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探讨就说到了很实际的定价问题。
瑞王虽然心系家国,却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况还有那许多本就应该在此事上恪尽职守的官员,且轮不上陆岑川这小虾米呢,他们完全不用在此时故作慷慨仁善,反倒叫自己吃了亏。
而且钱这东西,对瑞王来说,大祁一年多少军饷,国库一年多少盈亏,他是有谱的。但一文十文一百文,在他眼里根本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没实际用过。
话又说回来,若是这点小钱也得他上心,这王爷也当得太寒碜了点儿。
不过这种时候,就平白吃了不了解行情的大亏,只能干看着白管事跟陆岑川商量。他俩你来我往,逐条逐项的根据内外情况具体分析,瑞王虽然插不上嘴,但其中许多他从未想过的关联,听着还挺有意思的。
王明却被一股浓浓的奸商味糊了满脸,忍不住开口到,
“会不会太贵了?”
陆岑川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这人竟然会计较这点儿价钱的贵贱?
“哪里贵?错本还卖一百文呢,我们可只定了五十文。”
“可错本字多啊。”王明老实巴交到。
陆岑川:“……”
这真是一个朴实的理由。
无语了一秒,陆岑川不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逐条把定价的理由一一列出。
“错本是字多,但不识字的人能看懂么?”
“识字卡看了就能懂,看图识字,还教你怎么写。”
识字卡的定位是工具书,跟普通的书籍定位就不同,怎么能放在一起比较?更何况是那些谬误的错本。
而且百文已经是普通书籍的最底价,五十文却说不定是这种面向成人的单色识字卡,最高的价格了。
“初次面世,这价位既能让大家感受一下跟普通书籍价格跳崖式的落差,又不是太过便宜,叫人觉得来得轻而易举。”
“而且哪会一直是这个价钱,时间久了竞争多了,自然就得降价啊。”
“往后还会推陈出新,旧款肯定也得打个折嘛。”
王明只说了两句,换来陆岑川各种应对一套一套的,顿时甘拜下风,心里暗骂自己真是不长记性。并且平日里就瑞王跟袁成阿越看看他的笑话,这会儿白管事也围观了全程,王明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还是瑞王为他解围,接过话头问陆岑川到,
“若是销路没有咱们设想中好呢?”
这种情况当然也是考虑过的。
新的东西总是叫人难以接受,所以陆岑川是准备先给些人试用,让他们切实尝到其中好处,当做广告,再大批量印制的。如果这样不行,说明短期内得不到大范围的认可,那就也不用非得迎难而上,又不指望这个糊口。陆岑川无所谓到,
“反正本来就是重在推广,能挣也不过是个薄利多销罢了。”
瑞王点点头,这点儿本钱虽然不算大投入,但能在一边倒的赞成声中想到失败,还预先准备好如何收尾,这很好。
只是净赚六成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薄利多销,瑞王觉得涨了见识。
“除开卖不出去全亏的状况,顺利的话本地当然能赚六成。”
陆岑川语气一转,
“但外地运费不用花销的吗?店还没开呢,成本摊哪里?各种人工怎么算?我费那么多心力不值钱的啊!”
样样细数张口就来,可见陆岑川真心觉得利薄,态度坦然得让瑞王忍俊。按捺笑意颔首赞同,王明也拱手认输,免得招出她更多歪理来。
唯有一旁从刚刚王明出声就开始当个背景的白管事,听了这些话眼睛都在放光。要不是慑于瑞王积威甚重,直想把主子挤开,这就跟陆岑川大谈特谈生意的正确做法。
王府家底是厚,但主子如今连个实职也没有,就吃个亲王俸禄,日子过得好坏全凭帝宠,钱赚多少也不嫌多呀!特别是据说终于准备把亏最多的那个关掉改成书铺,有这位压阵,看来是不会继续连年血亏了。
平日陆岑川多跟刻印的匠人们混在一处,白管事等人来的时间又不长,同她没多少接触,本来以为这小姑娘只是会些手艺,又有几分巧思,没想到心性也这样讨喜。此回能够一举甩掉手中唯一不能盈利的“污点”,主子这个友人,交得好!
