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正式开始的第二天,清晨七点整。
霜色未褪,晨光稀薄。
沈知时站在顾家那扇熟悉的欧式雕花铁艺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未能完全压下胸腔里那点习惯性的、面对未知环境时的微缩感。
昨夜又下了场小雪,铁艺栏杆上积着薄薄一层白色,在渐明的天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顾家是独栋别墅,带着一个精心打理过、此刻覆着皑皑白雪的小花园,与他家那种别墅的规整感截然不同,更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
几枝枯瘦的灌木从栅栏边探出头来,在白雪映衬下勾勒出寂寥却坚韧的线条,偶尔风过,便簌簌地落下一小撮雪屑。
他按响门铃。很快,对讲器里传来徐元芝温柔带笑的声音:“是知时吧?快进来,门开着呢!”
他推开略显沉重的铁门,沿着已被清扫出的小径走到主屋门前。
门已经开了,徐元芝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点面粉,笑容温暖地站在门口:“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吃早饭了吗?我正烤着小饼干呢。你那双拖鞋,阿姨之前就给你洗干净了。”
“阿姨早,我吃过了。”沈知时礼貌地回答,换上之前他常穿的那双棉拖鞋。
屋内暖意融融,弥漫着黄油、糖粉和咖啡混合的香甜气味,还有一种属于“家”的、让人不自觉松弛下来的安稳感。
“北清和南南在餐厅呢,你直接过去就行。”徐元芝笑着指了指方向,“我去看看烤箱,你们好好学习,中午给你们做好吃的。”
“谢谢阿姨。”沈知时点点头,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往里走。
沈知时能清晰地听到餐厅里传来顾淮南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苏北清偶尔低沉的回应。
走到餐厅门口,他看到顾淮南正挥舞着叉子对着煎蛋“演讲”,苏北清则安静地喝着牛奶,目光落在桌上的平板电脑上,似乎在浏览什么资料。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餐厅照得明亮而温暖,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
“哟!沈大学霸驾到!”顾淮南一眼瞥见他,立刻嚷嚷起来,“快来拯救我于水火!我哥又要给我加练听力了!”
“你可拉倒,哥可不会让你陷入水火,好好听。”
苏北清这才抬起头,目光越过顾淮南,落在沈知时身上。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带着一种沈知时认识了十几年、早已熟悉的沉稳。
苏北清微微颔首:“来了?先坐。别理他,他戏多。”语气很自然,没有过分的热络,也没有刻意的客气,就是那种对自家弟弟朋友的、相处了太多年以至于无需寒暄的熟稔。
“不是怎么就我要听,知时不要听。”
“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知时那英语根本用不着,再练听力。”
沈知时紧绷的肩线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点点。
“吃过了?吗”苏北清转过头问,顺手将手边那碟还没动过的烤吐司推到他面前,“干妈刚烤的,尝尝。”
“嗯,吃过了。”沈知时答,但还是依言拿了一片。温热的吐司散发着麦香和黄油味,外酥内软。
顾淮南已经把注意力转回他的煎蛋上,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寒假也不能睡懒觉。
苏北清没接话,只是伸手过去,极其自然地把顾淮南那杯快被他手舞足蹈碰洒的牛奶往里面挪了挪。
这个小动作落入沈知时眼里,让他心里某处微微一动。这就是苏北清,话不多,但该做的、该看的,从来不会漏掉。
对他,对顾淮南,其实一直如此,只是他自己常常被自己的心障隔开了距离。
“对了知时,”顾淮南突然想起什么,咽下嘴里的食物,“昨天聚餐后来怎么样?沈叔周姨没再念叨你吧?”
