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几盒薄薄的小卡片,说不定就能改变慈幼局孩子们的一生,用这理论去说服林县令,陆岑川的目的果然顺利达成。后面再说教习农人,与杨桥相互印证的事,就也不出意料的获得了准许。
在林县令治下,又是陆岑川出的主意,那首先受益的慈幼局,当然是本县的慈幼局,而所选的农人们,自然是出自青树村。
卫里正接到这消息的时候,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自家村子因有陆岑川,各种好事屡屡都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忧的是,好处这人是给争取来了,但后面的事,她就完全不管了呀!
“玲子啊……”
里正心中痛并快乐着,费了半天劲儿才从陆岑川冲击十足的消息里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到,
“不是叔不信你,可是……”
认字这事儿,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光凭自己这半桶水,真能行?
儿子他都没教过,还是费劲儿巴拉的送去读了两年私塾,才能认字呢!
陆岑川虽然对识字卡有些信心,也已经跟瑞王预想过其中细节,跟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却不大包大揽,只到,
“试试看嘛~反正冬天大家也闲啊。”
里正叔哭笑不得,到底舍不得把这将要到嘴的好处吐出去,叫陆岑川仔仔细细的把那识字卡的用法跟教学模式说了。
他听到最后心里已经觉得靠谱,可祖祖辈辈的,从没有人能这样简简单单的读书认字,还是有点儿忐忑,担忧到,
“那怎么能叫他们好好儿学呢?”
教的人有了,教的方法也有了,但人有不同,怎么才能叫大家都学好呢?
陆岑川则根本没考虑过这个。识字卡的初衷是为了给幼儿启蒙,所以才要兼顾趣味,还要简易贴近生活环境等等。现下推广到成年人的实用学习里,已经是很低的门槛了,低成一个坑,还需得怎么才能好好学?哄着求着他们才肯努力用功不成?
“那当然是靠自觉啊。”
一大把年纪了,好赖不分那还要指望谁?她又不是他们爹。
后面那句陆岑川虽然没真的说出口,但嫌弃的意思充分传达了出来,卫里正觉得这小丫头性子愈发促狭,点了她一下叫她别乱占别人便宜。
“谁占谁便宜啊里正叔?”
她才没有那样没出息的儿女呢!
卫里正:“……”
对,儿女还得分爹的家产呢,这么说也是。
又笑着点了陆岑川一下,卫里正把她送出门去,便回了自个儿屋里。
谁也没找,连儿子都没商量,独自闷头想了半晌,把这事该如何安排琢磨了个七七八八,又在心里细细的捋了一遍,想着往后能够越来越好的日子,露出一个憧憬的笑来。
不过陆岑川这回没做个万事不管的甩手掌柜,毕竟相关的一些准备,都得陆岑川亲自参与,才能省了一道道跟人解释的麻烦。
其一就是教具。
除了主角的识字卡,陆岑川还准备配块儿黑板。黑板这东西,常在坊后院儿里便有一块儿,还是托杨大哥给做的。也没特意去寻什么粉笔,只给漆成纯正的黑色,在上面用白色虚线画了几行米字格。
黑板最顶以黑漆写了十个数字,最底有几个小勾,是拿来挂毛笔的,再配上一罐清水,把一张菜牌儿钉在黑板右上角,这就是常在坊的伙计们识字习字的所有工具了,闲暇空余之时,走过路过都能看上两眼,写上几笔。
这回认真拿黑板来做教具,陆岑川预备除了数字之外,再加几个固定的字。譬如上下左右、年月日、金银铜、米尺寸之类,合理分布在周边,把黑板本身的实用性再增强一些。
再有就是场地。
读书认字,是多少土里刨食儿的农人世世代代的心愿,能实现的却没有几个,无外乎一个字,穷。连偏远贫穷如青树村,从前都是有学堂的,然而有学堂没有用啊,请不起先生,就只有渐渐破败,年久失修的份儿。
如今陆岑川带来了这样一个机会,虽说能达到的只是非常基础的程度,但也足够卫里正重视了。所以当说起要特意寻一块地方以作此用,里正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学堂是现成的,虽然破旧一些,大家伙儿动手修修,也能用了。
陆岑川出了里正家便往那个已经荒芜的小学堂走了一趟,这学堂还是在她刚穿过来的时候,注意过一回。
一个小院儿,几间土房,四处枯败杂乱的野草,冬日里萧条零落。墙面也好篱笆也好,都破败得十分磊落,若不是房顶还在,几乎要跟外面的野地融为一体,如果不是特意来看,任谁也不会多瞧上一眼。
唯一的好处大约就是地方够大,来往也方便。
不过这乡村野地的,最不值钱的就是地方,青树村又不大,去哪儿不方便呢?
