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褪尽,清晨的风裹挟着料峭,无声地侵入教室。
讲台上,班主任陈老师站在被窗框切割成方格的稀薄天光与头顶荧光灯交织出的光晕中心,手里捏着一沓厚实、边缘已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微微卷曲泛黄的纸张。
那是刚出炉的模考安排与新补充的复习纲要,新印刷的油墨气味浓烈刺鼻,混杂着粉笔末干燥的粉尘味,在并不流通的空气里顽固地弥漫开来,形成一种具象化的、沉甸甸的压迫感,压在每个人的鼻端,也压在心头。
他惯常严肃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嘴角向下抿着,目光如同功率过盛的探照灯,缓慢而极具压迫地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却难掩倦意与惶惑的脸庞。
窗玻璃上凝结的细小水珠,蜿蜒滑落,在灰白的晨光中折射出扭曲模糊的光晕,像极了此刻许多人内心的茫然。
“都清醒一点!”陈老师洪亮的声音刻意拔高,穿透了教室里尚未完全驱散睡意的安静,“从今天起,满打满算,距离高考也就百十来天。弹指一挥间!”
他刻意停顿,视线如同冰冷的金属刷子,再次缓缓扫视全场,确保每一个字都砸进学生的耳朵里。
“模考的具体安排,已经出来了。”他扬了扬手中的那沓纸,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告,“一共五次,第一次,就在下周一。”
“嗡——”地一声,底下无法抑制地泛起一阵极其压抑的骚动,像潮水般迅速涌起又被更强大的力量强行压下。
陈老师仿佛没有听见,继续用他那不容置疑的语调宣布:“从这个周末开始,全员返校自习!周六周日照常,时间安排与平日相同。晚自习——”
他再次加重语气,食指关节重重地敲击在讲台桌面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惊的回响,“统一延长至晚上十点整!早读,七点二十,班长严格考勤,按时签到!”
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像淬了冰的针:“错过一次,全班通报批评。累计三次,直接请家长来校面谈。”
“你们可以没有娱乐、可以没有周末、可以暂时放下一切与高考无关的杂念,”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但不能没有成绩!成绩是你们现在唯一的通行证!一百多天,咬碎了牙,也得给我挺过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教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彻底抽空了所有的空气。
角落里原本还有的几声压抑的轻咳、纸张无意识窸窣翻动的细微声响,都像被利刃骤然切断,戛然而止。
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如铅块,死死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拉长,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稍重一点,就会惊动什么,或者引来讲台上那尊“神祇”的雷霆之怒。
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持续不断的寒风中微微颤抖,映在布满水汽的玻璃窗上的影子,扭曲晃动,如同无声挣扎的鬼魅。
沈知时看向窗外,冰凉的玻璃窗上那道不知何时出现的细细裂缝,正孜孜不倦地将一缕尖细狡猾的寒风精准地输送进来,吹得他摊放在桌面的掌心一片冰凉,连带着半条胳膊都起了细小的栗粒。
他单手支着下巴,指节无意识地用力抵着微凉的颧骨,脸上维持着惯有的、似乎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隼,牢牢锁定了身边那个同样低垂着头的清瘦身影。
林叙的坐姿笔直得像一杆沉默的标枪,比平时还要紧绷几分,仿佛被这骤然颁布的、密不透风的冲刺安排从内部强行压铸出了一层坚硬却脆弱的隐形铠甲,将他与周遭的恐慌和抱怨隔离开来。
他没有像周围大部分同学那样或愁眉紧锁、唉声叹气,或迫不及待地低头与邻座交换一个无奈、痛苦的眼神,甚至没有发出一丝一毫抱怨的低语。
他只是在班主任那句“延长至十点”重重落下时,握着中性笔的右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极其细微的一个停滞,笔尖在笔记本格外洁白的纸页上悬停了一瞬,留下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点印记。