沈知时摇摇头,唇角勉强牵起一个弧度:“还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一直就那样吗。”
苏北清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但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淡地说:“先把早餐吃完。一会儿书房集合。”
他顿了顿,看向沈知时,“我给你理了一些题目都是压轴题,出得还是有点意思的,你应该会感兴趣。”
沈知时微微一怔。“压轴题”三个字从他人口中说出,常带着试探或挑战的意味,但从苏北清嘴里说出来,却只是平铺直叙的事实陈述——他知道沈知时的水平,也认可他的能力。
这种不着痕迹的信任,让沈知时心里那点微缩感又消散了些许。
吃完简单的早餐,三人转移到二楼的书房。书房很大,两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柜,木质沉稳,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中间并排放着两张宽大的实木书桌,窗外是覆雪的后院,景致开阔,一株老树的枝桠横斜,缀满雪花。
书桌上已经摆好了各种参考书和习题集,井然有序中透着即将开始的学习氛围。
沈知时下意识地选了一张离苏北清稍远的椅子坐下,几乎是习惯性地为自己划出一个安全的、便于观察和防御的距离。
苏北清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将自己桌上的台灯角度调整了一下,让光线更柔和,不至于刺眼。“计划带了吗?”他问。
沈知时从书包里拿出那份被父母用红笔细致修改、批注得密密麻麻的计划表,递过去时,指尖仍有些发紧。“诺,我妈他们改的。”
苏北清接过来,垂眸细看。
他的目光沉静,指尖偶尔在纸面上某处停顿。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顾淮南在旁边窸窸窣窣找笔的声音,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
片刻后,苏北清抬起头,将计划表递还给沈知时,语气平和:“计划本身没问题,知识点覆盖很全,强度也够。”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沈知时,像是要看进他心底,“但这是你的计划,还是沈叔周姨的计划?”
苏北清提问时就知道了,他是带着答案问问题。
沈知时猛地一怔,捏着计划表的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边缘泛起细微的褶皱。
这句话像一颗精准投下的石子,在沈知时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下激起层层波澜。
沈知时从未真正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不敢想。
计划理所当然应该是父母的意志,他的想法、他的疲惫、他的承受力,从来都不是首要的考量因素。
苏北清没有追问,也没有批评,只是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高三了,有自己的节奏很重要。别人的期望和标准,可以参考,但没必要当成枷锁一样套在身上,一步不敢错。”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兄长式的、冷静的关切,“你绷得太紧了,知时。学习不是拼命,是长跑。有些东西,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他的话像温水流过冰封的河面,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化开坚冰的力量。这些道理沈知时何尝不懂,只是从父母那里听来的是“你必须攥紧”,而从苏北清这里听到的,是“你可以适当放松”。
顾淮南在一旁插嘴:“就是就是!哥你看知时那黑眼圈,都快比我画的地形图还黑了!沈叔周姨也太狠了……”
“你那是太松驰了。”苏北清一个眼神扫过去,顾淮南立刻噤声,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乖乖缩回自己的座位。
苏北清重新看向沈知时,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计划微调一下。午休时间延长半小时,必须闭眼休息,中午你就在客房睡,我和南南昨天晚上收拾过了。晚上八点后不做新题,只复盘和梳理。周末空出半天,彻底放松,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许碰书本。”
他的安排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被稳稳托住的安心感。
沈知时沉默了几秒,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那些坚硬的、因长期紧绷而僵直的边缘慢慢软化。
他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松快了些:“好,听你的,北清哥。”
“嗯。”苏北清不再多言,拿起自己的书,“那开始吧。先从你最想解决的数学压轴题开始?我刚说的那几道,解析几何综合题,计算量大了点,但思路值得琢磨。”
一上午的学习效率出乎意料的高。
苏北清的讲解精准而透彻,总能一眼看穿他思路卡壳的关键点。
没有催促,没有不满,只有清晰的引导和偶尔一句“这里懂了没?”的确认,语气永远是平和的。
苏北清游刃有余的在顾淮南和沈知时的两份不同学习之间进行教学。
当沈知时第三次在同一类型的函数压轴题上卡住,反复验算同一个步骤时,苏北清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
苏北清放下笔,看向沈知时,目光如常:“你不是不会,是怕错,还是不自信。”
沈知时握笔的手指一顿,抬起头。
“这道题,”苏北清用笔尖轻点题目,“你前面的思路完全正确,切入点也没问题,但到这里,”笔尖移到解题过程的中后段,“你开始犹豫,反复验算前面已经确定的步骤,浪费了时间,反而增加了出错概率。”
他抬起眼,目光冷静却并不冰冷:“考场上是没有完美答案的,只有尽力而为的答案。有时候,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比反复怀疑更重要。尤其是对你而言。”
他顿了顿,补充道,“全校第一的脑子,不需要这么瞻前顾后。”
这些话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字一句都敲打在他最脆弱的地方。
沈知时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杆。是啊,他总是在害怕,怕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怕辜负期望,怕做不到最好,怕那个“全校第一”的光环因为一次失误而黯淡
这份恐惧,甚至超过了对知识本身的理解和探索。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却不知该说什么。
“没事,”苏北清的语气缓和下来,重新拿起笔,“慢慢来。先相信自己做对了,如果有时间再回头检查。过度自疑比犯错更消耗人。”
这时,顾淮南那边传来一声夸张的哀嚎:“哥!这物理题是不是出错了啊?我怎么算都不对!能量守恒它不守恒啊!”
