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清晨,春寒料峭。昨夜的霜花还凝结在枯草尖上,泛着剔透的冷光。寒气像是浸了冰水的细刃,无声地割过城市尚未苏醒的街道。
天空是铅块般的灰,沉甸甸地压在高楼与枯枝之上,吝啬得不肯透出一丝湛蓝。
沈知时站在自家楼下,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里瞬间消散成一片朦胧。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围巾,大半张脸埋进柔软的羊毛中,只露出一双带着倦意却异常清醒的眼睛。
手里拎着的书包沉甸甸的,装满了寒假作业和新发的复习资料,勒得他指尖微微发白。
是的,他又住到学校附近的小区里了。
远处,一辆黑色的SUV缓缓驶来,轮胎碾过路面的薄霜,发出细微的脆响,最后稳稳停在他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苏北清清俊的侧脸。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呢绒外套,衬得肤色愈发冷白,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像是冬日里封冻的湖面,平静之下自有深流。
“上车。”苏北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南南在后面睡着了,你坐前面吧。”
沈知时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车内暖气开得恰到好处,迅速驱散了外面的寒意,车窗上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系好安全带,下意识地朝后座看了一眼——顾淮南果然歪着头睡得正熟,身上仔细盖着苏北清的外套,呼吸均匀,额前的碎发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区,融入了清晨稀疏的车流。
苏北清专注地开着车,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偶尔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后座的顾淮南,那目光极快,却带着一种不遮掩的关切。
“寒假作业都带齐了?”苏北清忽然问道,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后座的安宁。
“嗯。”沈知时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书包粗糙的带子,泄露出一丝内心的紧绷。
苏北清的视线在他手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淡淡补充道:“新学期开始,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像之前寒假那样就很好。”
沈知时怔了怔,轻轻“嗯”了一声。
这话若是从父母或老师口中说出,或许只是例行公事的安慰,但从苏北清这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他总是这样,言语简洁,却总能精准地落到最关键处,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里最细微的皱褶。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六十秒的等待漫长得令人心焦。苏北清转过头来,目光在沈知时脸上仔细扫过:“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
沈知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他勉强扯出一个笑:“还好,就是有点……认床。”
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没睡好,但不是因为认床,而是因为对即将到来的新学期、对这最后一百多天感到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焦虑。
高三下学期,这意味着什么,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心知肚明,那是一种近乎窒息的紧迫感。
苏北清没再追问,只是微微倾身,从车门储物格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松了瓶盖才递给他:“喝点水,定了定神。到了学校,还有得忙。”
就在这时,后座的顾淮南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到了吗……”
他的头发乱糟糟地翘着,脸颊上还压出了一道红印,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跳脱,多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
“还没,时间还早,再睡会儿。”苏北清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声音不自觉地又放柔了几分,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早知道和知时一样在这周边租房子了,从家里过来多一个小时路程,困死我了。”
顾淮南却已经挣扎着清醒过来,用力眨了眨眼,扒着驾驶座的靠背就凑上前来,下巴几乎要搁在苏北清的肩头,带着刚睡醒的抱怨嘟囔着:“知时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放假都不主动找我玩。”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毫不见外的亲昵,仿佛寒假那一点点因学业压力而产生的生疏从未存在过。
沈知时无奈地笑了笑,侧过头看他:“不是每天都在你家学习吗?都快成第二个家了。”
“那怎么能一样!”顾淮南立刻撇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学习是学习,玩是玩!性质完全不同!你说是不是,哥?”
他习惯性地寻求苏北清的认同,手指还无意识地揪着苏北清外套的一角。
苏北清目光仍看着前方路况,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稳无波:“等你下次物理考试能及格了,我们再详细讨论‘玩’的定义和可行性。”
顾淮南立刻像被戳破的气球,哀嚎一声倒回后座,用苏北清的外套蒙住脑袋:“啊啊啊别提这个!一想到今天可能要发期末考试成绩,我就想立刻晕过去!或者让时间就停在这一刻算了!”