白管事低眉顺眼的,默默给陆岑川点了个赞。
等到农事相关的识字卡也印好,匠人们对识字卡的版式已经很是熟悉。后面再出新品,便不必陆岑川自己动手,只需起个头,再把选出的字做个确认,后续需要实际操作的部分,就都有人接手了。
刻印的匠人里有个超好说话的小少年,姓莫,周遭人都喊他小阁,十三四岁的样子,跟着父兄一起在瑞王手下做事。打从来了村里,被陆岑川各种指手画脚从没半分反驳,只会闪着眼睛说好呀好呀,然后就颠颠儿的跑去办好,特别省事省心。
陆岑川多会欺负老实人呢,发现莫小阁用着顺手之后,都没跟人家客气过。这次也扔给别人就不管了,就这样毫无责任心的,又印出了一套餐饮相关以及一套生活日常相关的识字卡。
至此,单色彩色的识字卡拢共印了四套出来,不但都是正反图文对应的版式,还统一配有相似却不相同的纸盒包装,一盒盒放在那里方正齐整,跟陆岑川儿戏的描述不同,还挺能撑住场面的。
最后挨个儿检查了一遍成品,确认没有问题,陆岑川就各取了一盒送去给杨桥做样本,而后又揣上一套拿去常在坊。
不管别人的接受度如何,经过丁艾和掌柜的辛勤教授跟伙计们的刻苦学习,数字跟菜牌儿大家伙儿都已经认得很清楚了,阶段目标达成,可以向更高的目标进发了。
识字卡来得正好。
众伙计:“……”
东家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认字对这些从小穷苦颠沛,最终落在人牙子手中的伙计们来说,确实是有点儿为难。
毫无基础的死记硬背,菜牌儿已然算是有实物对照了,又每天接触,还是认得费劲。不过除了费劲,也没人真的学不会,陆岑川就觉得,有了前一段学习打下的基础,识字卡又比菜牌儿好用多了,这回难度肯定会有所降低。
至于从前定下的目标……
人类,当然是要向前看嘛!
随着相处的日子变长,常在坊的伙计们也渐渐领悟了跟着陆岑川的要领。他们性子虽然各异,能力也有高低,但根底上多少都有些许通变,俗称机灵,还有一个共同的优点,那就是听话,不然也不能在陆岑川手下如鱼得水。
此时得了更高的要求,伙计们面面相觑之后,异口同声到,
“东家您说的都对!”
陆岑川:“很好!”
对他们心态与时俱进的转变十分满意,不但如此,还有个意外送到了陆岑川面前。
“东家,您这识字卡,咱们能买么?”
秦河眼睛直转,贼兮兮的凑到了她面前。
常在坊的伙计跟了陆岑川之后,变化最大的莫过于秦河。
不止是脸上长肉了,个子抽条儿了这种表面上的东西,行事的章法,说话的条理,整个人都跟以前不一样。跟他一起到了陆岑川手下的木梧桐虽说变得也多,但整天天还是沉着脸不多说话,自然没有秦河这般显眼。
陆岑川听他问识字卡能不能卖,大约知道他的念头,也不答,先逗他,
“你九九乘法背好了吗?”
听了这话,本还兴致勃勃的秦河,便如陆岑川所料的露出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来。
“东家……”
小男娃儿垮着一张脸,苦兮兮的商量到,
“您能有一天不揭我短吗?”
“能啊。”
陆岑川同意得爽快极了,
“等你没短的那天。”
秦河:“……”
比起大多时候跟着丁艾的秦河,陆岑川其实如今跟已经调到厨房帮工的木梧桐更熟稔些。并且这俩人中做主的还是大的那个,于是戳过了小男娃儿的痛脚,陆岑川便到,
“把你刺儿哥叫来。”你手里有钱吗就要乱买东西?
见东家没准备叫自己即刻背一段儿乘法表,秦河小脸儿都亮堂了,诶了一声扭头就去喊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陆岑川见状嗤了一声,引得丁松在旁边闷笑,秦河与他年纪相仿,又是他兄长的小跟班儿,一来二往那是很熟了。此时小伙伴儿又被陆岑川挤兑跑了,丁松只自己笑,笑完了执起水壶给陆岑川续上一杯温水,谨记兄长教诲,绝不帮秦河说一个字的好话。
自家哥哥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连点儿加减法都算不灵清,上赶着给东家送乐子,咱们得满足他不是?