苏北清起身走过去,俯身看了一眼题目,屈指轻轻敲了下顾淮南的脑袋:“单位换算错了。这里是厘米,你当成米算了。能量再不守恒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啊!”顾淮南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眼神不好,眼神不好。”
“你就要有南南这种接近不要脸的自信才行。”
“苏北清。”顾淮南把手里的笔握的咯咯作响。
苏北清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带着一丝极淡的、纵容的笑意,摸了摸他的头,顾淮南瞬间又熄火了。
这一刻,沈知时望着他们,忽然有些羡慕顾淮南——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地犯错,理所当然地被包容,理所当然地享受这种不带压力的纠正。
中间休息时,徐元芝送来了刚出炉的小饼干和热牛奶,饼干烤成可爱的动物形状,散发着甜香。
她笑着叮嘱他们休息眼睛,还特意对沈知时说:“知时,累了就起来活动活动,去院里看看雪景,喝喝茶,别老坐着。学习不差这一会儿工夫。”
沈知时轻声道谢。徐元芝离开后,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顾淮南已经瘫在旁边的懒人沙发上,咬着饼干玩手机游戏。
苏北清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随口一提:“我记得小时候,一下雪,南南就最兴奋,非要拉着我第一时间跑去你家楼下喊你。”
沈知时正拿起一块小兔子饼干,闻言手指微微一顿。记忆的闸门被轻轻推开,那些被尘封的、带着暖意的画面涌现出来。
是啊,小时候每次下雪,顾淮南总是第一个冲出来,拖着苏北清,兴高采烈地跑到他家楼下,大喊他的名字。
因为他最喜欢雪,看到雪花就眼睛发亮,每次下雪都迫不及待要出去,而顾淮南总是比他更激动地来召唤他。
“嗯。”沈知时唇角微微弯了一下,那小兔子饼干在他指尖显得格外小巧,“那时候南南总是在楼下大喊大叫,雪都没他声音大,整栋楼都快被他吵醒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每次都磨磨蹭蹭!”顾淮南头也不抬地哼哼,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我们要是不喊大声点,你能在窗边看雪看半小时都不下来!跟雪结了盟似的!”
是啊,要是不喊大声一些,他都出不来。
苏北清也极浅地笑了一下,目光掠过窗外皑皑的白雪,又落回沈知时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现在呢?还喜欢吗?”