“寒假不都已经订正完了吗,还怕什么啊。”
沈知时看着他那副夸张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车内的气氛也随之松弛了不少。
沈知时转头望向窗外,街道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光秃的树枝在灰色天幕上划出凌乱的线条。
忽然间,他觉得新学期似乎也并非那么令人窒息了,至少,身边还有这些能让人短暂喘息的时刻。
车子最终在校门口的路边缓缓停下。
此刻的校园与寒假时的空旷寂静截然不同,虽然时间尚早,但已有不少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从各个方向涌来,脸上大多带着相似的、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神情,像是一条条即将汇入激流的小溪。
苏北清解开安全带,率先下车,绕到后座。
他拉开车门,没有急着叫顾淮南,而是先伸手替他理了理睡歪的衣领,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他书包的拉链是否完全拉好,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自然,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性关照。
然后他才轻轻拍了拍顾淮南的脸颊:“到了,精神点。”
顾淮南揉着眼睛钻出车子,冷风一激,顿时清醒了大半,原地蹦跳了两下。
苏北清的目光转向沈知时,在他略显单薄的校服外套上停留了一瞬:“进去吧,教室里应该暖和。周末放学别乱跑,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们。”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最后那句“别太累”,却清晰地落入了沈知时耳中。
宿舍的行李,昨天就已经送过来,一中的高三生向来是有特权的,走读和住宿可以并行,每天晚上七点前确认就行,宿管和门卫系统是连接的。宿舍门口的电子屏也会给宿管阿姨提醒。
沈知时点点头,看着苏北清回到驾驶座,黑色的SUV平稳地汇入清晨的车流,渐渐消失在街角。
他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锐利如刀,直冲肺腑,带来一阵凛冽的清醒,却也吹散了车内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
顾淮南已经迅速恢复了活力,猛地勾住沈知时的肩膀,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故作豪迈地喊道:“走吧,学霸!新的征途开始了!是刀山是火海,兄弟陪你一起闯!”他的语气努力装得轻松,但沈知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勾住自己肩膀的手臂,正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看来对即将公布的成绩,他是真的害怕。
沈知时没说什么,只是任由他勾着,两人一同踏入了久违的校园大门。脚步,却不自觉地同时放慢了。
风,不再是冬日里那种狂啸咆哮的猛兽,却化作了更阴险狡黠的细针,贴着地面盘旋飞舞,无孔不入地钻进并不严实的衣领袖口,带来一阵阵细密而刺骨的冷意,缠绕不去。
行道树光秃的枝桠在风中无声地颤抖,像无数嶙峋的、伸向天空求救的手骨。地上还残留着零星未曾化尽的顽固冰碴,在灰暗压抑的天色下,反射出微弱却冷硬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而熟悉的味道——浓烈刺鼻的油墨味(来自无数刚拆封的新试卷和复习资料)混合着廉价消毒水的气息(开学前全校大扫除留下的遗迹),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初春泥土深处尚未苏醒的、冰冷潮湿的土腥气。
这味道,像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骤然攫住了沈知时的心脏,将那些寒假里残留的、关于懒散睡眠、无聊游戏和窗外偶尔暖阳的稀薄松弛感,毫不留情地捏碎、抽离,扔回遥远的过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校门口那巨大无比的红色横幅牢牢钉住。
崭新的绸布,仿佛吸饱了血,上面是刺目无比的白色大字:“奋战百日,青春无悔;决胜高考,梦想启航!”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重量,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灼热的印记。
横幅在料峭寒风中猎猎作响,声音单调而急促,仿佛一面无情催征的战鼓,沉重地敲打在每一个步入这座“战场”的学生心头。
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感,混杂着被骤然点醒、无处可逃的紧迫感,沉甸甸地、实质般地压了下来,落在肩膀上,几乎让人直不起腰。
“哇哦,要不要这么夸张……”顾淮南吹了声口哨,试图用玩世不恭的语气来掩饰内心的紧张,声音却干巴巴的,“这才开学第一天啊,就这么搞心态?”