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陆岑川趁着秦河去找人,转头问丁松最近身体如何。
打从来陪阿越,丁松每日来往常在坊,人多热闹,能读书又算有个差事做,正应了瞿老爷子“疏阔胸臆”的要求,不但整个人精气神儿好了不少,连带着性子都较从前活泼了些。
眼见着小少年愈发惹人喜欢,要不是人家亲哥天天在面前晃,陆岑川都起了拐回自家的心。
丁松也没有最初那样拘谨。他这些日子着实过得不错,陆岑川亲手制的药膳自不必说,阿越性子也好,懂事非常,叫他来作陪,跟来享福也没差别。
特别是阿越年纪还小,陆岑川不许他练那许多的字,备下的笔墨纸砚反倒是丁松用得更多。遇到疑惑还要请教阿越,每每想到,丁松都很感激,相处起来自然也更亲近,此时听陆岑川问话,腼腆笑着一一答了。
他俩正聊着,秦河拽着木梧桐便奔了过来,临到屋门口想起丁艾各种教训,赶紧一个急刹车,又理了理衣裳下摆,这才假装稳重的要进门。他一派的装模作样,叫见了的众人忍俊不已,木梧桐从厨房出来这几步路被他拽得踉踉跄跄,跟得一头火,好不容易停了,立时抬手就糊了他后脑一掌。
“刺儿哥!”他还好意思委屈。
“东家难道还诳你,慌慌张张的成个什么样子。”
木梧桐一张冷脸不变,解下了身前的围裙甩给他,整了整袖子,二话不说先进了门给陆岑川行礼。留秦河捂着后脑勺在那儿哼哼,屋里屋外一众人都在笑,陆岑川也是乐得不行,笑了好半天,才说起正事。
对于识字卡,木梧桐比秦河还干脆,摸索了两遍实物就不放下了,一副陆岑川点头就掏钱的架势。
陆岑川很是惊讶,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忽然到,
“你想去读书吗?”
勤学、肯干、踏实,除却一张拟似面瘫的冷脸,木梧桐不但能力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心智甚至胜过许多成年人。几个月接触下来,摸清了秉性,陆岑川便很看好他,看好他,自然愿意为他寻一份最适合的出路。
这跟看好丁艾,便信他眼光手腕,放心把常在坊诸事交由他打理,施展身手,是一样的。陆岑川对自己人向来好说话,从前没有见木梧桐展现过对于读书的兴趣跟天赋,如今有这苗头,便不吝问一问。
在场人均没想过陆岑川会问出这话来,俱是一愣。
虽然往前陆岑川也叫大家伙儿认字算数,可说要送谁去读书,这可是第一次。
秦河摸不清她这是什么意思,忐忐忑忑的用眼睛在陆岑川跟木梧桐中间来回扫,平日里的伶俐劲儿一点儿也没发挥出来,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作为当事人的木梧桐倒是很平静,打从进了常在坊,陆岑川种种行为处事都在他眼里,此时会这么说根本不意外。只是看向陆岑川的目光又多了两分郑重,摇头到,
“能把您定下的字都认全就行了,我觉得还是厨上顺手。”
见他心中很有主张,轻重分明,陆岑川便不再追问,只听他们怎么会想要识字卡。
其实他们的出发点老朴素了,跟什么尚学科举毫无瓜葛,甚至跟读书明理都没什么关系,想要多识些字,单单就是因为陆岑川。
打从常在坊的伙计们开始用菜牌儿认字儿,丁艾还给秦河额外教导开小灶,木梧桐便敏锐的察觉到,陆岑川对于手下人的要求,不是傻兮兮的埋头拼命做活,就能令她满意的。
木梧桐能带着一群小毛头混迹街市,别的不敢说,眼光还是有一些的。拐老儿更是通过两人的变化,欣喜的发现,陆岑川这个人,是下面人最最难求的那种东家——她不怕底下人有才干,还很乐于栽培有能力的手下。
这对那些想签了身契就在主家混吃等死的人大约不太友好,可对需得尽力表现得更好以便“养活家小”的木梧桐跟秦河来说,简直是太棒了。
他们感激陆岑川在困境中的帮衬,会竭尽全力的回报陆岑川,但他们也有私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人都有私心,何况又没做什么坏事,只是想叫自家的弟妹们变得出色一些,若有机会,能入陆岑川的眼,就好了。
简单来说,他们因陆岑川得到了能够改变一生的契机,又看重陆岑川人品,便觉得陆岑川值得托付,所以想要投其所好,想到她手下讨生活。
不过实在入不了也没什么,多学些本事,往后就多一条维持生计的路。
如此坦然的剖析自己的私心,木梧桐面上看不出什么,秦河却有些局促,见陆岑川并没有恼怒,下意识就拍马屁的补救到,
“您这识字卡最是合适,咱们学会了回去就能教给他们,并且还十分便宜。”
这回的马屁没拍歪,陆岑川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到,
“哦?你觉得很便宜么?”
