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不算热烈,清凌凌地洒落,被一夜积雪慷慨地反射成一片耀目的白。光线穿过车窗,在沈知时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车内暖气充足,与窗外的凛冽割据出两个泾渭分明又安然共存的世界。
顾淮南显然还沉浸在即将去滑冰的兴奋里,身子微微倾向驾驶座,掰着手指计划:“……先滑个十圈热身!哥,这次我肯定不摔!……知时,待会儿我们比赛谁慢好不好?滑得慢才考验平衡呢!”
他说着,又去寻求沈知时的同盟,眼睛亮晶晶的,满是跃跃欲试的生动。
苏北清手握方向盘,目光平稳地落在前方路况上,闻言从后视镜里瞥了顾淮南一眼,语气没什么波澜,却自带一种让人安心沉静的力量:“稳当点比什么都强。记着上次摔的教训,护具戴好。”
他顿了顿,声音里渗进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调侃,“哭鼻子的滋味不好受。”
“那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才不会!”顾淮南立刻大声反驳,脸颊却有点可疑地泛红,他扭过头对着沈知时,试图转移焦点,“知时,你看他!就会翻旧账!”
沈知时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覆着白雪的屋顶和树梢,嘴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应了一声:“嗯,我们慢慢滑。”
他的声音不高,融在车内舒缓的音乐里,却奇异地抚平了顾淮南那点被“揭短”的羞恼。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下。沉默间歇里,沈知时无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路旁是一家装修颇具格调的咖啡馆,大幅的落地玻璃窗擦得锃亮,像一幅精心装裱的动态画框。
窗内温暖的光线流淌出来,与室外清冷的晨光交融。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滑过,却在下一刻倏然定格。
吧台内侧,一个穿着米白色高领毛衣的男生正微微侧身站着,
腰间系着深色围裙,低着头,似乎在仔细擦拭手中的玻璃杯。
午前柔和的光线恰好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和高挺鼻梁的剪影,神情专注而安静。
是……林叙吗?
沈知时的心跳毫无预兆地错了一拍,像被什么细微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坐直了些,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试图穿透那层玻璃,看得更真切些。自从上次那条关于“特训”的简短问候后,他们之间再无交集。
那个躺在消息列表最底端的对话,像一枚被遗忘的书签,标记着一段似有若无的生疏。
“看什么呢那么入神?”顾淮南好奇的声音打破车厢内的静谧,他也顺着沈知时的视线往外望。
几乎是同时,窗内的男生像是感应到了这束来自路边的注视,动作微微一顿,抬起了头。目光掠过窗外,扫过停滞的车流。
沈知时猛地收回视线,像是被那偶然投来的目光烫到一般。
心脏在胸腔里有些失序地跳动,一种混合着不确定、些许慌乱乃至莫名心虚的情绪悄然攫住他。
他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轻轻抠着布料。
“没什么,”他开口,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时的平稳,却还是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好像……看到一个眼熟的同学。可能认错了。”他无法解释那瞬间的悸动和躲避,连对自己都无法说清。
绿灯适时亮起,车子重新启动,平稳地滑入车流。
沈知时克制着再次回头的冲动,只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向那扇越来越远的橱窗。
咖啡馆的身影在后视镜里逐渐缩小,最终模糊成一个无法辨认的色块,消失在街角。
心底却留下一缕极淡的、如同飞鸟掠过湖面留下的转瞬即逝的痕,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怅惘。
而这趟出行的缘由,要回溯到几天前。
寒假的日子,过得仿佛被雪浸透后又缓缓晒干的棉絮,看似蓬松柔软,内里却依旧藏着沉甸甸的重量与不易察觉的、需要细细体味的暖意。
学习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沈知时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顾家那间宽敞宁静的书房。
苏北清为他调整后的学习计划,像一道温和却坚定的堤坝,有效地将他从父母那种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期望洪流中隔开一小片区域,给了他宝贵的、能够自主呼吸的空间。
效率反而在这种松弛有度的节奏中悄然提升。
那是周三的下午,天色沉郁,灰蒙蒙的云层低垂,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意。
书房里暖气开得很足,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水雾,将外面寒冷的世界柔和地隔绝开来。
顾淮南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凌乱的线条,眼神每隔几分钟就要飘向安静躺在桌角的手机,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焦灼。
沈知时刚攻克了一道步骤繁琐的电磁学压轴题,正轻轻舒了口气,搁下笔活动有些发僵的手指,就听到顾淮南的手机极其突兀地“叮咚”响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书房里凝神的气氛。
顾淮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抓过手机,指尖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飞快地解锁屏幕,目光急切地扫视着。
顾淮南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像是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混合着渴望与害怕。
片刻后,他肩膀猛地一垮,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进宽大的椅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饱含沮丧的哀叹:“啊——完了!”