随即,那清秀工整、一丝不苟的字迹便继续平稳地流淌下去,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模考时间安排”、“物理拔高作业(P35-42)”、“数学《金考卷》每日两套”、“化学方程式专项默写”……一个个方块字冷静地排列着,像是他正在为自己紧急构筑一道道冷静而清晰的防御工事,用以对抗外部汹涌而来的压力。
可沈知时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更多。
他看见林叙握着那支普通黑色中性笔的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失血的苍白,微微凸起,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也清晰可见,仿佛要将那脆弱的塑料笔杆生生捏碎。
一种克制到极致的、沉默的紧张,像一根被强行拉到极限的弦,无声地却剧烈地绷紧在沈知时的感知里。
那紧绷感从林叙那用力至发白的指尖开始蔓延,顺着手腕纤细的骨骼,爬上清瘦的小臂,再一路向上,缠缚住他校服下显得过分单薄的肩膀,最后牢牢勒进他背部那寸挺得笔直、却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而断裂的脊骨里。
沈知时胸腔里蓦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酸涩沉重,堵得他喉咙发紧。
他认识林叙越久,相处越多,就越能读懂这人沉默表象之下那汹涌澎湃的暗流。
这个人,早已习惯了把所有惊涛骇浪般的焦虑、疲惫与压力都死死摁在平静无波的水平面之下。
他不会吵闹,不会宣泄,从不抱怨,也似乎从不曾想过要向任何人寻求一丝一毫的依靠与分担,仿佛对生活倾轧而来的一切,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回应就是咬着牙关,默念着:“再忍一忍”、“再撑一撑”、“总会过去的”。
但沈知时知道,那些像无形影子一样缠绕着林叙的东西——高昂的、或许需要他拼尽全力才能承担的周末补课费用;延长晚自习带来的、更加艰难的通勤难题和无法准点吃上的晚餐。
那个重组家庭里可能存在的、不动声色却足以将人割伤的血缘罅隙与微妙尴尬——这些沉甸甸、冷冰冰的现实,并不会因为“高考”这两个字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神圣光环而变得轻盈半分。
它们依旧存在,甚至可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加压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咄咄逼人。
他猛地低下头,像要逃避什么灼人的视线般,用力翻开了刚刚发下来的、还散发着浓烈油墨味的崭新试卷。
纸张清脆的响声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油墨味扑面而来,清晰得有些刺眼的宋体字密密麻麻,铺满了纸面,像无数只黑色的蚂蚁在疯狂地张牙舞爪,令人头晕目眩。
整整三页试卷,当他的目光扫到最后一页顶端那道标注着星号的三角函数综合压轴题时,心脏更是微微一沉。
题目结构复杂得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变量符号层层嵌套,计算跨度大得令人望而生畏,仿佛一道冰冷坚固的铁门,蛮横地拦在通往高分的必经之路上,散发着拒绝的气息。
他无意识地用牙齿狠狠碾过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属于血液的铁锈味,才蓦地惊醒,硬生生把涌到喉间的那声低低咒骂给咽了回去。不能失态。
顾淮南已经像一滩烂泥一样彻底瘫软在了桌子上,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发出夸张的、带着哭腔的、刻意压低的哀嚎:“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老子寒假好不容易才回上来的那点血槽,还没捂热乎呢,这下又要被榨得一滴不剩了……生无可恋……”
而沈知时的脑海里,嗡嗡作响的背景音里,却只有一句话反复回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持续不断地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林叙要怎么办?
他那副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肩膀,究竟要如何扛着这些远超常人的重量,独自走完这最后一百天?
为了走下去,他是不是又要无限度地压缩本就不多的睡眠时间?
是不是又要对着那些天价的教辅资料价格标签暗自皱眉?
是不是又要为了一顿简单的晚饭或者一趟晚归的公车而费神?
那根已然绷紧到极致的弦,究竟还能支撑多久?会不会在某个无人知晓的瞬间,悄然崩断?