在里面绕了一圈儿看过具体情况,陆岑川心里有数了,又转回头去找卫里正。
“什么?你要买下来?”
听陆岑川说要把整个学堂并外面的一片无主之地都买下来,自己出钱改建,里正有些不明所以。
场地既然选了学堂,里正就能说动村里人动手,为了能识几个字,为了自家的孩儿们的往后,想来大家不会吝惜那把子力气,并没有要陆岑川特意出钱的必要。
陆岑川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这地不但要买,学堂她出钱建,往后还要冠名。
没错,冠名。
这明显不是陆岑川做事的手段,也确实不是陆岑川的想法,是瑞王出了这个主意。
虽然陆岑川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性子,可实在没往这方面花过心思,不过既然原住民瑞王特意提出来,必然有其用意,就也不着急询问,静待他给出下文。
果然,瑞王慢悠悠的吐出两个字,
“立世。”
失恃失祜,亲族散尽,无官无爵。
桩桩件件的,对陆岑川简直不利透顶,她想带着阿越在这世上站稳脚跟,不畏纷扰,光有本事能挣钱,是不行的。
从前瑞王在皇帝跟太后面前为陆岑川刷存在感,把她放在一个救命恩人的位置上,就是为了靠山二字在铺路。
而靠山,光有上位的掌权者,也是不行的。
套种之后农人们自发前来与陆岑川道谢的事,给了瑞王一个启发——这人有这样天然的优势,为何不好好筹划一二,把人心这护身符,给结结实实的带好呢?
瑞王知道她不太在意这个,可能是她从前所处的环境所致,也可能是她本身性子的缘故。但现在就是现在,在大祁,在此时,她跟阿越的情况,容不得她不重视这件事。
陆岑川的好名声已经因套种之法的传播,借林县令之口为众人知晓,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然而后面如何维持积累,还是得要她自己上心。
瑞王的劝说并不强势也不冗余,方方面面点到即止,不过响鼓哪需重锤敲,尽管难以共鸣,陆岑川还是愿意入乡随俗,从来听劝。
然而也不用完全按照瑞王的说法来办,买地冠名都可以,建学堂,陆岑川觉得为时过早——村里根本没那么多学龄的孩子能凑成一堂请先生,何必早早做出个花架子来叫人干看?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也太明显了。
瑞王也不强求,只要引起她重视就好,无论事情大小,一旦她开始做,后续就好办了。
这一众的心思,陆岑川都没准备跟里正讲,卫里正没得到答案,但陆岑川手头宽裕,又说是想随自己心意整改,不好意思折腾乡邻,就允了。
冬日不宜动土,于是房舍陆岑川只是使人略作整修,暂时能供遮风挡雨即可。外面的院子倒是大变样,杂草拔光,土地平整,旁边的一块空地也被圈进来,面积比原先大了两三倍不止。
已经废弃多年的小学堂忽然被陆岑川买了,还多圈进这么大一块空地,村人都纳闷她是要干嘛。
紧接着,院子被整齐的分作两部分,一边空空荡荡方方正正,另一边砌花池,修小道,竖几根高而粗的竿子,还挖了个两掌深、弧度曲折的小圆坑,从未有人做过这些东西,就愈发引人好奇。
直到花池培上了土,圆坑填上了沙,高高的竿子架起了秋千,滑梯,转椅,跷跷板、摇摇马,夏家院子里有的没的儿童娱乐设施一一立了起来,才发现这半边俨然建成了个供幼童玩耍的游乐场。
里正一脑袋问号,说好的学堂呢?
陆岑川指着与焕然一新的半边院子不同,只简单整理了一下、被对比得愈发寒酸的旧房舍,
“那儿呢。”
卫里正:“……”
眼见平素脾气最好的里正叔眼睛都要瞪起来了,李宝柱赶忙上前拍了陆岑川一记。他口才比从前好多了,隔开陆岑川,转身引着里正往里走,嘴里不忘给这倒霉妹妹找补,
“因着天冷不宜破土,这屋子才只是修整了一番,但挡风遮雨绝无问题,里面也是用心布置的。”
“院里这些玩意儿,是玲子想着孩子们好动,到时候大人们识字,他们也有个玩闹的地方,不用拘在身边添乱。”
卫里正听着点了点头,顺便嗔了陆岑川一记,明知自己对这事多么上心,偏偏先要开玩笑。
这年纪愈长,孩子心性反倒愈重了!