苏北清从厚重的经济学原著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顾淮南那张垮掉的脸,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多少分?”
顾淮南有气无力地把手机屏幕转向他,声音蔫蔫的:“物理……五十七……又没及格……”
他偷偷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北清的脸色,像是想从中捕捉一丝一毫的宽容,又急忙小声补充,试图挽回一点局面,“但、但是我数学及格了!真的!比上次月考高了十几分呢!”那语气里带着点可怜的邀功意味。
苏北清伸手接过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仔细浏览着那份电子成绩单。他的面容沉静,看不出丝毫喜怒,这种莫测的平静反而让一旁的沈知时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虽然这件事与他并无直接关系,但那种考试失利后等待家长反应的紧张与忐忑,他实在太熟悉了,几乎能感同身受。
片刻后,苏北清才抬起眼,将手机递了回去,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嗯,数学是有进步。”
听不出责备,但也听不出丝毫高兴,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的书页上,仿佛那串数字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这道物理错题,涉及的知识点类型我上周给你重点讲过。订正三遍,过程写详细,晚上睡前拿给我检查。知时呢。”
苏北清从沈知手里接过手机,看了看排名1,各科成绩没什么大问题。
“考的很好,物理、数学、生物还是短板了一点,语文基本这个成绩也没什么进步空间了,其他都很好。”
沈知时接过手机,又继续学习了。
没有预想中的批评训斥,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的叹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顾淮南似乎也有些意外,愣愣地“哦”了一声,像是没料到这般风平浪静。
他拿起笔,老老实实地铺开卷子开始订正,只是嘴角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往下撇了撇,显然仍在为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分数和再次的失利感到懊恼。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摩擦纸张发出的细微声响。
窗外的天光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苏北清翻过一页书,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极为寻常的事情,头也没抬地淡淡说了一句:“周六记得穿暖和些。”
顾淮南正和一道电路图较劲,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抬起头:“啊?周六?要出门吗?去哪?”
苏北清这才从书页上抬起眼,侧过脸看他,眉梢微微挑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仿佛在诧异他竟会忘记:“不是说好了,物理若能及格,周末就带你去滑冰?”
他顿了顿,在顾淮南瞬间亮起来的、充满希冀的目光注视下,语气平稳地继续道,“虽然没及格——”他看到顾淮南眼神一黯,才不紧不慢地接上,“但数学进步不小,算你勉强达标。奖励照旧。”
“真的?!哥!你最好啦!”顾淮南的沮丧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一扫而空,情绪像坐过山车般冲上顶峰,他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像是连绵阴霾天里突然破云而出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角落,“知时!听见没!周六我们去滑冰!”他迫不及待地向沈知时分享这份喜悦。
沈知时也被这峰回路转的发展弄得一怔,随即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点了点头。
他看着顾淮南那毫不掩饰、纯粹热烈的喜悦,又看向苏北清那看似无奈却清晰写着纵容的侧脸轮廓,心里那点为朋友不及格而产生的细微担忧也悄悄烟消云散。
原来真的可以这样,即使未能完全达到预设的目标,只要努力的过程和进步被看见、被认可,同样能够获得温暖的奖赏和期待的机会。
“哥,最爱你了!”顾淮南欢呼一声,扔下笔跳起来,扑过去抱住苏北清的脖子,响亮地在他侧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动作自然又亲昵,充满了全然的信赖和欢喜。
苏北清显然没料到这一出,脸上的笑容不受控制的绽放,随即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拍了拍顾淮南的后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多大了,还没个正形。”