秦河听她这话中调侃与平日无异,面上涨红,心里却完全放下了,厚脸皮到,
“您这话说的,我虽然算数不好,但这明摆着的差价,难道还能糊了眼,当做看不见么?”
“说句不好听的,我饿上半个月,识字卡就能买齐了,要是去买那叫什么三字经的,两年都吃不上饭啦!”
一本普通线装三字经的市价大约是个几百文,他说需得不吃不喝存两年,是有些夸张了。难得拍对了马屁,却因为太过用力落了下乘,陆岑川嗤笑一声,揭穿到,
“对,不过你吃我的喝我的,少打两年野食儿也没什么嘛。”
“东家呀!!”
对于陆岑川时不时的调侃,秦河依然无力招架,每到窘境,少不了几句讨饶。
于是缘由听过,玩笑也开过,陆岑川叫他们把钱收起来。
在陆岑川看来,他们虽然已经能够开始为了未来筹谋,然而目光实在不算长远。等他们见过了大千世界,就能知晓,依附他人绝不是上上之选。不过以如今来说,
“你们的想法没错。”
心也很好。
但天下孤幼,难道都好运的有时时牵挂他们的木梧桐秦河?有艰难之中伸出援手的陆岑川?
慈幼局,这事儿得归林县令管。
不过这回陆岑川打定主意之后没有立即行动。
想叫林县令以慈幼局的名义购入识字卡这事,可大可小。
小嘛,不过他们几句闲话,三五十文;而大嘛……不但能借着名头,给杨桥在农人中推广教育试试水,说不定还能趁此东风,干脆普及一下基础教育。
但这事儿急不得,也绝不是她此时力所能及,升起这念头之后,陆岑川自己先犯起了嘀咕。
想这么多做什么?关她什么事呢?
陆岑川扪心自问了一番,觉得一定是被身边一群心怀天下的家伙们给带偏了。
都别说杨桥了,就是素日里最没个正型的宣王,心里都揣着家国大事。还有瑞王那家伙,看着好像只是个受宠的任性公子哥儿,宣王这弟弟都四处办差了,他却只在这穷乡僻壤休养,可之前拿出套种说明的时候,那种雷厉风行跟欢喜,难道是为了他自己?
撇了撇嘴,陆岑川到底还是给杨桥写信知会了一声,之后又含含糊糊的在瑞王面前提起此事。
瑞王果然雷厉风行,只稍作思忖片刻,就问她有几分把握能成事。
陆岑川:“……”
这人前两天还嫌识字卡浅显太过,会叫尚学之事失了郑重,不过几天就改口问浅显的识字卡好不好推广,变得也太快了叭!
她这样的腹诽瑞王早习惯了,洒然一笑,心情竟然很不错,反问到,
“一个人认字与否能造成多大改变,你知,杨兄亦知,难道不许我也知吗?”
“许许许~”
话头挑开,接着他俩便如同往常一样,东一句西一句的,把不够周全详尽之处,慢慢找出,补足起来。
等陆岑川真正去找林县令的时候,她一时突发的这个想法,早不复初时简陋,已经被瑞王盘算得十分缜密。而此番去寻林县令,便是要说服林县令,让本地的慈幼局成为她跟瑞王的“试点”,方便他们头次摸索。
不仅如此,如果可以,农人也要选出几个来,陆岑川跟杨桥两边一同进行,也好相互对比进益。
陆岑川说的时候,并没有凭空画个如何光彩华丽的前景给林县令,只是实事求是的分析慈幼局中孤幼的需求。识字与不识字,关乎着这些孩子们以后能得个什么样的出路,实在是相差得太多。
而跟林舒茗当初要接手慈幼局,给里面的孩子谋生计一样,哪怕最终没能长久,落得失败,做了总比不做强。
且这两件事相比起来,识字卡还有一点天然的优势,那就是成本十分低廉。
无论是识字卡本身还是需得投入的人力,叫瑞王四舍五入的一说,几乎都能算作空手套白狼。一旦成功,便是超乎预料的低成本高回报,就算其中的过程,没有陆岑川跟瑞王所想的那么顺利,也没道理不去实行。