感,然而整个掌心却是一片冰凉的湿黏,沁出无法控制的细微冷汗。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汹涌地翻涌上来,攻击着他最后的防线:小时候,似乎是很久远的以前了,每次考完试回家,奶奶都会笑着迎上来,递上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玻璃杯壁凝结着细密可爱的小水珠,她会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说:“我们家知时最乖了,分数高低没关系,只要努力了就好,奶奶都知道。”
那时候家里的灯光总是暖黄色的,像蜂蜜一样黏稠温暖,水杯的温度透过掌心,能一直稳稳地暖到心里去,轻而易举地驱散所有的不安和委屈。
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你现在是高三的学生了,是关键时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心态松散,知道吗?”父亲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像冰冷的金属块,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和重量,砸在地上哐当作响。
“别总是给自己找借口。”母亲的眼神里,曾经的温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忧虑所取代,那忧虑像一层越来越厚的透明薄纱,无声地隔开了他们,让他再也看不清纱后的表情。
“别人也有人能考出比你更高的分数,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不是卷子太难的问题,是你自己还不够努力,功夫没下到家。”这些话语像一颗颗被冰冻结实的石块,接连不断地砸下来,落在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湖,荡开一圈圈冰冷刺骨的涟漪,最终将整个湖面彻底冻结。
于是,记忆里那杯温暖的温水,不知不觉变成了提神醒脑的浓茶,变成了苦涩灼胃的黑咖啡,最后变成了药罐子里熬出来的、气味刺鼻古怪的各类补汤。
再后来……连这些都没有了,只剩下书桌上永远堆积如山的、仿佛能淹没他的试卷和参考书,以及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沉默像一座巨大而坚固的无声音堡垒,将他牢牢地困在其中,无处可逃。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他,像冰冷的海水淹没口鼻,夺走呼吸。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全身的骨骼关节仿佛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他缓缓地蹲下身去,将自己缩成一团。
额头无力地抵在并拢的膝盖上,校服布料粗糙的质感直接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实的触感。
周围空无一人,长长的走廊被冬日沉沉的暮色彻底浸染,冷寂得如同一片刚刚冰封的、死气沉沉的湖面,而他,是那条被困在湖心碎裂冰层下、绝望挣扎着却无法挣脱的鱼。
胃里一阵翻搅,恶心感涌上喉咙,喉咙发紧,他真想吐。
他忽然无比渴望,渴望到心脏发痛,能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不需要太多言语,不需要空洞的道理,只是轻轻地、坚定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最真诚的、不带丝毫怜悯的语气对他说一句:“没关系,你已经很棒了,真的。”
苏北清的鼓励一次又一次在脑袋里回响,为他挽回了一丝丝理智。
这渴望如此强烈,几乎成了一种尖锐的生理性疼痛。
可这空旷得只有回声的走廊里,只有永无止境的风声在回答他,那声音像是天地间最冷漠的嘲弄,又像是与他同等的、无人听见的悲鸣。
沈知时知道,不会有的,不会有的。
这份沉重的失落与冰冷的孤寂,注定只能由他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艰难地吞咽下去,如同吞咽一枚坚硬的、苦涩无比的果实。
在教学楼的另一翼,空旷的教室里,灯光昏黄黯淡,如同迟暮老人疲惫不堪、勉强睁开的眼睛,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其余地方都沉没在浓重的阴影里。林叙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座位上。
他的书包其实早已收拾妥当,安静地放在脚边,但他却迟迟没有起身离开。他面前摊开着的,是那本陪伴了他大半年的、页面已有些磨损的物理笔记本。
纸张的边角因为无数次的翻动和摩挲而微微卷曲发毛,上面密密麻麻、却又条理清晰地写满了各种复杂的公式推导、精妙独特的题解思路以及用不同颜色笔迹细心标注的重点难点,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他无数个深夜孤灯下默默耕耘、独立思考的无声见证。
他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近乎眷恋地一页页翻过已经泛黄的纸页,指尖在那些曾让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错题旁注、那些反复推敲打磨才得出的珍贵结论上轻轻滑过,神色平静得近乎肃穆,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郑重的告别仪式,告别一段漫长而孤独的、独自跋涉的艰辛旅程。
直到——
走廊的最深处,远远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要被风声完全掩盖的声响。是衣物布料摩擦冰冷墙壁的声音。