但他并没有推开他,只是等顾淮南自己松开,才继续说,“下午先把你们这次期末考试的卷子复盘一下。先从知时的开始。”
视线转回车内。沈知时将目光从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收回,那份由咖啡馆带来的细微扰动渐渐沉潜下去。
他听着顾淮南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和苏北清讨论滑冰的技巧,嘴角那抹不自觉的笑意又悄然浮现。
滑冰场位于市中心一家老牌的购物中心顶层。
一走出电梯,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冷空气和隐约橡胶味的冰凉气息便扑面而来,与室外的寒冷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被禁锢在室内、循环往复的冷。
苏北清对这里似乎很熟悉,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们办理手续、租赁冰鞋、找到寄存柜。
他先按住了蹦蹦跳跳、迫不及待的顾淮南,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在长椅上,然后自己蹲下身,拿起那双尺码合适的冰鞋,仔细地帮他穿上,手指灵活地收紧鞋带,每一个绳结都打得牢固又整齐。
“脚踝这里要系紧,但不能太勒,感觉到固定支撑就行,”他一边操作,一边低声讲解,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待会儿进去,先跟着我沿边栏滑两圈适应一下。别往中间人堆里扎,那边速度快,容易撞到。万一要摔了,记得侧身,用臀部和大腿着地,千万别下意识用手腕去撑,容易受伤。”
他抬起头,看向顾淮南,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听清楚了?”
“知道啦知道啦,苏老师!啰嗦死了。”顾淮南嘴上嫌弃地嘟囔着,一副“我都懂”的不耐烦样子,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嘴角高高扬起,乖乖坐着任他摆布,显然很受用这种细致的关照。
“啰嗦是怕你摔了手,到时候写不了题,哭的还是你。”苏北清淡淡回了一句,手下最后一个结打好,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腿肚,“站起来试试,感觉一下。”
然后他站起身,看向旁边已经自己换好冰鞋、正低头默默系鞋带的沈知时。
沈知时的动作有些生疏,手指因为冷和微微的紧张显得不太灵活。
“知时,”苏北清走过去,声音放缓了些,“你呢?上次滑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像后来……就没再一起出来滑过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想。
沈知时抬起头,老实回答:“可能……得有两三年了吧。”进入高中,尤其是高三以来,所有与此无关的娱乐活动都早已被无限期搁置,近乎绝迹。
“嗯,”苏北清在他面前蹲下,很自然地伸手,帮他重新系了一下看起来似乎OK但或许不够优化的鞋带,手指用力拉了拉,确认每一个连接点都足够牢固,“刚开始会有点陌生感,正常。进去后别急,先扶着边栏找找平衡,慢慢走几步,让身体回忆起来。不用担心,”
他抬起眼,看向沈知时,目光沉稳而肯定,“有我在,摔不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力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既定事实。
沈知时看着他那双沉静的黑眸,心中那点因为久疏战阵而泛起的小小忐忑,竟真的慢慢平复了下去。
这种照顾是周全的,带着一种兄长式的稳妥与可靠。
然而,与对待顾淮南时那种近乎本能、渗透在每一个细微动作里、几乎无需思考的亲密与纵容,又有着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差别。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牵绊,流淌在目光交汇和自然触碰之间。
冰场入口处厚重的保温帘被掀开,一股更强的冷气涌出,伴随着场内欢快的音乐声和冰刀划过冰面的清脆声响。
冰面光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头顶密集的照明灯光,晃得人有些眼花。
沈知时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
那股熟悉的、脚下不受控制的滑动感瞬间袭来,伴随着沁入骨髓的寒意,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了身旁的金属扶手,指节用力到微微发白。
顾淮南则像一尾重回水里的鱼,兴奋地“哇”了一声,拉着苏北清的手就滑了出去。
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娴熟优美,甚至带着点莽撞的笨拙,却充满了无所畏惧的快乐。
他的笑声清脆响亮,毫无顾忌地回荡在宽阔的冰场上空。
但他并没忘记落在后面的沈知时,滑出去一小段,享受了一下久违的自由感,又拉着苏北清绕了回来,在沈知时面前努力稳住身形,虽然刹车停得有些踉跄:“知时!别怕!快来呀!慢点滑没事的!超级好玩!”