沈知时没有答案。胸腔里却像被点燃了一小簇微弱的、却执拗不肯熄灭的火苗,那火苗灼烧着他,带来一种近乎莽撞的冲动。
他忽然很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极其微小地,笨拙地,朝他靠近一点点。哪怕只是告诉他,这条路,或许可以不走得那么孤独。
当象征着短暂解脱的课间铃声尖锐地划破教室死一般的寂静,如同终于挣断了一根紧绷已久的无形锁链。
凝固得如同胶质的空气瞬间被搅动、激活,教室轰地一下活了过来,各种声响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
后排几个憋坏了的男生像离弦的箭,“呼啦”一声冲出后门,奔向走廊尽头厕所的方向,脚步声杂乱而急切。
顾淮南的假哭声更大了,还配合着用额头轻轻撞击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沈知时没动。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面前那片刺眼的白色试卷上,手指缓缓地、几乎有些沉重地抽出那张令人头疼的数学卷子。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心底盘旋交织的,早已不只是对题目本身的焦虑,更有一种按捺不住的、近乎本能的牵引力在拉扯着他,让他无法安坐在原地。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积蓄一点勇气,然后站起身。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只是不想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他穿过桌椅之间狭窄的通道,走向教室另一侧,那个安静得几乎自成一体的小小角落。
“林叙,”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只是纯粹的、被难题困住的困扰,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烦躁,“这题……你看过了吗?”
他伸出食指,指尖点在那道狰狞的压轴题题干上,“简直变态,绕来绕去,我一点头绪都抓不到,题干读了三遍都没明白它到底想考什么。”
他抱怨得自然流畅,仿佛这真的是他过来的唯一目的。
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默默接过沈知时递来的卷子,微微蹙起眉头,眼神迅速变得专注,沉入那道复杂的题目之中。
他细长的食指指腹顺着题干一行行仔细滑下,嘴唇无声地翕动,默念着那些复杂的变量和条件,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破题的关键和转换的可能。
“这题,”片刻后,他开口,声音带着清晨未散的微哑,像细砂纸轻轻摩擦过木质表面,有种独特的质感,“陷阱在第二个条件。需要先换元。把 sinα设成 x,cosα设成 y,但不能直接代入……”他语速平稳,条理却异常清晰,一边说,一边在试卷边缘的大片空白处快速而工整地写下几个关键步骤和转换公式,“然后利用 x? y? = 1 这个隐含条件,联立后面给出的那个方程。”
他顿了顿,抬起眼看了沈知时一下,似乎觉得解释还不够透彻,又补充道,“它本质核心是在考二次函数在特定区间内的根的分布问题,以及参数讨论。但题目故意用三角函数的皮包装了好几层,写得特别绕。”
沈知时连连点头,目光看似专注地跟着林叙那支不断写画的笔尖移动,实则大半的注意力都悄悄地、不受控制地系在了林叙本人身上。
他看到了林叙洗得有些发白、甚至微微透出经纬线的校服袖口,边缘处有几根细小的线头顽强地探出头。
看到了他塞在书包侧边网兜里的那厚厚一叠练习册,边角因为反复的、无数次的翻动和携带而磨损、卷曲、发黑。
看到了他放在桌角的那个旧笔袋,边缘的深蓝色布料已经磨损脱色,甚至露出了底下浅灰的衬底……
这些细碎而真实的痕迹,无声地、却又无比有力地诉说着主人日复一日沉默而坚韧的努力,像刻在生活表面的、沉默的注脚,让沈知时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微微发颤,泛起细密的酸涩。
“哦!原来是要这样做!”沈知时适时地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努力让脸上的笑容显得轻松自然,“你这么一层层剥开一说,我好像有点感觉了!我就总觉得这题出的套路透着一股熟悉的奸诈气息,跟去年市一模最后那道几何压轴题有点像,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披着三角函数的皮,其实考的是函数性质!”