沈知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片纯净的白色世界依旧安静美好,雪花偶尔还零星飘着。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好像没那么多时间,也没那种心情了。”话语出口,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苏北清看着他,安静了几秒,然后很轻地说了一句:“别把自己弄丢了。”
很轻的一句话,却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叩击在沈知时心上那把沉重的锁上。没有说教,没有长篇大论,只是一个兄长般的、带着关切提醒。
沈知时的心潮轻轻涌动了一下,许多复杂情绪翻涌上来,酸涩与暖意交织,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最终,他只是低下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很轻地“嗯”了一声。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
苏北清从来不会逼他什么,只是适时地递过一句话,一个眼神,剩下的,留给他自己去咀嚼、去体会。想通了最好,想不通,也没关系,他知道还有这个地方可以来,有人会理解。
下午的学习继续。
或许是因为上午的高效梳理,或许是因为那片刻的喘息与坦诚,又或许只是因为身处这个令人安心放松的环境,沈知时发现自己逐渐能够沉浸进去,思绪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无端飘向对错误的担忧和对结果的恐惧。
他偶尔抬头,能看到苏北清沉静的侧脸,鼻梁挺直,眼睫低垂,专注于眼前的书本。
能听到顾淮南小声嘀咕题目的抱怨,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能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饼干甜香和旧书的墨香;能感受到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的、冬日宝贵的阳光的温度,落在手背上,暖洋洋的。
那种持续了整整一个学期的、仿佛永远嵌在骨头缝里的疲惫和紧绷感,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这里的温暖和平静浸润、软化。
做英语阅读时,遇到一篇关于冬季运动的文章,顾淮南突然插话,打破了专注的寂静:“说起来,咱们好久没去滑冰了。知时,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三个去滑冰吗?你摔得那叫一个惨,扑通一声,我差点以为屁股都得摔烂。”
沈知时从阅读中抬起头,愣了一下,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沈知时记得冰面的凉气透过厚厚的棉裤直往膝盖里钻,记得顾淮南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也摔倒,记得苏北清默默伸出手拉他起来,记得自己当时又窘又疼,却还是忍不住跟着笑……
“记得,”沈知时轻声说,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回家还被我妈说了一顿,说我把新裤子摔破了,膝盖也青了好大一块。”
“周阿姨那是心疼裤子!”顾淮南哈哈大笑,“不过说真的,等考完了,咱们再去一次呗?哥,你去不去?看看知时现在还会不会摔个四脚朝天。”
苏北清从书页中抬起头,看了看两人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期待神情,轻轻点头:“可以。这样吧,”他目光转向顾淮南,“某人的物理期末考能及格,我就带你们去。”
“喂!”顾淮南立刻抗议,脸垮了下来,“不要人身攻击啊!而且那成绩还没出来呢!说不定我就及格了!”
“嗯,”苏北清淡淡应道,重新低下头去看书,“但愿吧。”
说说笑笑间,下午的学习也变得不那么沉闷。
沈知时发现自己解题的速度似乎快了些,不是因为他突然变得更聪明,而是那种如影随形、时刻啃噬着注意力的焦虑感减轻了,让他能够更专注于题目本身的概念和逻辑。
四点钟,按照苏北清调整后的计划,他们开始进行今天的复盘和梳理。
苏北清让他们各自整理今天的错题和思路卡壳的地方,然后轮流讲解给自己听。
“把自己当老师,把这道题讲明白,”苏北清强调,“能清晰地讲出来,才是真懂了。”
轮到沈知时讲一道他之前卡了很久的数学压轴题时,他起初有些磕巴,组织语言有些混乱。
但在苏北清鼓励的、专注的目光下,他渐渐捋清了思路,讲解也变得流畅起来。讲到最后,他甚至发现自己对这道题目的理解更深了一层,某个之前模糊的衔接点忽然变得清晰透彻。
“很好。”当他讲完时,苏北清简单评价道,没有过多的夸奖,但眼中那抹清晰的认可让沈知时感到一阵实实在在的暖意和成就感。
傍晚时分,徐元芝上来叫他们吃晚饭。三人下楼来到餐厅,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家常菜肴:热气腾腾的玉米排骨汤飘散着浓郁的香气,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鱼身上撒着葱花和辣椒丝,清炒的西兰花翠绿欲滴,还有一大盘金灿灿的、沈知时一直很喜欢的糖醋里脊。
“快坐下吃饭,学习一天都累了吧。”徐元芝笑着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汤,“知时多吃点,看你这个学期都瘦多少了,是不是用功太狠了?学习重要,身体也要紧。”