苏北清也顺势滑回他身边,冰刀在冰面上刮出轻微的声响,稳稳停住。
他朝着沈知时伸出手,手掌宽厚,指节分明,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试着松开栏杆,相信我,我带你一段。”
沈知时看着那只手,又看了看苏北清平静而令人安心的眼神,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秒。
他慢慢松开了紧握着扶手、已经有些发僵的手指,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腕小心地递了过去。
苏北清的手立刻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坚定而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靠感,瞬间传递过来。另一只手则虚扶在他的后腰,提供一个额外的支撑点。
“身体重心稍微前倾,不要后坐,”苏北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指导性的冷静,“膝盖微屈,放松,眼睛平视前方,别老盯着自己的脚。”
沈知时依言照做,努力调整着呼吸和身体姿态。
最初的僵硬和慌乱在苏北清稳定的牵引和简洁明确的指令下,开始一点点消退。
冰刀划过冰面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嘶嘶”声,冷冽的风随着滑行拂过他的脸颊和耳廓,带来一种凛冽却又令人神清气爽的感觉。
他慢慢找回了一些遥远的身體记忆,那些被尘封的平衡感和协调性开始苏醒。虽然动作依旧生疏谨慎,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摇摇欲坠。
“对,就是这样,感觉找到了就好。”苏北清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莫名地含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鼓励意味。
他感受到沈知时逐渐稳定的力道,便适时地、缓缓地松开了手,“很好,自己试试看,保持这个感觉。我就在你旁边。”
失去了那坚实的依托,沈知时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身体却意外地维持住了平衡。他深吸一口气,试着依靠自己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向前滑去。
一开始难免有些摇晃,像是初学步的幼崽,但几步之后,掌控感便逐渐回归,速度也随着信心的增长而稍稍加快了一些。
一种久违的、近乎自由的畅快感悄然从心底滋生,仿佛所有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课业压力和对未来的焦虑,都在这一刻被冰面上呼啸而过的寒风暂时性地吹散了,只剩下眼前这片开阔的冰面和身体运动的纯粹乐趣。
另一边,顾淮南显然就没那么安分了。
在初步适应后,他很快就不满足于简单的绕圈滑行,开始尝试一些记忆里模糊的花样动作,结果自然是差点失去平衡,惊呼一声,身体歪斜着就要往冰面上栽去。
一直分神留意着他的苏北清几乎是在他重心失衡的瞬间就动了,脚下冰刀一错,迅捷而流畅地滑至他身侧,手臂一伸,稳稳地揽住了他的腰,将他即将倾倒的身体捞了回来。
“好好滑。”苏北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那只揽在他腰间的手并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停留了片刻,确认他完全站稳后,才不着痕迹地收回。
但他的目光始终如同最可靠的护网,牢牢系在顾淮南身上,随时准备着再次出手。
顾淮南惊魂未定地吐了吐舌头,拍了拍胸口,倒是安分了一会儿。
但没过多久,他又忍不住滑到沈知时身边,笑嘻嘻地去逗他:“知时!我们来比赛好不好?不比快,就比谁滑得慢!怎么样?慢才难呢!”