林叙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也没有对这个评价做出任何反应。
他迅速垂下眼帘,将视线重新聚焦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手指翻动着书页,发出轻微而急促的沙沙声——这是一个清晰而无言的信号:问题解答完毕,对话可以结束了,我需要继续我的学习了。
沈知时的心脏微微收紧。
他坐在那里,脚下像生了根,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林叙重新伏案的背影上。
宽大的、廉价的校服面料包裹下的肩膀,单薄得几乎能清晰地勾勒出下面肩胛骨的锋利轮廓,却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沉默地、固执地撑起了一份过于沉重的、不为人知的坚韧。
就在这一刻,沈知时心底那个模糊的、冲动的念头变得无比清晰而强烈,像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他忽然很想,非常想,为这个沉默得令人心疼的背影,在即将到来的、注定狂风暴雨的一百天里,撑起一把小小的、或许笨拙的伞。
哪怕只能为他遮住一点点风雨,挡住一丝丝寒意。
放学时分,天色早已彻底暗沉下来,浓重的墨蓝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
教学楼里却灯火通明,一排排惨白的荧光灯管竭力燃烧,将长长的走廊照得亮如白昼,冰冷的光晕在光滑却陈旧的水磨石地面上晃动,投下学生们背着沉重书包、步履匆匆的、被拉得变形的疲惫影子。
走廊尽头的公告栏上,一张簇新的、红得刺眼的倒计时海报被牢牢贴上。
红底白字的巨大数字,像一双毫无感情、冰冷审视的巨眼,在暮色四合中冷冷地、固执地注视着每一个从它面前经过的、被试卷和未来压弯了腰的年轻身影。
沈知时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动作刻意拖沓。
课本、试卷、练习册被他看似随意地拨弄、拿起又放下,眼神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始终牢牢留意着斜前方的动静。
他看着林叙有条不紊地将摊开了一天的各类练习册一本本合拢,指尖仔细地将卷起的页角抚平,边缘严格地对齐,再稳稳地、一本接一本地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甚至有些褪色的深蓝色行李袋里。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高效,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却也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疏离感。
终于,等到林叙拉上行李袋拉链的最后一声轻响落下,沈知时立刻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一把抓起自己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单肩甩上,几步就跟了上去。
他故意落后半步,与林叙并肩走在喧嚣逐渐散去的、变得空旷起来的走廊里,刻意压低了嗓音,努力让即将出口的话语听起来尽可能地随意、自然,仿佛只是灵光一现的念头:“喂,林叙。”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故意直视着前方空荡的走廊,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妈……哎,真是服了她了,前几天不知道又听哪个补习班老师忽悠,手一挥就买了套《物理压轴题精讲》,就那本厚得能当砖头防身、封面设计得黑红黑红跟过年鞭炮似的那套。她说最后冲刺阶段这个肯定用得上……啧,我的天,那么多本,题目又难又偏,我一个人哪做得完啊……”
他顿了顿,像是被书包带子勒得不舒服,抬手状似随意地轻轻挠了挠后颈,指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皮肤下微微加速搏动的血管,“你……要不要也一起做?反正,”
他飞快地朝顾淮南那个早已空荡荡的座位方向努了努嘴,拉上一个最好的挡箭牌,“我和南南肯定是要硬着头皮做的。多个人一起做,互相讲题讨论什么的也方便点,效率也高些,是吧?没你我们两个真不行。”
他说得尽量轻描淡写,像是临时起意,像是资源共享,努力剔除掉任何可能被解读为“同情”或“施舍”的意味。
可话尾那一点不易察觉的停顿,以及挠后颈时指尖泄露出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却终究暴露了他心底的紧张与忐忑。
沈知时知道林叙是哪种人。
不是那种会轻易接受别人明显“施舍”的人,他的自尊心敏感而骄傲,像覆盖在冰雪下的嫩芽。
他既担心林叙会因为那该死的、过度敏感的自尊而断然拒绝,更担心自己这份笨拙的、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关心,会被他误解,反而推远了距离。
林叙的脚步没有停,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节奏向前走着。