沈知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又一次拉高了围巾,将下半张脸更深地埋进柔软的羊毛织物里,仿佛这样就能构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抵挡住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无形压力。
教学楼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都像一只只熬得通红、却不肯闭合的眼睛,在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晨色里固执地燃烧着。与外面世界的冰冷灰暗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那过度的人工光亮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出一种被束缚、被驱赶、被凝视的压抑。
两人沿着走了无数次的熟悉路线走向高三教学楼。
走廊里已经能听到一种压抑的、低沉的喧嚣——绝不是欢快的喧闹,而是一种被刻意压低、却又因内心焦灼而无法完全控制的声浪。
像是无数只被困在铁笼里的野兽,在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喘息着,酝酿着无声的恐慌。
教室里的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结了一层厚冰的湖面,冰冷,僵滞,令人呼吸困难。
沈知时伸出手,推开了那扇熟悉的、贴着“高三(十一)班”标识的木门。
一股浑浊的、混合着油墨、粉笔灰、消毒水以及几十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的体味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
这温度并未带来丝毫舒适,反而像一件黏腻的、被强行穿上的湿衣服,裹得人透不过气。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的呼吸又是一窒,胸口发闷。
课桌上早已不再是假期前那种散乱放着个人书本、文具和零食袋的轻松模样,取而代之的,是小山般疯狂堆积的新书、五花八门的复习资料、成套成套的试卷。
白色、黄色、蓝色的封面,无一例外地印着“冲刺”、“必刷”、“真题”、“密卷”、“终极预测”等等字眼,像一块块沉重冰冷的砖头,层层叠叠,几乎要淹没每一张课桌,也仿佛要压垮坐在后面的每一个灵魂。
黑板右侧,一块崭新的、巨大的电子倒计时牌冰冷地悬挂着,上面闪烁着刺眼的、不详的红光。
那是高考倒计时的天数。
鲜红的数字,冰冷、无情、精准,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沙漏悬在教室上空,悬在每一个人头顶,每一秒的跳动和减少都在冷酷地宣告着时间的流逝和那场终极审判的步步逼近。
同学们大多已经落座,罕有人闲聊。
即使有零星的交谈,声音也压得极低,像地下接头。而话题,则像被无形的线强行牵引着,迅速地、不可避免地滑向同一个深渊:“听说了吗?这次一模据说难度会爆炸,去年全省数学平均分才四十几……”
“你寒假报的那个冲刺班怎么样?效果好吗?押题准不准?”
“完了完了,我文言文还有好多篇没背熟,数学那个导数专题我也没搞懂……”
“你目标校定了吗?今年这分数线也没得参考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硝烟味,紧张、焦虑、疲惫,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病态亢奋。
许多人的课桌侧面,甚至笔袋上,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便利贴,上面写满了各种打鸡血的口号:“拼了!”、“往死里学!”、“XX大学等我!”、“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像一道道自我鞭策、也相互施加压力的符咒。
顾淮南一进教室就像被抽走了魂,瞬间蔫了,小声在沈知时耳边嘀咕:“我的妈呀……这气氛……比殡仪馆还沉重……”
他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蹑手蹑脚地溜向自己的座位,像是生怕自己的脚步声会惊扰了这片死寂,引来不必要的注目。
沈知时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冰凉的桌面透过薄薄的校服外套传来冷意。
他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桌面,指尖触到新发下来的教辅书光滑的封面,那是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质感。他拿出书本,动作有些机械,像上了发条的人偶。
然而,坐下前,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一排排低垂着的、被书本淹没的脑袋,精准地投向自己身边那个相邻的位置——那个属于林叙的位置。
此刻,那里还空着。
椅子整齐地塞在课桌下,桌面干净得过分,只有学校统一发放的、薄薄一层透明塑料桌垫,下面压着一张课程表。
一种莫名的、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对即将到来的高压生活的本能抗拒,和对那个沉默身影的……期待?