“谢谢阿姨。”沈知时接过汤碗,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骨香和玉米的清甜,温暖瞬间沁入指尖。
吃饭时,顾淮南依旧是最活跃的那个,手舞足蹈地讲述着学校里的趣事和同学的糗事,逗得徐元芝忍俊不禁。
苏北清偶尔会提醒他“吃饭别说话,小心噎着”,或者说“手稳点,汤要洒了”,但语气里并无真正的责备,更多的是习惯性的关照。沈知时安静地吃着饭,感受着这久违的、热闹而轻松的家庭氛围,胃里和心里都觉得暖融融的。
徐元芝不时给他夹菜,嘴里念叨着“这个好吃”、“那个有营养,学习费脑子得多补补”。
苏北清虽然话不多,但会默默地把那盘糖醋里脊转到沈知时面前,或者在他碗里的菜快吃完时,不动声色地再将盘子推近一些。
这些细微而自然的关照,像无数条温暖的细流,悄然汇入沈知时的心底,驱散着积压已久的孤寂和寒冷。
吃完饭,沈知时帮忙收拾碗筷,被徐元芝坚决地拦住了:“快去休息吧,学习一天最耗神了。这些不用你操心,明天再来帮忙也一样。”
暮色早已深沉,窗外只剩下路灯和雪地交织出的朦胧光晕。沈知时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准备回家。
走到楼下,徐元芝正在整理玄关处的插花,看到她下来,笑着问:“学得怎么样?大宝没凶你们吧?他要是太严格了就跟干妈说。”
“没有,北清哥讲得很清楚,方法也很好。”沈知时认真地回答。
“那就好。明天来,外公养的鸡就到了,干妈给你们炖鸡汤喝,好好补补。”
“嗯,谢谢干妈。”沈知时脑子里已经回想曾经被鸡支配的恐惧了。
苏北清送他到门口,替他拉开门。院子里路灯已经亮起,在洁白的雪地上投下一个个温暖的光晕,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呼吸声凝结成白气。
“路上小心。”苏北清说,和昨天一样简洁的叮嘱。
“知道了,北清哥。”沈知时点点头,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声音比平时更软和一些,“今天……真的谢谢。”
苏北清看着他,眼神在朦胧的暮色和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温和。他抬手,很轻地拍了一下沈知时的肩膀,这是一个超越了言语、带着十足兄长意味和无声鼓励的动作。
“回去别又想太多了。好好休息。”
“嗯。”
走在回家的路上,沈知时的心情是许久未有过的平静。
书包依旧沉重,里面装着习题集和修改后的计划;父母的期望依旧如山,压在心头;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压力依旧存在,不曾减少分毫。
但有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他想起苏北清那句“别把自己弄丢了”,想起书房里倾斜的温暖阳光,想起那碟可爱的小动物饼干,想起可口的家常菜和餐桌上轻松的笑语,想起那个轻拍在肩膀上的、充满信任的动作。
这些东西很轻,微不足道,却像冬日里一点点积蓄起来的热量,慢慢地、耐心地煨着他那颗被冻得有些僵硬、几乎失去知觉的心。
他知道很多现实问题并没有解决,之后可能还是会陷入焦虑,父母的态度也不会因为这一天的放松而轻易改变。
但至少在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被真正理解、被包容、被轻轻托住的力量。
这力量不足以颠覆什么,却足够让他停下来,深深地喘一口气,然后,或许能积蓄起更多的勇气,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明天。
走到小区门口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林叙发来的消息:“第一天‘特训’怎么样?”
沈知时停下脚步,思考了片刻,低头打字回复。指尖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但心情却是松快的。
“比想象中好很多。北清哥……确实很会教。”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想与人分享这份细微的喜悦,“而且,干妈烤的小饼干很好吃。”
很快,林叙回复了:“那就好。[笑脸]”
简单的两个字和一个表情符号,却让沈知时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清晰的弧度。
他抬头看向天空,深蓝色的天幕上已经清晰可见几颗星子,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冬日的夜晚来得早,寒风依旧,但此刻的他却不再觉得那么寒冷孤单。
他继续向前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前方路灯下的雪地上,不知哪个孩子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用树枝做手臂,石子做眼睛,头上倒扣着一个红色的小塑料桶,憨态可掬。
沈知时在雪人前驻足片刻,然后轻轻抬起手,将雪人头上歪掉一点的“帽子”扶正了。
这个小小的、近乎本能的动作让他想起更小的时候,想起那些简单而快乐、容易满足的时光。
或许苏北清说得对,他不该把自己弄丢了——那个曾经会为了一场初雪而兴奋雀跃不已、趴在窗边目不转睛的自己,那个不怕犯错、敢于拉着同伴冲进雪地里打滚尝试的自己。
继续向家走去,沈知时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坚定了几分。
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积雪或许会开始融化,而他已经准备好了,以稍微放松一点的姿态,去面对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