不是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也不是沉重疲惫的叹息,仅仅是一个身体在极度疲惫和低落情绪中,无意识地、轻微地挪动了一下位置所发出的、细微到极致的声响。
轻得几乎如同幻觉。
但林叙听到了。他翻页的手指倏然顿住了,精确地停在半空中。
他知道,沈知时还在那里。还在那片冰冷的、无人靠近的黑暗里。
他沉默地合上了那本厚重的笔记本,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仿佛那里面盛放着的并非冰冷的公式定理,而是某种更为柔软、更为脆弱的东西。
然后他站起身,脚步平稳地走向讲台。
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呼吸回声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光滑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清晰地回响着,每一步都踏出一种孤寂而坚定的节奏,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动摇的决绝感。
他拿起半旧的黑板擦,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极其认真地将黑板上今天各科老师讲解过的所有重点、所有复杂蜿蜒的公式和图形,一点点地、彻底地擦去。
白色的粉笔灰如同细雪般簌簌落下,在昏黄黯淡的灯光下纷扬飞舞,如同冬日里一场无声的、细碎而洁净的雪,悄然埋葬了白日的所有喧嚣、焦灼、汗水与不甘。
夕阳最后残余的一丝金红色余晖,挣扎着从高楼缝隙间投射进来,与空气中仍在飞舞的粉笔尘屑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朦胧而梦幻的光柱。
光柱里有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线中翻滚、跳跃、闪烁,像是被赋予了短暂而热烈的生命。
擦净了黑板上最后一块区域,林叙将沾满粉笔灰的黑板擦轻轻放回讲台的凹槽里。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弯下腰,从书包最深处的夹层里,再次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本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物理笔记。
这本笔记条理清晰得如同精密的仪器图纸,曾是他孤独跋涉路上最坚实、最可靠的伙伴,此刻,它也像一份为自己、也为某个或许值得期许的未来默默准备的、沉甸甸的礼物。
它此刻捧在手中的重量,沉甸甸的,不仅仅来自于纸张本身。
他翻开那厚重的硬质封面,露出里面空白的、散发着淡淡纸墨清香的扉页。
从笔袋的侧袋里取出一张小小的、颜色是极淡极柔和蓝色的便利贴,像是从春日晴空中小心裁下的一小片,带着宁静的希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贴在封面中央偏上的位置,按平每一个角落。
他拔开笔帽,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积蓄一些勇气,然后才郑重地落笔。
笔尖划过光滑的纸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在寂静的夜里啃食桑叶,又像是某个深藏心底的秘密正在被悄然书写:
你值得更好。
落款:L.X
字迹是他一贯的清秀工整,带着一种内敛而沉稳的力量,每一笔都写得稳而坚定,仿佛要将这六个字的重量,透过笔尖,深深地刻印下去。
他将笔记本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再次感受着它那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分量,这分量此刻似乎被赋予了全新的、温暖的含义。
走出空无一人的教室,沿着寂静无人的楼道,他朝着东侧那片冰冷而黑暗的走廊走去。
脚步声被他刻意放得极轻,几乎完全融入了窗外持续呼啸的风声中,像是怕惊扰了那片悲伤的宁静。
远远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蜷缩着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沈知时依旧背靠着冰冷瓷砖墙,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并拢的膝盖之间,肩膀微微向内拢着,形成一个极度自我封闭的姿势,仿佛要把自己缩进一个坚硬的、与世隔绝的壳里,恨不得从此彻底消失。
宽大的校服包裹着他清瘦的身体,此刻更显出一种令人心疼的单薄与无助,像是寒风中一枚即将凋零的、无依无靠的叶子。
寒风从走廊尽头那扇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里持续灌入,肆意地撩拨着他额前早已被汗水濡湿的凌乱碎发,也将那份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孤独,毫无保留地、残忍地展现在冰冷彻骨的空气里。
林叙的脚步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无声地顿住了。
他没有出声呼唤他的名字。
没有试图贸然靠近。
甚至没有刻意弄出一点脚步声来提醒自己的存在。
他只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如同潜行般轻缓地走到窗台边——那个沈知时只要站起身,或者稍一转头,视线就一定能扫见的位置——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潜入一片正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宁静湖泊,生怕自己的闯入会激起一丝不该有的涟漪,惊扰了湖心的忧伤。