沈知时被他孩子气的提议逗得失笑,残存的最后一点紧张感也彻底消失无踪。他点点头:“好啊。”
于是,三人便这样在宽阔的冰场上慢慢滑行着。有时会简短地交谈几句,有时只是沉默地享受着这份运动带来的放松。
苏北清像一道沉静而可靠的影子,总是滑在一个能同时兼顾两人的位置上,目光敏锐地留意着周围的动向和他们的状态。
他会不动声色地滑到外侧,挡开某个迎面滑来、速度过快又路线不稳的陌生人;会在注意到沈知时呼吸微微急促、显露出些许疲态时,不动声色地放缓整体速度;更会在顾淮南又一次玩脱、险些撞到护栏时,第一时间伸手将他拉回安全区域。
沈知时看着苏北清又一次极其自然地将莽撞的顾淮南从危险的边缘拉回自己身边,低头在他耳边似乎说了句什么,语气像是叮嘱又像是轻微的责备。
顾淮南便仰起脸,笑嘻嘻地凑近他耳边回话,温热的气息在寒冷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散开。
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浑然天成、密不可分的亲昵氛围,旁人根本无法介入,甚至连羡慕都显得多余。
苏北清对他的照顾,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和兄长式的关怀,稳妥、周到、无可指摘。
而对顾淮南,那则是融于日常点滴的本能,是深植于心的牵挂与爱意,每一个眼神的交汇、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带着独一无二的温柔和纵容。
哥,有你们真好。
滑了将近一个小时,沈知时感到小腿和脚踝开始隐隐发酸,便慢慢减速,滑到了场边,双手扶住冰冷的金属栏杆休息。
他微微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冰场的低温中迅速变得冰凉。
他转过身,靠着栏杆,目光投向冰场中央。苏北清和顾淮南还在滑行。
苏北清滑得极好,动作流畅而稳健,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力量感,在人群中穿梭自如。
顾淮南则像只不知疲倦的、欢快的小鸟,围绕着他滑出各种不规则的圈,笑声如同清脆的铃铛,不断洒落在冰冷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阳光似乎终于穿透了商场顶棚的玻璃天窗,几束明亮的光柱倾泻而下,恰好落在冰场中央,也将那两道和谐相依的身影笼罩其中,勾勒出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
那一刻,冰场上嘈杂的音乐声、周围人群的嬉笑声仿佛骤然远去,模糊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视野的中心,只剩下那两道沐浴在光晕中、动作默契、仿佛自成一体世界的身影。
沈知时静静地看着,心脏像是被一种温暖而柔软的东西缓缓填满,平静而充盈。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为他们之间那种自然流露的亲密和快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滑冰的兴奋劲儿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疲惫感和被汗水浸湿后又冰凉的冷意逐渐泛了上来。
三人离开冰面,换回自己温暖的鞋袜,走出滑冰场。室外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味道,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种运动后的通透与畅快。
刚走到街边,顾淮南忽然停下脚步,一把扯住了苏北清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望向马路对面,声音里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哥!你快看那边!”
苏北清和沈知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街角,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小甜品窗口上方,挂着一块略显陈旧的灯牌,上面写着“炒冰”两个字,粉色的霓虹灯管在冬日下午清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却又莫名散发着一种顽强的、诱人的气息。
“我们去吃那个吧!就吃那个!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顾淮南摇晃着苏北清的手臂,语气里充满了雀跃与一种急切的怀念,“以前每次去公园滑完冰,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你都会给我们买的!记得吗?就原来冰场外面那个老奶奶摆的摊子,后来拆迁好像就没了吧……”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怅惘,随即又被眼前的发现点燃,“没想到这里也有!我们去吃嘛!”
记忆的闸门被这番话语轰然推开,沈知时当然记得。
那个总是支在老旧公园冰场外的简陋小摊,塑料瓶子里装着五颜六色、饱和度极高的果酱,炒冰用的铁板被酒精炉烧得滚烫,冰屑倒上去时会发出“刺啦”一声响,腾起一片白茫茫的蒸汽,伴随着铲子快速刮擦的尖锐声响。
他们三个总是挤在小摊前,捧着一次性塑料小碗,在凛冽的寒风里边嗦着鼻子、冻得直哆嗦,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着冰凉的炒冰,那时似乎有着用不完的活力,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冷,什么叫顾忌。
苏北清微微蹙起眉头,理性立刻占据了上风:“刚出完汗,毛孔都是张开的,马上吹冷风吃冰的,很容易着凉感冒。而且现在是冬天,肠胃受刺激也不好。”
他的话一如既往地带着照顾者特有的审慎和考量,务实得近乎有些不近人情。
“就吃一点点嘛!一小份!最小的那种!”