悄然在沈知时心底滋生、蔓延,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神。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寒假前那场雪,那条围巾。
想起林叙淋湿后更显单薄的肩膀,和那缕贴在白皙额角、不断滴着水的黑发。
那些画面和声音,在寒假那些相对松弛的日子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蒙上了一层薄灰。
而此刻,随着新学期的粗暴开启,随着那倒计时牌上刺目无比的数字。如同警铃般响起,瞬间全部被激活,变得异常清晰,纤毫毕现。
那鲜红的、不断减少的数字,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无情的沙漏,悬在每个人的头顶,每一秒的跳动都在冷酷地宣告着时间的流逝和终点的不可抗拒的逼近。
他迫切地想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个寒假,林叙是怎么过的?他回去了那个所谓的“叔叔”家吗?他过得好吗?
有没有……想起过那个雪天,那条围巾,那句无言的陪伴?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再次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更浓的、室外特有的寒气。
林叙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薄的蓝白校服,宽大的校服衬得他身形似乎比上学期末更加清瘦了些,像一株被凌厉寒风反复削薄了的竹子,透着一股韧劲,却也摇摇欲坠。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黑发稍稍遮住了眉眼,步履放得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仿佛自带一种能将自己完美融入背景的、令人心疼的沉默气场。
然而,沈知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到来。
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紧紧地、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个清瘦的身影,穿过嘈杂却又压抑的人群。
林叙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沉默地放下那个看起来用了很久、边角处已经磨损得起毛泛白的单肩书包,书包瘪瘪的,似乎并没装太多东西。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习惯性地、极其仔细地整理了一下桌面上那堆新发下来的、同样小山般的资料,将它们按尺寸和科目分门别类,码放得一丝不苟,边缘对齐,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就在他微微侧身,将最后一本厚册子放入书立中的瞬间,沈知时清晰地看到了他低垂着的侧脸轮廓。
心头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林叙的眼睑下方,有着异常明显的、淡淡的青黑色阴影,像是稀释了的水墨,在不甚白皙的皮肤上不均匀地晕染开来,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微微起皮,紧紧地抿成一条略显倔强和艰辛的直线。
沈知时也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却几乎令人窒息的高压紧绷感,比上学期任何时候都要强烈,都要沉重。
那绝不仅仅是学业压力带来的焦虑,更像是一种更深沉、更持久、源于生活本身的东西,在无声地、一刻不停地消耗着他年轻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林叙似乎敏锐地感受到了身旁这道过于专注的目光,整理书本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抬起了眼。
两人的视线,就在这弥漫着油墨味和焦虑空气的教室里,猝不及防地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知时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节奏全乱。他张了张嘴,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动地就想问出声:“寒假过得怎么样?” 或者,更直接一点,“你看起来有点累,没事吧?” 又或者,仅仅是叫一声他的名字,“林叙”。
无数个混杂着关切、探究、以及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复杂情绪的念头,在瞬间汹涌地掠过脑海,带着那个雨夜之后悄悄积蓄下的所有重量。
然而,林叙的目光只是在他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短暂得如同错觉,“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最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极快地掠过——也许是沈知时看错了,那像是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一丝几乎被彻底掩埋的波动。
又或许,那仅仅是窗外那灰败天光在他眼底投下的一抹冰冷投影——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分辨,更无从捕捉。
随即,那眼神便以惊人的速度收敛,迅速恢复了沈知时最为熟悉、也最感无力的模样:彻底的平静,古井无波,像一口深不见底的、被冰雪封存的古井,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都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地封存了起来,隔绝了所有试探与关怀。
林叙对着沈知时的方向,幅度极小地、又近乎机械般礼节性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拉开沈知时旁边的椅子,动作流畅而自然地坐了下去。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言语。
他迅速地从那个旧书包里掏出几本显然是反复使用过的教辅书和厚厚的、页脚卷边的笔记本,摊开在刚刚整理好的桌面上。
打开那个同样旧的笔袋,里面是几支看起来用了很久、笔杆上的漆都被磨光、露出底下塑料原色的笔。
他随手拿起一支,拔开笔帽,几乎是立刻就深深地低下头,目光专注地、甚至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牢牢锁死在刚刚摊开的习题册上,仿佛那上面有拯救一切的答案。
那副极度专注、心无旁骛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对视从未发生,仿佛周围令人窒息的书山题海、头顶那催命般的倒计时压迫感、甚至身边沈知时这个活生生的人,都与他毫无关系,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他迅速地将自己重新投入,不,是逃离进了一个只有书本、公式和题目的、绝对安静也绝对封闭的世界里。
那是他的堡垒,也是他的囚笼。
沈知时僵在原地,那句已然涌到喉咙口的、带着温度的问候,咽下,最终化作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沉沉地坠在他的胸口,堵得发慌。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一丝莫名的、找不到出口的恼火交织着,在他心口升腾起来。
这份在他看来近乎冷漠的“如常”的平静,此刻在沈知时眼中,却像一堵突然拔地而起的、无形的、冰冷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什么意思?寒假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又遇到了难以启齿的困难?