里正随着李宝柱跨进屋舍,一眼就看见里面整齐的桌椅,抬头对上正中墙面上挂着的大大的写了字的黑板,屋中宽敞,窗明几亮,心中腹诽顿时都抛到九霄云外,笑的眼尾皱纹都挤了起来,连道了几声好。
地方有了,教具齐备,选了个日子,村人们便热热闹闹的来了。
开课这天,陆岑川还弄了个颇为别开生面的“开学典礼”:锣鼓鞭炮一个没有,而是在门口立了块板子,画好三行竖长格子,叫前来学习的村民,亲手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里面。
象征意义比较大,往后在下面画正字,也当个签到,记录村人们来学习的次数。
村人们的名字是之前卫里正统计有多少人愿意来学时,已经在纸条上写好,分发给个人的,所以此时没有不会写的,只有写得如何。
这一写乐子大了,哪个用功哪个偷巧,哪个就是来凑个热闹,哪个好多天了连自个儿名字都写不出来,惹得大家哄笑。
其中也有写得好的,最出乎陆岑川预料的便是张老头,他老人家并没报名,只是难得的来凑个热闹,见一群人抢着在板子上歪七八钮的写名字,握笔的姿势像是拿着个棒槌,一顿冷笑,上前给大家露了一手。
字不算好,但胜在工整方正,在一众蚯蚓般的鬼画符里,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在大家惊艳羡慕的眼神中,张老头哼了一声,很不以为意的说到,
“我可是认字的。”
得来众人赞叹,满足的走人了。
陆岑川:“……”
怪不得今天来凑这个热闹,合着是专门来显摆的。
剩下的写得好一点儿的,便是老孙一家。
大郎二郎写完了自己的名字,也不着急往屋子里凑,反倒是到了陆岑川面前,憨笑着给东家跟一旁的老爹行礼。原来打从常在坊的伙计们开始认字,老孙便也紧紧跟上,他们来往常在坊送食材,跟掌柜、丁艾俱是熟悉,问问几个名字怎么写,认认菜牌儿,都很方便。
“可以啊!”
虽然早知老孙有成算,却没想到嗅觉竟能敏锐到这地步。
老孙嘴上笑着谦虚,眼里俱是对自家儿子的满意,陆岑川便又问,
“三娘跟四娘呢?”
老孙可不是张老头,那是很疼女儿的,从吃穿到教养,三娘四娘从不比两个哥哥差什么。早等着陆岑川有这一问,老孙赶紧答到,
“三娘字儿飘些,四娘伶俐,算数也特别好。”
这就是不但认字儿,还能看账的意思了。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老孙的表现每每都叫陆岑川惊喜,在心中赞了一声,不耽误他们进屋占座,转头找院子里的瑞王去。
瑞王今天是跟陆岑川一起来的,但打从开始就坐在院子不起眼的角落。这院子里被陆岑川摆满了各种儿童娱乐设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十分稀奇古怪,又跟学堂分隔开没有特意开放,一时没人敢上前细看,村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签名等等自顾不暇,也就没人注意到他。
这会儿奔着识字来的村人都坐在了屋里,因几乎是全村老少齐出动,但凡能走的都来了,人尤为的多。
陆岑川看里正统计的名单时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提前把屋里书桌都撤掉,只摆放了许多长条的木凳。好多都是一家人挤在一条长凳上,拥拥堵堵的,虽然连个松快的地方都没有,但好歹算是都坐进去了。
冬天嘛,挤点儿全当暖和了。
此时卫里正已经站在了讲台上,他好像有些不适应,不过说了两句勉励大家的话之后,很快进入了状态,按照陆岑川的推荐,先从黑板上的那些字讲解起来。
村人们在屋里听,陆岑川跟瑞王坐在院子听。没有朗朗的读书声,只有里正简单直白的解释,答着这些农人们新奇又朴实的疑惑,答着这偏僻乡野里,不知多少人的希求。
头一堂课教的内容不多,所以时间并不长,只是还需得把定下的一些规矩跟村人们讲清楚,这才拖延得久了一些。
按照陆岑川的意思,她虽然买下了整块儿土地,并且出钱改建,但并不会限制他人在此处的来往。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今组织大家伙儿认字也是一样的,且因着没有回家自学的条件,在学堂自学才更要方便。所以教学结束之后,当日教授过的识字卡会留在学堂里,不拘是什么时候,只要想温故,自己来就好。
不但学堂随便村人们进出,院子里的设施也随便孩子们玩耍,寻常聊天或是村里商量事情,都可以当做个场地供大家使用。
卫里正却没有同意。