顾淮南立刻开启软磨硬泡模式,双手合十举到胸前,眼睛睁得圆圆的,努力做出最可怜又最期待的表情看着苏北清,“真的好久好久没吃了,特别想那个味道……而且你看,今天我物理都没及格,你都带我来滑冰了,就再奖励一个炒冰嘛,好不好?哥~全世界最好、最帅、最大方的哥哥~”
他拖长了声音,语调百转千回地撒娇,这套流程他从小到大演练了无数遍,对苏北清的效果历来显著。
“哥,你就给我们买吧,我也想吃。”沈知时也加入了请求队伍。
苏北清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赞同,但看着顾淮南那副眼巴巴、仿佛吃不到就世界末日的样子,又看看沈知时,眼神里的坚持如同遇到阳光的冰雪,一点点软化、融化。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败给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只能吃小份。而且要快点吃完,不能站在风口里细细品味。”
“耶!成交!就知道哥最好了!”顾淮南瞬间变脸,欢呼雀跃起来,脸上绽开计谋得逞的灿烂笑容,拉起苏北清的手就兴冲冲地往马路对面走。
沈知时跟在他们身后,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嘴角也不自觉地高高扬起。这种带着点蛮不讲理的撒娇和最终必然到来的、带着无奈却甘之如饴的纵容。
是他那个永远规整、强调效率和目标的家里从未有过的模式,每一次目睹,都让他觉得新鲜而温暖。
走到炒冰窗口前,各种口味的果酱装在透明的塑料罐子里,色彩斑斓地排列着。顾淮南兴奋地指着:“我要这个!草莓加芒果双拼!”然后他扭头问沈知时,“知时,你呢?你要什么口味的?还要菠萝味吗?”
沈知时愣了一下。他自己都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偏好了。
被骤然问起,那段属于童年甜腻而单纯的记忆碎片仿佛又被擦拭清晰。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嗯,是。就要菠萝的吧。”
苏北清对老板说:“一份原味,最小的。”然后拿出手机扫码付了钱。
老板是个手脚麻利的中年人,舀起一勺洁白的冰屑倒在冰冷的炒冰板上,浇上浓稠的糖浆,快速用铲子翻炒、按压。
冰冷的铁板与甜腻的糖浆相遇,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香精味的、甜滋滋又凉飕飕的独特气息。
很快,三份炒冰就做好了,盛在小小的透明塑料碗里,色彩鲜艳夺目,冒着丝丝寒气。
顾淮南迫不及待地挖了满满一大勺,塞进嘴里,瞬间被冰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眯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赞叹:“唔!好冰!但是……还是好好吃啊!就是这个味道!哥你快尝尝!”他极其自然地挖起一勺,递到苏北清嘴边。
苏北清就着他的手,低头吃掉了那勺粉黄相间的炒冰,细细品味了一下,客观地评价道:“太甜了。香精味有点重。”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好,但也没有丝毫嫌弃的意思,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关于糖分和添加剂的事实。
沈知时也小心地用附送的小勺子舀起一小勺淡黄色的炒冰,送入口中。
冰冷甜腻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沿着口腔迅速蔓延,那确实是一种廉价的、由香精勾兑出的、并不天然健康的菠萝味,却奇妙地、精准无比地复刻了深埋于记忆深处的童年味道。
寒风掠过街角,卷起地上的零星雪屑,他捧着冰凉塑料碗的手指很快就被冻得微微发红,指尖传来刺骨的冷意,可心里却觉得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异常温暖。
三个人就这样站在冬日黄昏的街边,捧着与周围穿着厚重羽绒服的行人格格不入的炒冰,像很多年前一样,低着头,快速地、小口地吃着,偶尔因为那透心凉的刺激而互相看看,挤出一点被冰到的滑稽表情,然后相视一笑。
苏北清吃得最快,三两口解决掉自己那份最小的原味,然后便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站在了风吹来的方向,用身体替他们挡掉一部分凛冽的寒风。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看着顾淮南和沈知时。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对吃得鼻尖、脸颊都冻得通红的顾淮南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
说话间,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帮顾淮南把被风吹得有些歪斜、蹭到了脸颊上一点冰渍的围巾重新整理好,动作熟练而轻柔,充满了无需言说的亲昵与呵护。
沈知时安静地吃着自己那份菠萝炒冰,甜腻冰冷的味道仿佛顺着食道一路凉下去,胃里微微收缩,却又奇异地从身体内部蒸腾起一股融融的暖意,最终汇入心口,将那处熨帖得一片温热。
他听着顾淮南叽叽喳喳、声音含糊地回忆着小时候三人为了抢对方碗里最后一口炒冰而差点打起来的糗事,看着苏北清脸上那抹极淡却无比真实存在的、温和的笑意,忽然觉得,时间洪流汹涌,仿佛并没有带走所有的东西。
有些滋味,有些陪伴,经过岁月的沉淀和冲刷,反而褪去了曾经的浮躁,变得愈发清晰、珍贵,在心底留下无法磨灭的温润光泽。
这份吵来的、在冬天里显得格外任性的、并不健康的怀旧炒冰,此刻带给他的满足感和幸福感,远胜于任何珍馐美馔。
吃完最后一口冰,混合着果酱的冰水顺着喉管滑下,带来最后的激灵。身体也从内到外彻底冷透了。顾淮南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又咂咂嘴,像是在回味:“哇!过瘾!圆满!”