他将那本承载着自己无声心意的笔记本,稳稳地、端端正正地放在冰凉的、落了些许灰尘的窗台正中央,又伸出食指,用指腹轻轻地、仔细地压了压那张淡蓝色便利贴的四个边缘,确保它不会被窗外溜进来的风吹卷、脱落,仿佛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而是一颗需要被无比小心、郑重安放的,柔软的心。
然后,他安静地退后一步,目光再次确认那本深蓝色的笔记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依然足够醒目,像黑暗旷野中悄然亮起的一盏小灯,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个依旧蜷缩着的、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的背影。那一刻,他心底的念头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有些时候,不合时宜的靠近,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有些深刻的伤口,需要绝对的安静和独自舔舐的空间。
他希望沈知时是在某个平静下来的时刻,自己发现这份沉默的心意,而不是被他强行“塞”过去,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他希望这不仅仅是一场单方面的、或许带着俯视感的“安慰”,而是一份带着最大尊重、将所有选择权都完全交予对方手中的、沉默而坚定的支持。一份“我在这里,但你可以决定何时回头”的陪伴。
林叙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沉默得令人心痛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景象深深地刻入自己的记忆深处。然后他毅然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脚步声被刻意收敛到极致,很快便彻底消失在楼道深处更加浓重的阴影里,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林叙没有回头,但他心里有一种奇异的笃定:沈知时会看到的。
他相信那本笔记,会像一颗被春风带来的种子,悄然落在合适的、丰沃的土壤里,静待发芽。
果然。
沈知时在刺骨的寒风和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失落感中不知沉溺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冻得有些麻木僵硬,血液流速似乎都变得异常迟缓,他才像从深不见底的冰冷水底挣扎出来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全身脱力后的虚软,扶着冰冷刺骨的墙壁,勉强地、摇晃地站起身。
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校服面料和掌心皮肤,尖锐地刺痛了他近乎麻木的神经。
一股更深的、更凌厉的寒意顺着敞开的校服衣领猛地钻进后颈,他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打了个剧烈的寒噤,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双臂,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就在他转身,准备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脚步,像一名一败涂地的败军之将那样离开这片伤心之地时,眼角余光却意外地瞥见了窗台上那个突兀的、本不该存在的物体。
一本不属于这里的、静静躺着的书。
它端端正正地、仿佛被精心摆放一般,躺在冰冷肮脏的窗台正中央,干净、整齐、沉默,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像极了一封被某人小心翼翼放置于此的、等待着唯一收件人亲启的沉默信笺。
他迟疑地、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近,像是踩在松软而不真实的棉花上,心脏莫名地开始加速跳动。
当他的目光逐渐适应昏暗,终于看清那无比熟悉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深蓝色硬壳封面时,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像是被人用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是林叙的物理笔记!他的目光急速下移,猛地定格在封面中央那张小小的、颜色柔和的淡蓝色便利贴上。
你值得更好。
——L.X
只有5个字。
工整,简洁,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煽情的语气,却像一颗被投入看似平静却死寂的湖面的石子,在他那早已冻结的心海里,猝不及防地掀起了滔天巨浪。
沈知时彻底怔在了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闪电当头击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冻结,又在下一秒汹涌奔流,冲撞着四肢百骸。
冰冷的指尖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细微的颤抖,缓缓地抬起来,轻轻地、近乎虔诚地落在那张小小的、却重逾千钧的便利贴上。
他的指腹沿着那无比熟悉而工整的墨迹,一个字,一个字,极其缓慢地、仔细地抚过,仿佛要通过指尖最敏感的触觉,来再三确认这短暂得近乎虚幻的真实。
这短短的、只有六个字的句子,却像一道无形却无比坚固温暖的桥梁,带着一种沉静而磅礴的力量,稳稳地跨越了他今日深陷的自我怀疑的泥沼、自我否定的冰冷深渊,最终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精准地落在了他千疮百孔的心尖最柔软处。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酸胀感瞬间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急剧发热,视线迅速变得一片模糊,所有的景物都融化在温热的水光里。