陆岑川不放在心上的东西,不代表别人就不会眼馋,人多手杂,难免就会有几个眼大心小的想要浑水摸鱼。几张识字卡几条木板凳,不一定能叫这些人捞到什么好处,却有可能祸害了全村人的福祉,毁了大家伙儿的希望,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学堂开放可以,识字卡留着也可以,但不能叫人任意拿用,里正早想好了应对,这会儿正在向村人们布置。什么每家轮换之类,何工何职分得细细的,还屡屡提及玲子如何如何,咱们都是托了玲子的福气等等,陆岑川听着听着就笑起来。
村人们学习热情高涨,教习结束还纷纷互相询问提点,许久才渐渐散去,并约好明日早些来,在里正教字之前把今天的再彼此提问一番,免得到时候丢丑。
陆岑川跟瑞王听闻,对视一眼相对颔首,这头开得不错,至于学习效果,过段日子就能验看了。
村里的识字班热火朝天的开始,慈幼局那边更是早一些就行动了,常在坊伙计们的识字之旅也顺顺利利的在前进。一时间陆岑川周围学习气氛浓厚,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有人讨论什么字怎么写法,也许是被这样刻苦的氛围浸染,连秦河的九九乘法都背得顺溜了一点。
在这点点滴滴的进展之中,瑞王也没闲着。
他手下的侍卫们整天跑了村里跑县里,把两处的状况报与他知晓,哪怕一个微小的变化也不放过,慈幼局里幼童们一天学会几个字,他恐怕比林县令专门派去的文书知道的都清楚。
如何循序渐进的大略框架,其中利弊优缺的各项重点,言明自己看法的同时字字谨慎,全都已经落于纸上,直奔京城,往皇帝御案而去。
而且在这其中,瑞王还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状况。
村里学堂与慈幼局习字是他跟陆岑川特意推动的,常在坊的伙计们也是陆岑川特意安排学习的,可是除开这些,陆岑川身边怎么人人都认字啊?
不但认字的人多,新字学得也快。
饶是他深居简出,还依然知道宗室里几个出了名的胸无点墨,甚至连笔都不会拿的败家子儿呢。陆岑川在青树村,身边怎么个顶个儿的都认字?无论认得多少,可这也太奇怪了些,说好的乡野村人多粗鄙,大字不识呢?
而且别处也并不如此,整天埋头捣鼓庄稼的农人们,就是少识字,只有陆岑川周围格外与众不同。
难道是这家伙歪理说多了,还能使旁人开窍不成?
陆岑川:“……”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的人品受到了质疑。
瑞王问得认真,陆岑川无语之后,就也认真的想了想。
这一想,单以“识字”作为标准,她身边还真没几个完全不认识的。
可能以前不认识,但现在都学了起来,常在坊的伙计跟老孙一家就不赘述了,连李宝柱,每天拿着陆岑川跟丁艾对货的单子,长久来往,也不知不觉中认识许多字了。
也不能算是全然不知不觉,最开始也有死记硬背,后来眼见耳听,只是稍稍用心,便忘不了了。再往后日积月累,顺理成章的就把什么食材、菜牌儿、数字全都学会了,账本也渐渐能看懂了,如今只要是常在坊营业范围之内,能难倒李宝柱的字,那是没有的。
陆岑川想明白,便对瑞王答到,
“耳濡目染吧。”
她习惯使用文字,也习惯文字是通用的交流方式,日常生活中自然就怎么方便怎么来。
可能刚开始对身边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扰,但她视作寻常,周围人就会被这态度感染,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长时间频繁的使用,充斥在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品,简单常见,自然就会慢慢掌握了。
至于学得快,就更好解释。
都是平日里用得最广见得最多的字,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也不附加什么艰涩的深意,成年人理解能力又没问题,学起来能不快么。
唯一有点出人意料的是石头。他读书读得全家人都发愁,一本三字经这么多年都过不去,可偏偏最近学了识字卡,屡屡学得快记得准,最先写出整句文字来的,就是石头。
杨大哥跟杨大嫂都惊呆了。
陆岑川却觉得挺应该的,就跟秦河难以背出乘法表一样,石头也许就是背不出三字经。
当下这种先死背的教书方法,连三字经都背不出来,就把石头后面的读书路全给卡住了。然而背是背不出来了,字儿他可见过不少,这么多年下来,还不能混个眼熟么?一旦从整篇儿拆成单字儿,也不让他背了,融入日常教给他,能不快么。
就说都怪杨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