苏北清很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他和沈知时手里空空如也、还沾着水珠的塑料碗,走到几步远的垃圾桶旁扔掉。
然后他走回来,极其自然地抓起顾淮南那双被冻得冰凉、甚至有些发红的手,拢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里,轻轻揉搓捂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到那冰凉的指尖回暖了一些,才松开:“走了,回家。煮点姜丝可乐驱驱寒。”
“嗯!”顾淮南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活力似乎瞬间回满,又恢复成那个蹦蹦跳跳的样子,率先朝着停车的地方走去。
回去的路上,顾淮南大概是体力消耗殆尽,玩心也得到了巨大满足,一上车就歪在副驾驶座上,眼皮开始打架,没过多久就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脑袋一点一点地,像只啄米的小鸡。
沈知时独自坐在后座,目光投向窗外。车窗外的街景在暮色四合中飞速向后掠去,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相继亮起,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投下模糊而流动的光影,那光影也模糊地映出他自己此刻的侧脸,嘴角似乎还残留着未曾完全褪去的、轻松而柔软的弧度。
虽然那份成绩单上不及格的数字依然是个客观存在、需要面对的事实;虽然咖啡馆窗后那个惊鸿一瞥、无法确定的身影依旧是个小小的、未解的谜团,悄悄埋在心底。
虽然回家之后,可能依旧要面对父母关于学习进度和下次考试目标的询问;但至少,在此刻,在当下,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久违的放松和简单的快乐。
苏北清平稳地开着车,目光扫过后视镜,看到了沈知时映在镜中、望着窗外的柔和侧脸,声音平稳地响起,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沈知时闻声回过神,目光与后视镜里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睛对上,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舒展:“嗯,有点累,但是……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认真而温和,补充道,“谢谢你,北清哥。”
苏北清似乎也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浅,几乎只停留在眼底细微的波动,随即转回头去,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只留下一句平稳而简洁的话:“跟哥还这么客气干嘛,开心就好。”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冬日傍晚逐渐繁忙起来的道路上,车载音响里低声流淌着舒缓的古典钢琴曲,如同温柔的背景音。
副驾驶座上的顾淮南已经歪着头,彻底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车内一片温暖而安宁的静谧。
沈知时也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任由身体沉浸在一种运动后的舒适疲惫感中,细细品味着这份短暂的、如同偷来的闲适与平和。
他知道,滑冰场上的欢声笑语,街头那碗任性的炒冰带来的怀旧温暖,就像一场美好却短暂的雪,终会随着时间融化、消失。
考试的压力,父母的期望,未来的不确定性,依然如同远处的地平线,沉默地横亘在前方。
但是,那份在冰面上重新找到的、关于身体掌控和自由滑行的轻松感,那双在他犹豫时及时伸过来的、沉稳可靠的手,那句平淡却包容的“开心就好”,或许真的能像悄然渗入干涸土壤的雪水一般,默默滋润他那颗因长期紧绷而略显干涸的心,为他积蓄起多一些的勇气和从容,去面对接下来依然漫长且繁重的路途。
人都是越长大越不快乐的吧,而且真的是越来越难和好朋友一起,享受小时候的娱乐项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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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就像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