沈知时没有立刻去翻开那本凝聚了林叙无数心血与智慧的笔记。
他只是下意识地、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双臂用力地环绕着,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能瞬间驱散周身所有寒意的宝贵火种,又像是终于在狂风巨浪的灭顶之灾中,牢牢抱住了那个突然出现的、坚实可靠的救生圈。
身体再次无力地靠回冰冷的窗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已彻底沉沦的、浓墨般的夜色。
更远处,城市的零星灯火在模糊的夜色里固执地亮着,星星点点,像是另一个遥远世界透来的、微不足道却依然存在的光明。
夜,更深了。
教学楼的声控感应灯似乎感应到了他细微的动作,“啪嗒”、“啪嗒”一声接一声地、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一盏接一盏地蔓延开来,像一双双温柔而沉默的手掌,耐心地将这条冰冷孤寂的走廊一点点染上微弱的暖意。
这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清晰地照亮他脚下的路,和他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笔记,以及前行的方向。
当他最终背着沉重无比的书包,怀里像抱着稀世珍宝般抱着那本笔记,一步一步走出空旷的教学楼大门时,脚步依然沉重得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块,但心底最深处,某个早已冰冷冻结、寸草不生的角落,似乎被那六个滚烫的字悄悄烫了一下,悄然注入了一股不一样的、带着陌生温度的涓涓细流。
那水流起初细微得几乎察觉不到,却异常执着地、顽强地开始融化那坚硬的冰层,带来细微的碎裂声和希望的暖意。
那一夜,他陷入了一个漫长而清晰的梦。
梦见自己独自站在空旷无人的教室黑板前,奋笔疾书一道极其复杂、蜿蜒如天书般的物理公式。
粉笔划过光洁的黑板,发出急促而单调的“吱呀”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鼓膜。
解到最为关键、决定成败的一步时,“啪”的一声轻微脆响,手中那截白色的粉笔毫无预兆地从中断成两截,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像一场迷你的、突然降落的绝望之雪。
他焦急万分地翻遍讲台所有桌肚,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后背,恐惧的大手攫住了他的喉咙,却怎么也找不到一支能继续书写的、完好无损的粉笔。
就在绝望如同潮水般快要将他淹没的那一刻,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干净的手,从教室最后一排的阴影里安静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无声地递过来一支崭新的、完好无损的白色粉笔。那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整齐。
他愕然抬头,逆着教室后方窗户透进来的、过于强烈的光线,看见林叙不知何时站在了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旁,安静地立在那里。
光影巧妙地勾勒出他清晰而平静的侧脸轮廓,他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确定的微扬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怜悯,也没有常见的安慰,只有一种沉静的、深切的认可与信任,仿佛在无声地说,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沈知时张了张嘴,喉咙剧烈滚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彻底堵住了,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剧烈地、咚咚地撞击着,如同擂响的战鼓。
就在那股复杂情绪达到顶点的瞬间,他骤然从这场过于真实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黑暗中,他猛地睁开眼,望着宿舍天花板上熟悉的、模糊的轮廓,胸口仍在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
梦境的余温还未散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原来,那个总是沉默的、独自前行的身影,早已在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时候,如此深刻地走进了他的世界,甚至走进了他潜意识的最深处,悄然编织进他的梦境里。
或许,这就是沉默所能蕴含的最强大力量,也是真正的朋友所能给予的最珍贵礼物。
实话说,虽然他和林叙之间的直接对话并不多,平日的交流也仅限于偶尔的学术讨论和简单的日常问候,但他真切地、越来越清晰地觉得,林叙和顾淮南一样,是那种极少数能够懂得并愿意给予真正理解与支持的人,是值得珍惜的、真正的朋友。
而现实之中,那本正静静躺在他枕边的物理笔记,封面上的淡蓝色便利贴在窗外悄然透进的、黎明前最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柔和而宁静的色泽,那抹淡蓝,像是破晓前天空最温柔的那一抹光亮。
它早已不再是一本简单的题解集合。
它是一把钥匙。一把悄然打开心扉、通往另一种可能的、沉默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