还是说,那个所谓的“叔叔”家里,又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得不把自己更深地、更彻底地封闭起来的事情?甚至连一丝缝隙都不再愿意透露?
沈知时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担忧扫过林叙放在桌角的左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在翻动书页时显得很灵活,但手背上肌肤冻得有些发红,甚至能看到细微的龟裂痕迹。
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几乎看不到白色的月牙部分,透着一股与这个年纪的男生不符的、过分的自律和……一种让人心头发酸的拮据感。
沈知时看着林叙那微微弓起的、显得异常单薄而专注的背影,心里像是猛地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堵得难受。
他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的某些瞬间,林叙那层坚硬的平静外壳曾短暂地、细微地裂开过缝隙,流露出其下某种真实而柔软的东西,那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真实的、会痛会累的、活生生的人,而非一台学习机器。
可现在,那缝隙不仅消失了,甚至被更加严丝合缝地、用更强的力量重新粘合封死,仿佛比之前更加坚固,更加难以触碰。
“他还是这样……”沈知时在心里无声地叹息,那叹息沉重得带着一丝无力感和更深的担忧,“把什么都藏起来。像一只受过伤的蜗牛,稍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立刻把自己缩回那个坚硬的壳里,再也不肯出来。”
“寒假肯定过得不轻松,看他那黑眼圈……那个所谓的‘叔叔’……”各种疑虑和担忧像疯长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的思绪,越收越紧。
同时,一种新的、更加清晰的念头也在他混乱的心绪中翻涌而出,变得无比明确。他意识到了,自己是真的开始在意了。
在意林叙这个人,在意他平静表象下隐藏的疲惫与挣扎,在意他沉默背后可能背负的故事与重量,在意他那个被雨淋湿的单薄肩膀和那句轻飘飘却沉重的“习惯了”。
沈知时猛地收回目光,强迫自己转向自己桌上那同样堆积如山的、仿佛望不到头的复习资料。
他近乎粗暴地翻开一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物理《冲刺宝典》,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例题瞬间挤满了他的视野,张牙舞爪。
然而,那些清晰的铅印字迹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意义,无法在大脑中留下任何痕迹。
沈知时的思绪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又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完全不受控制地、固执地飘向身后那个沉默的、将自己封闭起来的身影。
猜测着他的境遇,牵挂着他的状态,也因那份突如其来的疏离而感到一丝委屈和挫败。
讲台上,班主任还没有来,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和压抑的、频繁的翻书声。在这片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寂静里,沈知时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
接下来的百日多,对于他而言,或许不仅仅是一场与知识、与时间、与分数的战争。
或许,这也将是一场与他自己的初萌心意、与林叙那道沉默而坚固的壁垒之间,漫长而无声的角力。
沈知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浑浊而冰冷。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笔,冰冷的塑料笔杆硌在指间,那清晰的触感让他稍微回神。
无论如何,路已经开始,他没有退路,所有人都没有。
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里,除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巨大的压力,还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另一个人的、无法言说的牵挂。
他低下头,看向桌上摊开的习题册,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答题区上空,微微颤抖着,却迟迟未能落下。
身边,林叙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翻过一页书,优质的纸张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哗啦”声响。
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转瞬间便彻底融入了这高三下开篇的、无比压抑却又充满未知的沉重序曲之中,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