但沈知时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他提着行李袋的那只手臂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连带着整个清瘦的身体都似乎有片刻的凝滞。
他侧过头来看向沈知时,那双总是沉静如千年深潭的眼睛里,在走廊顶灯的光线下,清晰地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首先是纯粹的意外,像平静无波的水面被猝不及防地投入了一颗石子。
随即掠过的是短暂的挣扎和犹豫,仿佛内心正在经历急速的权衡与拉扯;最后,在那片深潭的最深处,似乎有一小簇微弱的、温热的动容,艰难地、小心翼翼地破开了坚冰,闪烁了一下,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短暂的沉默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放大了数倍,沈知时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击着耳膜。
“……好。”林叙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悄然拂过寂静的水面,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沉甸甸的力量,“谢谢你,沈知时。”
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瞬间重重地落回了原处,甚至激起一点欢欣的涟漪。
沈知时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为了掩饰自己过于明显的、如释重负的情绪,他立刻用上了夸张的调侃,还故意抬起手肘轻轻碰了一下林叙的胳膊:“哈!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可事先警告你啊,”他扬起下巴,故作傲慢状,“拿了我的题,就得认真做!别到时候拖我和南南的后腿!我爸妈现在盯我盯得跟看守所似的,成绩单上少一分都得被拉去盘问半天,压力山大啊!”
他故意反复拉上顾淮南当幌子,仿佛资源共享和防止“拖后腿”才是他真正的、唯一的目的。
嗯,反正顾淮南同学此刻绝不在场,一个完美的、用来插科打诨调节气氛的“靶子”,不用白不用。
林叙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可能泄露的情绪。
但沈知时看到了,他那总是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直线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
虽然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灿烂的笑容,但那瞬间柔和下来的、微微牵起的弧度,却像一道微弱而温暖的光,骤然点亮了他过于沉静、甚至有些苍白的侧脸,驱散了不少一直笼罩着他的冷清感。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音节短促,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厚重的大门。
初春的晚风立刻迎面扑来,带着料峭的、尚未褪尽的寒意,从空旷无人的操场那头毫无阻碍地呼啸着卷来,吹得他们身上宽大的校服衣角猎猎翻飞,扑啦啦作响,像是要挣脱束缚飞走一般。
脚下粗糙的水泥地,被身后教学楼里溢出的稀薄灯光勉强照亮,泛着湿漉漉的微光,像撒落了一地破碎的、冰冷的星辰,随着他们脚步的移动而明明灭灭。
远处,那张崭新的、刺眼的倒计时海报上,巨大红色数字在沉沉夜色中固执地亮着,像悬挂在遥远天际的、无法回避的红色信号灯,冰冷地、沉默地为他们,也为所有人,指向那个注定要到来的、书写命运的终点。
沈知时悄悄侧过脸,目光落在林叙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柔软发梢,和他线条清晰、却依旧显得沉静的侧颜上。
路灯昏黄的光线温柔地勾勒出他微抿的嘴唇和下颌的轮廓。
林叙,我知道的,你早就习惯了在沉默里独自跋涉,习惯了把所有难以想象的重量都一声不吭地扛在自己尚且单薄的肩上,习惯了不去期待任何外来的援手。
沈知时在心里无声地、认真地说道,但这一次,在这最后一段奔向终点的、注定辛苦崎岖的路上,让我也帮帮你吧?
哪怕这陪伴,微小得只是由一本本做不完的厚重题集、一阵阵吹过空旷走廊的夜风、和一道道令人抓狂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压轴难题组成。
它的份量或许微不足道,改变不了巨大的现实。
但至少,这份源自少年人的真心,足够赤诚,足够滚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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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